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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臧懋循对元杂剧《魔合罗》的改编

2023-10-30柏佳庆

百花 2023年9期

柏佳庆

摘 要:《魔合罗》是元代前期的一部公案剧,其影响较大的两个版本收录于《元刊杂剧三十种》与臧懋循的《元曲选》。本文将《元刊杂剧三十种》本与臧懋循的《元曲选》本进行比较,发现两种版本的《魔合罗》存在诸多差异。本文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比较两个版本的《魔合罗》在曲辞、宾白、人物形象等方面的不同,并分析臧本改编的原因,以及臧本《魔合罗》在戏剧结构、人物塑造等方面的得失。

关键词:《魔合罗》;《元曲选》;《元刊杂剧三十种》

《魔合罗》是元人孟汉卿编写的一部公案剧,全名《张鼎智勘魔合罗》,其各个版本分别收录于《元刊杂剧三十种》、臧懋循《元曲选》、《古今杂剧》、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酹江集》等。[1]剧情主要讲述了张鼎以魔合罗为断案线索,查清李文道毒害堂兄李德昌的真相,最终为刘玉娘洗清冤屈的故事。臧懋循在《元曲选》中将《魔合罗》更名为《张孔目智勘魔合罗》,并在保持元刊本故事原貌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对此,时人褒贬不一,孙楷第在《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中称“懋循重订本,校以元刊本,其所存原文不过十之五六,或十之四五”[2],认为臧懋循的《元曲选》本对原文无所爱惜,几乎为重订本。

臧懋循,字晋叔,号顾渚,浙江长兴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精于戏曲,兼长诗文,著有诗文集《负苞堂稿》。臧懋循晚年从事搜罗书目编书的工作,其中影响力最大的便是《元曲选》。其在序文中指出编此书的目的是“藏之名山而传之通邑大都”“以尽元曲之妙,且使今之为南者,知有所取则”[3],臧懋循希望保存并传播元曲,让世人得以欣赏元曲之妙。他在《元曲选》序文中述及对自然本色应予以肯定,表演须真实,语言要雅俗共赏等要求,可以看作他对元杂剧改编的依据。本文将元刊本与臧本进行比较,就臧本《魔合罗》在曲牌曲辞、宾白、人物角色等方面的改编情况进行论述。

一、曲牌、曲辞的改编

《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魔合罗》有60支曲牌,臧本亦有60支曲牌,总体数量相同,但每折曲牌略有差异。第一折臧本删除了【哪吒令】【鹊踏枝】,将元刊本中这两个曲牌及曲辞改为宾白部分,改元刊本【忆王孙】曲牌为【一半儿】。第二折两版本曲牌数量相同,臧本将曲牌【村里迓鼓】改为【节节高】。第三折改编最多,臧本将元刊本中的三支【浪里来】曲牌分别改为【醋葫芦】【幺篇】【幺篇】,改曲牌【尾】为【浪里来煞】,并在【浪里来煞】曲牌前增加两支曲牌【后庭花】【双雁儿】。第四折臧本将元刊本【子母调醉春风】分为【中吕粉蝶儿】【醉春风】两支曲,删掉一曲【古鲍老】。值得注意的是,元刊本第四折用了中吕套,此套首曲例用了【粉蝶儿】,但研究者对此有不同说法,一是认为元曲脱漏曲子【粉蝶儿】,二是认为应题作“【醉春风】子母调”,即两个【醉春风】套曲合并使用,还有一种说法认为【醉春风】与【叫声】连用。[4]臧本按例采用【粉蝶儿】,可见臧懋循更倾向于第一种看法,故而补全了元刊本脱漏的【粉蝶儿】。大体而言,臧懋循对于元刊本《魔合罗》的曲牌改动不大。

比较两个版本,有些曲牌名虽被改动,但曲文变化却不大,而两个版本在某些曲牌相同的情况下,曲辞内容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以下选择几处较为典型的曲辞以作说明。

元刊本【忆王孙】:鹿儿般扑扑撞胸脯,火块似烘烘烧肺腑。莫不是腥臊臭气把神道触?我转思虑这病,少半儿因风多半是雨![5]

臧本【一半儿】:恰便是小鹿儿扑扑地撞我胸脯,火块似烘烘烧我肺腑。若不是腥臊臭秽,把你这神道触;我可也重思虑,多敢是一半儿因风一半儿雨。[6]

第一折臧本改元刊本【忆王孙】为【一半儿】,改变了曲牌名,但【忆王孙】和【一半儿】同属仙吕宫,五句均押韵,且曲辞意义变化不大,故两个版本难分优劣。

元刊本【喜迁莺】:那些儿最难熬,一阵头疼似劈碎脑。却待交谁人医疗?奈无人家野外荒郊。想着,则怕歹人来到,不由咱常怀着逢贼盗,的薛薛心惊胆战,普速速肉跳身摇。

臧本【喜迁鶯】:教谁来医疗,奈无人古庙萧萧。量度,又怕有歹人来到。不由人心中添懊恼,不由人不泪雨抛。迭屑屑魂飞胆落,扑速速肉颤身摇。

第二折元刊本与臧本都用了曲牌【喜迁莺】,臧本将“那些儿最难熬,一阵头疼似劈碎脑”,改为“只一阵头疼,险些就劈破了”,并移至【醉花阴】末尾。另外,元刊本“不由”后应存在脱句现象,臧本补全了其脱句。

第三折【浪里来煞】曲牌后增加【后庭花】【双雁儿】两支曲子,承接了前文府尹限张鼎三日审理清楚刘玉娘案这一情节,展现了张鼎承担下这一难案后焦虑、担心而又毫无头绪的心理状态。

比较可以发现,臧本对元刊本曲辞的修改可以分为以下情况:一是曲牌变换故而调整格式;二是补足元刊本中曲辞的脱句现象;三是补充和完善戏剧情节。以上改编不仅完善了戏剧情节,使戏曲发展更加合理,也丰富了剧中人物形象,对于如今读者了解戏曲基本情节更是具有重要作用。

二、宾白的改编

早期元杂剧剧本重在唱曲,曲辞一般多于宾白,这让元刊本中部分剧本情节让人费解,人物角色不能得到展现。到了《元曲选》中,臧懋循大量地补全宾白内容。

臧懋循在《元曲选》序文中提道“其宾白,则演剧时伶人自为之,故多鄙俚蹈袭之语”,这句话透露出臧懋循的两个观点:一是他认为元杂剧曲辞先由剧作家完成,宾白部分则是戏剧表演时由艺人补充;二是认为宾白部分语言多为粗鄙俚语。尚不论曲辞与宾白是否出于同一作家之手,艺人在表演时对剧本中宾白作出改动却是难免的。不过,从臧懋循的《元曲选》中,可以看出他对于元杂剧剧本情节不明、宾白多为俚语等情况的应对。

《元曲选》本的宾白部分对于人物的介绍和刻画更为细致。元刊本楔子由李德昌自报家门,妻儿均无姓名。到了《元曲选》中,臧懋循在楔子部分增加了上场诗,由李彦实引李文道上场展开剧情,明确刘氏全名刘玉娘,孩儿名佛留,家庭住址也由河南府具体到河南府录事司醋务巷。除了角色基本信息得到了细化,剧情也得到了补充。臧本新增了李德昌算了一卦,得知“一百日灾难,千里之外可躲”,故去南昌既为做买卖,又为躲灾。李德昌百日内有灾的卦言,又为其后文生病被毒杀埋下伏笔。

韵文的增设也是《元曲选》一个明显的特点。如第二折【尾】后张千出场,一首诗道:“我做官人单爱钞,不问原被都只要。若是上司来刷卷,厅上打的鸡儿叫。”张千糊涂断案找令史后,一首诗道:“官人清似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可见韵文与剧情、人物相联系,增加后有助于理解剧情,丰富人物形象。

此外,《元曲选》本的宾白部分补全了元刊本情节或逻辑上出现的漏洞。元刊本第一折【忆王孙】后无宾白,【金盏儿】后仅有“高山上了,见了”“卖货郎哥哥,你与我寄个信到家,交来接我咱”两句简单的宾白。高山兀然出场,在未和李德昌有过多互动的情况下又匆匆下场。按理来说,高山作为一个外出做生意的卖货郎,不应该仓促间答应一个陌生人,且是一个生病之人的请求。对于这一点,臧懋循在【一半儿】【金盏花】后增添了大段宾白。首先对高山的身份信息做了必要的补充,老汉高山是龙门镇人,每年七月七会入城来卖魔合罗。其次在李德昌提出带信的请求后,高山先作了拒绝,说明自己“一不与人家做媒,二不与人家作保,三不与人家寄信”。最后在李德昌的多番请求之后,高山才破戒帮他寄信。又如臧本第二折中增加高山送给佛留魔合罗的剧情,他告知佛留,魔合罗底下有“高山塑”,作为寄了信的证明。这里引出了本剧的关键线索——魔合罗,成为张鼎此后找出高山的重要依据。而元刊本对于刘玉娘为何留下魔合罗,张鼎又如何根据魔合罗找到高山等等环节都无说明。

三、人物的改编

臧懋循对《魔合罗》中人物的改编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对于原有角色,在保留人物性格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强化,使人物的性情更加鲜明;二是塑造出全新的角色,使其成为人物典型,以增强戏剧表现力,更好地表现主题。

元刊本中李德昌叔叔并无过多介绍和出场,臧本在楔子中的【幺篇】后增添了李彦实告诫李文道少打扰嫂嫂刘玉娘,并嘱咐刘玉娘可以来找自己求助的剧情,使得李彦实不再仅是李德昌叔叔的简单代号,而真正成了一位淳朴、厚道的长辈。臧本中李文道的形象相较于元刊本也更为立体、复杂。元刊本中李文道主要在第二折出现,入场时的介绍也仅有“李文铎上”“李文铎云。下”等简单叙述。臧本利用宾白细致地刻画了李文道狠毒、无赖的性格特点,将李文道想要霸占哥哥财产的动机,进一步改编为既要霸占哥哥财产,又要贪图嫂嫂:“我将这服毒药走到城外药杀他。那期间,老婆也是我的,钱物也是我的。”开着生药铺,却干着毒害兄弟的勾当,这段独白完全将他的贪婪、狠毒展现了出来。

元刊本中的高山,作为本剧关键线索魔合罗的制作者,并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臧本加入高山“三不原则”,突出了高山本分、有原则的特点。高山赠予魔合罗给佛留,并告知魔合罗底下有其姓名的情节,既强化了高山与魔合罗之间的所属关系,又将高山提高到了本剧至关重要的地位。不过,臧本对于高山角色的改编并非尽如人意,基于高山告诫李德昌小心贼人谋财害命的前提,在第二折开场部分,高山遇到李文道,在不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却将李德昌做买卖利增百倍以及生病现处位置等信息全部说出,虽然有问路的需要,但是明显与前文谨慎的性情相违背。

张鼎作为《魔合罗》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是勘破案件真相的关键人物。相较于元刊本中张鼎审案的过程,臧本更加详细具体,通过查看文卷、针对漏洞与令史一一对峙、重审刘玉娘等过程,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引出魔合罗和高山,进而查出毒杀李德昌的真凶。不过,臧本无意塑造出一位十全十美的“救世主”形象,张鼎答应为刘玉娘申冤,但是见到府尹却将刘玉娘一事全然不提,这样的设定虽然不利于张鼎完美形象的塑造,却也贴合张鼎沉稳、从容的个性,为这一角色增加了几分真实。

臧本在元刊本的基础上新增了萧令史、张千两个角色,对于表现官吏贪腐无道具有重要作用。萧令史是专为县令纂造文书的人,县令是唯利是图、昏聩无能之人,二人搭配,正如令史的入场诗:“官人清似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张千是元杂剧中常见的角色,通常作为官吏随从或衙门差役出现。臧本张千是河南府的一个差役,善于察言观色,身处低位但又不失良善本性,他是小人物的代表,虽然身在官浊吏弊的河南府,不能违背令史等人的指令,但能够守住善良的本性,在关键时候对弱者施以援手,与见钱眼开的县令、萧令史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臧本中张千这个角色的增加,虽然着墨不多,但对衬托萧令史等人毫无怜悯之心和推动剧情的发展都起到重要作用。

四、结 语

《魔合羅》的改编顺应了元杂剧发展的历史,是时代文化背景和个人主观意图综合作用的结果。元代杂剧“以曲为本”,重视舞台演出,许多剧本重曲辞而轻宾白,演出过程中艺人随意增删宾白,这就导致许多元杂剧宾白呈现“明白如话”的特点,甚至直接缺失。明初杂剧宫廷化,朱明王朝加强了对杂剧艺术的控制,“意识形态的压力迫使许多剧本要重写,严格的审查制度使剧本的全部内容必须都以书面形式写出来”[7],而到了明中后期,元杂剧在宫廷化的情况下,又脱离舞台演出,已经发展成为只供文人案头阅读的案头剧[8]。在这种背景,加之臧懋循的文人身份,以及他对元杂剧宾白“多鄙俚蹈袭之语”的认知等综合作用下,形成了如今的《元曲选》。不可否认的是,臧懋循《元曲选》本的改编的确存在不足,但是总的来说,臧本补全了《元刊杂剧三十种》剧本情节或逻辑上出现的漏洞,让戏剧结构更为合理、有趣。对剧中人物的润色和增加,也使其形象更加丰满、真实,让元刊本中许多模糊性的人物角色都变得鲜活起来。语言方面,臧懋循所增加的宾白,既有贴合人物身份的俗语俚语,又有表现文人文雅的诗对韵文,基本符合其雅俗共赏的创作理念。因此,经过时代洪流的淘洗,可以确定,臧懋循的《元曲选》确实为我们展现了更为完整、丰富且精彩的元杂剧样貌,已经成为后人研究元杂剧的重要依据,也是我们感受元代杂剧光辉的重要资料。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参考文献

[1] 李修生.古本戏曲剧目提要[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54-55.

[2] 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M].上海:上杂出版社,1953:153.

[3] 臧晋叔.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 邓绍基.元杂剧《魔合罗》校读记[J].殷都学刊,1994(1):63-69.

[5] 徐沁君.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M].北京:中华书局,1980:411-435.

[6] 王学奇.元曲选校注:第四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3461-3505.

[7] 伊维德,宋耕.我们读到的是“元”杂剧吗:杂剧在明代宫廷的嬗变[J].文艺研究,2001(3):97-106.

[8] 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上)[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99-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