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昆曲的意境美
2023-10-30韩真真
□ 韩真真
昆曲《长生殿》剧照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是艺术中情景交融的境界,戏曲与其他传统艺术都同样重视意境。传统戏曲中,昆曲高度凝练了中华古典文化艺术魅力,有着“雅”的特色,被称为文人戏曲。昆曲剧本不仅有着高度的文学价值,曲牌旋律、韵味隽永的水磨腔更是为昆曲附上了雅致的魅力。昆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凝结,昆曲中处处展现着意境美,意境的美感又烘托着昆曲的“雅”。本文拟透过意境美来分析昆曲剧本、舞台的“雅”,也通过分析昆曲来探索中国戏曲古典写意的意境美。
一、文人戏曲
明代朱权的《太和正音谱》中以有无“文饰”来明确地区分“乐府”和“俚歌”,这样的区分不仅表现了阶级的差别,同时也将文人士子所作戏曲划到了专属门类——文人戏曲。元杂剧是古代戏曲发展史的一个高峰,其“文人曲”的属性在关、马、郑、白、王的作品中显现得淋漓尽致。到了明清时期,在魏良辅改良昆山腔后,文人士子们找到了适合文学抒情的昆腔,他们不再排斥戏曲,而是“理直气壮”地欣赏起这种“雅”的民间艺术。自此,流传于民间的戏曲艺术与处于上层阶级的文人士子产生了交集,并掀起了创作和演出的热潮。明清文人戏曲多是传奇题材,由昆腔演出,其水磨调唱遍勾栏瓦舍、亭台楼阁。
从虎丘山中秋曲会到“四方歌者皆宗吴门”,在长达两百多年的昆曲热潮中,文人们找到了可以直抒胸臆、展现才学并且可以广为流传的艺术形式。他们开始了认真的、专一的创作,将他们的人生感悟、精神意志都写入其中。文人们的作品给昆曲提供了优秀的文学剧本,甚至可以说,昆曲的文学美感要占去整剧的一半以上。文人在给昆曲注入灵魂的同时也赋予了昆曲雅致、写意的美学格调,让无数追随者一遍一遍地聆听、吟唱。现今流传下来的昆曲剧目皆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经典作品,这些作品中许多经典唱段,在文学价值上可以与前几代的诗词一较高下,比如《牡丹亭·惊梦》中的经典唱段《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春意盎然,盈盈满园。杜丽娘独立园中,怅望春景,唱词辞藻华美,顿挫有序,引人入胜,意境深远,刻画了杜丽娘千回百转的心态变化,仅从文字便油然而生一种诗情画意。处在深闺的杜丽娘乍见这春色,半分喜半分怨,喜这美景得见,又怨它付了“断井颓垣”,这良辰美景虚度,无人观。短短一段唱词,便将满园春色、满腹心思尽数透露,含蓄而缠绵。作者汤显祖的创作有着强烈的文学色彩,不仅是剧作本身,其剧中人物也都有着诗人的气质。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历来都是文人们偏爱的创作题材,剧中的故事走向也都由“诗人”般的人物来主导,借此向世人展现文人自身的雅致和气度。
二、情景交融
王昌龄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其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意境”一词通常与体悟、感悟、意会等词相伴而生。在王国维与宗白华等二十世纪新美学家的笔下,东方美学与西方美学的对比中,“意境”得到更多的凸显。“意境”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涉及很多学科,但从古至今都与心理情感、思维意蕴脱不开关系。只有情感、心灵参与其中,才能达到情景交融、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意境”。也正是因为“情”蕴含其中,才有了汤显祖的“为情作使,以情反理”,从此,“意境”韵味出现在了明清传奇中。
昆曲《牡丹亭·幽媾》剧照
昆曲《牡丹亭·游园》剧照
从中国古代美学史中可以看出,意象到意境的形成、发展脉络清晰地展示出古代中国人注重形象思维,注重体悟神会,意象与意境总体呈现写意性的特征倾向。古人向来追求情景交融,诗人最爱托物言志,同样的意境美感在昆曲唱词上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明朝万历年间,昆曲被引入京城后开始走红,并得到全面发展,昆曲作品大量出现,演出极为繁荣。昆曲的创作形成了两大风格相异的派系:吴江派和临川派。两派各有己见,常有争锋,其中最为精彩便是“汤沈之争”,即汤显祖与沈璟二人的情、律之争。“至情”与“和律”直至今天都是被讨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唯情”作为临川派的主导理论思想,其在与重视音律的吴江派的碰撞与交流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和弘扬。《牡丹亭》一戏能够历经百年仍然在舞台上演,长久地为观众所欣赏,与创作者的“至情”有很大关系,文本的华丽彰显其文学功底,与观众产生的共情更能引人入胜。“某一种文化如果长时间地被一个民族所沉溺,那么这种文化一定是触及了这个民族的深层心理。”[1]余秋雨先生的论断有其历史凭依,走红百年又传承至今的昆曲定然是触及了民族的深层心理,情景交融的唯美意境打动着一代又一代人,“为情者”“爱美者”“雅韵者”都被吸引,为之动情。
为情生,为情死,情字最动人,《牡丹亭》《西厢记》皆是情语。相比于张生的“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显然莺莺的“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更胜一筹。情在景中诉,景在情中现,情景交融才更撩人心扉,让人心驰神往。月下看美人,不仅美人更美,月亮也成了浪漫情感的代表。再如“月夜花影”,简单几字便绘出一幅月夜美景。《桃花扇》中也有艺人苏昆生一段《哀江南》,亦是触景生情、融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典范:“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看残壁颓垣回忆往昔繁华,故国旧景皆逝去,又怎堪回首。此情此景,景中有情、情寄景中,情景交融的“意境”让中国文人追寻了千年。
三、水磨昆腔
明清时期,文人戏曲与传奇雅致的水磨昆腔相结合,才有了昆曲,再经过艺人的演绎,才有了昆剧。昆曲与昆剧同样都是风靡大江南北并且流传至今的文化瑰宝。此后,昆剧以传奇为脚本,经由艺人再度创作成为“梨园本”。可见,“改戏”在戏曲艺人的演出创作中屡见不鲜,戏曲演出本就是一次次不可复制的过程,让剧目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同一场戏有百般演法。如果说大部分的传奇是案头之作,那昆剧的“梨园本”则是场上之本,显然,经过艺人改后的剧本更加适合演出,其文学性虽然有所减弱,但演出性得到了增强。昆曲在舞台演出过程中同样经过了艺人的加工,但相比起昆剧来说,仍属于本位的文人戏曲。
昆曲《桃花扇》剧照
京剧可谓是典型的以舞台表演为中心的戏剧类型,若以京剧比照昆曲,前者是“动如脱兔”,后者则是“静若处子”,在昆曲的舞台表演中,“唱”占据更重要的位置。昆曲唱词文本极佳自不必多说,昆腔三绝更是让人痴迷。魏良辅与其改良之后的昆腔享有极高赞誉:“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之曲,则皆《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之传奇,则有‘拜星月’‘花阴夜静’等词。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秉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妍矣。”
魏良辅在《曲律》中言昆腔有三绝:一曰字清,二曰腔纯,三曰板正。水磨昆腔以吴音为基础,收声吐字自有章法。吴侬软语,烟雨江南,温软吴音清丽婉转。魏良辅的水磨昆腔以吴音为底,将字分为首、腹、尾三部分,舍南调的杂音,沿用北曲的平仄去入之分,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又分尖团清浊、嘬口闭口字字琢磨,字清一绝确然不假。音起气出、婉转回旋、盈盈不散、数息不断。吐声归韵、阴出阳收,婉转清丽的字音、别致细腻的唱腔造就了昆腔水磨调以纡徐绵邈、婉转缠绵的艺术风格。念白则多用苏白,有的抑扬顿挫、余音绕梁,有的俏皮幽默、生动有趣,不同角色各具特色。《牡丹亭·游园》一折中春香和杜丽娘的念白便是生动有韵,各具特色的代表,她们一个活泼天真,一个端庄温婉。雅俗相结合的念白也同样给昆曲注入了活力,《蝴蝶梦》中姥姥的唱词便是地道的苏白俗语,既衬托出主角的“雅”,又增添了表演趣味。
昆曲《幽闺记·踏伞》剧照
昆曲的水磨唱腔、音乐风格皆婉转细腻、清柔婉折、迂回延息,达到了柔丽妩媚、一唱三叹、余韵悠长的效果。仍以上文《皂罗袍》一段为例,“原来”“遍”“般”等几字是听者、唱者皆会琢磨的点,对于行家来说,一开口便知“有没有”,其婉转的音调、绵长的气息和细致的节奏似清泉缓缓流出,引人入胜。本是静雅的唱词,到了“断井颓垣”时,又有了一个情绪的起落,唱者的情绪也随之缓落,女儿家的娇愁得以言诉。
昆曲伴奏以笛子为主,以笙箫、琵琶、二胡等为辅。昆曲的清丽之腔配以悠悠笛音,将文人之词倾诉,仅是吟唱,便能生出一幅春景盎然、情思缥缈的绝美画面。唱者人立其间,境界自生,情景交融,韵味无穷。
四、舞之蹈之
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舞之蹈之。唱、念、做、打是戏曲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戏曲以歌舞演故事,昆曲也不例外,同样有着科介和舞蹈的表演。视觉美感是现场观演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昆曲的打戏不论,舞蹈部分主要包括两部分,即念白时简单的写意手势和肢体动作,以及配合唱词的抒情舞蹈动作。戏曲中,一抬手一落脚皆是程式,简单的动作皆有其规律和意义,叙事、抒情同样离不开这些动作。
戏曲动作——程式,对于艺人来说是要“学到死”的。中国戏曲中的“唱、念、做、打”皆有其程式,舞台动作的表现力自不必多说,哪怕是以唱为主的昆曲,“做、打”也同样重要。昆曲表演中的舞蹈动作既具体又写意,虚虚实实、虚实相生,自然而然地诠释了人物的状态与心境。步子慢挪、目随手走、玉葱轻抬、媚眼如丝、以袖遮面,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将怀春少女的羞怯之态勾勒出来。《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相会时,二人动作皆带风情,折柳、拂袖皆是风雅,尤其是杜丽娘的婉转挪步,将闺中少女的羞怯与美人情致的优雅尽显。又如《蝴蝶梦·劈棺》一折,田氏右手拿斧入场,走场过红帐、入灵堂,几度徘徊、来回腾转,将其内心的纠结、惶恐展现出来,期间背斧、举斧、弃斧也都很好地展现了田氏的内心情绪。红帐、灵堂并没有搬上舞台,展现在观众眼前的就是田氏走至庄周棺前欲劈棺这一情景,随着田氏的动作、走场以及唱词,红帐、灵堂都被体现了出来。迟疑的动作、欲进还退的脚步卡着噔噔的鼓点,紧张、诡谲的氛围在“咚咚”的劈棺声中达到了极致。迟疑到决绝的情绪变化也通过唱词和动作清晰地展现出来。
道具程式的使用也进一步扩宽了想象的空间,代表性的道具结合程式化的动作,虚实结合,以点带面,默契地完成了空间的构成。以《玉簪记·秋江》一折来说,妙常追至江边遇见船夫,舞台实际既无江也无船,仅凭船夫手中的桨,结合演员的动作,观众便知他们如何上船、下船,何时行舟,何时停岸。有实有虚是戏曲舞台与戏曲观众共有的默契,唱词、动作、道具皆是情景的构成元素,又是意境的内含之美。
五、结论
昆曲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之一,穿越历史的长河仍经久不衰,其意境的塑造自成体系,一气呵成。意境之美言之不足,意在笔外,是一种情景交融的心灵沉浸、虚实结合的场景展现、韵味无穷的古典雅致,这些皆在昆曲中得以窥见。其“唱、念、做、打”皆自有其意,各种元素以不同的比重融合成昆曲的“雅”。意境之美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是传统美学体系中独特的审美体验。昆曲的“雅”、意境的“美”皆在写意中体现,不管是文学气息浓厚的剧本,还是婉转含韵的唱腔,都致力于让观众感受剧中人物的情、描绘的景,给观众以愉悦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