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遥思
2023-10-28张炜
张炜
提起“大自然”这个概念,首先出现在心扉的总会是广阔的原野丛林,是未加雕饰的群山,是海洋及海岸上一望无际的灌木和野花。绿色永远地安慰着我们,我们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哪里树木葱茏,哪里就更有希望,更有幸福。连一些动物也汇集到那里,在其间藏身和繁衍。任何动物都不能脱离一种自然背景而独立存在,它们与大自然深深地交融铸和。也许是一种不自信、感到自己身单力薄或者什么别的什么,我那么珍惜关于这一切的经历和感觉,并且一生都愿意寻找它。
我小时候曾很有幸地生活在人口稀疏的林子里。一片杂生果林,连着无边的荒野,荒野再连着无边的海。苹果长到指甲大就可以偷吃,直吃到发红、成熟;所有的苹果都收走了,我和我的朋友却将一堆果子埋在沙土下,一直可以吃到冬天。我饲养过刺猬、野兔和无数的鸟。最可爱的是拳头大小的野兔,不过它们是养不活的,即使你无微不至地照料也是枉然。青蛙身上光滑、有斑纹,很精神很美丽。我们捉来饲养,当它有些疲倦的时候,就把它放掉。刺猬是忠厚的、看不透的,我不知为什么很同情它。因为这些微小的经历,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微小的影响。比如我至今不能吃青蛙做成的“田鸡”菜;一个老实的朋友在窗外悬挂了两张刺猬皮,问他,他说吃了两只刺猬——我从此觉得他很不好,人不可貌相。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明白一个人的品性可能是很脆弱的,而形成的原因极其复杂。不过这种脆弱往往和极度的要求平等、要求群起反对强暴以保护弱者的心理素质紧紧相连。
当我沉浸在这些往事里,试图以此维持一份精神生活的时候,我常常感到与窗外大街上新兴的生活反差太大。如今各种欲望都涨满起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斯文被野性一扫而光。普通人被诱惑,但他们无能为力,像过去一样善良无欺,只是增添了三分焦虑。我看到他们就不想停留,不想待在人群里。我急匆匆地奔向河边,奔向草地和树林。凉凉的风里有草药香味,一只只鸟儿在树梢上鸣叫。蜻蜓咬在芦秆上,它的红色的肚腹像指针一样指向我。宁静而遥远的天空就像童年一样的颜色,可是它把童年隔开了。三五个灰蓝色的鸽子落下来,小心地伸开粉丹丹的小脚掌。我可以看到它们光光的一丝不染的额头,看到那一对不安的红虹豆般的圆眼。我想象它们在我的手掌下,让我轻轻抚摸时所感受到的一阵阵滑润。然而它们始终远远地伫立。那种惊恐和提防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周围一片绿色,散布在空中的花粉的气味钻进鼻孔。我一人独处,倾听着天籁,默默接受着崭新的启示。我没有力量,没有一点力量。然而唯有这里可以让我悄悄地恢复起什么。
人不能背叛友谊。我相信自己从小跟那片绿野及绿野上聪慧的生灵有了血肉般的连结,我一生都不背叛它们。它们与我为伴,永远也不会欺辱我、歧视我,与我为善。我的同类的强暴和蛮横加在了它们身上,倒使我浑身战栗。在果园居住时我们养了一条深灰色的雌狗,叫小青。它像小孩子一样有童年,有顽皮的岁月。后来它长大些了,灰色的毛发开始微微变蓝,圆乎乎的鼻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散发出来。它像我们一样喜欢吃水果,遇到发酸的青果也闭上一只眼睛,流出口水。我们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差不多有相同的愉快和不愉快。大约一个秋天,一个丝毫没有恶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不容变更的命令:打狗。备战备荒,所有的狗都要打。我完全懵了,什么都听不清。全家人都为小青胆战心惊。有的提出送到亲戚家,有的说藏到丛林深处。当然这些办法都行不通。后来由母亲出面去跟人商量,提出小青可否作为例外留下来,因为它在林子里。对方回答不行,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接下去是残忍的等待。我记得清楚是一天下午,负责打狗的人带了一个旧筐子来了,筐子里装了一根短棍,一条绳索,一把片子刀。我捂着耳朵跑到了林子深处。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里,到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睡。天亮了,什么痕迹也没有。院子里铺了一层洁净的砂子。
二十余年过去了,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从此生活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一生也不會信任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让我们还是回到生机盎然的原野上吧,回到绿色中间。那儿或者沉默或者喧哗,但总会有一种久远的强大的旋律,这是在其它地方所听不到的。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参与弹拨一只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在其间,那就是向善的力量。让我们感觉它、搜寻它、依靠它,一辈子也不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