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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浸式死亡走向主体消隐

2023-10-28潘彬彬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彤白先勇严歌苓

白先勇和严歌苓作为美华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二者的作品都表现出了华人在身处异族他乡时的茫然、疏离、痛苦,虽然他们都在作品中不断展示出了第一代旅美作家书写的多重面向,但是严歌苓笔下人物却呈现出了与白先勇不同的主体选择和精神特质。与白先勇执着于对留学生群体死亡的关注相反,严歌苓深入思考华人如何逆转现实困境以及如何安放自身等问题。随着时代的变迁,两种不同的书写模式组合出众多旅美移民生活的发展史。本文拟对白先勇和严歌苓的相关作品进行抽样分析,在此基础上把握不同时代背景下旅美华人的生存图景。

一、死亡:群体失落与自我救赎

系列留学生群像映照出白先勇自身的影子,《纽约客》中留学生群体的死亡是白先勇对异民族间文化互斥的刻意想象。人的命运与文化的命运相连,东方文化在与西方强势文化碰撞中逐渐失落,在此情况下诸多留学生青年面临着双重选择的尴尬处境。在抗爭无望之后妥协,在妥协麻木之后遗忘,以白先勇为代表的青年在精神怀乡的困境中走向了死亡这一自我救赎之路。

《芝加哥之死》中“吴汉魂”这一名字的安排即体现出浓重的中国风格。小说中吴汉魂反复传达自己中国人的角色立场,但是当他在梦中亲手将母亲的尸体推入棺木时他与故土也就正式完成了告别仪式。故乡已没有亲人,昔日的女友也选择另嫁他人,对故乡的记忆与眷恋连同女友的书信一起被焚烧殆尽,他的精神此刻已无实体可以承载。反观美国社会,融入繁华的美国一直是支撑他坚持读书的力量来源,可当他真正停下来观看脚下的西方土地时他充满了陌生感,中国人的身份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最高学历在国别歧视面前也只被当作酒桌前调侃的玩笑,精致伪装的萝娜成了他自杀的最后一个助推手,华丽的芝加哥如同埃及古墓,把活人、死人一同销蚀、腐烂,伴随着母体文化的丧失,他在异文化中也无法施展自身价值,最终带着绝望情绪以死亡寻求精神解脱。

如果说吴汉魂的行为是为难以自处的痛苦寻求一条出路,那么《谪仙记》中李彤的死则体现出旅美人士对故土割舍不掉的情感,背后包含着对祖国对亲人深刻的文化认同。李彤曾在出国前骄傲地称自己代表的是“中国”,但求学期间家庭突遭横祸,由一个幸福天真的富家女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此刻的中国在无形之中已然变成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与李彤相似,黄慧芬等三人也深知家国难回的悲哀,但只有在李彤自杀这一行为完成之后,黄慧芬才真正明白了好友内心的真正痛楚,一向稳重、不肯在人前失态的她深受触动,痛哭不已。牌局、赌场中李彤的疯狂、躁动下是内心的落寞与脆弱、放逐与堕落,她的死是生存在离散时代的必然。她也曾试图为自己在混乱的社会中寻求一份宁静的空间,正如小说中借陈寅视角传达的一幕:“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骨一般,十分疲软地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了一张褪了色的旧地毯似的。[1]23”藏在窗帘后的李彤沉静且安宁,但窗帘外混乱嘈杂的房间却不断投射出李彤自身无所适从的悲凉,她的个体性在一次次与社会的交锋中被剥落殆尽,挣扎到最后直至完全消亡。

吴汉魂与李彤在时代的考验面前都找不到生存的希望,扭曲的现实扩大了感情的缺口,失却的文化基因加重了无法规避的精神落空。“吴汉魂”们都曾捧着一腔希望踏入光明,而又同时在希望破灭之时走向死亡的暗角。对于20世纪60年代大部分的留美青年来说,出走美国的同时也即是在与故土文化逐渐道别,丧失了归途也看不清来路,当他们真正清醒时,死亡便结束了流浪。

二、主体消隐:对“自我”与“他者”身份的放逐

出国之后严歌苓的创作大致有两类,其一是对中国社会、人生的追思,其二是对旅美移民群体精神动态的潜心营构。作为移民中的一员,关注自我及周边人的生态与心态变化是严歌苓忠诚于现实的表达渠道,她曾直言:“我近年来潜心研究了近百万字的华人移民历史,发现自己或多或少与这五代移民有着相似的心情与苦闷……移民的故事是不应被忽略的,有一日它终将形成大气候,成为移民文学。[2]13”基于此,她在书写底层华人生存困境的同时又切入普通华人家庭,透视不同民族个体之间存在的情感纠葛、矛盾和冲突。

与白先勇笔下人物处在徘徊、困惑的氛围之中不同,严歌苓此时的作品对具体的人的生活进行了细致的思考:外来者的身份始终是华人驱逐不掉的心理阴影,对美国人的一系列幻想以及被美国强势文化打击之后的压抑情绪使得华人群体的心灵枷锁愈加沉重,这一内在精神的转变促成了华人主体精神的消隐。《屋有阁楼》《阿曼达》《风筝歌》《大陆妹》等作品都具有这种意味。

《屋有阁楼》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受“他者”干扰而丧失“自我”的人的悲剧。在国内身为教授的申沐清跟随女儿来到美国之后成为女儿家庭中的“多余人”,不仅时刻要关注女儿的情绪,而且在她男朋友保罗的面前经常也卑微、谨慎地处事,申沐清在和女儿的相处中一步步丧失父权的尊严。也正因如此,处于精神折磨中的申沐清出现了幻想和猜测,即使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他也未能剔除敏感的神经。在美国这一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申沐清主动抛弃了拯救自我的机会,最终精神崩溃跌入无尽的深渊。“阁楼”意味着悬空、狭小、闭塞的空间,申沐清出国后的行为思考和“阁楼”的寓意相同,即深陷其中却无法自洽的精神孤独。

如果说申沐清的结局源于父权旁落,那么杨志斌的错落人生则来自夫权搁置。《阿曼达》中杨志斌以“伴读”的身份跟随妻子来到美国,在家庭中他仅仅拥有性别身份。因此当阿曼达这样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身份出现时,杨志斌找回了作为男性的光辉时刻。但是,仔细研读会发现阿曼达只是杨志斌用来重建自我身份、摆脱精神困境的临时停靠点,他甘愿在虚拟的情感世界中得到满足。申沐清与杨志斌代表着新移民群体中无身份无地位的两类人,而这两类人在中华文化中却保持了上千年之久的地位。美国的新环境使得这一类人难以逃离精神束缚,始终活在痛苦的挟制之下,成为异质的存在。面对回不去的故乡和当下融入不了的异地,严歌苓发现了新移民们的焦虑。

新移民暴露出的问题在《风筝歌》和《大陆妹》这类土生华人的人物身上也得到了一定程度延续,如英英和娜拉。“他们寄托在两国不同的团体之中,但又不完全属于任何一方,结果是他们的自我概念好像是非常不协调和矛盾的。边际人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他或多或少都是一个外来者。[3]8”《风筝歌》中的英英由一个纯真的少女沦落为马戏团的溜冰皇后的过程,间接暴露出东方文化在西方面前的臣服状态,虽然梅老板十分努力强调着自己家族身上的中华血脉,但是英英最终还是选择了沉沦。与英英在懵懂中被迫抛掉基因不同,《大陆妹》中的娜拉却是在抵抗不了现实之后主动褪去身上的故土气息的,书中以“垃圾”的读法、带有土腥味的作品、讲解唐诗和《红楼梦》、高唱中国歌曲等事件串联起了大陆妹的文化心理及其转变。当唐太太放心地让大陆妹操控整个厨房时,大陆妹也就正式地迈入了西方文化的圈层之中,“只身在外的大陆妹,迫于生存的压力,终于妥协于异邦的文化系统向自己提出的要求,并适应了新的生活模式。有适应,也有放弃。文化身份问题给新老华人移民带来了太多的内心挣扎”。[4]52

“移民不仅是生命经验,它给严歌苓的精神维度带来的影响也至关重要,严歌苓所关注的移民问题,与她自身的生命经验大幅重叠,在这里她的经验与思考、肉体和精神形成强烈的连结,体现在她的作品中,这两个方面也是同构在一起的。[5]80”當肉体无处安放,申沐清与杨志斌选择中止身份的重构,自愿疏远一切寻求解脱,当精神的追问无法得到答案,英英与大陆妹选择丢掉内心桎梏,以全新的意识呈现另一种觉醒。

三、重心转移:家国概念让位于个体生存

不论是白先勇还是严歌苓,华人身份认同问题一直是作品探讨的共同核心,严歌苓却又在身份研究之外开拓出生存的场域。同样是失魂落魄,白先勇倾向于以死解脱,严歌苓执着于让人物走遍困顿与纠葛,纵使在文化切磋中丧失自我,严歌苓笔下的人物也着重显示出现实的重力感,他们代表着在现实中挣扎的群体,“家国”这一精神文化在严歌苓笔下被虚化、隐藏,人物虽有故土情结但“家国”概念已不再具有震撼性力量。

“美国的华文文学是写给中文读者看的,总体上反映的是美国第一代华人关于自己历史、身份、文化、命运的思考,是向‘内转,向‘内关注‘自身面临的新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些新问题的探索,作家们是在向‘自己人诉说自己的美国经验以及在此过程中面临的困境和苦恼,是写给‘自家人看的。带有呈现、训诫、思考的意味。是中国人身在异域面临的问题,有切身之痛,感时忧国。[6]19”白先勇《纽约客》中的众多人物都是主动前往美国,并在美国定居了下来,但是美国社会对于他们来说始终存在着一层无法剥离的隔膜,“游离者”的身份成为他们一生的烙印。严歌苓的移民书写诞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之下,因此她笔下的人物更关注自我价值的实现与个体思维的独特,他们不再困在文化的牢笼中封闭灵魂,主动去争取和创造是他们的行为指向。

20世纪60年代留学生的书写带有浓重的家国情绪、故土情怀,严歌苓另辟蹊径站在民族高度之上纵观普通百姓的生活常态,在她笔下中西对立格局被打破,回到了人的本质。严歌苓让流浪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人物立足全新的世界,努力探索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新身份建构的过程中他们也不再经受束缚,“无论当初的消隐给了他们痛苦还是欢乐,它都为他们打开了一片广阔的未知世界”。[7]340值得注意的是,严歌苓并不只是停留在对华人心理的刻画上,对于生活在美国的非中国人她也给予了关注,《少女小渔》中老男人受到小渔感化之后重新拾回了人性,找到了自我善良的一面,同样是弱势群体,小渔照亮了老人晦暗的生活;《茉莉的最后一日》中郑大全和老人茉莉的状态传达的也是异族人为主流社会所不容的边缘人在情感上的共鸣,二人的对话更呈现出了严歌苓对人性的深刻探索。

四、结语

移民群体的生存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会问题,面对迥异的地域、文化、风土人情,外来者不得不直面众多困难,物质条件的困窘更是直接导致了精神情感的混乱,对此白先勇和严歌苓都有着切肤之痛。作为移民,二人从自身经验出发,一边回望故乡一边审视脚下,在与美国社会接触的过程中,捕捉异民族之间的情感缝隙,刻画了一个个生存在夹缝中的沉重灵魂。在当下东西方交流的新阶段,白先勇、严歌苓对移民问题的揭示仍具有启发意义:如何面对故乡、如何融入异域、如何安抚孤寂的灵魂等。同时这两位作家对此都曾给出过答案,即要在承认差异的基础上走向文化和解,在文化认同中坚守自我,在困境中勇敢突围,可以说作家们的文学情怀成功地烛照了当今现实。

作者简介:潘彬彬(1997—),女,河南南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白先勇.纽约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

〔2〕王震亚.人文关怀的真切表现——试论严歌苓的移民小说[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0(3):13-16.

〔3〕叶南客.边际人——大过渡时代的转型人格[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葛亮.从“土生族”到“新移民”——由严歌苓的作品看在美华人的文化认同[J].华文文学,2004(2):47-53.

〔5〕蔡小容.高蹈于肉身之上——严歌苓文学精神综论[J].江汉论坛,2015(2):79-86.

〔6〕刘俊.第一代美国华人文学的多重面向——以白先勇、聂华苓、严歌苓、哈金为例[J].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6(6):15-20.

〔7〕严歌苓.少女小渔[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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