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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实用”
——中国近代美术的选择

2023-10-26韦宾

艺术学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实用叔本华王国维

韦宾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中国自有画论以来,便有“进道”“求道”之说,该说发端者若宗炳、王微,自此以下,各代画论,莫不言“道”。人物画主要为宫廷服务,花鸟画则为百姓喜闻乐见,至于山水画一门,尤与“道”相近相合,所谓“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画山水序》),山水画因此逐渐成为中国画的精髓所在。

故一部山水画史,亦“道”的形象显现史。自西学东渐,西方哲学所讲“物自体”“规律”“存在”诸概念,逐渐与中国人所讲之“道”相合;哲学,亦与中国的儒学、佛学等相合;而中国的旧学,也因此可以被称为中国哲学。“哲学”这一观念已被国人所接纳,可以借此统称中西一切讨论人生的学问。

一、“道”的式微与旧伦理的崩溃

西学东渐之前,中国绘画思潮主要受儒学与佛学影响,并在近世凝聚为“画禅”思想,但这一思想随着西学东渐而逐渐没落。进入20 世纪,传统哲学除对民间美术还留有一些影响外,对其他美术的影响是微弱的,特别是在美术理论领域,其影响力远不及西方哲学。

中国传统学术中,尚能与西学抗衡的,佛学为其中之一种。佛学在20 世纪中国学界,以唯识学影响为著。然而,佛学研究者对美术思潮所产生的影响非常有限。比如吕澂,对美术很有研究,后来转向佛学唯识学研究,成就也很大,却未将唯识理论运用于美术研究。事实上,中国传统美术与佛教有密切关联,不但有大量的佛教造像,且在绘画思想上也深受其影响。然而从20 世纪以后研究佛教与绘画思想之关系的论文来看,绝大多数作者对佛教并不了解,因而也难以深入其中。

至于儒学,在20 世纪有所谓新儒家。新儒家的特点是融合中西哲学。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早年学习西方哲学,后追随新儒家开山人物熊十力。新儒家对中国哲学有强烈的自信,代表人物之一徐复观,写了《中国艺术精神》,在中国影响很大。新儒家批评西方哲学家知行不一,但是他们自己在艺术研究方面,也存在同样的问题。牟宗三与徐复观通常被归为新儒家第二代学者,而第一代学者钱穆对艺术同样存在隔膜。将哲学思想史置于专门史之上,以哲学思想史概括专门史的发展,是学界惯常的做法,钱穆也不例外。钱穆说谢赫六法“仅论作画方法”,“绘画在唐代禅学时期,首当以王维为代表”,又说“今从道济看明遗民精神,确犹是元四家精神,亦即是宋代理学精神,却非山林方外禅悟精神”[1]钱穆:《理学与艺术》,《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台湾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15—216、235页。,这些话若从美术史的角度看,都不确切。可见在20 世纪,学科分化愈加细致,若欲将哲学思考推演于具体的学科研究,也容易出问题。钱穆的学生余英时有时也被归于新儒家,尽管他本人未必认同这个说法。笔者偶见余英时的书画评论,也不甚当行。可以说,近代以来,相较于西方哲学的影响,以“道”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学术对中国绘画的影响是微弱的。

二、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

(一)“哲学”的接纳

中国古代并无“哲学”一词。清末民初以来,“哲学”概念始输入中国。20 世纪以来,国学影响日趋衰微,而西方哲学影响国人者,在二三十年代曰实用主义;50 年代后则曰马克思主义;80 年代以后,西方诸种思潮之译作迭出,而传统学术思想式微;大众思想领域,或者信奉金钱至上,或者沉湎于宗教之中,此百年来中国哲学大致情况。

至于具体的西方哲学流派对中国学界的影响,因为国人对西方哲学的大量译介,人人皆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乃至凡著述皆以能引一二西方哲学家之说为荣,可见他们的影响是较为普遍的。国人对重要哲学家的学说也颇有了解,康德美学的“美无功利性论”影响甚众,而康德关于天才的论述与中国传统文化所讲“生而知之”相同,也易于为人所接受。至于黑格尔,因为政治哲学的缘故,也颇受重视,尤其是他关于“正”“反”“合”的论述,与20 世纪普遍流行的辩证法有关。

在哲学中有一分支曰美学,也在这一时期传入中国。关于这段历史,研究者很多,此处不再多谈。“美学”这一概念,原义是感性学。18 世纪,鲍姆嘉登将美学确立为独立学科,说明在重逻辑思辨的哲学中,感性的研究对象也须引起哲学的关注。在中国思想史中,有一概念曰“道”,在西方哲学中,亦有一相应的概念曰“物自体”。“道”贯穿于一切,包含画学思想。“物自体”也贯穿于一切,但它对绘画思想有何影响,包括近世、当下和未来,皆是需要探讨的。

(二)康德的影响

康德哲学在19 世纪末传入中国,严复、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蔡元培等都是较早接触并介绍康德哲学的人[1]参见陈兆福、陈应年:《康德哲学著作在解放前出版和研究情况》,《哲学研究》1981年第5期。。在当时的论画文字中,也可见康德的影子,如1921 年俞宗杰的《写生底我见》:

怎样叫做美观无力说明;但我相信“自然”与“我”都有美底存在底痕迹呈露出来,可以令人认识的。但我们常因主观的认识不同,而美底程度亦异——几个人对于同一对象底美质素多不相同,这是我们常见的。康德(Kant)说:无论甚么东西,离了主观,都不成其为美。这话虽然不错,但客体能得主观底认识为美,自有美之存在了。[2]俞宗杰:《写生底我见》,《绘学杂志》第3期,1921年。

康德将人的精神活动分为知、情、意三个部分,这种分法对中国人影响很大。艺术中的情感表现论于此始流行起来,而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也建基于“知、情、意”三分说,认为科学主知,伦理主意,艺术主情,科学、伦理已渐脱离宗教,艺术亦应脱离宗教。

康德哲学中认识论的“二律背反”及其哲学中最核心的概念——“物自体”,却对艺术没有直接影响。康德之后的重要哲学家黑格尔、叔本华、尼采都通过“物自体”演化出自己的哲学,这些哲学家也几乎在同一时期都被介绍到中国。

(三)叔本华的影响

近代以来,喜谈哲学而又与美术密切相关者,以王国维、蔡元培为代表。王国维的美学思想,主要受叔本华等人影响。叔本华的哲学,是将“物自体”认定为“意志”,意志是盲目的,因而人生是悲剧的,这也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基调。

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论及叔本华继承并发展了康德(汗德)哲学,进而组织了一个完全的哲学系统。康德哲学认为,我们所认识的只是现象界,而无法把握“物自体”(事物本身)。王国维所谓叔本华对康德的绍述,就是在继承康德的认识论基础上对于“物自体”的重新认识:

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然则物之自身,吾人终不得而知之乎?叔氏曰:否。他物则吾不可知,若我之为我,则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然矣。而我之为我,其现于直观中时,则块然空间及时间中之一物,与万物无异。然其现于反观时,则吾人谓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观时,无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间,故反观时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则我之自身,意志也。……然由观我之例推之,则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叔本华由此以救汗德批评论之失,而再建形而上学。[3]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77册,第625页。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康德认为物自体不可知,但叔本华认为“我”也是物自体,而“我”是可知的,通过对“我”的知,则物自体也是可知的。我们在直观中认识“我”时,可知“我”的本质,就是“意志”,身体只是“意志”的客观化而已。这样,叔本华对康德哲学不但有继承,而且在继承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新的哲学系统,“故叔本华之知识论,自一方而观之,则为观念论,自他方面观之,则又为实在论。而彼之实在论,与昔之素朴实在论异,又昭然若揭矣”[1]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25页。。王国维推崇叔本华与尼采,“十九世纪中,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Schopenhauhr),曰尼采(Nietzsche)。二人者,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2]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40页。。

王国维从叔本华的意志说中引出“生活之欲”,认为人生劳碌于生活之欲——个人生存与种姓延续的“事业”,只有“美”可以使纠缠于诸种利害之中的人们获得暂时的解脱。他的名篇《红楼梦评论》的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概观》讲“生活之欲”不外乎苦痛,“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只有艺术(即他讲的美术)可使人解脱于“生活之欲”。艺术是天才者的创造,“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31、632页。。

《红楼梦评论》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又谓:“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又其第五章《余论》援用叔本华的学说解释艺术与经验无关,“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又援叔本华之说,谓:“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即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即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4]王国维:《红楼梦评论》,《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36、639页。

王国维还对哲学家与艺术家的社会身份、贡献有专论,他认为,政治家及实业家对人类的贡献是暂时的,哲学家与艺术家的贡献则是恒久的。“就其所贡献于人之事业言之,其性质之贵贱,固以殊矣。至就其功效之所及言之,则哲学家与美术家之事业,虽千载以下,四海以外,苟其所发明之真理,与其所表之之记号之尚存,则人类之知识感情由此而得其满足慰藉者,曾无以异于昔。”[5]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56页。这段话的意思,与宋代米芾所讲“回视五王之炜炜,皆糠秕埃坷,奚足道哉!”(《画史》)可谓异曲同工,是遥相呼应了。王国维还指出,在中国历史上,哲学家与诗人却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这导致艺术无独立价值。

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

夫然,故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至于周、秦、两宋间之形而上学,不过欲固道德哲学之根柢,其对形而上学非有固有之兴味也。其于形而上学且然,况乎美学、名学、知识论等冷淡不急之问题哉!更转而观诗歌之方面……其有美术上之价值者,仅其写自然之美之一方面耳。甚至戏曲小说之纯文学,亦往往以惩劝为旨,其有纯粹美术上之目的者,世非惟不知贵,且加贬焉。于哲学则如彼,于美术则如此,岂独世人不具眼之罪哉,抑亦哲学家、美术家,自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而葸然以听命于众故也。[1]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56页。

王国维认为,中国历史上重政治、轻哲学与艺术的风气,导致优秀的人才趋于从政以获得满足感,“且政治上之势力,有形的也,及身的也;而哲学、美术上之势力,无形的也,身后的也。故非旷世之豪杰,鲜有不为一时之势力所诱惑者矣”[2]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56页。。但他也认为,在哲学与艺术中得到的快乐,是政治所不能替代的:

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且此宇宙人生而尚如故,则其所发明所表示之宇宙人生之真理之势力与价值,必仍如故。之二者,所以酬哲学家、美术家者,固已多矣。若夫忘哲学、美术之神圣,而以为道德、政治之手段者,正使其著作无价值者也。愿今后之哲学、美术家,毋忘其天职,而失其独立之位置,则幸矣![3]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静庵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77册,第656—657页。[4] 蔡元培:《折衷派》(1913年7月30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22—323页。

谈及哲学对艺术与绘画的影响,就深度而言,近世以来,王国维当为第一人,而王氏的艺术理论,基本上从叔本华而来。因叔本华哲学与康德哲学有密切关系,所以王国维的艺术理论中也能见到康德哲学的影子。只是王国维的艺术思想虽然深刻,在近代中国的影响却非常有限。

(四)黑格尔与辩证法

作为康德之后重要的哲学家,黑格尔的哲学也受到中国学界的关注。1913 年,蔡元培《折衷派》通过介绍黑格尔的辩证法讲政治问题,并将它与中国的《易经》联系起来[4]。因为黑格尔哲学及后来的政治哲学的影响,辩证法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间主要的思维模式,这既与传统道家阴阳学说有关,也与政治有关,只是以哲学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1936 年,蔡元培的《高剑父的正反合》正是运用黑格尔的哲学来解释画家创作的:

世间万事,无不循由正而反、由反而合之型式,而循环演进,以至于无穷,此为德国哲学家海该尔氏(即黑格尔—笔者按)所揭之定律,而惟物论家之辩证法亦承用之。

吾尝以此律应用于吾国之画史。汉、魏、六朝之画,正也;及印度美术输入而一反;唐、宋作家采印度之特长,融入国画,则显为合矣。明、清以来,西洋画输入,不免有醉心欧化、蔑视国粹者,可为反的时代;今则国画之优点,又渐渐唤起国人与外国人之注意,是又为自反而合之开始矣。

当此时期,毅然致力于由反而合之工作者,实为高剑父先生。高先生自身作画之历史,本包有正、反、合三期,二十岁以前,精习国画,正也;其后,游日本,研究西洋画学,反也;其后,揭著“折衷派”的“新国画”,于国画中吸收西洋画之特色,而兼采埃及、印度及波斯之作风以佐之,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诚如简又文先生言“堪称为新国画之大宗师”矣。[1]蔡元培:《高剑父的正反合》(1936年6月17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90页。

但黑格尔哲学直接影响到中国绘画的情况并不多,黑格尔关于艺术的看法,也并未全被中国人所认可。总体来讲,德国古典哲学对20世纪中国绘画的影响是有限的。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基于康德哲学“知、情、意”三分法的“情感表现说”。辩证法与后来的科学进化论有关系,但影响仅限于零星的艺术理论中,而康德、叔本华等有关艺术无关功利,以及艺术重于政治的思想,虽然与中国古代一些艺术思想极为接近,但在科学主义盛行并由此形成物质崇拜的20 世纪画坛影响极小。

三、实用主义与科学主义

尽管王国维批评中国人过于重视政治而轻视哲学与艺术,但是在20 世纪对中国艺术影响最大的哲学,又与政治脱不开关系,具体到个人,必须提到蔡元培,他以其政治上的影响推广了哲学与美育思想,进而影响了20 世纪中国的艺术教育与艺术创作。他的哲学思想的特点是实用主义与科学主义,与德国古典哲学大异其趣。用王国维的观点来看,也不免有“生活之欲”的嫌疑。

(一)杜威的影响

蔡元培对德国古典哲学虽有了解,但对蔡元培影响最大的,却是实用主义与科学主义。牟宗三说:“五四前后,讲中国思想的,看中了墨子,想在墨子里翻筋斗,其他皆不能讲。既无兴趣,也无了解。原来中国学术思想中,合乎西方哲学系统的微乎其微,当时人心目中认为只有墨子较为接近美国的实验主义。”[2]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其实,这只是一种解释,更重要的原因是西学东渐的时代,科学已经成为中国人所追求的“哲学”,虽然科学与哲学不是一回事,但“科学”却是“真理”的代名词。

蔡元培的哲学倾向是当时他所认为的最新的哲学: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1919 年10 月,蔡元培发表《杜威六十岁生日晚餐会演说词》,从中能看出杜威哲学的影响,“博士的哲学,用十九世纪的科学作根据,用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美士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的,我们敢认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3]蔡元培:《杜威六十岁生日晚餐会演说词》(1919年10月20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50页。。这句话透露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美国的实用主义,才是蔡元培最重视的西方哲学,因为它以“十九世纪的科学作根据”,说到底,就是因为杜威的哲学是“最”科学的缘故罢。当然,蔡元培仍然是深受儒家影响的,所以在这篇文章中,他又说:

我觉得孔子的理想与杜威博士的学说,很有相同的点。这就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但媒合的方法,必先要领得西洋科学的精神,然后用他来整理中国的旧学说,才能发生一种新义。[1]蔡元培:《杜威六十岁生日晚餐会演说词》(1919年10月20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50页。

实用主义不但包含进化论与科学至上论,还与儒家思想相通,将这些内容相融合,恰构成蔡元培一生哲学的基本特点。虽然他也讨论德国古典哲学,但总体而言都从属于这个基本特点,而这一切的基础,都与“科学”有关。

(二)科学至上论与美育

20 世纪的中国哲学,无论是叔本华影响下的直观哲学,还是实用主义影响下的科学哲学,都在教育领域指向了美育。蔡元培的教育理论,更倚重于实用主义,而实用主义哲学所重视的科学,即为蔡元培哲学的基本出发点,他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即与此相关,或者说,“科学”是其“以美育代宗教”说的基石。

蔡元培关于“美育代宗教”的认识,首先基于他认为宗教是科学的对立面。1916 年8 月,蔡元培在《赖斐尔》中谈道:“虽托像宗教,而绝无倚赖神佑之见参杂其间。教力既穷,则以美术代之。观于赖斐尔之作,岂不信哉!”[2]蔡元培:《赖斐尔》(1916年8月10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466页。1917 年4 月,他又在《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中说:

夫宗教之为物,在彼欧西各国,已为过去问题。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

日星之现象,地球之缘起,动植物之分布,人种之差别,皆得以理化、博物、人种、古物诸科学证明之。而宗教家所谓吾人为上帝所创造者,从生物进化论观之,吾人最初之始祖,实为一种极小之动物,后始日渐进化为人耳。此知识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宗教家对于人群之规则,以为神之所定,可以永远不变。……近世学者据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公例,以应用于伦理,则知具体之道德不能不随时随地而变迁;而道德之原理则可由种种不同之具体者而归纳以得之;而宗教家之演绎法,全不适用。此意志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

知识、意志两作者,既皆脱离宗教以外,于是宗教所最有密切关系者,惟有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3]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1917年4月8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0—32页。

按蔡元培的理解,宗教在当时的情况下尚能吸引人者,原因还在于能利用美感,“然而美术之进化史,实亦有脱离宗教之趋势。……及文艺复兴以后,各种美术,渐离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丽之建筑,多为学校、剧院、博物院。而新设之教堂,有美学上价值者,几无可指数。其他美术,亦多取资于自然现象及社会状态。于是以美育论,已有与宗教分合之两派。以此两派相较,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激刺感情。盖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1]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1917年4月8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2—33页。。上述即为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基本思路,其哲学上的根基仍在康德哲学、科学主义以及进化论;进化论与黑格尔哲学有关,而蔡元培所谓科学主义,却来自儒家传统,他的“以美育代宗教”论,实质是科学至上论。

蔡元培利用自己政治上的影响力,通过办艺术教育推广自己的主张,对20 世纪中国艺术教育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今天反思他的理论,仍然存在很多问题,主要的问题就是对宗教的理解过于狭隘,对科学的崇拜又近乎迷信,尽管从学理建构上并不完整,但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基本特点。及至20 世纪,自然科学进入了新阶段,尤其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揭示的自然世界,非但不会引起人们对宗教的反感,反而使人们感觉到在无限的宇宙中,宗教的力量远非艺术可以相较,甚而很多一流的科学家也有宗教信仰。这些新的情况足以说明,在特殊的时代,对宗教的批判,其实源于一个新的迷信:科学万能论。事实上,“以美育代宗教”在近百年来的中国教育中并未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但其基本的哲学观念,即科学万能的思想,却深刻影响了20 世纪的中国艺术教育。

(三)进化论与美术史

在王国维那里,“美术”一词与今天所说的“艺术”同义;而在蔡元培的论述中,“美术”的含义渐与今天一致。1929 年,蔡元培在《〈全国美术展览会特刊〉序》中说:“古人恒言礼、乐,而今人恒言科学、美术。美术之广义,可以包音乐;而其狭义,则我国恒言书画,而欧洲恒言建筑、雕刻、图画。”[2]蔡元培:《〈全国美术展览会特刊〉序》(1929年10月15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36页。这里所讲的美术,虽然不尽是造型艺术,但于造型艺术而言也是适用的[3]蔡元培曾说:“美术本包有文学、音乐、建筑、雕刻、图画等科。惟文学一科,通例属文科大学,音乐则各国多立专校,故美术学校,恒以关系视觉之美术为范围。”参见蔡元培:《国立美术学校成立及开学式演说词》(1918年4月15 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147页。又说:“美术有狭义的、广义的。狭义的,是专指建筑、造象(雕刻)、图画与工艺美术(包装饰品等)等。广义的,是于上列各种美术外,又包含文学、音乐、舞蹈等。”参见蔡元培:《美术的起原》(1920年5月),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02页。。

基于对科学的崇拜,蔡元培力主艺术与科学相辅相成。1932 年,他为李毅士的画作序:“李毅士先生,物理学者也。力学之余,兼喜绘事,仍以物理学者之精神赴之。实事求是,一笔不苟。……即谓李先生画意,亦纯粹为历史的,而悉贯以物理学者之精神,无不可也。”[4]蔡元培:《〈长恨歌画意〉序》(1932年9月),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6卷,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11—212页。1924 年5 月,蔡元培在《旅法中国美术展览会招待会演说词》中说:

有人疑科学家与美术家是不相容的……然而事实上并不如此,因为爱真爱美的性质,是人人都有的。虽平日的工作,有偏于真或偏于美的倾向;而研究美术的人,决不致嫌弃科学的生活;专攻科学的人,也决不肯尽弃美术的享用。文化史上,科学与美术,总是同时发展。美术家得科学家的助力,技术愈能进步;科学家得美术的助力,研究愈增兴趣。[5]蔡元培:《旅法中国美术展览会招待会演说词》(1924年5月22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83页。

基于对科学的崇拜,蔡元培提出用心理学来研究审美。1930 年,他在《实验的美学》中说:

审美之研究,近代亦趋向于用科学方法,作实验的研究。欧西各国中,尤以德国为最,盖物体之美,有形式上之关系,如长短、部位、比例等,有颜色配合之关系,如各色之是否调和等,皆可用测验方法审定之。又美感与心理关系,尤为密切,世界大文学家、美术家,每有特别心理现象,极可供研究。[1]蔡元培:《实验的美学》(1930年8月13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452页。

这些论述都有卓越的见地和前瞻性,在今天仍然值得借鉴。比如他对心理学的重视,可惜的是,后来的心理学似乎对此并不关心;后来的美术史,则要么沉溺于图像考察,要么局限于文献考察。其实,基于心理学方法的美术史研究,也是应该展开的。

进化观与科学关系密切,蔡元培对进化的理解有其过人之处,且这一思想贯穿其研究之始终。蔡元培的进化观,对于美术而言,似乎不完全是优胜劣汰论。1931 年,他在《中国之书画》一文谈及中国美术以书画为主,此二者“自汉以后,书画进化之程度,大略相等;其间著名作家,相承不绝,有系统可寻。其他建筑、雕塑及美术工艺品,则偶有一时勃兴,而俄焉衰歇;或偶有一二人特别擅长,而久无继起者”[2]蔡元培:《中国之书画》(1931年10月),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6卷,第118页。。从这一叙述看,他似乎并不全用优胜劣汰的观点来看待艺术发展。但他对书画史的整体看法又回到了优胜劣汰论。

今欲述中国书画进化之大概,可别为三个时期。秦以前(西元前二〇五年前)为古代,为萌芽时期;自汉至唐末(西元前二〇四年至西元九〇七年)为中古,为成熟时期;自五代至清末(西元九〇八年至一九一一年)为近世,为特别发展时期。[3]蔡元培:《中国之书画》(1931年10月),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6卷,第118页。

这种观点,当然是一种典型的进化论模式。进化论在20 世纪的中国有巨大影响,本质上与科学万能论有关。辩证法思维模式与进化论互相呼应,催生了艺术界的“创新论”,如绘画“创新”观念成为20 世纪最重要的绘画观。虽然古代画论中有“述而不作,非画所先”(谢赫《画品》)的说法,但“述而不作”实际为中国绘画史的主流,历代不乏粉本的变体,即为此证。近世以来,这种观念渐为“创新”所改变,人人信奉凡画必新,这与西学有密切关系。

(四)中西融合与教育实践

蔡元培主张中西文化融合,认为绘画亦当如此。1921 年,他在美国演讲,提到了杜威1919 年在北京大学演说时所言“现代学者当为东西文化作媒介”,可见这本是实用主义哲学家的一种主张。蔡元培认同这一说法,并从历史的角度,谈了不同文化交流的必要性,认为“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触,必能产出一种新文化”。欧美诸国的文化如此;中国10 世纪以后的新文化也是与印度文化接触后形成的;而西方文化也深受东方哲学影响,“如Schopenhauer(叔本华)的厌世哲学,是采用印度哲学的。Nietsche[Nietzsche](尼采)的道德论,是采用阿拉伯古学的。Tolstoy(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是采用老子哲学的。现代Bergson(柏格森)的直觉论,也是与印度古代哲学有关系的”;一战以后,西方学者热衷于了解东方文化,“至于欧洲新派的诗人,崇拜李白及其他中国诗人,欧洲的新派图画家,如Impressionism(印象派),Expressionism(表现主义)等,均自称深受中国画的影响,更数见不鲜了”[4]蔡元培:《东西文化结合——在华盛顿乔治城大学演说词》(1921年6月14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51—52页。外文人名等均为《蔡元培全集》编者注。。

这种中西融合的主张,在蔡元培有关绘画的论述中极为常见。1918 年,他在《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演说词》中讲:

今世为东西文化融合时代。西洋之所长,吾国自当采用。抑有人谓西洋昔时已采用中国画法者,意大利文学复古时代,人物画后加以山水,识者谓之中国派;即法国路易十世时,有罗科科派,金碧辉煌,说者谓参用我国画法。又法国画家有摩耐者,其名画写白黑二人,惟取二色映带,他画亦多此类,近于吾国画派。彼西方美术家,能采用我人之长,我人独不能采用西人之长乎?故甚望中国画者,亦须采西洋画布景实写之佳,描写石膏物像及田野风景,今后诸君均宜注意。此予之希望者一也。[1]蔡元培:《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演说词》(1918年10月22日),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208页。

蔡元培伟大之处,在于他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身体力行,将他的美育理念推广至教育实践中,也因此,他的艺术主张影响了20 世纪主流的绘画思潮。比如1927 年蔡元培的《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就有如下构想:

大学预定组织为五院:(一)国画院,(二)西画院,(三)图案院,(四)雕塑院,(五)建筑院。[或将中、西画合并,则(一)绘画院,(二)雕塑院,(三)建筑院,(四)工艺美术院等四大院;但科目班次,教员均不能裁减。][2]蔡元培:《创办国立艺术大学之提案》(1927年12月),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181页。

其中,“中、西画合并”这一方案,在林风眠任职院长时期是实施了的。蔡元培是当时教育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因而他的美育思想通过重要的教育机构得以推广,他的“以美育代宗教”、中西融合、科学至上诸观念,影响至今。

总之,20 世纪中国美术人材的培养主要来自新式学校,新式美术学校(院系)的办学理念深受蔡元培影响,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上,以“科学”为最高指导,以“进化”为对艺术发展规律的基本认识,以“创新”为对艺术的最高追求。中国传统的旧学在新式教育体系中基本没有位置,因而旧的伦理教育不复存在。

结语

20 世纪中国画家往往有一种对哲学的癖好:其一曰喜谈辩证法,其二曰喜谈哲学而不求甚解,其三曰喜谈中国传统而不求甚解。以上三点可以在中国传统哲学或思维习惯中找到源头。西方哲学对中国近代绘画思潮的影响,约有三大特点:一曰创新,二曰知行分离,三曰辩证思维。而在较深层面影响到中国绘画思潮的哲学理论,除蔡元培所论外,尚未及见。诸种艺术思想和哲学思想对20 世纪中国绘画的影响不尽相同,只有蔡元培的美育主张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其原因在于:第一,政治(行政)力量的干预;第二,迎合了科学主义。但前文所述诸种思想又各自存在一些问题,以下略述:

第一,康德、叔本华一系,其代表人物为王国维。这一派,其得在于对艺术的本质有深刻认识;其失在于受叔本华消极思想影响过重,过度夸大艺术的作用,而使其理论无法落到实践上。

第二,黑格尔一系,影响较广。黑氏哲学言正反合,与中国传统的《易经》与老子哲学相关,因而有广泛的“信徒”,其往后则演变为辩证法,也与进化论有关,渐成为政治理论,虽于实践中亦有落脚处,但因其与政治过度紧密的关系,而渐为人厌弃。

第三,实用主义一系,以蔡元培为代表,以科学为艺术的基石,推崇进化论及中西融合论,在20 世纪美术教育中推行得最为成功。其失在于,理论缺乏深度,不能深入艺术创造的本质。

第四,新儒家一系,其得在于对西方哲学有批判有吸收;其失在于对中国画史十分隔膜,仅以老庄思想作为中国艺术精神之所在。他们的理论对20 世纪中国绘画影响甚微。

20 世纪90 年代,在美术史的研究领域,图像派占据主流,艺术思想研究几成边缘学术。艺术史中没有纯粹的艺术,但艺术本身应保持其纯粹性,避免过多受到经济、政治等因素干扰。现当代中国绘画面临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旧的道统崩溃,旧的社会秩序崩溃,旧的伦理崩溃,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建立。明清之际,王时敏等批评画坛乱象时说:“近世画山水者,惟作磊砢之石,瘦直之树,用笔简率,辄曰模仿大痴,而于皴法气韵,不复措意。盖眼中希见真本,谬习相传,遂谓能事,是以学者愈多,去之愈远。”“尔年吴中画道,谬种流传,尽失原本,虽漫云仿拟,未免盲人摸象之诮。”[1]王时敏:《王奉常书画题跋》,《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065册,第89、113页。主要是谈艺术本身的问题,尚未涉及画家的职业伦理。康熙时传奇《桃花扇》中的蓝瑛、乾隆时小说《儒林外史》中的王冕,都可以从描写中看出当时社会对画家尚有良好印象;而1928 年,林风眠谈及当时画坛现象时却说:

中国艺术界之最大的缺憾,便是所谓艺术家者,不事创作,而专事互相攻讦!为什么叫做艺术家?因为他可创作许多艺术作品,不是因为他头发长,或者样子脏,也不是因为他好吃酒及咖啡,或者口头有一柄烟斗!然而我们的艺术家们,却并不这样:某天,在某报纸上刊出来了,说某人是艺术家;于是别的朋友们看到了,也称他为艺术家;于是他也自称为艺术家;于是头发留得更长,于是衣服穿得更怪;于是发脾气骂人;于是向别的艺术家们放冷箭;于是争此校的教职;于是争彼校的地盘;争而得,艺术家之名洋洋在耳;争而不得,冷箭放得更凶;于是今日甲与乙为群,明日丙与丁为党;于是大争大闹大骂!画点风景画及裸体画,在报端批评批评,自以为真是时代中杰出之艺术家了。[2]林风眠:《我们要注意》,《艺术丛论》,正中书局1936年版,第93—94页。

这确为近百年来中国画坛的一些问题。如果说,政治与经济因素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外因,那么,基于实用主义哲学之上的世界观才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内因。

总之,中国自明清以来,已具备基本伦理体系的“画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人画群体,在20 世纪,因为政治及经济的外在推力,以及最根本的思想层面的实用哲学的冲击,已经不复存在。在新式教育体制下培养出的新美术工作者,他们在社会地位上已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决然不同于以往的画工,但他们尚未形成自己的伦理体系。实用主义哲学所赋予他们的世界观,主要是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伦理观,或者说其伦理观尚处于重构时期。在这一重构过程中,传统文化是否应该引起更多的重视,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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