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生灵何其多
2023-10-26袁畅
□文/袁畅
《长安三万里》剧照
暑期热映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以1 200 多年前唐帝国之盛衰为背景,通过展现李白和高适两位大诗人的友谊,描绘出引人神往的盛唐画卷。观影者或感慨诗人的命运情感,或艳羡李白之豪迈洒脱,或悲叹大唐的盛极而衰。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长安三万里》这部电影还为我们揭开了中国古代丰富物种多样性的冰山一角。
唐朝宫廷的象来自哪里
影片中,高适在玉真公主与岐王的宴席上表演枪舞,与杜甫相遇。这场戏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自然要数杜甫的闪亮登场。银幕上满脸稚气的天才少年,与我们印象中愁容满面的“诗圣”,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除了杜甫,我想大家一定也忘不了宴席间那两头憨态可掬的大象,它们施展绝活表演杂技,赢得阵阵掌声。电影后半段,长安因安史之乱而失陷,烽火硝烟之中,大象再次登场,却是浑身着火、狼狈奔逃,衬托出盛唐衰落的悲凉。电影中,大象出现在唐朝宫廷中的场面,绝非编导团队凭空虚构,而是基于大量古籍记载的合理猜测。
相比于中原尚有象迹的先秦时期,到唐朝,由于人类大量捕杀和几次小冰期的影响,亚洲象在中国的分布已大为缩减,分布范围基本退至岭南(两广)和西南地区,虽然在两湖、江南地区偶有文人记载,但真实性已无法确认。
尽管难以在核心统治区域获得野象,但盛唐时期的宫廷从不缺少大象的身影。唐朝强大的国力与包容四海的姿态引得万国来朝,很多中南半岛的国家就常常牵着大象、犀牛等珍异动物来到长安,以讨得唐皇欢心。比如,国土位于今天越南南部的林邑国,就有至少12 次向唐皇进贡大象的记载,在唐玄宗天宝八年,林邑国甚至一次就进贡驯象20 头。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大象,最有可能就是来自林邑国训练有素的驯象了。
在唐朝宫廷中,使用大象作为仪仗和进行表演的记载不胜枚举。据《旧唐书》所记,喜爱音律乐舞的唐玄宗就在宴会中令五坊使“引大象入场,或拜或舞,动容鼓振,中于音律”。这些巨兽成群结队,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披金戴银,伴随悠扬的音律,温驯地舞动着庞大的身躯。这种壮观气势,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然而,安史之乱长安沦陷后,这些大象也如电影中一般,遭遇了悲惨的命运。
据《避暑漫抄》载:“上(唐玄宗)西幸蜀,禄山以车辇、乐器及歌舞衣服,迫胁乐工,牵引犀象,驱掠舞马,尽入洛阳,复散于河北……肃宗克复,方散求于人间,其后归于京师者十无一二。”根据这段记载可知,唐玄宗朝廷中的驯象在长安沦陷后都落入安禄山手中,其后又在叛军内部的动乱中散失殆尽,到唐肃宗收复长安、追索皇宫失物时,这些可怜的巨兽多数已无处寻觅。
亚洲象
电影中出现的大象
安史之乱后,尽管唐朝一度试图恢复盛唐气象,又在宫中恢复起一支象群以充仪仗,但日渐虚疲的财政终究无法再支撑昔日的排场。唐玄宗的曾孙唐德宗继位后,将宫中最后一群驯象全部放生。此时唐帝国持续衰落,林邑等国的上贡基本停止,甚至到唐德宗晚年,宫中驯兽因无法越冬而活活冻死。
李白、杜甫之后,唐朝又一位伟大诗人白居易曾写下“君不见建中初,驯象生还放林邑。君不见贞元末,驯犀冻死蛮儿泣”。诗人通过巨兽命运发出的悲泣,成为盛唐终结的缩影。
“两岸猿声啼不住”,猿为何兽
一代“诗仙”李白平生洒脱不羁、挥金如土,却在晚年陷入悲惨命运,卷入永王李璘谋反案,被流放夜郎。在《长安三万里》中,我们看到李白晚年的凄凉悲切,纷纷为这位“谪仙人”扼腕叹息。
幸运的是,李白很快就遇赦,恢复了自由之身。在乘船疾驰而下经过江陵时,始终不向命运屈服的“诗仙”又留下了千古绝句《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电影中,这首绝句成了李白的谢幕诗。除了飞扬文采与赤子之心,此时的“诗仙”已然失去一切,孑然一身,疯疯癫癫划舟高歌。对比另一主角高适收获功名利禄的结局,喜爱李白的观众不由得长叹一声“意难平”。
《早发白帝城》一诗,千百年来的文人雅士从格律、韵味、背景等角度,已不知分析出多少意味。可我想,这首诗中还有一个极易被忽略的意象,其中可能正隐藏着暮年李白的高洁之志。这便是“两岸猿声啼不住”中的“猿声”。
三峡两岸的猿声,究竟是什么猿发出的?综合近年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研究,李白所听到的两岸猿啼,应该就是长臂猿的鸣叫。
天行长臂猿
今天,中国的长臂猿只生活在云南、广西和海南的部分地区,但在古代,长臂猿的分布遍及中国南方,最北一度达到陕西地区。西安市郊的神禾塬曾发掘出一座先秦大墓,其墓主人据考为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在这座大墓中,考古学家就出土了一具长臂猿骨骸,经鉴定与任何现存长臂猿都不同,被命名为新物种“帝国君子长臂猿”。
白帝城位于重庆奉节瞿塘峡一带,地处长江之北,距离西安400多千米,之间没有大的水系阻隔,分布在陕西南部的长臂猿足以越过秦岭,进入三峡地带。所以,李白当年听到的猿啼,极有可能就是帝国君子长臂猿所发出的。
不过,一种猿类为何会被以“君子”命名呢?这是因为古人通过对长臂猿的观察,发现它们深居丛林,不侵田地,叫声悠扬且动作优美,其风度与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如出一辙,因此便将长臂猿视作君子的象征。2017 年由中国科学家命名的高黎贡山长臂猿新种——“天行长臂猿”,其名称也是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
中唐大诗人柳宗元曾作《憎王孙文》,文中对猿和猴进行了对比。柳宗元夸赞“猨”(长臂猿)是“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的懂礼好义之兽,至于“王孙”(猕猴),则“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乃代表小人的恶兽。柳宗元在文中以猿自喻,将官场中的种种恶徒比作猕猴,表达了自己不与腐朽势力同流合污的坚定立场。
柳宗元如此,作为他诗坛先辈的李白,是否也在《早发白帝城》一诗中,借千里猿啼言志,抒发自己高洁如兰的君子情操呢?随着李白的仙逝,真相已经无从查考。在写下《早发白帝城》不到3 年,“诗仙”就在贫病交加中离世。而三峡的猿啼,也伴随着盛唐的离去成为绝响。
在盛唐之后的千年光阴里,中国的长臂猿迅速消失,三峡、华南、川蜀等地的长臂猿,至明、清两朝全部灭绝。中国现存的野生长臂猿整体数量已不到2 000 只,亟须得到更加有力的保护。
电影中李白遇赦而返的情景
“诗仙”笔下的飞禽世界
在《长安三万里》中,不少我国本土的鸟类依次登场,翱翔天际的大雕、纵游寰宇的仙鹤、翩然江上的白鹭、孑然凄厉的孤雁等,不一枚举。影片中,这些鸟类的形象也非常注重还原现实。比如白鹭,就忠实呈现了现实中白鹭足部的“一点黄”:黑色的皮肤带一部分黄色斑迹,这是白鹭区别于其近亲黄嘴白鹭(足部全黑)的重要特征。
纵览李白的诗词,我们能够发现一个更丰富多彩的飞禽世界。据统计,李白诗词中提到的鸟类名称,有黄鹂、孔雀、鸿雁、鸳鸯等现实中的鸟类,也有大鹏、凤凰、青鸾之类的神鸟,加起来总共有60 多种。其中,既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迈,也不乏“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的典雅,抑或“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之悲戚。
通过诗词,我们不难发现,在李白丰富的精神世界中,各种禽鸟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鹰、鹏承载他的热情与壮志,仙鹤代表他对道法的钟情,鸳鸯则暗藏其真挚的情感。直到辞别尘世之际,李白仍在绝笔《临终歌》中高唱“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这既是对其豪迈一生的写照,又是对晚年无力回天的不甘与叹息。
“诗仙”不羁的魂魄,已然乘鹏而去,飞向万里之外的云霄,其诗词震古烁今,成为中华文明丰富的精神遗产,在一代代华夏儿女间传唱。
可我们不能忘记,文化遗产能够通过书籍、互联网等载体永远保存,那些启发了古人想象力的自然生灵,却在人类的猎杀、自然环境的丧失中不断减少,直至走向永恒的灭绝。生命一旦消失,就再也不可能回归。
盛唐虽大,与天地万物相比,亦不过沧海一粟。尽管中华历史有五千载悠悠岁月,可那些江河湖海、山林原野间的鸟兽鱼虫,它们哪一个不是万古长青?将唐代先人眼中的自然之美、生灵之奇传至万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推卸的责任。
白鹭
在唐朝,“鸳鸯”其实指的是赤麻鸭,它是一种真正一夫一妻制的鸟
中国本土的绿孔雀,目前数量已十分稀少,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