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玫瑰
2023-10-25李钰
李钰
情人节这天,刚下过雨,春喜提着花篮坐车进了城,她选择人多一点的闹市,蹲在路边,尽管篮子是奶奶小时候用过的,时间太久,周边磨损的地方包了浆,可一点都不影响玫瑰的色泽,甚至感觉更有味了。
雨后的地面有了热气,大街上车流不断,斑斓的树影下,人来人往。春喜看着三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打扮得俊俏,她们搭伴而行,彼此在耳边窃窃私语,随后又微微一笑,那笑真好看。春喜看着她们进了商场,这才将目光收回,落在面前的玫瑰上。
早上出门时姥姥怕玫瑰干萎,就在花上撒些清水,鲜花可以保持的更长久,等春喜到了这里,玫瑰依旧明艳动人。
临近黄昏,附近的人更多了,大多都是情侣,姑娘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或是刚买上一支红玫瑰开心地扑进男孩怀里。
“这时候出去卖正好。”春喜心里暗暗说道,她站起身,提着篮子向前走去。
这不是春喜第一次卖玫瑰。
姥姥爱花,在自己小院里种满了鲜花,月季,玫瑰数不胜数。春喜从小就在花园长大,有着父母的宠爱,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园子里像一个小公主。自从春喜五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母亲很潇洒地改嫁后出了国,再无消息。春喜就和姥姥相依为命,也没有穿过裙子。她梳着两根麻花辫,兰花上衣,纯蓝裤子,还真像个卖花姑娘。
“哥哥,买一朵玫瑰花吧。”春喜从花篮里抽出一束花递到情侣面前。
“好漂亮啊,”女孩接过春喜手里的花,“这个鲜花比前面卖花的好看多了,还新鲜,买一支嘛。”男友眼里尽是欢喜。
“多少钱一支。”
春喜伸出三个手指,“三块。”
春喜把钱放入口袋,又奔向下一个目标。今天生意不错,转了三四圈儿,遇到不少人,纷纷围过来买花,花篮里就只剩下一支,春喜想将最后一朵花留给自己。自从父母离开后,外婆就叮嘱春喜,院子里的花都是要卖钱的,不能和往常一样任性地采摘。春喜很懂事,她知道和姥姥生活的不容易。
坐上回家的车,春喜仔细嗅着手里的玫瑰,是久违的清香。趁着姥姥还在外浇水,她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将花插到花瓶里,又跑到门外,这才松口气。
“姥姥,我回来了。”春喜朝院子里大喊,把篮子放到水下冲洗。
“怎么样,今天卖了多少?”姥姥回应道。
“生意不错,全卖出去了,这是钱。”春喜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沓零钱递过去,“您数数。”
姥姥头也没回地摆摆手,“数什么,你放到抽屉里就行了,今天你也累了,好好放松放松,瑶瑶刚来找过你,说她在小树林等你。”
“真的?”春喜难掩脸上的激动之色,衣服也没换,把钱放到姥姥卧室的抽屉就冲了出去,跑得急,差点让门槛把她绊倒。
姥姥看着跑远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地笑:“这急性子。”
春喜跑到树林里,向东边的小木屋走去。小木屋藏在几棵杨树后面,每到春季,枝叶茂盛起来,木屋与自然和谐融合,人们很难发现这里还有间木屋。这是春喜父亲生前盖的小木屋。有了空闲时间,他就到木屋喝茶赏月。春喜父亲是位老师,不善言谈,爱独自一人待着。
一日,父亲带着春喜来到这里,她看着眼前的木屋,上面布满了藤蔓,小屋和树林成了一体,更不易让人觉察。回想着在这里和父亲的点滴,春喜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父亲走后,这里还有父亲的影子,她一想父亲就来这里,也成了她和瑶瑶的“秘密基地”。
“快进来啊,在外面愣什么呢?”瑶瑶迫不及待地招呼着春喜,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摆满了糕点,“我妈今天刚买回的,以前你最爱吃这家的枣泥糕了,想着你也很久没吃,我就拿过来了,快尝尝,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了。”瑶瑶将盒子推到春喜面前催促道。
春喜拿起一块枣糕放入嘴里,咬一口枣香浓郁,口感一如既往地细腻,“嗯,好吃。”春喜点点头,边吃边说。
瑶瑶也拿起一块,压低声音说道:“你猜我俩在这家店里看到谁了?你绝对想不到。”
“谁?”春喜漫不经心地问着,又拿起一块塞入嘴里。
“你妈妈啊,就在这家糕点铺,她也来买枣糕。”
一听到这个消息,春喜惊讶地瞪着眼,张着嘴,呆愣愣地仰着头,久久不动,眼神透露着震惊:“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啊!她不是......”
“是啊,我妈也纳闷呢,还说当初丢下你出了国,回来干什么?”瑶瑶紧张地盯着春喜,“她回来了,我妈还和她说了很长时间话,好像是要把你带走。”
春喜沉思片刻,摇摇头,“我不走,我走了就剩姥姥一个人。”
“你不是经常说你想你妈妈吗?怎么不走呢?”
春喜回家的时候姥姥早就睡下,屋里熄了灯,只有她的房间门口挂着驱蚊灯,透着一丝光亮。月色迷蒙,隐现在漫漫夜空上,春喜将窗帘拉开,紧盯着明月,身上还残留有枣糕的味道,她再次想起母亲回来的事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穿着衣服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角落,拿起一只笼子,里面是一只强壮有力的蝈蝈。
春喜将另一个笼子里的蝈蝈倒进去,父亲活着时就捉蝈蝈给她玩,她常守着蝈蝈看,这个习惯曾被母亲骂了好几回,还威胁她,如果她再不改这习惯,她就不喜欢春喜了。后来,父亲不在了,蝈蝈不吃不喝,离开了春喜。今年春喜自己捉了两只蝈蝈,她守着蝈蝈又想起父亲。
现在,春喜已没有童年的兴奋,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它们,她又想起了父亲,她哭了。
夏日的清晨,万籁俱静,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第一缕阳光照在春喜身上,暖洋洋的。春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身上还多了件毯子,她揉揉眼,皱着眉,想看清眼前的景象,可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醒来了?”姥姥看到春喜醒来,笑眯眯地看着春喜:“昨天又吃枣糕了吧,快起来喝点粥解解腻。”
“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春喜睡眼蒙眬地坐起身,雙臂张开舒展身体,眯着眼睛走到餐桌旁,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又安心地闭着眼睛将舀好的粥送进嘴里。
姥姥看着春喜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你啊,真是又懒又馋。”祖孙两人对视而笑。
院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了这份温馨,“谁啊,大清早就敲门。”姥姥边嘀咕边穿上鞋往外走,熟练地解开栅栏上挂的锁,漫不经心地拉开门。
门外的人出现在姥姥视线里,她愣了一下,手里的锁跌落在地上,微风在这一瞬静止。
门外的女人披着波浪卷发,戴了一副金边眼镜,穿着绿色丝绸连衣裙,左手拎着行李箱,右边还站了一个小男孩,正瞪大眼睛朝里瞧着,女人微微一笑:“妈,我回来了。”
“姥姥,谁呀?”春喜见门外迟迟没有动静,便朝外喊道。
姥姥这才回过神,忙将门关住,说道:“没什么,你安心吃饭,吃饱了再去睡会儿,姥姥出去办点事儿。”
春喜没多想,点点头,繼续舀着碗里的粥。
姥姥也不看门外的母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颤抖着问道:“六年了,六年了啊,这些年你去哪了?这孩子是哪来的?”姥姥指着女人身边的小男孩。
“他是您亲外孙,进去再说。”女人顿了顿又说:“春喜呢?”女人讨好地看着姥姥,顺势将身边的男孩推到前面。
“你还知道有个春喜,这么多年你也从没回来看过一眼,不知道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她,还回来干什么。”
“妈,我怎么能忘了春喜,她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女人说着,眼泪掉下来。
“你小点声,别吵到春喜,她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姥姥说道。
女人身边的小男孩看着两人争吵觉得没意思,索性蹲下来拔草玩。
“这些年不是忘了春喜,是实在没有抚养春喜的能力,如今变了,我回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以后也许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听到这话,姥姥眼里的怒气瞬间暗淡下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进来吧。”
母子俩拉着行李箱进了门,院内与从前并无两样。
“春喜呢?”女人看到桌子上空了的碗筷扭头问母亲。
“可能又回屋里睡了吧。”姥姥走到西边的屋子推开门,这是女人的屋子,长久以来,这个房间一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气息。“你还住这儿吧,你的东西我都没动过。”
房间还如从前般明亮,女人用手轻轻地拂过桌面,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床单被罩也是她曾经用过的。
“妈妈,这里的床好小啊,还不如我的床大。”男孩站在床边,大喊道。
“这不小了。”女人坐在床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感觉,“妈妈在这张床上睡了二十多年呢。”
“那我们还回来干什么,又窄又小,我们还是回家吧妈妈,好不好。”男孩摇着女人的胳膊,可怜地望着她。
女人看着男孩儿温柔地俯下身子说:“妈妈出门的时候不是和你说了,这次咱们要把姐姐和姥姥都接回家,一家子团圆,是妈妈的愿望。”她将男孩拉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要帮妈妈,好好表现,姐姐要是喜欢你这个弟弟,就会跟着咱们一起回去了。”
男孩似乎懂得了什么,望着窗外,回头问妈妈:“那我要有个姐姐了是吗?”
“是啊,有个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疼你。”
女人趁母亲忙活着,悄悄地推开春喜的房间。春喜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侧身睡,四肢蜷缩着。
春喜睡得正鼾,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浑然不知此时发生了什么。
女人没多待,怕扰醒了春喜。只是看看就觉得满足了,“把她们接过去一起生活,还怕见不到?”女人心里暗暗说道。
姥姥在院子里望着那边发生的动静,女儿与从前的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雪梅,过来搭把手。”
女人叫雪梅,是姥姥取的名字。在她执意离开这个家去往陌生城市时,她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多年来,她也从未和家里联系过,原来的名字被淡忘掉,雪梅两字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女人迟钝了一下,缓缓地张口:“来了。”
“你拿着管子,把那边几片地浇了吧。”女人点点头,接过姥姥递过来的冒着水的管子。
“你回来几天。”姥姥漫不经心地问。
“两周吧,皓皓开学前要回去,那边的课程紧张不能耽误......”说话间,女人的电话响起。
电话那边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女人的眉头紧锁,“晚上我给他打个电话,剩下事的等我回去再处理吧......对,我半个月就回去了,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说.......”
到了饭点,姥姥在厨房炒菜,一盘盘家常菜端上桌,香味直钻春喜的鼻子,她使劲吸了吸,闻到是自己爱吃的鸡肉,翻身立即爬起来,趿拉着鞋往外走。
“姥姥,今天有什么喜事儿啊,竟舍得炖鸡了,在梦里都闻到了鸡肉的香味。”春喜走出房门,正要张开双臂伸个懒腰,睡眼惺忪间,她看到餐桌上多了两位客人,从他们的打扮上看,一定是贵客,只是旁边朝她微笑的女人她看着心里抽了一下。春喜忘了妈妈的模样,但她想起了瑶瑶那天和她说的话。
春喜迅速收回胳膊低下头,窘迫地揉搓小手,红晕悄然爬上她的脸颊,目光慌张地看向厨房忙碌的姥姥。
“春喜,来这边坐。”女人拍拍身侧的凳子,招呼着春喜。
春喜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在那站着。
“愣着干吗,怎么不坐?”姥姥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挂满了油渍,“今天做的可都是你爱吃的菜。”
姥姥的出现犹如救星一般,春喜跟上去,乖巧地坐在姥姥身边。
“你怎么不和他们打招呼?”姥姥嗔怪道。“这是你妈,带着弟弟回来看看你。”
春喜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看着姥姥说:“我不信。”春喜的心脏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恐之色,她看着女人,企图从女人身上找到记忆中快要冲刷干净的形象。
六年了,春喜真的想不起母亲的样子。
听到春喜的话女人的脸变得刷白,她看着春喜,眼角尽是落寞。没一会儿,女人又重新振奋起来,一个劲儿地往春喜碗里夹菜。
“多吃点,你有点太瘦了。”
“这是妈妈刚从地里摘的。”
“这个够得着吗?妈再给你夹点。”女人嘴里念叨着,没一会儿,春喜的碗就被堆成了冒尖小山。
春喜怔怔地看着碗里的菜越垒越高,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淹没了饭菜的香。刚醒来闻到的香味没了,春喜迟疑了一下,没动筷子,此时的她没有一点胃口,就连平日最爱吃的鸡肉也没了欲望。
“你给孩子夹的碗都快放不下了,她最爱的鸡肉也没法吃了。”女人还想往碗里夹菜,被姥姥抢了过去。“你啊,心别太急。”
女人尴尬地笑笑,把筷子收了回去,自己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睛却还在春喜身上。
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春喜后背一僵,迎着视线看去竟是男孩,小脸被憋得通红,眼睛发射出两道怒气,停留在女人和春喜脸上,他双眉拧成疙瘩,小拳头攥得很紧。
春喜仔细端详着男孩,发现他眉宇间和自己有些相似,气鼓鼓的样子竟有些可爱。母亲什么时候有了弟弟?想必一定又成了家,难怪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想到这儿,春喜顿时像泄了气的球,耷拉下眼睛,垂着脑袋,挑拣碗里的菜。
“春喜也该上初中了吧?”女人放下碗筷,想伸手摸春喜的脸,春喜往后一缩,躲过了她的手。女人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她才讷讷地把手收回来。
“该上了。”姥姥点点头。
女人听到这话眼睛突然一亮:“那学校定好了吗?我看这儿也没有好的学校。”
姥姥摇摇头:“还没定呢,本来想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她死活都不肯去,怕我一个人在家有个三长两短,春喜大了,已经懂得疼我了。”姥姥笑着,布满老茧的手掌在春喜顺滑的头发上拂过,春喜看姥姥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咱们这儿的学校都不好。”女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妈,我有个想法......”
“你想让春喜跟你回去是不是。”姥姥打断女人的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自己怎么扑腾我管不了你,但你打春喜的主意,不可能。”姥姥坚定地说。
“妈,春喜是我的女儿,我想让她接受好的教育,结交好朋友,见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让她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里。”女人急了,她抓住春喜的肩膀:“春喜,跟妈走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漂亮裙子妈都给你买,你的房间妈都给收拾好了......”女人还在絮叨地说着,春喜早就愣住。
在春喜内心,她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听到母亲回来的消息,她想到了如果母亲要她跟着走怎么办。春喜向往外面的世界,瑶瑶去过很多地方,每次回来都会给她看照片,带一些外面的特产给她,听多了瑶瑶说外面的大山大河,春喜的心也随着她的话飞到了遥远的地方。可她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个小山村,舍不得瑶瑶,更舍不得姥姥和她的玫瑰花园。“我要是走了,姥姥多伤心啊,我再也看不到花圃里的花了。”她想。春喜不敢和姥姥说,害怕姥姥伤心。
“春喜,跟妈走好不好,妈带着你和姥姥离开这里,我们四人过美好的生活。”
“要走你走,反正我是不走,我在这儿过了一辈子了,去哪都不如这里。”姥姥收拾着碗筷,把碗摞起来,碗与碗碰撞的声音是院子里唯一的响动。
“妈,这个山村有什么好的,就算我带春喜走,留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啊。”女人跟在姥姥身后,却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男孩对母亲的执着并不在意,他吃饱了饭就翻进鸡窝,追着几只鸡满窝跑。春喜走近,低声说道:“你别吓它们,不然明早就没有鸡蛋吃了。”
男孩并不理睬,依旧我行我素。
春喜顺势蹲在栅栏外,紧张地看着男孩和被吓飞的鸡。
男孩眼睛大大的,清澈如晨曦,微黄的头发天然卷曲,那白皙的脸蛋与村子里的孩子不一样,春喜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
“你还要跟着吗?”男孩回过头,没好气地说道,“这是我的屋子,我要换衣服了。”
春喜这才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她跟着男孩已经到了房间门口,他衣服上是刚刚追鸡时扬起的飞土,头发乱蓬蓬活像一个鸟窝。
春喜慌乱地移开视线,跑回自己屋里。院外,女人跟着姥姥讲述外面有多么好,比这个小山村好了不止十倍,现在她的条件也好了,根本不用在外受累,房子住得比这里大好多倍。姥姥依旧不为所动。
女人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沉思了片刻后她推门走进春喜的房间。
“干什么呢?”女人掩门悄声问。
春喜没说话,低下头咬着手指,床上摊开的积木已经被磨得掉了色。女人看着积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是女人在春喜满月时买的,没想到春喜一直玩到了现在。
她看著有些心酸,小心地问:“春喜还有别的玩具吗?”
春喜摇摇头,还有一个挂件是瑶瑶在外面旅游带给她的礼物,她一直都没舍得玩,放在盒子里就连姥姥都不知道。
“妈,这儿的水也太凉了,一点都不恒温。”男孩用毛巾擦着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已然没有刚刚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简单的半袖短裤在他身上显得更加贵气。
“这儿哪有恒温热水器啊,能洗就不错了,我和你姐不也是从小洗到大吗?”女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男孩说:“去把你的玩具盒拿过来,自己玩没意思,和姐姐一块儿玩。”
“那不行,万一她弄坏了怎么办?”男孩不情愿地瞥了一眼春喜,嘟囔道。
“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个玩具吗?回去妈再给你买。”两人的对话传进春喜的耳朵里,竟觉有些刺耳。
“去,快拿来。”女人催促道。
男孩把箱子拉过来,里面全都是春喜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村里没有乐高,没有魔方,只有一个简易的风筝,玩坏了也不舍得换,继续扶着架子摇摇晃晃地飞到天上。春喜第一次见到会动的玩具,第一次见到除了红蓝黑之外的颜色,还有只要把持着遥控器,玩具车就自己开走......这些玩具每个都比她见过的高级好几倍。
男孩把一个洋娃娃丢给春喜:“你就玩这个吧,里面还有她的几身衣服,你自己找找,别把我其他玩具碰坏了。”说完,他就拿着自己的玩具车跑到院子里。
房间里留下春喜一人,她拾起丢在床上的娃娃,巴掌大的脸,大眼睛,微微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也许是被积压得太久,脸有些变形,身上穿的衣服也有些皱。但春喜不在意,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瑶瑶,自己终于也有一件值得炫耀的玩具了。
“你从哪搞到这娃娃,我还从来没见过呢。”瑶瑶拿着娃娃爱不释手,“就连衣服都亮晶晶的。”
“别人给的。”
“谁?”瑶瑶噘着嘴,不满地说道。
“我妈回来了,我还有个小弟弟,他长得特别可爱。”
“这就是他给你的?”
春喜点点头,看着瑶瑶认真地说:“他有好多玩具,都是我妈买的,还有衣服。”。
瑶瑶听春喜说着,有些发呆了,心想:这就是城里人吗?
“我妈想让我和姥姥都跟她走,离开这里,她说她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你想走吗?”
春喜叹气道:“姥姥不走,我舍不得姥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瑶瑶家出来,春喜并没有急着回家,她抱着娃娃回到父亲的小木屋里,从窗外望去,是明丽的蓝色,群山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院内,女人还在劝母亲,尽管她明白,母亲不会跟她走,可她还想试一试。
“妈,别浇花了,咱们聊聊吧,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公司那边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呢。”女人站在花圃外面,看着正在浇水的母亲,她心头一颤。
姥姥没理会,拿着浇水壶往远走去,招呼着男孩跑慢点。
“你走你的,你在外面过得好,妈也知足了,我这么大岁数不想折腾,对这儿有情,不想离开了。”
“留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我回来的次数太少,您跟我回去,在我身边我还能照顾,也安心。”
姥姥低着头,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走了六年杳无音讯我也没事儿。再说我还有四十多年的老邻居们呢,你李婶儿张婶儿,我们相互照应着就够了。”
女人看着姥姥,也不再强求,“那......春喜呢?”
姥姥把地上的水管缠绕起挂好,就回屋里歇着去了,临关门前她回过身看着女人:“让我再想想吧。”
对这个外甥女儿,从小就在她身边长大,突然提出要春喜离开自己,姥姥一时接受不了。“她不走,在这儿待着又有什么出息,我岂不是耽误了她?”姥姥心想着,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房顶。“这屋都四十多年了,我要老在这里,春喜可不能。”
“姥姥!”春喜悄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猛地扑进姥姥怀里。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干什么去了,一天都不见影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姥姥看着怀里的春喜,轻轻地刮下春喜的鼻尖,不知不觉竟抱不住了,想想小时候的春喜缩在她怀里的模样,姥姥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
“在瑶瑶家,这是弟弟送我的。”春喜把娃娃拿到姥姥眼前晃晃,“它有好几套衣服呢,瑶瑶可羡慕我了,她都没见过这玩具。”春喜滔滔不绝地讲着,殊不知身边的姥姥没再听她说什么。
姥姥怔怔地望着春喜,回想起她和男孩站在一起的窘迫,心里就不是滋味。“还是让春喜和她走吧,有更好的物质条件,只是他们真的能对春喜好吗?”
“春喜,姥姥问你,你愿不愿意和妈妈在一起生活。”
怀里的春喜愣了一下,怯怯地说:“姥姥,你是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呢?姥姥只是在想,你应该跟着妈妈去生活,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在这儿没什么出息。”春喜并没有说话,把玩着手里的玩具,坐起身回到自己屋里。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女人进来,看着母亲纠结的样子还是说道:“舍不得春喜就一起走吧,妈。”
“我不走,我不能走,你爸还在这里,我不能走。”姥姥摇着头喃喃地说道,“不能让村子里的人说我忘恩负义,戳我们脊梁骨。”
“妈,没人会说的。”女人坐在床边,拉着姥姥的手,热泪盈眶。
“你......你带着春喜走吧,要好好对她,不能和皓皓有差别,你欠她太多了。”
一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这天一家人聚在小院儿里吃了最后一顿饭。姥姥又杀了只鸡,女人要进去帮忙,却被姥姥推了出来,不让人插手,做的每一道菜都是春喜和女人爱吃的。
“快吃吧,多吃点。”姥姥不停地把盘里的菜夹到春喜碗里,“离开这儿可再也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蔬菜了。”说着,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身边的春喜,满眼皆是不舍。
“你們什么时候走?”姥姥泪眼婆娑地看着女人,期待她能再多留一天。
女人轻叹一声,“下午两点。”
“这么急?”姥姥努力抑制着泪水,片刻后站起身,“我去给春喜收拾收拾,多带几件衣服,还有我缝的毛裤。”
“妈,用不着,我已经给春喜买好了她的东西,从里到外都有,她跟着过去就行了。”女人放下碗筷,“快别忙活了,咱们娘儿俩和春喜待会儿。”
姥姥身体微颤,窘迫地站在原地,揉搓着双手坐下,“都安排好了?好......安排好了就行。”顿了顿又说:“是啊,这些东西带过去叫人笑话。”
中午,春喜躺在床上睡不着觉,马上她就要和妈妈离开这个熟悉的山村,到向往了许久的大城市生活。“很快我也是城里人了。”
时间就像被浓缩。
一点多,女人和男孩收拾好东西坐在院儿里,等春喜换好衣服出来。女人来时给春喜买了一条裙子,她就知道母亲会让春喜随她走,在临行前让她穿上,真正进入城市生活。
左邻右舍听说春喜要走,都赶来送行。瑶瑶也来了,哭得梨花带雨地,“你走了,我就没有朋友了。”
“春喜还是你的朋友啊,长大了可以来阿姨家找她。”女人欢喜地说。
春喜的房门打开,众人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女人给春喜的是一条公主裙,露出两条纤细的手臂,看上去非常柔软。人们惊讶得说不出话,就连姥姥都愣住了,平时穿着粗衣的春喜并不起眼,宽宽大大的衣服把她身材的优点全都裹挟住。人们低声议论着:“还是金钱养人啊,这还是平时唯唯诺诺灰头土脸的春喜吗?”
姥姥握住春喜的手,不愿放开:“去那儿要听妈妈的话,想吃什么,有什么委屈就打电话告诉姥姥,知道了吗?你要常回来,和妈妈一起回来,提前和姥姥说,姥姥做你爱吃的菜......”姥姥絮絮叨叨哽咽地说着,还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止不住地哭泣,滚烫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春喜用力点点头,扑进姥姥怀里,抽噎不止。
斜阳将人们罩在淡金色的光束里。
飞机降落了,春喜望着窗外的街景呆住了,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灯火通明。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未来将生活在这里。
汽车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高耸的楼房在不断向后退,春喜的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看了,阑珊的灯火、匆匆的行人。春喜有些蒙了,他不相信这是她看到的,宁愿相信这是在做梦。春喜还在呆呆地看着窗外,妈妈说:“到家了,走,带你到你的房间看看。”女人牵起春喜的手往里走,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春喜的。
小屋是粉色调的,公主床的右边是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旁边就是一张书桌,上面摆满儿童书籍,都是女人提前给春喜布置的。
“喜欢吗?”女人蹲下身看着春喜。
春喜揉揉眼,眼前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她看着女人怯怯地点点头。
“等会儿洗个澡,换上睡衣。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女人轻轻地在春喜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把袋子里的衣服放在床上,就悄悄退出房间,她知道,春喜需要自己待一会儿。
春喜摸着床位,坐在书桌前、躺在床上,她从没睡过这样软的床,轻轻地抚摸着,这里的一切都比老家的好,她从兜里摸出母亲在飞机上塞给她的手机,拨通了姥姥的电话号。
“姥姥,我到了。”
“怎么样,那里还好吗?”姥姥接到春喜的电话从床上坐起,拿着女人给她的手机,听着春喜高兴地汇报。
“这儿的房间好大啊,床也很软,我现在就躺在床上呢!”春喜激动不已,对着手机描述着眼前的一切。
姥姥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嘴里却说着:“好,好,在那边好好的......”挂断电话,姥姥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悲喜交织着久久不能入眠。
春喜在新家,新床上暢想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安稳睡去,嘴角还挂着甜甜的微笑。
清晨,窗外的小鸟叽喳叫着,茂密的枝叶蔓在窗边,浓浓的,绿绿的,好不惬意。一缕阳光照进窗内,照亮了春喜的脸颊。春喜一觉睡到大天亮,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闹钟,立刻翻身坐起,“都八点半了,怎么睡得这么久。”春喜砸砸自己的脑袋。
打开房门,餐厅里坐着一位陌生男人,春喜停住了脚步。
男人并没看到春喜,正优雅地切着手里的面包,女人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春喜醒来了?快过来吃早饭,吃过早饭带你去新学校办理手续。”女人朝她招招手,“过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唐叔叔,他和我们一起去。”
春喜闪着黝黑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局促地不知说什么。
穿过繁华的城市中心,远远地看到一条美丽的河畔的建筑群,那就是春喜要去的学校。新建的学校每一个角落都展示出一派勃勃生机。春喜站在校门前,看着眼前一切都和曾熟悉的村子截然不同。突然,她脑海里想起了姥姥,姥姥现在干什么呢?
学校的环境好,老师也好,春喜在这里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他们待春喜真诚,也被她身上的质朴所吸引,常常围坐在春喜身边听她讲村里的故事,讲着春季姥姥的花园鲜花绽放,自己去卖花的经历......
渐渐,春喜不再羞涩,变得越来越大方,活泼。
只是,她不再常想起姥姥,也没时间回去。
春喜到城里已经第四年,又是一年夏天。
现在的春喜不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小孩,她与弟弟、母亲、叔叔都相处得很好,是幸福的四口之家。
春喜像往常一样回家,客厅的灯没开,母亲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电视柜。
“妈,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春喜把钥匙放在鞋柜上,把书包放在沙发上。
女人听到声响,木讷地看着春喜:“你回来了?收拾收拾,咱们回趟老家,我已经买了最近的航班。”
“这么急?”春喜有些不解,“等我放假再回去不行吗?”
“等不到了。”女人红了眼眶,垂下头,“姥姥病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妈,这是什么意思,姥姥......”春喜看着母亲,不敢相信。
女人用纸巾擦掉脸上滑下的泪珠,“该带的我给你整理好了,咱们这就去机场。”不由春喜反应,女人拽着春喜上了车。
路上,春喜才感觉到她已离开姥姥四年。她离姥姥那么遥远,离那个小山村那么遥远。很久了,她甚至没想起过曾经的一切。
瑶瑶妈下午打来电话,姥姥自从春喜走后不久,身体出现各种不适,总是吃药。最近这半年,姥姥晕倒了三次,这些天卧床起不来,今天竟高烧不退,怎么降温都没用,镇上的大夫来看过了,怕是凶多吉少。姥姥这才把电话给了瑶瑶妈。
“怎么可能?我妈她身子骨硬朗着,怎么会突然病了?”女人接到电话不敢相信,指甲掐进皮椅里。
“哎,老太太倔,这病啊查出来很久了,一开始连我们也瞒着,直到去镇上买菜,老太太忽然晕倒,进了医院,大夫这才和我们说,老太太还不让我们和你说,怕你和春喜担心,知道你忙,不想给你添麻烦。老太太孤身一人,村子里有我们这些关系好的经常去看看,做点饭。这回我看老太太情况不好,必须告诉你了,不管有多忙,还得回来看看。”瑶瑶妈在电话那头说道,“老太太的念想就是春喜,要是可以,把春喜也带回来让老太太见见吧。”
女人强忍泪水点点头:“我现在就订最早的航班。”
春喜望着窗外,什么也没说,心沉入无底黑暗的深渊中,时不时抽搐。她悔恨,自己四年来从没回去看望姥姥,她都想不起姥姥的脸长什么样儿了。春喜拿着自己的手机,翻开和姥姥的通话记录,由开始的一天一个到后来的每月一个电话,最近两个月没通话。
刚到城里时,每次给姥姥打电话都会说好久,什么时候和姥姥没话说了呢?只有最简单的问候:“吃了吗?”“过得开心吗?”
春喜拿着手机,陷入了沉思。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再次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手机电源关闭。谢谢!”语音播报响起,春喜把手机关机,“姥姥,您坚持住,一定要等我回来。”
飞机沿着跑道慢慢滑行,越滑越快,腾空而起,春喜感觉身体好像失重了一样,紧紧地抓着身边母亲的手。她回想起和姥姥之间的点滴,回想起那个山村还有姥姥院子里的一切。
泪水模糊了视线,这四年,似乎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梦。春喜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围在姥姥身边蹦跳的小孩。
飞机缓缓降落,轮胎落地,又开始嗡嗡作响,滑行一段距离才停下。
春喜被强烈的震动惊醒,一看飞机已落地,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拨通了姥姥的电话,可想了很久没人接。
母女俩拉着箱子奔向出口,电话就在这时响起,女人火急火燎地接起电话,“喂?”
“你走哪了?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瑶瑶妈在电话那边问道,“老太太快撑不住了。”
“刚下飞机,马上就打车回去。”女人急得哭出声来,“再有两个小时,我肯定就回去了,再等等。”
“好,好,你速度快點。”
“砰”的一声,车门关住,女人告诉司机一定要快,母亲快不行了。司机蹬下油门,车子急速前进。春喜第一次在母亲眼中看到紧张与无措。
“您再开快点。”母亲急促地说。
电话铃又一次响起,电话刚接通,那边就传来哭声。“老太太,她......”
车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传来断断续续地抽噎声,女人默默地流着眼泪。
两小时后,车子驶进村子,拐到院子前。
山里的夜晚静得可怕,凄冷的月光映照着山影,六月了,春喜和妈妈都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春喜跟着母亲,一步一步走进姥姥的房间,看到姥姥躺在床上,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尖厉而嘶哑的哭声是那么苦涩,看着眼前的姥姥,嘴角挂着笑容,还是那样慈祥。她不敢靠近,也不敢多看。母亲在屋里与邻居们商讨后事。
小院儿的灯亮着,春喜走在院子里,眼前是熟悉的,亲切的,她轻轻推开栅栏门,里面大片的玫瑰早已枯竭。
突然,在花园的角落里,春喜看见一枝玫瑰,在风中独自盛开着,她站在夜色里,静静地看着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