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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批评的隐微修辞

2023-10-23沙红兵

文艺理论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韩愈

沙红兵

自孔子删订《春秋》《诗经》以来,“春秋笔法”“(诗)主文而谲谏”就成为对古代文史创作影响深远的方法、观念与价值理想:通过对事件的笔削取舍、对叙述或抒情技巧的精心运用乃至特定字词的推敲选择,达到意在言外、含蓄褒贬的隐微效果。这在创作上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相比之下,易为人所忽视的是,这种微言曲笔、寄意遥深的隐微修辞也被不少古代批评家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不仅如此,这种隐微修辞还超出了文学批评领域,深植于广阔的古代文化的脉络之中。我们的研究必须结合具体的语境、意旨与功能,揭示其目注彼处、手写此处的策略运用,以及这些策略所体现的社会文化心理、文化价值理想及批评家之间不断相互形构的共同体意识。

一、 隐微修辞与古代文学批评的策略

古代文学批评处在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关系之中,隐微修辞就是面对这些关系所作的策略性规避和调整,有着广泛的运用场合和功能。

刘勰《文心雕龙》不满当时文学靡丽的种种流弊,主张回归六艺传统和经典。但在齐梁时代,统治阶层像梁武帝、萧统、萧纲等都是当时文学风气中人,刘勰在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之际就须慎重考虑,不能与统治阶层发生直接冲突。《文心雕龙》最终主要以战国到东晋时期的文学为具体批评对象,简单提及刘宋文学,并不直接针对身处其中的齐梁文风。这种批评方法是刘勰从《春秋公羊传》“三世说”得到的启发:“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春秋公羊传注疏》4774)“所见”指自己及父辈的时代,“所闻”指祖父辈的时代,“所传闻”指曾祖父以前的时代。对刘勰来说,“所见”之世即所处的齐梁,“所闻”指刘宋时代,“所传闻”相当于东晋以前。在《文心雕龙》相关篇章中也能看出《公羊传》的影响,如“史传”篇云:“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辞则阙,贵信史也。”“时序”篇云:“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抅。[……]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由此不难体会到刘勰避免直接论及,而通过过往时代迂回进入当代的谨慎态度与策略(兴膳宏377)。后人也恰是据此来领会和解读《文心雕龙》的,如“诠赋”篇最后云:“文虽新而有质,色虽揉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无贵风轨,莫益劝戒。”纪昀眉批云:“篇末侧注小赋一边言之,救俗之意也。”“洞见症结,针对当时以发药。”(黄霖37)再如“铭箴”篇谓箴、铭:“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纪昀眉批云:“此为当时惟趋词赋而发,亦补明评文不及近代之故。”(黄霖46)

《文心雕龙》的隐微修辞是在直接的政治压力之下所作出的灵活反应。而封建统治者甚至文人阶层、文人个体,都期望文学与文学批评具有安邦兴国的社会政治功能。此外,古代社会将诗文推尊为正统文体,小说、词曲是小道,这又形成了正统文学的长期传统与规范。面对这些要求和规范,隐微修辞自也应激而发,如瞿佑《剪灯新话自序》云:“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客闻而求观者众,不能尽却之,则又自解曰:《诗》《书》《易》《春秋》,皆圣笔之所述作,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雏于鼎,《国风》取淫奔之诗,《春秋》纪乱贼之事,是又不可执一论也。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瞿佑3)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云:“《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王实甫2)瞿佑与金圣叹一个是作者“自解”,一个是为批评对象回护,都将被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与文学的传统、正统所轻视的文体与《诗经》等经典建立起联系,达到“尊体”目的。

除了适应政治利害关系、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及文学本身的特点、要求等以外,隐微修辞还充分考虑到与批评对象的微妙互动以及批评本身的迂回含蓄。试比较一下有关苏轼同一轶事的两则记载。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云:“鲁直以晁载之《闵吾庐赋》问东坡何如?东坡报云:‘晁君骚辞,细看甚奇丽,信其家多异材邪!然有少意,欲鲁直以渐箴之。凡人为文,宜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耳。晁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云尔,非为之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可耳。’予谓此文章妙诀,学者不可不知,故表出之。”(邵博110)朱弁记述大体相同,唯结尾稍异:晁载之“自是文章大进。东坡之语委曲如此,可谓善成就人物者也”(朱弁,《曲洧旧闻》204)。邵博侧重苏轼所直陈的“文章妙诀”:作文先要平和,有了充足积累方可追求奇怪;朱弁则侧重苏轼所主张的隐微委曲的批评态度与方式——晁载之太早追求奇怪,但“不可直云”,应透过“讲磨之语”,慢慢启悟,讲究批评的方法和艺术。同样,葛立方《韵语阳秋》也记载了苏轼委婉批评的另一个例子:“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葛立方483)李之仪作诗太晦涩,苏轼以好诗如参禅作比,微讽喻之。

在各种社会文化关系中,隐微修辞当然也不能无往而不适,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在这些关系之中注入了润滑剂,让文学机器运转得更顺畅,减少了摩擦和噪音,增添了更多的文学性与诗意,也带来了益人神智的启悟。即使是当权者,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为这种隐微艺术所习染。《宋史·文苑传》记载:“元夕,上(宋真宗)御乾元门观灯,(夏侯)嘉正献五言十韵诗,其末句云:‘两制诚堪羡,青云侍玉舆。’上依韵和以赐之,有‘狭劣终虽举,通才列上居’之句,议者以为诫嘉正之好进也。”(脱脱13031—13032)在隐微修辞的作用下,权力在某些时间、场合也收敛起惯常的生硬和冷酷。

二、 以笔法见微旨

古代文学批评的隐微修辞不仅有着广泛的应用场域,还有着十分丰富的表现形态。文学批评作为论说之体,虽与文学及叙事之体有异,但“理形于言,叙理成论”,也离不开所谓经营位置,章法用笔,常通过材料取舍和详略处置,或者通过章法布局和遣词造句,来达到“词深人天,致远方寸”(刘勰329)的隐微效果。这方面可举萧统《文选序》为例。长期以来,人们高度重视《文选序》的文学观,但似很少注意其笔法。《文选序》云:“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萧统2)《文选》除诗、赋、骚、颂等以外,只编选“综缉辞采”“错比文华”的“论”“赞”等短篇作品,其“能文”“翰藻”的选文标准是与“姬公之籍,孔父之书”的儒学传统有所差异和偏移的,但萧统把选文和选文的意识集聚在这个传统的旗帜下,依旧将向传统之外发生的差异和偏移宣示为传统之内的变化。这也是《文选序》自始至终采用的笔法组合。《文选序》开头从伏羲氏八卦讲起,并引用《易》经有关“天文”“人文”的名言,看似溯古,但接而云:“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萧统1)通过椎轮与大辂、积水与增冰两个比喻,将重点暗渡和潜移到文章的随时变改,实际上已在为文章越发华美的趋势张目。换句话说,溯古是古人论文的通行模式,如《文心雕龙》逆流而上,强调不偏移古代之源的通变,而《文选序》却利用这个模式顺流而下,表达随时变改的意旨。接下来,《文选序》论赋、论诗、论颂,也都有一个共同点:从《诗经》讲起。如论赋先云诗之六义,再云:“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萧统1)论诗先云《关雎》《麟趾》,再云:“自炎汉中叶,厥途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萧统2)最终,赋、诗、颂与箴、戒、论、铭、诏、诰、教、令、表、奏、笺、记等文体一起,“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萧统2)。《文选序》真正主张的是随时变改的文学新变,重视的是辞采、文华及其“入耳之娱”“悦目之玩”。但这些主张和观点都掩藏在“溯古”“征圣”等旗号之下,与传统认同的经典和观点混杂在一起,相互交错着次第推进和呈现。

韩愈、欧阳修等唐宋古文家十分注意文章写作的迂回跌宕、摇曳多姿,一些文学批评文章也同样如此。欧阳修《与荆南乐秀才书》便是一例。与苏轼认为晁载之、李之仪等后生可教不同,欧阳修对乐秀才实有拒绝之意。欧阳修在贬所,乐秀才多次上门,又接连寄来或托人捎来书信、文章。欧阳修信中借一一列举收到乐秀才来信、文章的各种情形,寄托自己复杂的心绪,耐心中有厌烦,感愧中有错愕。乐秀才的目的多半是期望引荐和请教科举时文作法,欧阳修以为这是对方“过听”之过,言外之意是只钦慕“虚名”,而未能真正领会自己的文章志业:

仆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及得第已来,自以前所为不足以称有司之举而当长者之知,始大改其为,庶几有立。然言出而罪至,学成而身辱,为彼则获誉,为此则受祸,此明效也。夫时文虽曰浮巧,然其为功,亦不易也。仆天姿不好而强为之,故比时人之为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窃名誉者,顺时故也。[……]今时之士大夫所为,彬彬有两汉之风矣。先辈往学之,非徒足以顺时取誉而已,如其至之,是直齐肩于两汉之士也。若仆者,其前所为既不足学,其后所为慎不可学,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为者,为此也。(欧阳修660—661)

欧阳修首先将科举时文与上溯“两汉之风”的“自立之言”区分开来;其次提醒时文亦不易为,要做到“顺时”,满足考试程式、流行文风及主考官的特殊趣味等;再次,时文与志在自立、干预现实的文章的世俗后果也不同,前者可以晋身取誉,后者则可能逆时遭贬遭黜。但欧阳修并不直致表达,而是两两盘旋而下,语意若隐若现,几番踌躇之后仍然指出:时文须顺时而学,然终“不足学”,自立之文超越时文,有为而作,然“慎不可学”。最终,欧阳修似也未曾给出对方所期待的明确答案。清代批评家王元启云:“欧公虽与之(乐秀才)书,其实拒之,恐其得书后又来缠绕,故自叙其所以答书之由,而终之曰‘幸察’,欲其知所止也。”虽然王氏对这封信的总体评价为“措辞微婉,不作伉直语,较为可味”(王元启29),但对“幸察”等的理解还是太直截了些。另一方面,欧阳修也不是故意茹而不吐,而是文学与文学批评本就十分复杂,充满着个体与社会、理想与现实、幸运与磨难等种种落差与矛盾;固未尝悬而不断,但也雅不欲将一己之断强加于人。

清代张惠言《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也是一篇较重要的批评文献。《文选序》在儒家传统的掩映下提出己见,《与荆南乐秀才书》以精妙的行墨遣辞让批评意图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而张惠言序文的形式特点则在于:模仿《庄子·天下》与《荀子·非十二子》。曾国藩《茗柯文序》曾将张惠言的文章特点概括为:“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张惠言270)显然,张氏模仿《天下》篇等古代学术名作,主要不在沿袭具体的学术观点,也不表现在一些句式甚至段落的相似,而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将从荀子、屈原直到庾信等二十二名赋家置于赋体长期发展的历史中,“考镜”彼此的源流正变,“辨章”各家的体性异同。因此,张惠言在“模仿”中一方面将自己的主观情感收敛隐藏,另一方面让隋以前各家赋作的赋史地位与特点通过客观的叙述和分析如其所是地显示出来。当然,将主观情感“退然若无”,并不意味着没有一己价值判断。但张惠言并未像庄子、荀子一样“非”尽天下各派而最后归美自家一派,只在序文开头论赋乃继六经特别是《诗经》而作,亦当“统乎志”“归乎正”。这实际上提出了看待赋史与赋家的标准。接下来,张氏似乎径与开头一段脱节,只详列二十二赋家的特点及相互的传承变化。读者须将张氏的客观描述与开头所列的标准一一对照,细细体味。曾国藩《茗柯文序》在“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恃”之后,接着评价云:“其蕴藉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愈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谓大雅者与?”(张惠言270)《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作为批评文章,也有着蕴藉深厚、敛而愈光的特点。

三、 以假借寄抑扬

魏泰《东轩笔录》曾记载北宋沈括、吕惠卿等人一起谈诗,沈括云:“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终不近古。”吕惠卿表示不同意见:“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也。”(魏泰141)吕惠卿巧妙套用元稹评价杜甫之语:“苟以其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稹601)借此暗示他认为韩愈的诗胜过杜甫。假借故典是文学批评常用的隐微修辞。北宋元祐党人遭黜,苏轼所撰的《上清宫碑》也被毁而令蔡京别撰。有人过临江驿题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胡仔265)这首诗,赵令畤《侯鲭录》、陈岩肖《庚溪诗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等皆载之。《侯鲭录》以为乃江邻几或张文潜所作;胡仔引他人之言,云此“乃东坡窜海外时作,盖自况也”(胡仔265);王士禛云:“此诗因坡公而发,特以退之淮西事为譬,非元和间人作也。其言‘吾唐’者,是时党禁方严,故托之前代云尔。以为直言淮西事者误。娄坚以为东坡诗尤误矣。”(王士禛,《居易录》417)其实,这首诗即使是元和年间的唐人所作,也无妨宋人甚至苏轼自己以此事“为譬”,有所寄托:当年唐军平叛淮西,韩愈撰《平淮西碑》归功裴度,虽因李愬及部将等不满磨碑而令段文昌另作,但还是以韩愈所撰在后世影响更大;与此相类,《上清宫碑》的价值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政治风向转移而湮没。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对此也有记载,并别有发挥:“苏端明为《上清宫碑》改作一事,不敢斥言,作一诗嫁名唐代云[……]近时朱检讨彝尊,因事斥出南书房,亦有一绝云:‘海内文章有定评,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二公意皆有所指。”(洪亮吉36)洪亮吉从朱彝尊诗里读出与临江驿诗相似的微意:朱彝尊康熙年间因携抄书手入值南书房遭同僚弹劾,他以庾信、徐陵自比,以不及徐、庾的北齐祖珽比同僚;而经由洪亮吉将苏轼故事与朱彝尊近事的并置,从徐、庾到韩愈、苏轼、朱彝尊,构成了一个贯穿绵延的不断假借的线索。

此外,章学诚《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云:“尝读茅鹿门《与查近川太常书》,痛柳子厚一斥不复,而怪韩退之由考功晋列卿,光显于朝矣,竟不能为子厚稍出气力。李穆堂谓茅氏不考韩、柳时世,退之光显乃在子厚既卒之后。今按茅氏之书,乃是诗之比兴,欲望查太常之援手,而借古事以为抑扬,义取断章,固不必泥韩、柳之实事也。”(章学诚558)有人指摘茅坤对韩柳真实关系有欠考证,但章学诚认为茅坤借讨论韩柳关系吁请查姓官员施援,不必拘泥,因为在隐微修辞的传统下,文学批评也可以像比兴赋诗一般,根据具体情境的需要采取断章取义的灵活态度。

除故典以外,古代批评家还假借其他媒介,如别集或总集的编撰、笺注和评点等。王安石编撰《四家诗选》即颇具代表性,在当时和以后都引发关注和讨论。吴沆《环溪诗话》载:“仲兄云:‘近时荆公作《四家诗选》,如何添永叔?’环溪云:‘荆公置杜甫于第一,韩愈第二,永叔第三,太白第四。盖谓永叔能兼韩、李之体而近于正,故选焉耳。又谓李白无篇不说酒色,故置格于永叔之下,则此公用意亦已深矣!’”(吴沆131)李纲《书四家诗选后》云:“子美之诗,非无文也,而质胜文;永叔之诗,非无质也,而文胜质;退之之诗,质而无文;太白之诗,文而无质。介甫选四家之诗而次第之,其序如此。又有《百家诗选》以尽唐人吟咏之所得。然则四家者,其诗之六经乎?于体无所不备,而测之益深,穷之益远;百家者,其诗之诸子百氏乎?不该不偏,而各有所长,时有所用。览者宜致意焉。”(李纲711)其关注的重心都落在古今诗人中为何推选杜甫、韩愈、欧阳修、李白四家,以及四家排名次第的意图;李纲还联系王安石所编的另一部《百家诗选》,说一是诗中六经,一是诸子百家。与环溪、李纲的关注重心不同,蔡启《蔡宽夫诗话》则关注《四家诗选》的(未)入选篇目:“子美诗善叙事,故号‘诗史’。其律诗多至百韵,本末贯穿如一辞,前此盖未有。然荆公作《四家诗选》,而长韵律诗,皆弃不取。如《夔府书怀一百韵》,亦不载。退之诗豪健雄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而《诗选》亦无有。”凡此种种,蔡氏以为“皆不可解”,但同时承认王安石所以如此,“公宜自有旨也”(郭绍虞393)。围绕着王安石选诗,可以看到假借总集的隐微修辞大体包括两类:一是通过作家、作品的取舍,隐微表达某种文学观;一是从主流意识形态出发,隐微表达向“六经”看齐的“正”的文学观。与前者类似,宋代周弼编《三体唐诗》,“盖以救江湖末派油腔滑调之弊,与《沧浪诗话》各明一义,均所谓有为之言者也”(永瑢1702)。明代李攀龙《古今诗删》录历代之诗,独不及宋元,“盖自李梦阳倡不读唐以后书之说,前后七子,率以此论相尚,攀龙是选,犹是志也”(永瑢1717)。清代姚鼐《古文辞类纂》不录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状》,黎庶昌《古文辞续纂》选录《汉书·外戚传》,篇末评注云:“司隶解光奏(即《举发赵飞燕姊弟罪状之奏》),古雅绝伦,其所据即今世办案口供也,然不易学,恐流入于僻,观姚氏不录柳子厚《段太尉逸事》,则知此中微旨矣。”(黎庶昌183)与后者类似,朱熹《楚辞后语·序》云:“若《高唐》《神女》《李姬》《洛神》之属,其词若不可废,而皆弃而不录,则以义裁之,而断其为礼法之罪人也。”(朱熹221)

在自编别集方面,古人也每每借此传达某种特殊情感与看法。如词人张元幹在胡诠上书乞斩秦桧遭贬之际,作《贺新郎》词为胡氏送行,在李纲疏谏和议罢相时又寄词一阕。二阕词作慷慨悲凉。张元幹词风本以清丽婉转为主,但其自编《芦川词》,仍“以此二阕压卷,盖有深意”(永瑢1814)。王逢《梧溪集》花大量篇幅记载宋元易代之际的忠孝节义事迹,并“作小序以标其崖略,足补史传之未及,盖其微意所寓也”(永瑢1457)。张元幹、王逢都借别集曲传不畏权奸及民族大义立场。在笺注方面,南宋绍熙年间,赵汝愚被贬永州安置,至衡阳而卒,“朱熹为之注《离骚》以寄意焉”(周密30)。明崇祯年间,黄文焕坐黄道周党下狱,在狱中著《楚辞听直》,“盖借屈原以寓感。其曰听直,即取原《惜诵》篇中皋陶听直语也”(永瑢1270)。关于朱熹注《离骚》,纪昀还以为:“是书大旨在以灵均放逐寓宗臣之贬,以宋玉招魂抒故旧之悲耳。固不必于笺释音叶之间,规规争其得失矣。”(永瑢1268)就像章学诚刻意忽略茅坤考据方面的问题一样,纪昀也提示朱熹的笺注不尽符合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要求,它同时是寄托之书。此外,在评点方面,谢枋得《文章轨范》所选“放胆文”“小心文”,皆各有批注、圈点,所选《岳阳楼记》《祭田横文》等,皆有圈点而无批注,所选《前出师表》《归去来辞》,“乃并圈点亦无之,则似有所寓意。其门人王渊济跋,谓汉丞相、晋处士之大义清节,乃枋得所深致意,非附会也”(永瑢1703)。谢氏对于诸葛亮、陶渊明之文不批注、不圈点,并不是认为它们不如被批注、圈点的文章,恰恰相反,作为宋遗民的谢氏在诸葛、渊明的文章为人中找到“大义清节”的笙磐共鸣。

四、 以互见形褒贬

《艇斋诗话》引王安国为韩幹画马所作《画马跋》云:“所见画病马甚腯,疑少陵所谓画肉不画骨者,殆于此有遗恨焉。然少陵为幹赞,则又爱其骏健清新,疑其论曹、韩二人之词,不能无抑扬耳。善论文者,当知昔人所谓言岂一端而已,因此可以求著书之意。”(曾季狸320)王安国发现杜甫在诗与赞等不同文体中对韩幹画马评价不同,领悟到杜甫在曹霸、韩幹两人之间实有抑扬褒贬之分。同时,不仅限于画评,王安国也很敏锐地抓住了古代文学批评隐微修辞的一个重要方面:言非一端,须将散见于两端或多端的批评意见并置和综合考察,在互见、比较中领会作家或批评家引而待发的真实意图。而所谓“互见”,大体可分两类:一是不同文本、不同场合的批评观点之互见,一是同一文本内部的批评观点之互见。

首先,不同文本、不同场合的批评观点之互见。欧阳修在诗、文两方面开创“宋调”,在诗方面,他与梅尧臣、苏舜钦等是同道,在文方面,则与尹洙等携手。不过,对于他对梅尧臣等人的看法,一些批评家将散见于其诗集的诗作收集起来参校,不无微妙发现。《王直方诗话》引刘壮舆之言云:“欧阳公自谓吾畏慕不可及者圣俞、子美。及赠诗云:‘文会忝予盟,诗坛推子将。’又曰:‘维诗于文章,泰山一浮尘。’既曰:‘郊死不为岛,圣俞发其藏’,又曰:‘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凝秋草。’是其自谓不如者,乃所以过之也。”(郭绍虞35)朱弁亦云:“圣俞少时,专学韦苏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欧公独爱玩之。然欧公之论不及者,盖有深旨。后有知圣俞者,当自知耳。”(朱弁,《风月堂诗话》106)刘壮舆、朱弁都认为,欧阳修透过不同诗句表示梅尧臣等人的诗作有特色,但诗的重要性不比文章,有特色的诗作也不一定就有重要性;朱弁更以为欧阳修只是在兴趣互补的意义上对梅诗表示欣赏。在文的方面,欧阳修也同样如此。陈善《扪虱新话》云:“予观国初文章气体卑弱,犹有五代馀习[……]及欧阳公、尹师鲁辈出,然后国朝之文始极于古。然欧阳公作师鲁墓志,但言其文章简而有法而已,不以古文断自师鲁始也。”(陈善47)尹洙文章名重一时,但欧阳修在墓志里只称赞尹文简而有法,并不许之为宋文的开创者。对此,陈善借孙权、刘备故事推测云:

孙权初欲与刘备共取蜀,遣使报备,备欲自图蜀,拒答不听,曰:“今同盟无故自相攻伐,使敌乘其隙,非长计也。”权复不听,遣孙瑜率水军住夏口,备不听军过,谓瑜曰:“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权既召瑜还,备遂自袭蜀,取之。古人于临事切要处,未尝不自留一著也。今观欧阳公言,若以古文始自师鲁,则前有穆修及有宋先达甚多,此岂其本心哉?无乃亦自留一著乎?(陈善48)

欧阳修在开创古文的原则问题上必欲暗示当仁不让。传统上固然很多文人相轻互诋的例子,但像欧阳修这样不失地步而又不失风雅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明代王世贞、归有光也有瑜亮情结。王氏《归震川先生像赞》云:“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趣,久而始伤。”(《弇州续稿三》179)似终对归氏俯首。但《书归熙甫文集后》自述与震川龃龉始末云:“客有梓其集贻余者,[……]故是近代名手。”“所不足者,起伏与结构也。”《书洹词后》云:“读归熙甫时义,厌其不可了,若千尺线。”(《读书后》卷四56)只有对照这些文本,才能得出王氏对归氏的全面、真实看法。

在不同文本的批评观点中,还有不同时代的文本之互见。赵翼注意到《新唐书》与《旧唐书》不同,“于文士尤多回护”(赵翼202)。如《新唐书》王维本传不载其入侍太平公主、弹《郁轮袍》、求及第等事;收入刘禹锡自作的《子刘子传》,助其自辩与王叔文相善被贬始末,亦以掩其失身之误;全文补录《旧唐书》未载的柳宗元与萧俛、许孟容二书,用于陈述柳氏被罪之由,代为其昭雪。特别是韩愈,《旧唐书》本传列《柳宗元罗池神碑》《讳辨》《毛颖传》等为近于讥戏、文之不当之例;韩愈《顺宗实录》叙事拙于取舍,为时人所非,唐文宗尝诏史臣添改,但遭到韩愈女婿李汉等人阻挠。《新唐书》在韩愈本传中将以上情节、议论全数删除,推崇韩愈为文奥衍宏深,沛然有余。对于这些不同于《旧唐书》的修改,赵翼以为,宋祁“本文人,故有气类之感。观者可以知其用意之所在也”(赵翼202)。

在不同场合的批评观点中,还有公开发言与私下意见之互见。清代王士禛对于杜甫的看法即颇堪玩味。王氏门弟子众多,在与他们谈话时每每称赞杜甫律诗是“究竟归宿处”(王士禛,《然灯纪闻》121)。不过,王氏私下里却对杜诗大加“批抹”和“谤伤”(李重华938)。赵执信《谈龙录》云:“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赵执信10—11)杜甫在清代的地位远比在北宋初年杨亿的时代稳固得多,所以王氏也不敢公开攻击,即使他真心推崇王维等人那样冲和淡远的诗(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215—216)。

其次,同一文本内部的批评观点之互见。王定保《唐摭言》云:“韩文公作《李元宾墓铭》曰:‘文高乎当世,行出乎古人。’或谓文公以观文止高乎当世,盖谓己高乎古人也。”(王定保98)韩愈以“文”与“行”、“当世”与“古人”对举,虽不一定自谓高乎古人,但对年轻早逝、未臻成熟的李观之文可能确有进一步的期待。严羽《沧浪诗话》评李白、杜甫,于二人并列处总是不分轩轾,下笔极有分寸:“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严羽166)不过,他提倡盛唐诗,实际并不赞成杜甫那种精工的当、纯熟至极的律诗,而是欣赏那种保留着汉魏古诗中浑朴气象的诗歌(周勋初229)。李白诗歌中保留的汉魏成分就比杜甫的诗歌多得多,所以严羽一再称赞李白这方面的优点:“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严羽173)古代批评家还习惯将两个或更多的譬喻放在一起,让人在对这些譬喻的互见中领略其批评判断。钟嵘《诗品》卷中《宋光禄大夫颜延之诗》条云:“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钟嵘270)《彦周诗话》亦云:“宋颜延之问己与灵运优劣于鲍照,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此明远对面褒贬,而人不觉,善论诗也,特出之。”(许顗390)许顗将论诗人从钟嵘所谓汤惠休易为鲍照,但两个譬喻未变,同时指出这种论诗方式“对面褒贬,而人不觉”。《南史》卷三十四又云: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是时议者以延之、灵运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江右称潘、陆,江左称颜、谢焉。(李延寿881)

《南史》引鲍照之语论颜、谢优劣,但下文又引颜延之薄汤惠休之语,颇似节外生枝,文气不贯。而《诗品》卷下《齐惠休上人条》也有数语论及颜延之与惠休、鲍照:“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璠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钟嵘421)将风格相似的惠休、鲍照二人一起与颜延之相对。如此看来,《南史》插入薄汤惠休数语,盖休、鲍乐府,时人均目为隐艳,延之以薄惠休而实鄙鲍照,亦意在言外(曹道衡沈玉成365—366)。也因此,那条论谢、颜“芙蓉”“错采”的评语,无论是出自鲍照还是惠休,对颜延之都有相似的暗讽效果;同样地,《南史》没有像《诗品》那样记颜延之听闻评语,“终身病之”,而是鄙薄惠休又连带敲打了鲍照。

五、 以颂赞寓规谏

《诗大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孔颖达疏云:“其作诗也,本心主意,……而依违谲谏,不直言君之过失,故言之者无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闻之者足以自戒,人君自知其过而悔之。”(孔颖达566)古代文学批评以委婉隐微甚至揄扬颂赞的方式达到规谏改进的效果,使现实生活中的上下关系在相对平和温婉的氛围中扁平化,批评双方都得到感化与启悟。

《宋书·谢弘微传》载谢混“尝因酣宴之余,为韵语以奖劝灵运、瞻等曰:‘康乐诞通度,实有名家韵,若加绳染功,剖莹乃琼瑾。宣明体远识,颖达且沉隽,若能去方执,穆穆三才顺。阿多标独解,弱冠纂华胤,质胜诚无文,其尚又能峻。通远怀清悟,采采摽兰讯,直辔鲜不踬,抑用解偏吝。微子基微尚,无倦由慕蔺,勿轻一篑少,进往将千仞。’”(沈约1591)阿多即谢曜,通远即谢瞻,微子即谢弘微,与谢灵运一样,都是谢混的族中晚辈,谢混作诗对他们加以训勉,将须改进之处巧妙嵌入赞扬之中。如对于谢灵运,在赞扬他颖悟通脱的同时,诫勉不走极端,自我检束;对于谢弘微,在赞扬他一意向学,孜孜不倦之余,期望不捐细故,积久为功。这就是所谓寓规于颂。这也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批评线索。李淦《文章精义》云:“退之志樊宗师墓,其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盖与‘凿凿乎陈言之务去,戛戛乎难哉’意适相似,深喜之。然铭谓‘文从事顺,各识职则’,宗师之文不从字不顺者多矣,亦微有不满意。”(1172)王应奎《柳南续笔》卷四云:“盖昌黎立言之意,殆欲学者求之于文从字顺,而不必如绍述之好奇耳。郑权豪侈,昌黎送之以《序》,称其‘贵而能贫,为仁不富’,盖反言以讽也。”(108)李淦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看出韩愈深喜中微有不满,王应奎则引另一篇韩文辅助解会,韩愈不直接批评某人豪奢,偏赞其“贵而能贫,为仁不富”,对樊宗师也同样反言以讽,暗示其文存在文不从字不顺的问题。再如秦观词,苏轼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引秦观及柳永名句概括二人词作风格,摘句以颂,浑然本色,但以秦、柳并提,又暗含苏轼对秦观的拳拳规劝之意,提示他不蹈柳永蹊径,对词格要有高于柳词的要求。(叶梦得137)

谢混、韩愈、苏轼的批评,对于子侄及门弟子来说,是“上”对“下”的颂规。另一方面,文学批评史也不乏“下”对“上”的讽谏。史绳祖云:“黄鲁直次东坡韵云:‘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其尊坡公可谓至,而自况可谓小矣。而实不然。其深意乃自负而讽坡诗之不入律也。曹、郐虽小,尚有四篇之诗入《国风》。楚虽大国,而‘三百篇’绝无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骚》称,为变风矣。”(史绳祖74)史氏对黄庭坚的次韵诗作出独特解读,认为在表面的颂赞之下暗含讽谏苏轼诗律不严之意。潘德舆云“以晚近文人相轻之心,测度古贤,予不以为然”(2015),不太认同史氏看法。结合苏黄之交的实际,潘氏的意见颇有根据,但一生敬重,在特定情境下一时而生不服与比试之心,似也不违人之常情。此外,张孝祥《于湖集》由门人谢尧仁作序,序云:张氏每作诗文,辄问视苏轼何如,尧仁答以先生笔势,读书不十年,当可与苏轼比肩。对于张氏之作,纪昀等四库馆臣以为:“大抵规摹苏诗,颇具一体,而根底稍薄,时露竭蹶之状,尧仁所谓读书不十年者,隐寓微词,实定论也。”(永瑢1366)

而撇开所谓上下关系,以讽颂寓规谏,实际上也是文学批评隐微修辞的常见现象。杜甫《春日怀李白》几成“公案”之一:“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罗大经《鹤林玉露》云:“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笔立成,杜子美改罢长吟,一字不苟。二公盖亦互相讥嘲:太白《赠子美》云:‘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前作诗苦。’‘苦’之一辞,讥其困雕镌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罗大经100)罗大经此说不为无据,因为杜甫苦心雕琢诗句,改罢长吟,李白援笔立成,诗律欠严,都是诗史的事实。就像后来的苏黄,苏诗有失漫与,黄诗坚守诗城,也都是批评家的共识。不过,罗大经径谓李杜彼此讥嘲,将双方的诗句互赠看作箭尖互抵,也不免有煞风景。金圣叹论《春日怀李白》云:“言白也人称其‘诗’遂‘无敌’,我谓其‘思’则‘不群’有之耳。下紧接‘清新’‘俊逸’四字,皆是‘思不群’边字。吾闻温柔敦厚,深于诗者也。‘清新’‘俊逸’,于诗且无与,此非文人相轻,实是前辈定论。”“看先生‘细’字‘重’字,信知作文不易。夫文岂‘飘然不群’四字之所得了哉!”(金圣叹27)金圣叹从杜甫诗评里更多地看到“温柔敦厚”的风人之旨;他与罗大经都没有否认杜甫可能对白诗含有微意,但他的似有还无,与罗大经的无趣坐实,也形成较鲜明的对照。

虽然没有李杜、苏黄的例子那样知名和聚议纷纭,但以下两例同样耐人寻味。一例是明代陆奎章(子翰)模仿韩愈《毛颖传》作《香奁四友传》,以镜、梳、脂、粉为前四友,尺、剪、针、线为后四友,徐淮《题香奁四友传后》对之赞赏有加,以为能像当年韩愈一样对所写对象随物婉转,最后云:“余得而读云,累日不厌。自幸晚年获此珍异,子翰真有助于余哉!抑余尝闻昌黎因文以见道,余又不知《原道》与《毛颖传》孰为后先也。子翰年富力赡,博极群书,当有佐佑六经之文,如《原道》者,其肯终惠我乎!”(徐淮305)徐淮笔锋一转,认为韩愈除了游戏之作《毛颖传》以外,更有《原道》那样的大文章,陆氏如也能成功摹写,同样不要忘记赠阅,以让自己受教。箴规之意溢于言表。一例是清代施闰章曾在与王士禛门人洪升的谈话里,将己诗与王诗作对比:“尔师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见;吾诗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筑起。”施氏通过两个不同的譬喻,暗示两人作诗有“虚悟实修之别”,不仅如此,纪昀等四库馆臣进一步解释云:“士禛诗自然高妙,固非闰章所及,而末学沿其余波,多成虚响。”“闰章所论,或亦微有所讽,寓规于颂欤!”(永瑢1521)

关于寓规于颂,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类型,即在批评话语的空白之处,作针对这种空白的不言之言。换句话说,甲的在场,固然值得赞扬,但乙缺席的空白,也留下令人遐想的批评空间。如谢灵运,《文选》只选其诗,不选其文,说明齐梁人认为他的文章还不够骈俪化(曹道衡40)。庾信的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但《四库全书总目》论其文而不及诗,因为其诗“入北以来,未有新声,反失故步,大致仍归于早岁之风华靡丽”(钱锺书,《谈艺录》300)。这些大致是公认的看法。李商隐为白居易作墓碑铭半句不提其诗,只云“姓名过海,流入鸡林、日南有文字国”(李商隐1809),不肯易一字而称“诗名”(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220)。魏禧为王士禛诗集作序云:“文过其诗。”王士禛固有诗名而无文名,魏禧不满其诗,“正在言外”(杨钧210)。白居易、王士禛的诗还是很有特色和地位的,但李商隐不提白诗,魏禧更刻意让王氏一直缺席的“文”出场,意欲抹杀原本在场的诗,则难免有他们的个人偏好与偏见在内。明代孙作有《沧螺集》行世,诗学黄庭坚,“虽颇拔俗而未能造古”,自号东家子,宋濂为作《东家子传》,“一字不及其诗,盖有微意,非漏略也”(永瑢1470)。孙作不比谢灵运、王士禛等鼎鼎大名,但也同样难逃其诗在传记里缺席的批评遭遇。此外,韩愈《柳子厚墓志》谓柳宗元:“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辞章。”在清人沈訚看来,这也属看似肯定,实有讽谏:“夫岂不以河东之工夫,多施于记览;辞章之根底,多本于记览;而于公所言诗书仁义,未能倍施其功,而鲜有实得于己邪?”(沈訚,卷二)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同,照沈訚解释,韩愈让在场的值得颂赞的甲与缺席的应受贬斥的乙颠倒了位置,说柳宗元刻苦“务记览,为辞章”,其实用错了工夫,不该赞扬,柳宗元所不“务”不“为”的“诗书仁义”及“实得于己”,才是应当刻苦追求的。楼昉曾评价韩愈《祭柳子厚文》云:“虽尊称子厚而中含不满之意。”(楼昉471)将祭文与墓志合观,更可见韩愈的为文机杼及对柳宗元的赞中有弹。

六、 批评的意识与批评的批评

古代文学批评的隐微修辞有着广泛的应用场域、丰富的表现形态。当然,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它也不免有过度解释、牵强附会甚至歪曲误解之处,也因此而受到一些批评家的讥弹和反对。不过,不无反讽的是,这些发展过程中的问题,反过来又可能助长和强化了隐微修辞的策略与实践。如王安石所编《四家诗选》在入选诗人、诗人顺序、所选篇目等方面都被认为不乏微意,但否认有微意的意见也不少。黄伯思《跋百家诗选后》以为,《四家诗选》不过是王安石编撰《百家诗选》时的副产品,李、杜、韩、欧诗“可取者甚众,故别编为四家诗。而杨氏谓不与此集,妄意以为有微旨,何陋甚欤”(黄伯思349)。另外,四家未入《百家诗选》也被认为有微意,直是无稽之甚。王巩《闻见近录》云:“黄鲁直尝问王荆公:‘世谓四家选诗,丞相以欧、韩高于李太白耶?’荆公曰:‘不然。陈和叔尝问四家之诗,乘间签示和叔。时书史适先持杜诗来,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编集,初无高下也。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何可下之?’鲁直归,问和叔,和叔与荆公之说同。今人乃以太白下韩、欧,而不可破也。”(王巩209)王巩拿出黄庭坚、王安石等当事人当面问询的真凭实据,指出所谓杜韩欧李的编选顺序不过是书史持诗集而来的顺序,根本不存在以次第分高下的微意。王巩显然比黄伯思反驳得更有力。不过令王巩费解的是:“今人乃以太白下韩、欧,而不可破也。”(王巩209)《王直方诗话》更耐寻思:“荆公编集四家诗,其先后之序,或以为存深意,或以为初无意。盖以子美为第一,此无可议者;至永叔次之,退之又次之,以太白为下,何邪?或者云,太白之诗固不及退之,而永叔本学退之,而所谓青出于蓝者,故其先后如此。或者又以荆公既品第了此四人次第,自处便与子美为敌耳。”(郭绍虞86)王直方将数个“或以为”并置,似有犹疑,本身就是隐微修辞的表现,倾向王安石的编选次第确有微意;不仅如此,他还借引用他人观点提出了一个解读微意的“新”维度:王安石既品第了四家,即便他置杜甫于第一,他还是高自标置,被认为站在了四家特别是杜甫的对立面。再如方回,其《读太仓稊米集跋》云,周紫芝“绍兴元年避地山中,不能尽挈群书,唯有柳子厚、刘梦得、杜牧之、黄鲁直、杜子美、张文潜、陈无己、陈去非八家诗,抄为《诗八珍》,以谓皆适有之,非择而取。予谓此岂适然?学诗者不可不会此意。取柳不取韩,取黄不取苏,取杜不取李,有深意也”(方回405)。周紫芝选录《诗八珍》,并且声明因为避乱手边的诗恰好只有这八家,“非择而取”,但方回偏不相信,认定了周氏不能没有“深意”。也因为有了类似方回等人这般看法,王巩等人即使拿出王安石实无微意的凭据,看来也作用有限。问题是:为什么隐微修辞成为不少古代文学批评家的某种“不可破”的执念?为什么在有较充足的证据显示没有微意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在字面意义、一般行为之下发掘微意?章学诚、纪昀甚至为了彰显某些微意,而使对文学批评的事实性要求退居其次。显然,围绕着文学批评,存在着应该或必须含有微意的较广泛的社会心理期待。

对于这种社会心理期待,可以有多方面的解释,如推崇“春秋笔法”与“温柔敦厚”的历史、诗歌写作,反过来也对文学批评有很大影响。不过,扩大开来看,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批评,都与中国古代“文”的社会密切相关,既是“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长期积淀与形塑的结果。《文选序》云:“文之时义远矣哉。”(萧统1)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在上古贵族之家臣或邑宰基础上就出现了允文允武的士,其才能包括后来儒家所谓六艺之教,通礼乐以襄赞诸侯贵族,精射御以争战防卫,习书数以管理贵族之家或庄园;甚至娴熟典故,知前贤往哲之行,历代兴亡之迹(杜正胜10)。后来文武分离,文士出现,“文”的含义也同样广泛,如章太炎所云:“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谓之文;八风从律,百度得数,谓之章。文章者,礼乐之殊称矣。”(章太炎67)“文”具有悠远的历史、广泛的应用范围,从时空两方面构成了古代社会的经纬。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心雕龙》云:“文之为德也大矣。”(刘勰1)“文”的核心质素是围绕事、理、情而发,发必中节,有节制,不过度。社会礼乐、道德、制度等“文章”如此,落实于字面册籍的文章亦然。后者中的诗及骚赋颂等诗之流,固然强调不直致而有节奏,反对径情直发,一览而尽,言外无余,其他以实用性为主的“文”,也与作者的气质、人格及所载的事、理、情相关,在气质人格上要求无伪,“修辞立其诚”;在事、理、情上要求无差,“辞,达而已矣”。也就是说,实用文章也有赖于修辞,包括实用文章在内的“文”,都具有“美”的质素和要求。所以,美与远、广、大一起构成了中国古代“文”的几个重要特点。古代文学批评的隐微修辞也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的社会与氛围中产生、发展和成熟。唯其远、广,源远流长,无处不在,日用而不觉,它也积淀和形成了不少约定俗成的社会心理认同与期待。唯其美,它特别强调言尽乎此而通乎彼,追求意在言外,味外之旨,它要求即使是偏重实用功能的文学批评也不应将隐微修辞排拒在外。唯其大,古代文学批评也以隐微修辞寄寓价值判断和人文关怀,保持文学批评有为而发、法度谨严、意理深长的严肃性,即使是看起来自由散漫的诗话、笔记,也因隐微修辞而具有了整严气象。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夏文庄,初谥文正,刘原父以为不可,至曰:‘天下谓竦邪,而陛下谥之“正”。’遂改今谥。宋子京作祭文,乃曰:‘惟公温厚粹深,天与其正。’盖谓夏公之正,天与之,而人不与”(陆游93)。陆游、宋祁的隐微修辞,连同刘敞为夏竦谥“文正”而争执,“文正”与“文庄”的几微之别,都只有在古代“文”的脉络里才能得到理解。

由于隐微修辞的运用,古代文学批评同时也成为一种独特的“批评的批评”。清人过珙曾评论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云:“闲师,浮图氏也。昌黎一生不许浮图,故绝无可表扬,单就草书一节略为铺张。其意思连草书亦不甚许,却妙在转折间闲闲然意贬而辞不露。中论张旭一段,笔势怒突,玩之却有至理。然此非浮图氏所知也,便寓有讽意。”(过珙卷七)过珙以为韩愈这篇赠序不露辞色,暗寓了对于僧人高闲的不满;“此非浮图氏所知也”当有两解,一是张旭的“怒突”草书非心性虚静的僧徒所能到,一是韩愈的暗讽高闲未必能领略。后一解也指出了隐微修辞实际上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它是批评家表达各种隐晦微妙意见的有效方略,也为读者领悟和认识批评对象提供了可以意会的情境线索与文化脉络;另一方面,隐微修辞固然与直露对反,但也不应过于晦涩,最好能做到自然凑泊,不使人觉。换句话说,隐微修辞的目的要使人“觉”,效果却要不使人“觉”,这两方面存在着较大的空间和张力。如韩愈的微意高闲上人不能领略,就不免明珠暗投。不过,高闲领略与否现已无从得知,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围绕着据说韩愈寄寓微意的《送高闲上人序》,显然已不仅有韩愈与高闲上人。如果韩愈是批评家A,过珙就是后世无数的读者之一,同时他又是批评家B;韩愈的对象是高闲上人,过珙的对象是读韩序的当时与后世的读者。过珙认为有微意的证据有二:一是韩愈辟佛,一是写到高闲上人的草书时拿张旭来对比的那一段摇曳闪烁的文字。但韩愈不满佛教教义不一定就意味着必然不亲近不许可具体的佛教中人,在这方面,韩愈本人及当时人都留下了有关文字,相对容易证实或证伪。证据二属于所谓以笔法见微旨的修辞一类,须有相应的文内文外的解读能力,面对文本在字里行间设定的多重层次或空白,同时还须考虑文本之外的复杂因素,甚至韩愈在当时当地相对淋漓酣畅的写作状态。这些就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一种观点不一定能获得无保留的认同,总是遭到补充、修正或否定,或者就算被认同,也可以从其他的角度来解读和确证。这也恰是隐微修辞比一般直接阐释和评判的批评能够敞开更多解读空间的地方。所以,到底批评家A有没有微意,到底批评家B的看法及论证有多少合理性,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定论,而须召唤后世的读者来参与,召唤从批评家A出发并且对批评家B持赞同或保留意见的批评家C、批评家D,等等。因此,每一个隐微修辞就是一种处在不断迁移、变化之中的批评的批评,进而组成一个既有相对一致的价值关切又总是保持开放状态的批评共同体。批评的批评也因此在人际甚至代与代之间不断接力,商量培养,积淀为有着较深厚社会文化心理基础的批评无意识,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独特事件与重要成就,同时也将给今天的文学批评带来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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