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黑

2023-10-22申剑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青蓝乘风医生

申剑

许白黑与李乘风,是蓝市医科大学临床系的同学,这所大学是国字号级别的。省会蓝市是老城,拥有十几所名牌院校,医科大学也在此列,并且是响当当的头号阵营。大学五年,他们始终睡的是上下铺,是同窗加同床的关系,两人曾经合伙买了套西服配领带,谁见女朋友了,谁才能穿。

大二的时候,两人不巧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同学,为了西服领带的归属问题,两人差点打起来。李乘风自恃班长的身份,非要逼着女同学二选一,女同学当场表态,我都不要,我是不会跟同性恋谈恋爱的。这件事就此闹成了笑话,在整个临床系相传,几乎人尽皆知。

大三时,许白黑迷上了变态心理学。变态心理学在临床医学中,只属于一门常规课程,不能说不重要,但也不是太重要的。许白黑却掉了进去,不能自拔。为此,他购买了大量书籍,还借阅了不少权威杂志。有些杂志是国际性的,全英文,他就抱着字典阅读,再也没有其他心思了。

大五,医学生都是实习生了,分在了各个医院,许白黑和李乘风都进了省人民医院,都是普外科的见习医生。许白黑斗胆把自己的英文论文寄走了,寄给了美国一所顶级医科大学的心理医学泰斗,汉非斯教授,当然,他也是汉非斯医生。

这篇论文只有七页纸,标题有些文艺化——黑顶病案之我见。关于黑顶病案,是当时国际心理医学界的著名失败案例,几位国际名医联手治疗某患者,愈后三个月,该患者在黑顶大厦纵火自焚,成为焦炭。黑顶案例由此得名。

汉非斯来电话了,清晨五点,踏雪时节。许白黑被叫醒,去普外科护士站接听的,当时的实习医生宿舍楼是没有电话的。由于许白黑的英文口语水平还不太过关,两人对话只能是较为简单的。汉非斯语速很慢,他说,许,我的看法与你相同,该病案治疗方式有误,患者的确是应当归属于某位医生的,由始至终。

许白黑都有些结巴了,他说,汉非斯教授,我还有一个看法,我不敢写上去,根据该患者的初期症状,他并不需要动用名医的。汉非斯说,作为案例,你不会知道患者的身份和姓名。我只能告诉你,我与你同见。许白黑不由自主,竟然鞠了个躬,对着空旷的走廊。汉非斯问道,我希望有个推进,让我们成为师生吧。许,你是否乐意?

这件事的结果就像一个传说。夏至那天,许白黑就走了,远涉重洋,投到了汉非斯的门下,先是学生,从硕士到博士;博士期间,他还兼任助理医生。助理医生当了几年,汉非斯忍不住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许,我要与你联手,创办一家心理医院。做我的合伙人吧。许白黑笑了,笑容是瞬间怒放的,如若深夜之昙,着了露水,是他的泪光,眼角的泪光。他说,平生愿,愿以平生偿。

不同于许白黑,李乘风所走的,是另一条路线,绝对常态化的路线。所谓绝对,是无路可走的绝对;所谓常态,是每个医学毕业生的常态。毕业后,李乘风进了市中心医院,正式披上白衣,成为李医生。他是被分配去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如此,分到哪里,就是哪里。没什么选择权,只有被选择。按照惯例,李乘风的头一年,是轮转性质的,在医院各科室轮转。期满定位,他被定位在急救中心了,确切地说,是急救中心的急诊外科。

他是被抢到这里的,急救中心的女主任把他给抢来的。本来他是要被分进普外科的,普外科是李乘风的人生梦想。普外科主任也高度看好他,这个科室是名医的温床,只要肯吃苦,只要能坚守,迟早都会脱颖而出成为大医生的。李乘风最怕的就是急救中心了,急诊外科都是急活儿,来的多是急性外伤,常规性的清创缝合,大多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医术难以获得突破性的提升,他耗在这里,是没有什么前景可言的。

李乘风怎么也抓不住存在感,他的存在感归零了。兜里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将近一百五十元,李乘风跑到了邮局,给许白黑打电话。国际长途很要命,打往美国是每分钟六十元。电话接通了,李乘风忽然哽咽,他说,白黑,你打给我吧。

三十分钟后,许白黑的电话打过来了,打到了医院的传达室。邮局是只能打电话的,不能接电话。急救中心更不可以,那是急救电话,医护人员不能因私动用,那是违规的。李乘风问道,我想去找你,行不行?许白黑停顿片刻,开口了,两人分析利弊,得出结论,李乘风若去美国,是不可能考取医师资格证的,想做医生是不可能的。至于谋生,那并不困难,干什么都能立足的,找个医学实验室,从事基础研究,也是可以的。李乘风说,不,我要拿手术刀,我要做外科医生。许白黑说,那么乘风,留下吧,考研,读博士,没有别的出路了。

李乘风说,考研,定了。许白黑低语,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就是读书、打工,还有给你写信。手指全脱皮了,见人都不愿伸出来。汉非斯教授说我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学生,乘风,希望你和我一样。我们不是天才,就靠勤奋吧。

半个月后,一张一千美元的汇单到了,说好了的,每年一千,五年五千。李乘风当时在国内的工资是每月三百元出头,这笔钱等于是带薪读书了,还挺富裕的。李乘风倒回头,重又考回了母校,硕博连读,他的主攻方向是肝胆外科专业。李乘风读书期间,国内经济发展迅猛,许白黑就每年多寄两百,到了第五年,就成了两千美元了。

李乘风常常收到包裹,来自美国的包裹,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他最爱的是那个VCD碟片机,里头有张碟片——费玉清的《一剪梅》,李乘风随身带着,越听越爱。博士毕业,李乘风选择了母校的附属医院,直接进了普外科。干了几年,每天都在手术台上,已颇具名医风范了。

卫生局局长来做手术了,胆囊切除手术,亲自点名李乘风主刀。术后一周,李乘风都没离开过科室,每晚都在局长的病房陪床。局长出院时,问李乘风,小李,当名医好呢,还是管名医好呢?李乘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局长说了算,我只知道感恩。卫生局局长就说话了,小李,自己人了。

很快,李乘风进了卫生局,作为高精尖特殊人才,李乘风直接就被认命为副局长了。他是从第九副局长干起的,排行最末。李乘风在卫生局扎下了根子,扎得结结实实的。后来,局长调走了,上调了,李乘风也就改口了,不叫局长了,也不叫职务,他叫他老领导。两人的关系从没变过:自己人,始终都是自己人。

春风桃李,江湖夜雨,自己人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心连心的。李乘风的排名越来越靠前了,从第九到第二,从第二到第一,李乘风终于被扶正了。李乘风和许白黑随时联系,互通有无,闲了就说闲话,有事就说正事。从无岁月是等闲,不过十多个年头,两人各得所愿,李博士成了李局长,许博士成了许名医。许白黑的名医,可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名医,是国际名医,国际心理医学界的顶流名医。

两人见过几次面,有大事了就要见面的。许白黑结婚,偕妻子芝芝回来,李乘风对芝芝说,芝芝,你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李乘风结婚,许白黑和芝芝回来祝贺。李乘风的妻子是红缨,许白黑对红缨说,红缨,我愿意对你终生负责。李乘风大笑,拥抱芝芝,芝芝,我也对你负责,一辈子。芝芝提议,那就共度良宵吧。

共度良宵,那是必须的,后来就成为保留节目了。四个人的良宵,都分不清谁跟谁才是一对儿了。每次都是许白黑包下整栋的别墅,度假村里的别墅。大吃大喝,大悲大喜,悲与喜都来自唱歌,跟着卡拉OK大吼大叫,唱完了就睡,通常一觉醒来,芝芝会发现,自己是独守空房的,几层楼找遍,许白黑和李乘风在露台上,两只吊床偶尔晃动,那是谁醒了,又睡过去了。

他们也在美国见过面,是李乘风随团去考察。李乘风最爱芝芝的望远镜了,天文望远镜,可以望到银河系以外的星球。许白黑说,可惜太沉了,你也带不走。这是芝芝自天文研究所辞职,该所赠给她的纪念品。李乘风问芝芝,这么喜欢做家庭主妇呀?芝芝回答,没有办法,乘风,医生夫人是用不着工作的。

许白黑是属海的人,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漂洋过海了,仍是面海而居。属海的人都认得云,什么样的云勾连着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云牵扯着什么样的雨,他大致是心中有数的。如此清晨,如此风云,那是只待雷声霹雳,就会暴雨倾盆的。许白黑洗漱完毕,吃了早餐,换好衣服,出了家门。他算准了今天将在风雨中行车,就提前十五分钟上路了。

许白黑失算了,四十分钟的车程,从家里开到医院,一路上打着车灯,到了医院停好车,蓦然间抬头,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医院的楼房居然是通体雪亮的,喷薄的阳光呼啸而来,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扫荡了院子里所有的角落。眯着眼再看,那些云团早已瘦了身,都成了絮状,也不知道那么多的雨水都跑到哪儿去了。许白黑呈观天状,观了好大会儿,才进了医院主楼。他没进自己的诊室,先进了汉非斯的诊室。

若是按照中国的叫法,汉非斯和许白黑,应该分别被称为院长和副院长的,可是在烂柯山心理医院,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们。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是直呼其名的,前来就诊的患者也大多如此,只不过在名字之后,还是要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医生。

作为院长和副院长,汉非斯和许白黑既无办公室,也无会议室,他们只有诊室以及休息室。有什么事了,他们习惯到对方的诊室去沟通。诊室也没有秘书,只有助理,助理都是心理医生,不懂行政事务,只懂心理医学。所以这个院子里的沟通,注定了都是关于专业的,超出专业范畴的事务,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无法生长和壮大的。

许白黑说道,汉非斯,我有事情要说,是李乘风,他希望和我们合作,在蓝市创办首家外资心理医院。我认为是可行的,你觉得呢?

汉非斯笑道,当然,许,我的故乡已经有了分院,你的故乡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是赞同的,只是莱茵河畔的分院,我有学生在那里坐镇,那么蓝市呢,难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许白黑也笑,汉非斯,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汉非斯貌似严肃地说,许,很好,我们是医生,不是商人,但是有前提,我们的医院,必须是双赢的,关于医学以及资本。

许白黑回答,汉非斯,我已明确告知李乘风,涉及蓝市这家心理医院,我们坚持三点:没有所谓的联合创办,只能是引进,只能是美国心理医院的分支机构;全外资投入,全外籍医生,全进口药品以及设备;还有,百分之百的管理权以及运营权。

烂柯山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不光是神话故事那么简单,而是地域文化使然。烂柯山是路,不是山,路的尽头是山,路头就是山口了。山是龙王山,为什么叫烂柯山呢?地方志从无记载,成了谜。龙王山下烂柯路,烂柯路的名气,可比龙王山大得多了。以山闻名者,数不胜数,以路闻名者,放眼望去,除了烂柯路,还有谁呢。

烂柯路是条老路了,通山连海,据说是明末时期,就有了这条路的。是官道,有过驿站,就叫烂柯驿。到了清朝,就不得而知了,烂柯驿没了,烂柯路兴了,兴起了,中兴了。兴的是私宅,是洋宅,是别墅。别墅挺多的,都是老宅子了,清朝的老宅、清末的洋宅、民初时期的宅子,星罗棋布,各领风骚。再往后,老宅就没了,过气了,就都重建了,都建成墅院了,西洋风格的墅院。正是所谓的时也势也,名人出名宅,这里的不少宅子都是名宅,都是住过风云人物的。就在烂柯路上,有3号和4号两栋老宅,曾经叫许宅,那是许白黑家里的老宅。

那两栋楼都是四层结构的洋楼,有上百年建筑历史了,建筑风格是全西式的。两栋楼是毗邻的,都有着很大的花园,占地面积加起来有二十几亩地的样子。这是许白黑祖父的私有财产,他的祖父母和父母,曾经分别居住在这两栋楼里。

到了许白黑出生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这两栋楼空前地热闹了。一下子拥进了很多的人家,足有几十户那么多吧,他们都成了主人了,也带来了很多的孩子,许白黑却是从无玩伴的。他们都是住在楼上的,而他是住在地下的,他们一家人都住在地下室,再也没能上过楼。

后来,像是很快的后来,是多久呢?是在过年吧,是个雪夜,看不见雪花的雪夜,看得见的只是积雪,院子里的积雪,树梢上的积雪,是那棵桂花树,是他的亲人们。他们都走了,都离开了,离开了他,离开了这里。是的,离开,就是他们的选择,相对体面的选择。他的祖父母、他的父母,都做出了选择,选择了离开,就此诀别,再不回头了。

他的哥哥许青蓝没有离开,他留下了,也是他的选择。在许家,任何的选择权利,都是属于自己的,从来就是,从没有变过。许青蓝选择留下来,就留在这里,看着,等着,等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无论怎样的开始。但是后来,他也只能走了,他被驱逐了,因为他们的离开,是被命名为罪恶的。许青蓝是跟着王花花走的,他是抱着许白黑走的,走到了离这里很远的郊区,一个很小的村庄,那是王花花的家。他们住下来了,很久,很久。那一年,许白黑四岁,许青蓝十七岁,王花花十九岁。

往后,他们再也没有回过那两栋楼,连提都没有提过。数十年过去了,也从没有任何机构或者个人,就那两栋楼的归属问题,与他们有过任何方式的联络。那两栋老宅,已经成了家里的忌讳,是从来不可以提起的。许白黑给许青蓝和王花花买了房,是这里最好的复式房;也给侄女中秋买了房,是这里最贵的精装房。他是想过老宅的,偶尔想起过,把两栋老宅给要回来,但也只是想想,想想而已,也就放下了。

美国心理医院创办时,汉非斯提出来,许,我们就用你的出生地来命名吧,烂柯山心理医院,我很喜欢,你呢?许白黑说,汉非斯,你错了,是烂柯路,不是烂柯山,山是龙王山。汉非斯摇头,不,我认为,那个神话的起源,就是龙王山。只不过书写者为王者讳,曲中达意罢了,不然怎么会有烂柯路呢?

许白黑沉思,眸子里忽地腾起了两簇火焰。他说,烂柯,应用于心理医学层面,即为梦醒者。汉非斯,就让我们还原真相吧,龙王山就是真正的烂柯山。汉非斯点头,许,你也曾是梦里人。许白黑莞尔,汉非斯,我早已无梦了。

创办国内首家外资心理医院,本来就是李乘风的夙愿。他早就意识到了,中国是抑郁症等各类心理疾病的高发区,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是必须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大有作为的。

当然要有诚意,足以打动对方的诚意,他接受了所有的条件,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的话语权是什么:是的,好的,同意,照办。就是这么多了,除此之外,他又献出了一个惊喜,他说,白黑,我把老宅给收回来,以心理医院的名义,就用老宅开办医院吧,你不认为这是最为绝顶的创意吗?

许白黑回答,乘风,以你的职位,我倒是感觉吧,困难也是绝顶的。不用勉强,可以另行选址的。李乘风大笑,要的就是绝顶,你知道的,老领导在蓝市呢,可不就是绝顶嘛。

许白黑点头,好,那就签署意向书吧。

李乘风说,不,直接签署协议书吧,实不相瞒,我都没信过什么意向书,十之八九都会成为废纸的。

许白黑问道,乘风,于你而言,这又意味着什么?

李乘风说道,大功一件,够不够?如果不够,我补充一点,我也是医生出身,在我的任上,蓝市要有一所国际标准的医院。

许白黑的哥哥许青蓝,比许白黑年长了十三岁,嫂子王花花,比许青蓝大两岁。王花花在十九岁时,不仅嫁人了,还当妈了:嫁给了许青蓝,带大了许白黑。在王花花和许青蓝的眼里,许白黑仿佛从来就没有长大,从来就没有离开,他都没变过,始终都是那个最懂事的孩子,从不多说话,从不提要求,从不烦人,甚至从不撒娇,只是特别能吃,做多少吃多少,给什么吃什么,总也吃不饱似的。

许青蓝和王花花住的是复式楼,楼上楼下,二人各有领地。许白黑每次回家,吃饱喝足了,都要聊上好半天,是那种有问必答的聊天方式。他们总在问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没有不问的。许白黑归纳总结,笑着回话,都好,我和汉非斯没有矛盾;医院没有所谓的医疗纠纷;和芝芝很好,不是相敬如宾,是零距离的;孩子?哦,谷雨功课轻松,不,没有作业,从来就没有。她还那样,不肯学中文,不肯吃中餐,呵呵。

许青蓝摇头,孩子大了,都不听话了,中秋也这样,你嫂子让她相亲去,她就是不去。

王花花忽然说,白黑,你功成名就了,可不能有小三啊。

许青蓝嗔怪,花花,胡说什么呢,白黑是那种人吗?咱们家可出不了那种事。

许白黑说,嫂子放心,我只有芝芝。

王花花抓了件外套穿上,送他俩上了车,许青蓝的老年代步车。许白黑伸头道,嫂子像只大花猫,怎么不穿芝芝挑的衣服呢?王花花拍拍他的头,笑道,太素了,打拳跳舞都要鲜亮。可不许再买了,乱花钱。

许白黑极为好奇,他没坐过这样的车。许青蓝很得意,我圈子里,这辆车最新、最好,豪车啊,他们都说是你买的。许白黑笑说,不得了,都算我头上了,包括高档内裤和跑鞋。许青蓝意气风发,笑道,那是,白黑,你是哥哥的骄傲,从小就是。

许青蓝停车,停在了街角的点心店门前,挤眉弄眼地说,白黑,去,老样子。许白黑下车,只两分钟就捧回了几样小点心。就那么站着,他开吃了,每样都捏着吃几口,吃罢,一双油手无处可蹭,再不是当年了。小时候,每逢双月,哥儿俩都要出来偷吃的,哥哥最爱看着弟弟吃了。许青蓝说,许家的孩子,能挨饿,能受冻,就是不能没零食。

此行三天,诸事圆满,许白黑回去了,出了机场,芝芝迎上前,两人并没有拥抱,也没有贴面,他们只是相互拽了拽,他拽她的发梢,她拽了拽他的衣领,都挺用力的。她从不肯在车里等他,尽管他每次都说,家里统共几辆车,别担心我不认得。芝芝总做怪相,那可不一定,我那辆要换个颜色了。许白黑领悟力极高,芝芝说的换色,通常就是要换车了。她换过多少种颜色呢?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最杰出的那个颜色,叫作幻彩蜥蜴,通体都会变色,随着光线变色。要多美有多美,要多丑有多丑。

每次出门,接他送他的都是她。结婚多年了,两人固执地保持着恋爱期间的习惯,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有事了共同商议,没事了也要嘀嘀咕咕说些闲话,家里是从不冷场的;走路时,她最爱把手插进他的外套口袋里,他会在兜里握住她的手,出汗了也不松开;偶有争执,他总是抢着认错,若是认错无效,那就全听她的。

芝芝凝神看他的脸,说,你瘦了,乘风折磨你了。许白黑问道,芝芝,国际名医和卫生局局长,谁更厉害一些?芝芝乐不可支,当然是你,你的收入胜过两百个他。许白黑摇头,我就收不回老宅,他能。芝芝咋舌,那也是因为你,白黑,你和他没有可比性的。

许白黑乐了,那是,可是你知道吗,以后我得接受他所谓的行业管理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德行,动辄就会来医院找我的,要么调研,要么督导,不然他都没法平衡自己了。芝芝说,那多好呀,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芝芝并非许白黑的初恋,但她是他的心上人,从看见她那刻起,芝芝就令他惊艳。他无法抗拒她的眼神,他从没见过这么摄魂的眼睛,犹如黑钻,最纯粹的黑钻,没有任何的杂质。如同相应的配置,她拥有高挑的身段、粉白的面孔,以及在他听来最为曼妙的嗓音。

他们是在某个小餐馆相识的,两拨人都是华裔,分别是医学生和天文系的学生。他们并不认识,相互打了个招呼,也就算是认识了。后来就合成一张桌子了,又加了菜,大家都很开心,分享专业心得以及各类见闻,不亦乐乎。

许白黑找个借口,与同学换了位置,挨着芝芝坐。他鼓足了勇气,提出约会,他忽然流汗了,衬衣都贴在了背上。他自报家门,许白黑,医学生,心理医学。芝芝微笑,我是芝芝,来自中国台湾,天文系学生。许白黑说,我想说,离开这里吧。芝芝直视他片刻,说,我也这样想。

那晚,她带他回学校,去看星河,用最专业的天文望远镜。他看天,她看他,他挺高的,比她高出十厘米不止。她站在他的侧面,他的脸部线条明朗,鼻梁的弧线堪称完美,相较于西方人,东方男人再好看,大多也会输在侧脸,但他是不同的,就连味道都是不同的,她已经嗅到了,他用的香皂是那种牛乳味的,与她同款。她在等他,等着他开口,他极为沉迷,看了好半天,回过头来,他说,最亮的那颗星,不在天际,是你。芝芝惊奇,医学生的口才,不应该这么好。

许白黑语气虔诚,如同许愿,芝芝,我想说,让我们开始吧。芝芝说,我的父母相爱时,打了一对金坠子,刻着彼此的名字,都挂在脖子上。后来,就没有后来了。许白黑神往,至少拥有过,芝芝,我没有父母,只有哥嫂。我的理想是,做最好的医生和爱人。芝芝说,我也有理想,我的名字要刻在抹不掉的地方。许白黑微笑,正是我的专业,寸心之上,你的名字。

相识半个月,两人同居了。就在他的公寓,离学校很近,公寓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样子。他有奖学金,可以租屋,但那是远远不够的,两人都需要打工。没有什么不同,几乎所有的留学生都是如此的,苦是真苦,穷是真穷;乐是真乐,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他每月都要汇款,汇往国内,汇往蓝市;她每月都会收到汇款,来自中国台湾,她的父亲。

芝芝的父母在她初二时就彼此把坠子融化了:把对方的名字给融化掉了。两人都有足够的证据,是对方先有的外遇。后来母亲再嫁,嫁给了父亲的好友;父亲不甘人后,另娶新妻,比他小了十多岁。从那时起,芝芝就开始住校了,节假日无处可去,父母家里都添丁进口了。父母的离婚协议写得清楚,芝芝由父亲抚养,直至成年。

到美国念大学,是芝芝提出的,父亲允诺,可以,生活费用我来承担,直至你毕业。父亲很守约,每月所付,恰好够她生活。芝芝不知道,父亲的婚姻是否合意,她只知道,母亲又离婚了,独居了,她从不是个悲情的女人,两次婚姻、三个孩子,她都留给了男方。如果再加上父亲另外的一双儿女,那么,芝芝拥有四个弟妹,只不过她从没有见过他们,连照片都没见过。

许白黑和芝芝同居了三年,每天都在一起,从没分开过。每年,每月,每周,许白黑都会求婚。每次,芝芝都答应了,他说,今天就注册吧。她说,好的。然后,就要出门了,她会说,明天,好不好。他重重地点点头,好的,芝芝。

毕业后,她进入某天文研究所工作,他还在读博士。要论花钱,芝芝是把好手,她比他会花,不是能挣会花的花,而是省着花的花,能省就是王道。两人是分开挣钱的,他只会交钱,都交给她,她负责统筹安排,汇款没耽误过,生活没耽误过,甚至就连享乐也没耽误过。

两人结婚时,她已经工作两年了。与所有的同行不同,她的工作兴趣不是研究,也不是学术,而是发现。差不多每个夜晚,她都在加班,迟迟不肯归家,就在那台望远镜前。当她发现了哪颗星星,她就拥有了命名权,当然,这项权利是可以出售的,也可以转让。她给了他,Spirit,这颗星是他命名的,他说他喜欢。她说,给你一颗星,永不陨落。

他们的婚礼来了两拨人,十几个人,是许白黑的同学,以及芝芝的前同事。芝芝辞职了,在这个领域,她已经功德圆满了,很多同行孜孜毕生,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婚礼是在新房举办的,两室一厅,九十多平米,位于主城区,是贷款买的。

好奇怪,大家都送了礼品,唯独汉非斯没有随礼,他居然送了钱,也没整个红包,直接就是裸送的,数额并不大,一万美元。汉非斯对芝芝说,感激你的慷慨。芝芝说道,汉非斯,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他要捐出去的,把我的星星。汉非斯拥抱芝芝,亲爱的,他不敢告诉你,Spirit,那不是他起的名字,他把命名权给拍卖了,所得款项全部用于最新药品研发了,那是自闭症儿童的福音。芝芝说,汉非斯,那真是太完美了,是我的惊喜。

是年,许白黑考取了心理医师执照,成为心理医生。随行就市,水涨船高,芝芝更会花钱了。不再是省着花的花了,而是可着花的花了。她认为,对于金钱的最高敬意,当然不是留着它,而是花掉它。从医两年,只是两年,他们搬家了,搬进小楼,自成一统了。

芝芝仍然是总管,总管财务,以及家务。许白黑只有一样事物,医学,除此之外,他是什么也不管的。每天穿什么吃什么,都是她给他备好的。他问过她,芝芝,为什么行业聚会他们总是赞美我的穿戴?芝芝回答,因为他们只买贵的,不懂艺术。你可知道,你的西服和鞋子,都是手工制品;你的手表是运动版的,领带是绸质的,当然不一样,光是熨烫就得半个小时。

许白黑惊叹,每天如此,多么麻烦。芝芝说道,才不会,这也叫术业有专攻,贵在专注。许白黑建议,养只狗吧,或者猫。芝芝不接受,白黑,我照顾不过来。芝芝怀孕了,许白黑致电哥嫂,报喜。芝芝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他鼓励她,告诉父亲,还有母亲。芝芝懒洋洋地说,父亲中秋时通话,母亲是春节,年年如此,何必破例呢。许白黑道歉,对不起,我都没跟你回去过。芝芝说,没关系的,你太忙了。

谷雨出生时,芝芝是自己开车去的医院。许白黑回来,已是三天后了,他在巴黎参加会议,全球性质的心理医学大会,会上有他的专题讲话,为时十五分钟。芝芝对他说,白黑,我想叫她青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好不好。许白黑亲吻芝芝,芝芝,就叫谷雨吧,她的姐姐是中秋。

每天回了家,都是例行的程序,对话是少不了的,都是闲话,她问他答,或者是她说他听。她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她只在意他说了没有,只要他开口,不管说什么,她都满足。他有他的难题,能把人活活憋死的难题。关于他的职业,以及他的患者,不管说出来会有多么动听,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芝芝很体谅他,从不提及相关话题。有时,他会因为某个病例,彻夜难眠,她也能忍住不问。憋话,成了他们共同的默契。

憋得久了,是要有出口的,芝芝找到了出口,是他的书,心理医学的教科书。通读之后,芝芝寻到了秘境,如同一扇门,打开来,那是别有洞天的。书上的病例没有穷尽,他们经常探讨,简直妙趣横生。许白黑说,芝芝,灵魂伴侣,你是极品。

某日,许白黑接到芝芝的电话,是在快要下班的时候,事实上,他几乎从没有在工作时间段接到过她的电话。芝芝报出一个地址,她说,白黑,请回这里来。许白黑问道,这是哪里?芝芝淡定回答,家,我们的新家。许白黑惊呼,我怎么不知道?芝芝笑道,三个月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是你忘了。白黑,你只记得住患者的陈述,从来记不住我说过什么。许白黑放下电话就回家了,这是他的第一次,第一次提前下班。

站在行业顶峰的人都是相似的,汉非斯是这样,许白黑也是。不同的是,汉非斯的女人不叫妻子,叫作女朋友,他们还没有结婚,始终同居,已经同居了好多个年头了。相较于婚姻,同居是更为单纯的选择,从他的身上,许白黑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模仿和借鉴的。

就在方向盘上,许白黑贴了张小纸条,是新家的地址。不如此,他常常回不了家;出于惯性,有好几次他都走错了路,回的是郊外的老家,而不是位于市区的新家。

小半年,准确地说,是五个月不到,李乘风居然就把心理医院的事宜给办了个七七八八了。按照常理,像这样的事情,即便派出专人去跑、去落实和推进,从规划到落地,耗上个整年的光景,也是绝无可能的。但是到了李乘风的手上,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按照约定,许白黑与李乘风的约定,心理医院属于美国烂柯山心理医院的分支机构。按照惯例,医院的名称,是应该叫美国烂柯山心理医院蓝市分院的。但是李乘风提出,这个叫法不够狠,直截了当才是最好的,就叫美国烂柯山心理医院,中西合璧,是潮流,是大势,也是必然。

许白黑到蓝市了,带着他的一百二十一位医生,就位了,接诊了。他们都是外籍医生,是他一手招聘的,是在总院,面向全球招聘的。在整个筹备期,他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情,除了接诊。其他的所有事务,都是李乘风一手安排的,比如医院的装修,比如医生宿舍家具的团购,比如护士团队的组建,比如保安人员的招聘,等等。

对于许白黑的要求,李乘风基本上是全盘接受的,但也抗议过,他说,什么?要用银行体系的保安公司?太过分了吧?那可都是持枪的,是押送巨款的。许白黑解释,乘风,我这里的医生,人人都有枪支,入乡随俗是可以的,但是他们的要求,你得安排到位,不然他们都不肯来。李乘风气急败坏地说,好,我去跟保安公司谈条件,跟他们签约。许白黑说,好,只是被保护,并不需要持枪,我们可不是巨款,不会吓唬患者的。

卫生局换名称了,正式易名,不再叫作卫生局了,叫作卫计委,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李乘风也不是李局长了,他的称呼是李主任,卫计委的李主任,这是在心理医院开业的第二个月。

这件事对心理医院不构成什么影响,对许白黑也没有什么影响。易地换处境,岂有应不应,他已经适应了,适应了患者。与美国的患者不同,这里的患者来到医院,更为注重的是接诊的医生,他们喜欢名医,都要名医,非名医不看,宁可排队。这就涉及名医的界定标准了,按照国际惯例,名医的界定十分简单,从预约到就医,从诊费到流程,每个环节都是不同的。

可是这里就不是了,名医是有着多重衡量标准的,无论哪个标准达标了,都是可以被称为名医的。于是就都是名医了。由于名医太多,患者就学会了甄别。甄别之后就能够精准定位、锁定目标了。患者甄别医生都是有经验的,老经验,那都是走口碑的,人尽皆知的口碑;真功夫才有真口碑,患者只认口碑,别的都不认。

对于心理医院的医生,患者也会甄别了,超简单:贵的就是对的,外资医院,没有疑问,谁贵,谁就是最好的医生。许白黑是最贵的,预约和挂号的就最多,都排到明年了,并且,他的患者若是都按次序来,那么到了明年的今日,他也是看不完的。许白黑分流了,把自己的患者分给其他的医生了。

经与患者协调,有些患者认可了,有些不,他们要等,非要等着他。许白黑不接受这样的等待,他只认可分流。于是再次沟通,患者各显神通,李乘风来电了,老同学来电了,直言不讳,白黑,那个谁谁,是我熟人,他不要别的医生,你先给他看看吧。

许白黑对李乘风说,都是插队的,那还排号干什么?乘风,我不能开这个先例。李乘风说,随你,我也是受人之托,你就用我来杀一儆百吧。许白黑笑说,真好,李局长这个模版,遮风挡雨不在话下。李乘风说道,什么李局长,是李主任,你又叫错了。白黑,说正经的,哪天真有必要了,你可得给我立马插队呀。

许白黑不置可否,只是哦哦。李乘风叮嘱,白黑,关于易名,全市所有医院和相关机构都开过会了。你不开可以,至少也要在医生群里转发个文件吧。许白黑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转发呀。李乘风乐了,白黑,别天真了,就你那里,我还真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呢。许白黑嗯嗯,最好不过了,乘风。

李乘风来提要求了,好正式的,他是带着十三院的院长来的。十三院是蓝市精神病专科医院,院长老胡也是两人的同学,同校不同届,是学长。李乘风和老胡开口了,几乎就是恳求性质的了,求带人,求进修,也就是说,他们想把十三院的医生给送进来一批,名单都拟好了,共计二十人。许白黑回答,名单我收下了,此事没有先例,我需要征求总院的意见。

李乘风说,别找借口,不就一个电话的事情嘛,打给汉非斯,打吧。许白黑解释,乘风,是这样,总院的股东原本只有我和汉非斯,现在不是了,多加了两个人,都是我的同窗,他的学生,都是医生。李乘风问道,白黑,你的股份分流了?许白黑点头,是的,乘风,这是常态化的。

老胡说道,这批医生都很优秀,许医生,给个机会吧。

许白黑伸出手,学长,叫我名字吧,我会尽力的,请给我时间。

患者总是千人千面的,各有各的表现形态,各有各的发病特征,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去向。许白黑的接诊过程,貌似光怪陆离,实则一如既往,从未改变,以不变应万变,如身上的那袭白衣,风过无尘,雪色如初。

他的患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轻度抑郁的,有重度抑郁的,有并未抑郁装抑郁的,有抑郁症确诊却多年治疗无效的,有多重人格障碍忘记自己到底是谁的,有精神分裂搞不清自己是上帝还是凡人的,有自杀成瘾就是不肯真死的,有把全部钱财缝在内裤里须臾不能分离的,有刻好墓碑想为死去的爱犬殉葬的,有无法节制的购物狂人,有每天都要捡废品的富人,有五十多岁生二胎的独身女人,有六十多岁离婚再娶初恋的大爷……总之,是什么样的患者都有,什么样的奇葩病情都遇到过了。

许白黑分门别类,对症处理。症是五花八门的症,药品却是只有几十个类别的。他对所有的患者坦诚相告,你们能来这里,就是承认自己的心理状态存在异常,说白了就是知道自己有病。心理疾病最怕的就是不自知,不自知的患者和你们截然不同。你们认为世界是常态的,而自己是异态的,这就是自我认知,就是治疗的良好开端。相信医学,相信医生,两个相信的完美结合,必将使你们回归正常人群。如果治愈后仍有反复,不要害怕,那属于心理疾病愈后常态。我不担心你们,能自觉走到我面前的患者,我都不担心。

许白黑所担心的,是那种从不肯承认自己有病的人,他们坚信自己心理上没毛病,他们永远是对的,然而疾病本身又令他们深感痛苦,他们对于痛苦的唯一解释就是,这个世界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当病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他们会将自己升华为真理本身。“真理们” 的心理温度越烧越高,高至沸点,必然会冲出家门去替天行道,斩杀罪恶,这种是最可怕也是病情最严重的患者。稍轻些的会被家人强行送进精神病院,进行长期隔离的强制性治疗,还有一些患者则是最终了结了自己。

他们都会长期折磨和摧残家人,因为外人早被他们吓跑了,只有家人跑不掉,便沦为他们施虐的对象。施虐过程令他们充满发泄的快感,故而施虐必然会成为惯性的行为。人类可以依靠意志力做成许多事情,但是从没有人能够以此战胜疾病。最起码,在他的行医生涯中,从没有见过能够自愈的心理疾病患者。

有不少患者要求多开些药品带走,免得跑来跑去的费劲。许白黑的回答是,不可以,此类要求在任何国家的心理医院皆会遭到拒绝。精神类药品处方惯例,常规是三天,最多是七天,甚至还有当日处方,也就是一天用药。此为国际标准,只能执行,没有例外。

患者说,许医生,上次的药和这次的不同,我要上次的药,这次的药为什么不给力?许白黑回答,那是因为当时你躁狂症症状较为严重,常到餐馆肆意毁坏餐具,不分贵贱,见到什么就砸什么,故而给你用了几天那种药品。现在你进步很大,都是挑最便宜的下手,并且每个月最多砸个两三次,较之病发初期,同比下降近半,当然要及时调整用药了。

患者居然有些羞涩了,许医生,上次的药吃完好爽哦,跟梦游差不多。我每次吃完药,都觉得我媳妇换人了,吃药前她是孙二娘,吃药后她是潘金莲。许白黑说,我开药时就提醒过你,服药后禁欲,看来你没有遵从医嘱。患者嘿嘿笑,许医生,床上搁着个潘金莲,谁能不做西门庆呀。许白黑道,先生,虽说是自家餐馆,可也是有成本的。换药了,谨遵医嘱吧。患者满怀憧憬,许医生,这次的药还能不能让我媳妇变好看?许白黑摇头,这回不必禁欲了,该药品也不具备某些致幻作用了。患者叹气,我还是想吃上次的药。

心理医院的宿舍楼位于蓝市新区,离医院不算太远,开车二十分钟也就到了。步行呢,许白黑没试过,没有人试过:都是汽车族,干什么都是开车的。

每天早晨,许白黑都要跑步的,有时出去跑,有时在家跑,就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完毕就该洗澡了,今天他起得很早,没有跑步。他约了哥哥,两人都要工作的,见面只能是大清早。夜里?那怎么可以呢,心理医生的习惯,从不在黄昏以后谈任何重要的事情,那样会失眠的。

许青蓝带了三明治,一看就是面包房里的那种,许白黑接过了,没吃。医生餐厅是有早餐的,西厨,是他带来的,他吃惯了。至于许青蓝的胃口,他管不着,他是那种吃饱了才可以出门的男人。

许白黑问,哥哥,家里头不太安宁吧?

许青蓝道,白黑,对极了,你嫂子和中秋两头夹击,没完没了。

许白黑说,两栋老宅,按照现在的市值,都快九位数了。按理说,我和你各得一栋才对的。

许青蓝摇头,要不是你回来开医院,要不是乘风,这宅子跟咱们都没关系,这辈子都不会有。白黑,就这样吧,就在你的名下吧。

许白黑慢条斯理地说,哥哥,嫂子也跟我说了,我也不能没个态度。你看这样行不行,中秋也有男朋友了,开个小公司,我给他投笔资金吧,也就中等规模。

许青蓝说道,胡闹,不行,你给她的房子还不够大呀,乘风给她安排的工作还不够好呀。白黑,我撂句话给你,他们是普通人,不能太富了,那样就毁了。

许白黑说,哥哥,嫂子可不这么看,我很为难。

许青蓝说,妇人之见,不用理会。

许青蓝是木匠,在木器厂干了大半辈子,做得一手好木雕,是公认的大师傅。后来,许青蓝和王花花的厂子都倒闭了,两人都被买断了工龄,一次性结账,所得寥寥。往后就没了收入了,再后来,就办了社保了,只能顾住嘴,顾不上其他任何开销了。

那些年,芝芝每个月都给他们汇款,是许白黑的奖学金以及打工所得。后来的后来,许白黑给他们买了房,买了两套,连同中秋的婚房,都给提前备下了,那年,中秋十五岁。

许青蓝就在郊区开了个木雕厂,小厂,十几个工人,都是从前的徒弟。产品是以茶文化为主题的,主营茶宠摆件什么的,生意不大,却有固定的消费群。这个群体是小众化的,极为风雅,也就极为挑剔,都不怎么喜欢传统的,最爱新款了。许青蓝的作品别出心裁,都是船舶,古董的和现代的、中式的和西式的,形神俱佳,活灵活现。

这个小众群体是有共识的,茶者,水也;茶宠者,滚汤浇头者也;谁会以佛头和貔貅等吉祥物为茶宠呢?粗鄙者也,简直就是自毁风水,自找晦气,蠢到家了。什么茶宠才是上上品呢,船行水上,风云际会,那才是热火朝天的。许氏船舶,百年传承,许师傅雕的船,没的说,当得起风调雨顺,自然是好运连连的。

许青蓝是不懂风水的,只会造船,许家是造船世家,他的手艺来自基因,也来自图纸。不同于别的木工师傅,他们都是走手感的。许青蓝会作图,像工程师那样作图。根据图纸造船,是他的独创。他只用楠木和杉木,这两种木料都喜水,不裂也不朽。进货都是碎料,家具厂的碎料,从不进整料,成本也就很低了。

他是用机器造船的,也用手工,来雕刻船体装饰,以及客户指定的字样。他的客户遍布全国,小众群体多了,也就成了大众了。他在茶城开了个店,店名叫作独宠,只有一个店员,负责接单以及对外发货。店里船舶林立,煞是惹人喜爱,零售也是挺旺的,于是他就常来送货,一个人来。

大财是发不了的,小财是从没断过的。许青蓝的自我感觉还是相当优越的,不用担心过劳死和失业,没有硬性指标任务,更没有年终考核评比,工作状态比那些上班族悠然自得得多。家里的钱都是王花花掌管的,许青蓝所用,都是自己挣来的。每月也给王花花交些家用,少了八九百元,多了两三千元,王花花来者不拒,都给存起来了。

许白黑从没有告诉过许青蓝,他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那是父母和祖父母的尸体,许青蓝和王花花在院子里埋葬了骨灰,就在那棵桂花树下,没有盒子,也没有瓶子,只是两只棉手套,是许青蓝的棉手套,不分手指的棉手套。他们先把他哄睡了,才去树下挖的坑,他是被砸冰的声音惊醒的,那么冷,许青蓝和王花花的脸上挂满了霜花。他和他们,屋里屋外,他们挖着,埋着,他看着,一动也不动。那个夜晚之后,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沉默,比任何孩子都更为惧怕黑夜以及雪色。

初到美国,许白黑夜里是不敢关灯的,又心疼白白多付的电费,等到真的习惯了黑暗,他才知道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他对于黑暗的记忆。然后是树,桂花树,是冰,是雪,是寒霜,再然后就是无数次刻意的回忆了。他逼迫自己回忆当年,回忆那个夜晚,刚开始还需要辅助以酒精,甚至药品,后来回忆也就只是回忆了,当回忆再也不能够刺激到他时,他知道自救成功了。要做心理医生,先从自己开始,他做到了。

就像所有的北方城市,蓝市的秋是极短的,冬季是漫长的,来得快,去得慢,好悠长,好厚实,长的是夜,厚的是冰,是蓝河,穿城而过的蓝河。河面上结了两尺来厚的冰层,好多人从冰上行走,图近,都不走桥了,电动车也是通行无阻的。有些人喜欢在冰上钻眼儿钓鱼,鱼饿极了,见饵就咬。许白黑挺喜欢吃鱼,却是最讨厌看见钓鱼人,尤其是冬季的钓鱼人。

也是奇怪,有次忽然来了兴致,他就买了几条刚钓上来的白贝鱼。这种鱼个头不大,半尺来长,记忆中是无比的鲜美。许白黑动手烹鱼,还开了瓶香槟,不料,酒如故,鱼非鱼。只觉得土腥味奇重,多刺,结果连鱼带酒全给扔了,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解气。是芝芝给出的答案,白黑,莫向当下觅回头,你早已尝尽美食。许白黑难得撒娇,芝芝,我吃玉米饼子长大的,见了就怕,为什么我还爱爆米花呢?芝芝学猫叫,喵呜一声,那是专业猫粮,谁不爱呢。

许白黑时而会到冰河上晨跑,他爱听冰层下隐隐的碎裂声。这种声音并不好听,却是最熟悉的,从不曾变过,如同共振,总能让他回去,回过头去,触摸自己。像是玻璃,那里头,是有着另一个他的,隔了半生的他。两个他,都是他,铁马冰河不是梦,是创伤,痊愈的创伤还是会疼,他就是要让自己疼,跑着跑着,汗透了,血热了,就会免疫了,对于疼痛,终生免疫了。

正常状况下,如无特殊原因,每逢双数月的月底,许白黑会回美国几天,全家团聚。而每个单月的月底芝芝会来,小住几日。谷雨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不来全是自己说了算。许白黑不觉得生活有太大改观,芝芝不这么看,她说,为了解你心结,我们代价高昂。谷雨也说,爸爸,你要他们,就不要我们了。许白黑说,我要自己,重逢自己。谷雨呼唤,可怜的爸爸,我爱你。

心理医院运营态势良好,良性增长,整体收入远超预计,与美国的心理医院持平,不相上下。许白黑每月都给股东看报表,收支报表,精确无比,分红额度持续上涨,大家都很满意。几人连线,相互道贺,汉非斯问道,许,有一条支出项,你列为风俗性质,这是什么。许白黑解释,这是惯例,中秋节和春节都要发放的,有些机构发双薪,有些发福利,我是按照圣诞节标准发放的。汉非斯说,理解,支持,做得好极了。

许白黑的手机铃声原本是毫无特色的,要看屏幕才知道来电者何人。有几个极其难缠的患者,周末也不放过他,完全忘记了医生和患者的正常关系。迫于无奈,许白黑上手段了,把他们的来电都做了设置,各种鸟鸣,悠扬婉转,非工作时间,他是只欣赏,不接听的。猫头鹰除外,那个女患者情况特殊,抑郁症期间,在某医院做了宫颈癌的手术,术后不良,他得随时接听,等同于术后心理干预了。

这是常规,在绝大多数国家都是常规。手术患者的心理干预,从来就是常态化的、一体化的,术前术后都要干预的,由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干预,至于外科医生,是只需要负责手术事宜的,各司其职,无缝对接。

这里是个例外,许白黑还没听说过术后干预的,倒是常听到老同学抱怨,他们都是外科医生,术前术后什么都要解答,口水都干了,患者还是不满意,嫌他们不够体贴。许白黑就给心理医院的全体医生下令了,谁的患者谁负责。如果患者有手术,或是其他重症,必须接听来电,视为心理干预。这是他的第一道命令,以大医生和大股东的身份,令出如山,半个小时,他收到了所有医生的回复:好的。

在国外,心理医生下班之后是不接患者电话的。如有特殊情况,也是由助理医生处理并传达的。外科医生也是同样,主刀医生大半夜安抚患者及其家属?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问题在于,许白黑的同学都是这样的,谁要敢说这是骚扰,那就是没有医德,搞不好就要被约谈的。

周六,假若不是月底,他不用回去,芝芝也不过来的话,他就有了特别节目。那就是睡眠,婴儿式睡眠,全天二十四小时,吃了睡,睡了吃,吃吃睡睡的,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做。可是不得了,还没几回,变化大了,好几个同学问过他,白黑,你是不是微整形了,要不就是吃了什么最新研发药品了,怎么这么容光焕发呢?许白黑回答,婴儿睡,就周六,睡几回就知道好处了。

深思熟虑的结果是许白黑轮转了,上午他在自己的诊室接诊,下午就到其他医生的诊室坐镇。此举对于许白黑而言,通俗的说法叫传帮带;对于这些医生而言,却是意义深远的,等同于镀金了。若是放在了江湖,那简直就是无名之辈和武林宗师的合作了。一举成名也未可知,要看病例的,若是赶上了某些超高难度的病例,治愈了,那就是大功告成了。赶不上呢,也不要紧,此后就有归属了,在行业内,就是门下弟子了,名师门下的弟子。未来光明,开诊所也好,办医院也好,那都不在话下了。

如此轮转,许白黑是征得了汉非斯的首肯的,他说,汉非斯,这里的患者比例严重失调,都是富贵者,没有普通人。就医学角度而言,这些医生的医术都处于上升期,他们需要更深邃的视角,洞穿到这个病例和这个患者之后,那个无限的空间当中去。

汉非斯说,许,所谓轮转制,历来都是大医生做轴心的。你是逆轮转,但我认为你是对的,我支持你。如有极端特殊病例,我愿意加入合作。许白黑笑说,汉非斯,如果他们听到了,他们会祈祷,哦,我的天,快赐给我最难的病例吧。

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或者说是毛病,许白黑也有,是袜子。从业伊始,但凡接诊,他的手和脚就会出汗,如初恋的少女见到了心上人,掌心总是潮乎乎、腻嗒嗒的。鉴于有时候需要和患者握个手什么的,他的手就干燥了,这是心理上的被动性调节,高度隐蔽,谁也无从察觉。悲乎,脚就不行了,湿不湿只有自己知道。总是湿着,那实在是很难受的,于是他最爱换袜子了,每天都要换的,每次接诊完毕都要换双袜子。他的抽屉里永远备有袜子,原先都是那种配西裤的袜子,丝质的或棉质的。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都爱穿船袜,每个医生都是的。

船袜会露出脚踝,似乎是不够正式。但是管他呢,谁也没有规定过心理医生接诊要穿什么袜子。西裤和皮鞋是个定例,男医生女医生都是如此,袜子就不同了,那是自留地,想咋地就咋地的。自打换上了船袜,也不知是通风了,透气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脚汗不治自愈了。但是换袜子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只不过是次数少了,每天中午换一双就足够了。许白黑特地写了篇论文,他已经两年都没发过论文了。该论文从心理医学角度,深层次剖析了自主性心理调节性质的“袜子现象”。

他的论文当然是发在顶级医学杂志上的,不是名气,而是视角,以及深度,大医生的视角和深度总是不同的。该杂志主编卡卡先生说,许,热切期待再次赐稿,关于内裤的也好。你知道吗,你的这篇大作,在国际心理医学界,那可是刮起了一股风,袜子风。许白黑由衷地说,卡卡先生,秘密公开了,就不是秘密了。我的目的达到了,出汗少多了。谢谢你,卡卡先生。

心理医院的每个医生都是看杂志的,国际医学期刊,是他们的必备读物。他们也都投过稿,如获留用,是要等的,通常都要等上小半年,甚至更久,才会发出来。每逢有了这样的喜事,许白黑都要给这位医生发祝贺函,并和全体医生对该论文进行深入探讨。探讨地点有两处,餐厅或是运动室,有时也请大家吃顿大餐,以示庆祝。

午休,真是个难题,尤其夏日,实在是太长了。试了千回了,就那么躺着,就是睡不着,不踏实,梦都不肯来的。好笑极了,他可以让任何人进入催眠状态,美梦醒来,如若初生。可是他对自己没办法,那么做些什么呢?溜达吧,楼上楼下,楼台庭院,到处转转,打发时光。于是就邂逅了几乎所有的医生,原来都是这样的。大家同笑,好开心的笑声。

许白黑在美国,工作和生活是超级模式化的,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面对什么人就面对什么人,每分钟都行走在时间轨道之内,简明扼要,从无脱轨。既定的人生让他无限放松,偶尔也难免会生出些惆怅,潮涨潮落,月圆月缺,他甚至专门找出个本子用来记录。芝芝问过他,这是为什么?许白黑回答,找些闲愁,真是好享受啊。

芝芝说,为何长吁短叹?许白黑低吟,白头若少年,今朝最销魂。芝芝讶异,销魂,不是只能用来形容男欢女爱吗?许白黑故作绝望,芝芝,你的中文水准如同幼童,虫鸣鸟叫,风过眉梢,皆可销魂,就看心境了。芝芝嗔道,我有高学历,也曾有高等职业,我并非生来就是个家庭主妇。许白黑赶紧道歉,对不起,开个玩笑而已。芝芝乐了,玩笑?明明是你心语。许白黑拍拍胸脯,让“销魂”见鬼去吧。芝芝说,鬼见愁是你,见鬼愁是他,你们俩吧,不见如见,见如不见。

事实上,两人也不常见的,有事就要见见的,没事呢,那就无事生非呗,找个由头也就见了;见了就要酌,小酌过后,李乘风总是即刻睡倒,许白黑则是难以入睡的。至于大酌,那就更“销魂”了,李乘风酒至酣处,半醒半醉的,他有时会哭,也不说话,也不骂人,只是流泪,滴滴答答的,满脸满襟,流不到头。

两人都是好酒量,大学时代喝的是闷倒驴,李乘风老家的酒。酒如烈焰,入了口,五脏六腑都是沸腾的,两人高兴了能喝一斤,难受了只敢喝半斤。冷静和理性,是医科生从不泯灭的灵魂,都不会为了某种情绪而失态或失语的。后来就放开了,没有什么是不敢出口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都忘了,谁也不记得了。

李乘风是行业内出了名的性情中人,以专业精湛以及快人快语为人称道。但是许白黑知道,那不是真的,当他拍案而起时,怒发冲冠时,嬉笑怒骂时,他不是真的忍无可忍,都是掂量过后的爆发。如同做戏,他知道那是戏,知道戏中的自己,更知道戏中的观众。他是不舍的,不是为了做戏,而是舍不得散场。散场了,就是散台了,他要的从来就不是观众,而是戏台。

如果这是本色,那么李乘风是个英雄。如果这是幻觉,那么李乘风是个可以确诊的精神疾病患者。当然不,起码目前不。他还是他,人们口中的李主任,一路走来的李医生。后来就换了酒了,白酒就换成了洋酒,许白黑爱喝黑方威士忌,那种牌子,是西方劳动者惯喝的酒。

是在美国,头半年吧,每逢日落苍茫,许白黑会从口袋里掏出只扁扁的小酒壶,拧开盖子,抿上两口,然后去打工,干上几个小时,回宿舍的路上再来两口。永远都是两口,不会多,也不会少,多了会影响学业,少了不堪慰寂寥。芝芝来了,相爱了,同居了,某一天,许白黑忽然发现,好久都没有喝过酒了。

成为名医了,许白黑甚少喝酒,偶有需要,也都是喝家里酒窖的藏品,入口丝滑,柔若无骨,就是用来形容这些酒的。许白黑思念黑方,有次去超市买来喝了,哇呀,真是不得了,恨不少年时。此后,黑方就成了家里的必备酒,堂而皇之地入了酒窖了。尽管两箱黑方的价格,还不够那些藏品的小半瓶,可是千金不换心头爱,他认准了黑方,但凡饮酒,必选黑方。

李乘风初识洋酒,许白黑是引路人,他带来了好几瓶,最贵的上万,最便宜的当然是黑方,在国内也就百多元,在美国才十几美元。李乘风都尝了,细品,嘴里啧啧有声,末了,他指着黑方,白黑,这个最贵吧,霸道,有股洋葱味。

此后,黑方被命名为洋葱酒。两人无论大酌小酌,酌的都是洋葱酒,再没换过了。不锈钢冰块,是洋葱酒的最佳拍档。两人都是大叔级别的人了,喝多了真冰块是会腹泻的,可是喝洋酒不加冰,相当于喝白酒没吃肉,输掉的都不是口感,而是整个状态。许白黑往酒杯里投掷冰块,叮当叮当的,李乘风惊呼,你疯了,这是铁呀。许白黑乐开了花,土鳖,这是冰。李乘风伸出两根手指,捞起那两块冰,摇摇,晃晃,大惊小怪,天哪,不会是爱迪生发明的吧!

李乘风的办公室是有镇宅之宝的,从没变过。是一个镜框,悬在他身后的墙上,里头不是字画,也不是瓷器陶片什么的,而是刀,全是刀,都是小刀,各种型号的手术刀。每天坐在刀口之下,李乘风没法不自豪,整个卫计委,有本事拿得起这些小刀的,从来就只有他。

领略了不锈钢冰块的妙处,李乘风毫不犹豫地硬是打开了镜框,往里头镶嵌了几块。本来他的办公室,是被手下偷偷称为小刀会的,加了冰块后,这里就成了冰刀会了。李乘风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在单位的全体会议上,他说,于我而言,不忘本色是什么,就是手术刀了。与时俱进是什么,就是不锈钢冰块嘛。冰与刀,是我的座右铭。若干年后,也是我的墓志铭,与同志们共勉。

就如同所有的医院,就如同所有的医生,这些年来,心理医院也没能少得了所谓的医疗纠纷,以及医疗诉讼。医患纠纷,相对好办,有关机构会做出相应的调解和处罚的,什么是调解呢?那就是就事论事,安抚患者;什么是处罚呢?那就是追根溯源,处罚医院了。根源无处不在,要找毛病,那是谁都会有的,比如病历,心理医院的病历都是英文的,这就是毛病了,老毛病,大毛病。

许白黑拒不改正,找翻译?那是不可能的,那会泄密的,泄露患者的就诊信息。再说了,也没有什么样的翻译可以承担这么专业的工作。如果真有,他会招至麾下,重金聘用的。可惜没有,从来就没有。那就只能使用翻译软件了,可惜软件总是漏洞百出的,这就是出处了,毛病的由来和出处。按国际惯例,国际医生历来都是英文病历,许白黑不能要求他的医生们,把时间都用来从事翻译工作。那就认罚吧,反正也没有多少,有李乘风在,那都是意思一下的事。

医疗诉讼就不同了,都是要走司法程序的,有前提,那就是医疗司法鉴定。按照规则,都是异地鉴定的。而那些鉴定者,当然都是具有相关领域鉴定资质的,比如精神病院的医生,当然都是大医院,名医生了。只是心理医院没有输过,就医学角度而言。但是多多少少都要赔款的,以人道主义的名义,赔付给起诉方。

心理医院开业以来已有几十起纠纷、十几起官司了。说不清道不明,谁也搞不明白,既然官司没输,为什么还要赔款呢?许白黑又请了两个大律师,专打医疗官司的。大律师说,许医生,国际医疗官司,那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专家说了算,陪审团说了算,法官是执行者,执行医学精神,那就是法律精神了。咱这儿不同,他们懂得医学吗?不错,咱们可以上诉,但是折腾啊,结果呢,赔十万改成赔七万了,有意思吗?还不够我的差旅费呢。

许白黑笑说,那可真是的,那就给吧,反正也不多。律师先生,你可知道,烂柯山心理医院总院也有过医疗官司,二十年,两起,都是胜诉方。我的分院破纪录了,也罢,我们就当作常态吧。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当事医生会怎么样。律师竖起大拇指,要点,直插要点。咱这里的当事医生吧,有些会私了,自己赔钱,对方撤诉,保名誉,也求个清静。真要闹大了,捂不住了,那就要看医院了。有的医院走公款,有的医院罚医生,还有第三种,医院出大头,医生出小头。

许白黑说道,那好,你们的工作执行两个要点,全权代理一切相关事宜,非是绝对必须性质的,我的医生不出头,不露面,不上法庭。其次,直接对接财务,涉及具体数字,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我知道。律师说,明白,照办,许医生放心,所有医生放心。

许白黑当然是有性经历的,不能说万紫千红开遍,但也足够称得上百花坛主了。初到美国,每天都是苦学苦干,累得像摊泥,可就是睡不着,想女人,想得浑身冒火,忍不了,就出去爬冰卧雪了,扎到成米深的雪堆里,闷上个十几分钟,回屋时,满口都是雪碴子。可是没用,还是想,只能是自行解决了。

是雪米莉解救了他,她也是服务生,两人都在那间码头馆子打零工。雪米莉是法国姑娘,来美国攻读法律专业的。她的理想高不可攀:全球一流的大律师。雪米莉是有男友的,但她总是约会许白黑。

约到第三次,许白黑赴约了。那晚,是在她的小公寓里。两人都没顾得上说话,整夜都在搞射击,雪米莉对他的称呼是火焰枪,天诛地灭的火焰枪。雪米莉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许白黑爱上了她。他向她求婚,雪米莉惊呼,不可以,我的丈夫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他。许白黑哀求,放弃他,嫁给我吧,没有你我会死的。雪米莉抚摸他的小腹,不,不是爱,是燃烧,男人和女人的燃烧。许白黑亲吻她的眼珠,落泪了,雪米莉,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两个月后,他见到了雪米莉的男友。他惊慌失措,可是她不,她说,来吧,让我们一起吧。而她的男友说,哇,东方人,我喜欢,让我们做个游戏吧,看看谁能把法式面包给敲断。许白黑是逃走的,半路跌倒了,身上好几处瘀青,好久才退了痕迹。再往后,他又有过不少的女人,他与她们狂欢,却是再也不会爱了。

是汉非斯要他这么做的,汉非斯说,许,是你的错。这只是性的索求,不涉及爱情。许白黑说,不,我真的爱她。汉非斯说,去吧,到你该去的地方去,醇酒美人,明码标价。许白黑说道,老师,我怕我会失去自己。汉非斯摇头,许,你会找回自己。

许白黑历来是个听话的学生,老师都这么说了,他当然就去了。去了几次,也就不觉得有多大兴趣了。最重要的,他找到了真相。人是不能挨饿的,尤其是男人,大好青春的男人。挨饿可不光是嘴巴的问题,上下两头,哪头饿了都得吃,吃饱了就什么都好了。

汉非斯问他,还有犯罪感?许白黑说,不。汉非斯又问,羞耻感?许白黑回答,再也没有了。汉非斯说道,仍然相信爱情?许白黑说,是的,渴望真爱。汉非斯笑了,许,在这个领域,你的毒素排掉了。许白黑问道,汉非斯,你的第一次是怎样的?汉非斯想了片刻,哦,我想不起来她是谁了,我十六岁。你知道的,关于生理学和性知识,我们从小就要普及的,是必学课程。中学时期都是要发放避孕套的,每所学校都是如此。没有人认为性是神秘的,都是可以公开探讨的。

莫名其妙地,许白黑揪心了,生疼生疼的,他的少年期,夜里会有正常的生理现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到耻辱以及罪恶,不敢告诉任何人,最好的朋友也不敢说,没有人说,从来就没有的。直至进了医科大学,他才知道那是常态,每个少年的常态。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上解剖课了,男女同堂,他们好久不敢抬头去看女同学的脸,因为女同学的脸色都是赤红的。

许白黑有芝芝了,他们相爱了,他再没去过那些地方了。他知道那里的奥秘,奥秘就是快感,唯有快感,再无其他。此后,就都是芝芝了,他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按照他们的理念,两性关系是可以随时发生的,但那是有前提的——自由人士。婚姻关系则是必须忠诚的,肉体的忠诚。若是忠诚不复,婚姻是会瓦解的,没有女人可以忍受丈夫的出轨,不管他是谁,除非是他获得了她的饶恕。

提及当初,芝芝总要笑的,白黑,那么多的账单,都是汉非斯请客?许白黑说,是的,他说什么都可以等待,唯独饥饿不可以。芝芝顿足,雪米莉的巨乳真就那么美?许白黑反问,你初恋的小男生,他的肩膀真就那么暖心?芝芝跳到许白黑怀里,两人深吻,吻到一半,芝芝停了,悠然追忆,心向往之,初吻,我十七岁,他也是。我们那时,谁要是没有恋人,那都是耻辱,没人喜欢你嘛,那还了得。许白黑喔喔,芝芝,你们好幸运啊。许白黑挺想痛骂的,对于自己的少年以及青春,都没法开口了,因为没有什么词汇是能够解恨的。

再见雪米莉,许白黑已成为名医了。雪米莉是他的患者,她是律师,但不是大律师,她无法释怀。许白黑没有拒诊,他说,按照行业规则,我可以为你引荐其他医生。雪米莉不接受,许白黑就收治了她。她仍是美貌的,但他再也不会沦陷了,就连分神都没有过了。雪米莉痊愈了,许白黑破例送给她一件礼物,是他的藏品,是她的鞋子,网球鞋。雪米莉说,许,你是爱过我的。许白黑说,那是个误会,最美的误会。

男人在一起,总是要谈论女人的,许白黑和李乘风就常常谈女人。李乘风每次说到雪米莉,都是无限神往的样子,金发碧眼,雪白皮肤,哎哟,报一下三围呗。许白黑说道,你当我会告诉你吗,那是我的初恋哦。不过乘风,还有个秘密,幸亏她的鞋是43码的,跟我一样大,你猜我藏在哪里了?哼哼,家里的鞋柜,芝芝还以为是我的。李乘风前仰后合的,那么大,你也要,重口味啊。

许白黑都懒得接腔了,他们是在烤鸭店里,他埋头卷着烤鸭,吃了两个饼他才说话,性吧,就跟烤鸭差不多,吃不着特别馋,吃多了特别腻。

卫计委改名字了,成了卫健委了,卫生和健康委员会。李乘风还是李主任,或许在这个单位的历史上,他是唯一的,跨度性质的唯一。他的前任们都叫作局长的,卫生局局长。他的后来者,应该都是主任了。只有他,先是局长,又是主任,有什么分别吗?职能层面当然是有的。个体感受呢,没有,真的都一样。

在许白黑看来,医院说到底,那就是医生和患者了。对于医生,他是无话可说的,他们都很出色,相较于他的预计。他只是不满意患者,医院的患者群,从来就没有普通人,一言以概之,都是有钱人,蓝市的有钱人,省里的有钱人,甚至是各省的有钱人。

许白黑是有计划的,早就有了,那就是大众门诊了。他早就想做了,做个门诊,面对普通人群的门诊。要说都是为了大众,那就说大了,大话等于假话,他才不会说呢。他是为了医学,医学意义上的大众化,以及广义化。心理医院的医生都在成长,他们需要最广大的患者群体,心理医学的医患关系,是应当落地生根的,是不可以脱离地缘与地脉的。

对应地,这样的患者也需要他们,迫切需要,需要面对医术最精良的医生。未能相对,都怪缺钱,双方都缺钱。心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是百年前的教会医院,治病行医,是有着自身运营规则的。不错,心理医院是有医保的,省市医保定点单位,但是形同虚设,来此就医的人群,基本就是不动用医保卡的,太贵了,刷一次卡,要刷掉好几年的,普通人群是舍不得的。

在股东会议上,许白黑提出了这个计划,他说,各位,蓝市分院的收入远超预期,可是我们在当地有个绰号,叫作富人医院。就医学精神而言,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希望你们都能同意,如果不,我以蓝市分院大股东的身份,执行一票否决权,我是非做不可的。汉非斯问道,许,说出你的数字。许白黑回答,每年分红的百分之十,怎么样,可以吗?

汉非斯笑说,你一个人的,那怎么够呢?加上我的,那也不够吧。我的提议是,所有在座的各位,如此就等同于是总院的行为了。换个说法,我们都是医生,大医生,可是我们的患者,历来都是广义的,这就是医学通道了。限于种种客观因素,蓝市分院没有这样的通道,那就让我们来创造一条吧,共同创造,好不好呢?

通过了,全票通过了,就这样贯彻了。潮起自天际,孤岛若横生,如此,心理医院就不是孤岛了,就成了群岛了,大众化的群岛了。于是,大众门诊的名字,就叫作一号门诊了。为什么呢?诊室的原因,该诊室是由许白黑的办公室改建而成的,是心理医院最大的诊室。许白黑和心理医院的医生都有自己的诊室,按照国际惯例,都叫作某某医生诊室的。一号门诊没法走惯例,只能走制度,独创的制度。

一号门诊,独创了五个第一。一是名头第一,面对大众,采用摇号制度,网上预约,谁摇到了就是谁的,按时预约,按时就诊。小病短治,重病长治,长期治疗。二是资金流第一,资金足足的,患者所有费用都出自这里。也就是说,患者就医,是无需承担任何费用的。三是标准化第一,医生和药品都是全球一流的,一号门诊患者和所有诊室的患者都是同一标准的。四是保密规格第一,一号门诊的患者资料特别加密,拒绝任何性质和方式的泄密行为。也就是说,该门诊属于公益性质,但是不接受任何宣传和推介,不用夸,没意思。

没有更厉害,只有最厉害。第五项就是最厉害的,教学意义上的厉害。怎么厉害呢?心理医院和十三院结成联盟了。这是两个医生的创意,许医生和李医生。李医生苦苦相求,白黑,带带十三院吧,国际化火种啊,你都拖了两年了,太过分了。许白黑说道,乘风,从没忘记过,只是时机不到,现在好了,那二十位医生,可以合作了。

李乘风叫来了老胡,老胡激动不已,就口不择言了,他说,八百万人的省会,就一个十三院是治疗精神病的专科医院。破落户啊,哪个医院不是几十层的住院楼,可我的住院楼呢?四层啊。李乘风愤怒了,说谁的,哪个省会不是这样?许白黑打圆场,好了,别吵了,都是四楼,我这里也四楼嘛。

一号门诊的坐诊医生有两位,心理医院的医生为主诊医生,十三院的医生同时坐诊,进修性质的。许白黑说,我带头,每月一号我全天坐诊,其他日子,全院医生轮流来。老胡郑重承诺,白黑,我院医生费用自理,一切由院里承担,感激不尽,对他们来说,这都不是镀金,这叫镂金,镂成重金了。李乘风哼哼,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开会,白黑一开就开出个大门诊,我呢?我觉得我能开出个两百万来,专项补贴经费。许白黑笑说,乘风、老胡,餐费算我的,我这里的标准,每位医生每天的餐费,早餐十五元,午餐三十五元,美元,我包了。

一号门诊成立是大事,必须庆祝的。庆祝方式是染毛,染毛的意思就是染头发。三个大叔都是自重的人,谁也不会头顶着白楂子去见人的。有个说法,鬓如霜,又何妨?那都是胡扯,要是跟古人比形象,那都对不起满大街的发廊了。李乘风请客了,他有卡,红缨给他办的卡,还指定了色号,他一直用这个色号的。

该色号的名字叫作白发红颜,是大妈们最爱的。颜色介于海棠色和古铜色之间,光影流转,不动声色地就让人小了十岁不止。李乘风的头发是重灾区,不染就全白了;老胡的发色稍好,可惜秃顶了。许白黑的头发还是挺茂盛的,也没怎么白,两鬓微斑,星星点点的。发廊老板亲自服务,开口闭口都是“您们”。三人都不敢笑,忍着,故意提问题,就为了多听几回“您们”。

三个人集体染成了白发红颜,对镜自览,都是挺自信的。许白黑和李乘风是有共识的,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内心深处,他俩都觉得自己要比对方长得好看,并且不止一点点。老胡是不敢跟他俩比美貌的,若是女人,他俩可都是美人级别的,他是常人,只能拼气质了,酷得很,医生出身的男人,可能会缺风情,但是冷感,那都是过剩的,比荷尔蒙还要多的。

谷雨上大学了,就读林学院,她爱植物,最爱那种化石类植物,就选了这个专业。她喜欢什么就读什么,无人可以干涉,父母都没什么发言权的。谷雨搬家了,两个小箱子,是芝芝送她走的,送到了林学院附近的小公寓。她不是独居,她和男朋友在此同居了。两人热恋中,房租AA制,外出用餐也是如此。她的男朋友跟她同岁,生物系学生,来自阿姆斯特丹。

十八岁,财务独立,自己挣钱自己花,这才是硬道理,跟家世没关系,跟父母没关系,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两人周末偶尔打工,按小时计费,足够旅游了。至于学费,那是倒流的,顶级大学的好学生,都是这样的,这叫奖学金,富着呢,都花不完。按国际惯例,有个很简单的判定标准,大学生牛不牛,就看你是给钱的,还是得钱的。得钱者牛,越多越牛。

许白黑想见谷雨了,提出要去她的小公寓拜访,却不幸遭拒,爸爸,他的爸爸都没进来过,你也应该这样吧。许白黑说,那么我们在外头聚餐,怎么样?谷雨说,下次吧,他有一点小压力,你太出名了。许白黑说,好吧,代我问候。还有,你能单独见见我吗?谷雨道,爸爸请稍等,我问问他。许白黑咬牙切齿,因为谷雨说了,爸爸,他说下次一起,好吗?

这个“他”,是不是自己的女婿呢,想都不用想,那肯定不是的。许白黑想不想谷雨呢?也不怎么想,她在爱,青春是用来干什么的,爱。主课题就是爱,尽情爱,忘我爱,每秒钟都要爱,每个细胞都要爱。至于学业,他没操过心,顺其自然就是王道了。奋斗?他跟她都说不清楚,她不认识这个词,她的认知极限就是努力,常态化的努力,必有常态化的收获,那已经足够了,此生足矣。

许白黑和李乘风回到了从前,从前的从前。李乘风有时会来,频率很高;有时几天也不见人影,偶尔来电,也都是有事要说。李乘风有自己的圈子,许白黑也有自己的圈子,圈子都挺大,也有重叠,是同学圈,本地的同学圈。有几次,许白黑召集聚会,好几个同学都没到,吃到结束也没到,各有各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轮到李乘风就不同了,若是李乘风召集饭局,会有迟到的,可从来就没有不到的。

许白黑无所谓,这个同学圈实在太小了。他有大圈子,心理医学的同学圈,全是国际名医。这个圈子的话题,除了医学,都很可笑,没大事,全是小事,换猫砂换狗粮之类的小事。没东西可炫的,炫什么炫呢,去女王家里用餐了,乘航母出海了,搭潜艇到深海旅游了,这可怎么说呢,都不能说的,都是自己玩的,分享就没意思了,那就不好玩了。定期聚会,也是必需的,太有钱了,都不肯在外头请客了,都在家里吃,可省了,连大餐的流程都给省略了,每人发条鱼,就算吃饭了。吃不饱怎么办,好办,跟管家说一声,要啥有啥,私家大厨候着呢。

每个圈子都要有新血液的,他们都带来新血液了,或是助理,或是学生。许白黑岂能落单呢,他把自己的助理医生宋医生给带进圈子里了。在心理医院,宋医生排名第二,是后辈当中最卓越的医生,成功案例无数。入圈子可不光是吃饭,而是系列行为,开会免不了的,会诊免不了的,国际性质的学术会议,以及联诊,都要参加的,还要发言的,学术发言。宋医生发言多次了,有席位了,也有地位了。他也算是国际名医了。

好多惬意的时候,许青蓝和王花花肯来心理医院了,肯留下来在餐厅吃饭了,甚至可以在桂花树下谈笑风生了。许白黑下足了心思,才成了这样的。他们不怕了,不怕这里了,不怕那年的长夜了。他让他们都过了,过去了,也过来了。

许白黑买了别墅,他是一次性全款购买的,装修费四百万,用的是某连锁装修公司,总经理问他风格,他说,这样吧,让你的设计师和这位女士对接一下,她要什么就是什么。总经理心领神会,许医生放心,我会全程保密的,就像你对我的病情。

许白黑反问,我的家,为何要保密。总经理大惊失色,这不是金屋?许白黑很无辜,俗话,这是糟糠呀。总经理笑道,许医生,别骗我了,就这头像,可不是美颜的效果,明明是咱的晚辈哦。许白黑无奈,拨通芝芝的电话,让她跟总经理通了话,总经理这才信了。信了也不甘心,许医生,难怪你这样,家有美妻啊。

这套别墅的房产证,写的不是许白黑的名字,是其他两个名字——中秋和小黄。中秋已经结婚了,已经做了妈妈了,两个孩子了。都要做出交代的,许白黑对王花花就是这么交代的。最终他是会离开这里的,但是心理医院是要开下去的,他的老宅,只能是医院了,只要不坍塌,它就是医院,烂柯山心理医院。

以新换旧,以别墅换老宅。他还给他们了,就都安心了。王花花不安心,她不让他给小黄署名,许白黑笑说,嫂子,这是中秋的,她当家哦。母女连心,随后,中秋还真是提出来了,她要独自冠名。许白黑练的小擒拿手,擒拿了小黄,就成了窝里斗了,不关他的事了。小黄胜出了,中秋倒戈了,王花花白白折腾了。

许青蓝说,白黑,你有离心了。许白黑说,哥哥,我没有,我只是想要嫂子安心。过几年吧,我会再换一套房子的,中秋就可以接手了。我记得你的话,不能让他们暴富的。

芝芝来了,不是周末,不是节日,冷不丁来的,她说,白黑,有事商议,他生命垂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许白黑莫名其妙,芝芝,是谁?

芝芝回答,还能有谁呢,你岳父。

许白黑问道,还有多久,医学意义上。

芝芝竟然摇头,白黑,我前天接的电话,小先生来电,说是就这几天了。突发性脑出血,重症监护。你知道的,我跟他们每年只有两个电话的,固定式,双方恪守,谁也无意破局。

许白黑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了。是芝芝的问题,她不接受他们,在他成名之后吧,她的弟弟和妹妹都与她主动联络过,意图亲近。她都挡了,维持在礼貌的层面,绝不深入。背地里,她称呼他们小先生和小女士,以此类推,她的父亲和继母,则是先生和女士。她不肯原谅她的父亲,并且她要他知道,她都做到了。

从无苦情戏,芝芝的父亲也没有找过芝芝,他有他的妻儿,貌似其乐融融。她是局外人,前妻的女儿,他给她学费,送她离开,有言在先的,芝芝,你已成人,要靠自己了。芝芝说,那是一定的,祝你们幸福,爸爸。那是她最后一次叫他爸爸,往后就几乎没有联络了,是他主动这样的,他不想多一个包袱,他已经儿女双全了,妻子是全职太太,从不工作的,他是养家的男人。

许白黑是做过努力的,为了芝芝。可是芝芝不领情,她要的只是认证,自我的认证,他们眼中的认证。她比他们都好,什么都比他们好,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好。好过了,就是终结了。煽情,那是三流电视剧,芝芝都不怎么看电视的,她的人生是顶流配置,无须俯就的。

可悲就在这里了,她比他清醒,她隔绝了他们,从始至终。许白黑就不行,他与他们联络过,不过几次就冷了,比芝芝还冷。他们太热了,以亲情的名义,他给过两次钱,一次是岳父,一次是芝芝的继母,他说,父亲,芝芝尽孝了。

时隔许久,许白黑才告诉芝芝的,芝芝很现实,只关心数字,她说,白黑,数十倍奉还了,勾销了。你不了解他,不是对我,母亲是被他逼的。他连爱自己都不会,何况爱人。许白黑说,是这样,那位女士也不爱他,她只是需要他的保障。芝芝说,白黑,爱情或有完美的,亲情皆是残缺的。我若嫁个穷汉,那都没人肯理我的。

许白黑唯有致电小先生了,三分钟,理顺了三件事。丧葬仪式的费用,归他;丧礼,他和芝芝要参加;骨灰,百年之后先生要和女士一起的。许白黑回答,好的,我们接受。具体日期,请及时通知。

芝芝都听到了,忍不住自嘲,白黑,我真多情,我还以为他想见我。许白黑说,不要错怪他,芝芝,他没有自主意识了。最重要的,你是否想看到他最后的一面呢?芝芝问自己,我想他吗?是,好想,无数次,可是没有用,他从没有说过,芝芝,让我看看谷雨吧。

许白黑一整天没去医院,这是他从医以来的头一次。芝芝说,白黑,你去吧,受不起。许白黑说,芝芝,要习惯,以后我会经常陪你。饶恕我从前太无知了,我只认得医学,冷落的不只是你,是整个生命。认知从不会迟,今日始,我要加倍自爱,爱我所爱。

夜半,歌声,细细碎碎的,像是来自梦境的,醒来方知,真是梦啊!浮生一场大梦,梦里梦外,有何分别呢?寻声,登楼,斯人如故,风露中宵。为了谁,他知道,此情此景,不是自己的。他没有上前,像往常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吹气,嘴对嘴,像是吹气球那样的。

他下楼了,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到客厅订票,最早的航班是在三小时后,就是它了。最难得快意恩仇,必须做到极致,他把酒店也给订好了。做好早餐,收拾好行李,他站到花园里叫她,芝芝,我们出发吧。

芝芝下来了,问道,白黑,为什么?许白黑实话实说,芝芝,为了你,我只会为你。芝芝说道,白黑,我没有遗憾,不用去了吧?许白黑说道,女人,少废话,跟我走。芝芝嘟囔着,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许白黑软了声调,芝芝,他是爱你的,在很久以前。

十一

一号门诊像流水,大江大河,滔滔不绝。在这里,医生采用轮诊制,轮流坐诊,一带一模式。心理医院的医生和十三院的医生共同接诊患者。患者分为两大类:初诊患者以及复诊患者。每天上午都是四位初诊患者;下午是复诊患者,医患双方都要遵循预约时间,那就是谁的患者谁来复诊。严格履行首诊制,直至治疗结束,患者的病历归档。

十三院的医生都很上心,特别用心,都是有专业功底的从业者,医术水平的提升是飞快的。从前快不起来,那都怪十三院,临床治疗环境太差,乱糟糟的,毫无私密性,五分钟就要处理一个患者,连问诊带开药,都是重复,谈何医术呢?

他们都在医生餐厅吃饭,沟通无障碍,谈医学,谈医疗,聊人生,聊感悟,畅所欲言。老胡问过许白黑,白黑,吃得这么好,你也不怕赔。还有,心理医院看病太贵了,我都来不起呢。许白黑解释,老胡,我们贵有贵的有道理,都是贵在医生身上了。此番皆属义诊,就不贵了。哪像你们,都是以药养医哦。老胡神秘兮兮地说,嘘,别这么说,正在专项治理呢。

鉴于此,许白黑给这些医生加了补助,以进修费的名义。也不多,每人每月一千五百美元。他知道他们的收入状况,三个板块,工资和奖金以及其他。此番前来,老胡是不会硬性规定给他们发放奖金的,都不在科室里干活儿了,还要长期分摊大家的奖金,那就不合乎情理了。至于其他部分,那都不用说,没有了,全无。那么他们的收入,就只剩下工资了,真是少得可怜。医学硕士的工资,是每月四千多元,逐年递增,什么幅度呢?干到四十岁了,是能够突破六千元的。这个数字,放眼全球,许白黑只有一个感受,中国医生硬核,真的硬核啊!

医生餐厅特设了中餐,为了他们,每天二十份,都是从大酒店订制的。很快就用不着了,他们显然是更愿意品尝现烹的,西餐,洋厨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们都吃上瘾了,他们的交流也逐步英文化了,口语能力同步增长。吃不了西餐的只有两位,老胡和李乘风,他们经常来搞慰问,很郑重,每次都要握手的,和那二十位医生。他们都没有进过诊室,国际规则,概莫能免。所以要握手,就只能是在餐厅了。

这二十位医生,多数都是许白黑的校友,毕业于蓝市医科大学。许白黑早就上了母校的杰出名人榜了,并且稳居榜首多年了,他们都仰视他,从入校的那天起。见到活人了,那可真是活色生香啊,真是的,他给他们开小灶,每月讲课两到三次,国际病例深度剖析。如此一来,那就是搭上了海盗船了,不见惊涛骇浪,又岂能配得上医者风流呢?是的,他们已经可以接诊了,独立接诊,在心理医院独立接诊,当然,只能是一号门诊。

一号门诊的患者是可以归类的,归去来兮,无论怎么归,都是那么几个类别项的。按照病例归类的,那是病案室;按照病情归类的,那是医生;按照属性归类的,那是医学,心理医学。因为病情总是千变万化的,因为每个患者的表现方式都是不同的,所以在国内,绝大多数的精神科医院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都是按照药品来做归类的。患者来了,医生问诊,几分钟的样子,确定了该病症的基础类别项,那就要用药了。家里用药,或者是住院用药,总归就是用药了。

有个比喻,是李乘风和老胡联合总结出来的,关于医药的。逻辑好简单,在其他医院,你若是患者,那么你在用什么药,你就是什么病,不可细分的,那都是类型病。可是在烂柯山心理医院呢,那就颠倒了,完全颠倒了,患者是什么病,医生是需要进行精准划分、对症治疗的。所谓治疗,重在沟通,这可不是那种俗称的心理疏导,而是治疗,医学意义上的常规性治疗、必须性治疗。同期也是要用药的,但是相较于治疗本身,药品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就轻了,轻到了什么程度呢,那叫辅助:主导性治疗,辅助性用药。

外来者居上。

外来者,顾名思义,是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他们都是奋斗者,而奋斗者的共性,是只有两个字的——白手,白手起家的白手。有些人相对成功了,属于白领阶层以及公职阶层的。有些人正在赶路呢,都是急行军,没有停歇的,他们遍布各个行业,收入或许是可观的,支出却是更为可观的。他们大多都有房产和汽车,也有贷款和按揭。他们的居住方式多是三代同堂的,他们的孩子都是成双的——两个。

在他们之下,还有着更为广阔的人群,他们有个俗称——打工者,或是外来务工者。他们都是租赁式的居住方式,还是群居模式的以及同居模式的,男女同居。在此置业,就此安家,有无可能呢?有些人是有的,那是要举家之力的;有些人是没有的,最终是要离去的,去往别处,或是故园。

奋斗者的比重,最重的是八○后和九○后人群。重中之重是八○后。他们来此就诊,病情有轻有重,表现方式不一,发病状态多元化。他们的病因,可谓内外交困:外部来自行业压力,那种无序竞争的压迫感,是不胜负荷的,都是咬着牙硬扛的;内因来自家境,亲情于他们,不是援助,而是负担,沉重的经济负担。上有老下有小,都是成双成对的,都要担当,责无旁贷。

还有衍生问题:原生家庭都是缺爱的,甚至是无爱的;成长环境都是监狱模式的,读书如服刑,老师如狱警;漂泊感,源于无力的归属感,所以要扎堆,要抱团,要思乡,但是不走,不能走,怎么也不能走,落地生根,盘根错节。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犹如煎蛋,双面煎,煎熬久了,谁能不病呢?于是,他们当中,就生成了各类的瘾者,多之又多。瘾,等同于心理安慰剂,自慰性质的。总是自慰,图的并非快感,而是解压,缓解疼痛,力图持续,持续坚持,坚持顶梁,里外顶梁。在家自是顶梁柱,在外争当顶梁柱。

烟瘾者数不清,那都不算什么。酒瘾者,不在少数,酗酒成瘾,饮必多,多必闹,俗称耍酒疯。暴力成瘾者,又称发飙者,文飙和武飙;武飙就是动手了,打人了,发作起来不可控,见谁打谁,但有底线,打的都是弱者,比如自己的孩子呀、家人呀,甚至路人甲乙呀。反正是绝对不会打强者的,比如老板和警察。

文飙就不同了,文飙都是君子型,口诛笔伐的,在圈子里,在网络上,发起飙来,文飙比武飙还要猛,有气死别人的,有气疯自己的。他们是网暴族,网络暴力者,有拿钱干事的,有义务骂人的,每天都要发飙,停不了,重度依赖,高浓度上瘾,又恨又爱,无分彼此。

路怒族,路飙者,双向混合型,文飙加武飙。世人皆知路怒族,无人识得独怒族。独怒族,才是最可怕的,也是最可悲的,他们只在独处时愤怒,愤怒到了极限,必然要发作的。发作方式,轻者毁物,重者自毁,他们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冷静,冷冷的,梅花烙,烙自己。最重者虐杀,虐杀流浪猫狗,静享这个过程。不,他们不是拍摄视频赚取流量的那种人,那种人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为所欲为,只因为没有相关法律。而这种人,他们是独怒族,濒临极限的独怒族。

十二

许白黑接诊时是从无个人情绪的,但他战栗了,浑身都发抖了,怒发冲冠了,因为他的患者是极限独怒族,虐杀动物。许白黑只有一个心思,治愈他,必须治愈他。不计成本,只要疗效,以及速度。他反常规了,把该患者从一号诊室给转移了,转到了他的诊室。这是从不允许的,也是唯一的个例。

他治愈了他,该患者每晚用药,镇静类药品,如不,他会颤抖的,为他的以往,为那些小动物。许白黑对他说,先生,换任何地方,你都要坐牢的。但这里不行,我没办法把你送进监狱。切记,每周复诊,直接见我。你如再犯,你会杀人的,并且是虐杀。患者问道,许医生,你比我更懂我,我会自杀吗?许白黑回答,你不会的,先生,虐杀者都是对外的。

倾诉瘾者众多,他们必须倾诉,表忠心,表纯良,表风骨,表友善,表见解,表才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都在追求与众不同,都在彰显特立独行,于是,就都成了相同的,都成了同道中人了。

不是伪装,他们是真诚的,以为是那样,自己真是那样的。问题就在于,撕破语言的总是事实,当检验来临,比如某个机会、某个项目、某个奖项、某些好处。他们要抢的,撕脸皮,毁友情,互揭老底,都要上位。无序竞争,等同于掠夺,是非成败转头空,倾诉才是永恒的。只有倾诉,可以让他们找到自我。自我认知,自我肯定,继而上升为自爱自重,男儿当自强,女儿当要强,安能辨我是雌雄,反正都是这么强。

瘾者可医,忍者无敌。

从医学角度看,忍者是最难医治的,属重症患者。他们是忍耐者、承受者,从不发作,永久耐受。爱是恒久的忍耐,恨也同样,怨也同样。从无忍者是天生的,都是被迫的,都是无奈的,都是忍了再忍的。忍忍忍,为了生计,为了孩子,为了前程,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可怜否?不,忍者居高楼;可悲否?不,忍者有大成;那么,可喜否?不不不,这个人群,只有一个出处,癌症肿瘤患者。

令瘾者无瘾了,令忍者无忍了。这是什么?是医学,心理医学;是医生,心理医生;是治疗,是治愈了。从接诊到痊愈,医患双方,都谈不上什么较量的,于医者,你来了就得好,因为你是患者。轻者,两个疗程见好;重者,十个疗程见好;重中之重呢,那就两年,甚至更长,总之每次都要比上次好上一些的,每年都要比上一年好上许多的,最终是要好的,全都好了。这就是医学意义上的痊愈了。

一号门诊每天接诊,周一到周五。预约者太多了,预约成功,能见到医生,能走进诊室的患者,只有近乎千分之一。并且这类患者还在增多。有一句俗语,“什么碑都不如口碑”,口碑好可怕,总是在疯传,谁也封杀不了的。许白黑极为憎恶的一个称呼就是“神医”。可是很不幸,他身边的人都成“神医”了,宋神医、张神医等等,是百家姓了,医者的百家姓,患者的百家姓。

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呢?使不得的,许白黑是不能要求任何医生加班的,没有任何先例的。是他们提出来的加班。十三院的医生,他们都加过班,早就惯了。他们是在餐厅提出来的,集体要求,周六和周日上午,愿意加班。许白黑做惊恐状,这是违法的啊。他们都笑,许医生,这是常态,你当你在国外啊?

许白黑叹道,我老了,真是老了,跟你们相比。我想起一个老片子,讲丐帮的,丐帮长老有句话,我们有多大,在你,不在我。我只是喜欢他的打狗棍,那并非权力的象征,每个信徒都有的,人手一棍,一视同仁。各位同仁,我们并非丐帮,医生不是乞丐,但是换个概念吧,我以为区别不大,医生,还能做些什么呢?还会做些什么呢?就一样,治愈患者。来吧,沉重的话题,要用游戏的方式来说,用这把餐刀敲盘子。以此为号,我闭着眼睛听,听到多少声,就是多少位医生,愿意加班。

叮叮叮,叮叮叮,此起彼伏,秩序井然,响个不停。都敲了,全上。

中年患者群也算是一号门诊的主流人群了。六○后和七○后为数最多,他们大多都属于典型的中产阶层了。何谓中产呢,要看存款,要看房产的,存款至少要有七位数的,房产至少要有好几套的。中产自有中产的风范,进菜场不问价,逛超市随便拿,网购用京东海外购。他们的孩子都不在身边的,两个去处:一线城市,以及国外。那么多的费用怎么办?好办,卖房,一套不够卖两套,两套不够全卖光,这就是中产了。

中产阶层算不算是富人呢?不算,算不上的。中产和富人的分水岭是账户。唯有账户,国外的账户。真正的富人,在国外都是有账户的,自己的账户。中产的账户都在国内,国外就算是搞了个账户,那也都是子女的,跟他们要钱用的,他们自己是花不着的。对于自己的账户,他们是有自己的逻辑的,那就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大银行和小银行都要存,大基金和小基金都要买,多了怎么办?家里最安全了,是掖藏现金的好地方。

好多中产者别有所好,不看艳照门,专看小热点,他们的小热点,就那么几个人,曾文正公李中堂左公柳什么的,翻过来掉过去,也没搞出什么新意思。曾氏知退,左氏善谋,谋什么,人家每回从兵部领饷,都要给兵部留两成的,什么款,谢仪。李先生善哉,更不得了了,创办北洋,购买铁甲战舰,人家都没忘记了,捎带着给自己开了个户,国外的账户。这叫什么呢?当然不是回扣了,这叫洋务款项,私家性质的。

老佛爷知否,那都不用说,驭人之术,在乎利也。小光绪知否,不知,所以他什么都办不成,小爱妃都保不住的,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冤枉不冤枉,日夜活在深深的忧虑中。好多的中产啊他们还是那样,就像小光绪那样,都那么忧虑,都那么不甘,都那么惊惧,都有抑郁症,小样,都是吓出来的,自己吓自己,就那么点小钱,至于吗!连个国外的养老账户都没有,配得上抑郁症吗!

实在是不配,可他们都有,都是抑郁症患者。他们也是有共性的,他们无疑是成功的,但是代价都是高昂的,在情感领域,他们简直还不如人家小光绪。人家那是真爱啊,人鬼情未了,生死犹相知。他们呢,徒有婚书,再无其他了。都是假婚姻,不同床,不同帐,不同路,连圈子都不同。各玩各的,各过各的,不交叉,不过问,不相干。

于医生而言,他们是相对容易治疗的。心理治疗等于用药加干预,药品都是顶流的,他们遵医嘱,药效显著。心理干预是个复杂的命题,技术含量较高,涉及社会、历史、律法、伦理等多重领域,如果与他们逐项探讨那就不是医学了,那叫口水战。干预的本质不是用来纠正认知体系的,在这里。干预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接受,以及自赎。

好比打牌,都在牌桌上,都在出老千,赢了,拎着钱回家了,藏起来了。是否罪与罚,是否要忏悔,是否要恐惧?是的,他们都是这样的,每个患者都是。令患者接受自己,规则中的自己;令患者赎回自己,牌桌上的自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牌桌,什么是出牌,什么是出千。若是出牌就等于出千,那又何罪之有呢?这就是自赎了。

十三

给他们平静、安宁,让他们学会独处,享受独处,这是心理医学。而快乐呢,是不会随之而来的,那不是医学的范畴。但是医学可以解决的已经足够了。至于他们,独享平生,啥都有了,还缺什么?不就缺爱嘛。那还等什么?自爱吧,这才是最重要的。就那么一个人,过得好,吃得好,睡得好,身体指标好,只要钱够花,万事皆等闲。

再往上,老年人,一号门诊没有过的。心理医院的预约方式有两种:在线预约以及电话预约。他们或者也听说过,也打电话咨询过,但是没有人来。许白黑问护士长为什么。护士长解答,许医生,他们怕入坑。免费的事情他们都踊跃过,比如旅游,比如健康讲座,比如某些投资项目等,都是坑。再加上电视上常有相关提示,他们不相信真有免费的门诊。许白黑说,好吧。护士长问道,许医生,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许白黑摆手,什么也不用,那是他们子女的事情。

青春派,是特征显著的患者群。他们都是九○后和○○后,以职场小白居多。他们的病情有共性,俗称脑控族。他们认为,自己的大脑或是小脑被植入了芯片。因而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被监视了,甚至受到操控了。谁干的?不知道。怎么植入的?拿不准,或是梦境中吧。为什么会是这样呢?试验品。他们就是这样认为的,认为自己是个试验品,他们为此痛苦,为此沉沦,继而仇恨,仇恨一切,所见的一切,所面对的一切。

这是什么病?医学的解释是幻想症。但是根源呢?何以会有如此之多的幻想症患者?溯源,是安全感的缺失,甚至完全性的丧失。这类患者具有高度潜在的危害性以及破坏力。换言之,他们具有反社会人格。如不治愈,他们会分化为三个类型:第一种是难以破案的连环杀手;第二种是公共场所的暴力制造者;第三种是最弱势的,以女性患者为主,她们是同归于尽型,所选择对象是最爱的或是最恨的。

怎么治疗他们呢?极简,医生带他们看视频,人体脑部解剖的视频。该视频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出品单位是许白黑的母校,美国的母校,全球最为权威的医科大学,母校和心理医院分院联合出资。该视频时长四十五分钟,以医学的名义,令所有的患者明白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以目前最先进的医学水平,是没有任何技术可以在人类的脑部组织植入芯片的。

也有聪明人问了题外话,是一对小情侣,年龄加起来刚好半百。他们就要结婚了,婚房是个大问题,选择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男方全家上阵,凑齐首付,大约四十万,买套三环外的三室两厅商品房住宅,大约一百平米吧。但是有代价,是要三代同堂、永世相守的,并且每月的月供是要自理的,三十年,每月四千多元吧。

是女方提出的第二种方案,那就是买公寓,四十年产权的小公寓,位于四环,地铁口,公寓面积只有四十平米,但是层高有五米多,也就等于是买一层送一层了,这样就八十平米了,尽管二楼作为卧室,房顶是比较低的。关键是房价低,总价三十二万,首付还不到十万元,加上装修什么的,十多万也就有了家了。至于月供,每月一千五百元,不到二十年,也就还清了。

他们挽着手,追问着,医生,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么选择?

医生回答,我真是很难回答,因为就我的认知,房产都是永久产权的,无论在哪里。但是国情不同,这里商品房和公寓的区别,在于少了三十年的所有权,还有水费电费,要比民宅贵一些。如果是我吧,我会选择最大的生活自由,以及最低的经济负担。比如节假日,我想和我的最爱在家里裸奔,还有共浴。如此人到中年了,都会换房的,更好的住房,两套,甚至是三套。

小情侣相视着,没有笑,像是要哭了,男的挥舞着双拳,低声喊道,我要加油,使劲挣钱,养好妻儿。女的喊道,不,我也要加油,不要你养,我们三十岁再生孩子吧,我们自己说了算。医生微笑,祝贺你们,我相信你们会过得很好,比很多人都要好。

男的问道,医生,我会愧疚吗?对于父母,他们都是乡下人,做梦都想来蓝市的,来带孙子,也来养老。

医生反问,先生,我对于所谓孝道的理解,是不索取,以及力所能及的回报,你以为然否?男的点头,医生,真是的,谢谢你。

独宠,是一间小店,就在茶城,专卖木雕制品,以及各类茶宠,是许青蓝开的。散客零星,顾客不多,快递员多,都是来收件的。这里主营外地业务,流量相当可观。店员只有一人,从开业以来,十多个年头了,都没有换过,可以说是店主了。

当然是女人,四十来岁的女人,算不上美女,但是挺好看的,身材高挑,浓眉大眼,肤色不够白,小麦色的,也没见抹过粉,只用口红,都是流行色系,小姑娘爱用的颜色。她的来处,都在手上了,是干农活儿出身的手,大手,指节凸出,若是摊开来,几乎就是方形的。

她的右手掌心有好多的茧,木匠的那种茧,就像许青蓝那样的,是的,她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女徒弟。在此之前,她开小饭店,夫妻店。她的丈夫死于车祸,二十八岁那年,她当时是二十六岁,怀孕五个月了。有笔赔偿金,公婆和小叔子全都拿走了。她选择了引产,关店,打工,就在许青蓝的小工厂。

她看懂了他,她的师傅,没有人比他更寂寞,寂寞的就只有手艺了,无与伦比的手艺。她从没见到过这么寂寞的男人。这么认命的男人。她是住在厂里的,她无处可去,有时起得早了,她会听到厂房里的声音,是他的咳声。当他做活儿特别专注的时候,木屑纷飞,他会咳的,捂住嘴咳。是她主动的,后来,就有了这家店了,就有了独宠了,就有了公元了。

公元,许公元,男,十二岁,正上小学五年级。他是许青蓝的私生子,他是许青蓝和独宠的孩子。与中秋不同,公元太正宗了,单看外貌的话,假使时光可以从头来,许公元就是许白黑,小时候的许白黑。许白黑不这么想,不是刻意的,他早已忘却了,不再回忆了。

许白黑有时会到茶城,坐扶梯,上三楼,走得飞快,直奔独宠。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慢下来,走几步,回一下头,看看他们,独宠和公元,多数时候,公元都是在写作业的。

就像年过五十的男歌星那样,许白黑的头上会扣着一顶棒球帽。歌星是为了掩饰秃顶的,他可不是,他的头发很密实的,只是,他不可以露脸的,就像哑谜,许青蓝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只能是不知道了。

十四

怎么知道的呢?嫂子,王花花。许青蓝和王花花,都是罪人,如果男人的原罪是走投无路的话,那么女人的原罪呢,恐怕就是貌丑了。极度貌丑的女人,当她爱上了美少年,会一心一意爱我所爱,付出一切,包括收养他的弟弟。那么他们之间,还真是恩爱无敌的。恩德何所报,白头到终老。许青蓝和王花花有多么不般配,就有多么的和谐。在家里,他都让着她,不是怕,是懒得,懒得听,懒得看,懒得相对。全是懒得,没有其他。所以他就开了工厂了,什么也不图,就图个有去处。

子不嫌母丑,许白黑不孝,好多时候,他都不敢看她的,王花花令他“不忍卒读”。不光是丑,还有她的居功至伟、她的颐指气使,无论对谁,都要指指点点的。中秋和小黄就为了别墅的署名权,几乎闹了离婚,都是她的手笔,中秋太像妈妈了,小黄本来就挣钱不多,兜里总被掏空。许白黑不看好他们的小日子,即便有钱了,口袋也是空空的。

空空的,许青蓝的口袋就总是空空的,在他的青年以及中年时代。许白黑到美国后,是有奖学金的,也打工,每月都往回寄钱。只能寄给嫂子,全是为了哥哥。每次探亲,他都要给许青蓝钱,许青蓝不要,没地方搁,搁内裤里都不行,也会被掏走的。许青蓝开工厂的所有投入,是许白黑出的,不为别的,只为自由,哥哥的自由。

什么都来得及的,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许青蓝的初恋,是独宠赐予他的。什么爱不爱的,他都不好意思启齿的,他只会做。什么都给她,为她做一切。工厂和店里的所有收入,都是她的。他所挣得的,他都交给她了,唯恐她不要。是的,她真是不要,嫌多,他说,求你了,我没有别的可以给你了。她说,胡话,我觉得吧,你什么都是我的。他就呵呵傻笑,两头家,委屈你了。

许青蓝的两头家,没有财产问题,例银是要交的,交给王花花。王花花小看他了,小看了他的一切,包括手艺,以及挣钱的能力。许青蓝的时间,王花花也不在乎,她有她的乐子,她的圈子,她的亲戚们。她是他们当中最成功的人,男人又帅又忠诚,女儿名下有别墅,小叔子不用说,国际名流,响当当的。

王花花有三个圈子,都是好姐妹,亲近得很。早上太极拳,晚上广场舞,最重要的圈子是抗癌的,圈子里都是癌症患者,不太重的那种。王花花是在五十五岁时切除了子宫的,由于不规则出血,经筛查,确诊罹患子宫癌,恶性程度极低。她是在美国做的手术,术后良好,只是心态变了。谁知道会不会复发呢,谁知道会不会转移呢,谁知道哪天是到时候了呢?就像圈子里的那么多癌友都走了,有的有墓地,有的没有,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王花花有墓地,早就买好了,双人墓地,好贵的。一掷千金只在两种时候,买墓地和出国游时。她常常参团,甚至组团,全球旅游购物,什么都买,贵的自用,便宜的都送人了。许青蓝从没跟她同游过,她也从没去过他的工厂,没兴趣,她对木雕从无兴趣。她是快乐的,如果没有癌症的话。即便有,她也是知足的,无比地知足。

许青蓝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绝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家里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是家,他的家,三口之家。他常常下厨,给公元做饭。他是个感恩的男人,他由衷地希望王花花抗癌成功,健康长寿。如是,他们会相伴此生,包括同葬;如非,他当然是要再娶的,明媒正娶,给独宠名分,给公元父亲,能够参加家长会的父亲。

只有一个人,他是必须要交代的,当然不是中秋,中秋才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小黄和她的两个孩子。对许白黑,许青蓝无数次要说出来,可他就是说不出来,白黑,我还有个家;白黑,像你和芝芝那样,哥哥也有爱人;白黑,哥哥托付给你了,我的最爱是公元,许公元,我要你照顾他,培养他,等他长大了,就像你这样。

可是,可是,他真是开不了口,许多年了,许多次了,许多许多的时候,话到嘴边,就那么刹住了,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就在此刻了。他看见他了,在独宠的店门口。他戴了一顶帽子,像是顾客,途经而过。当他回头,他被封印了,兄弟俩,都被封印了,隔着一扇玻璃。玻璃之内,是他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叫的外卖,肯德基全家桶,公元最爱吃的。

许青蓝站起来了,独宠也跟着起来了。许白黑脱帽,像是默哀那样,可又分明满脸都是喜气。他进来了,都没搭理他们,此刻,他对成年人是毫无兴趣的。他坐下来了,从大桶里头摸出一只鸡腿来,咬了一口。

公元惊诧地说,叔叔,这是我的。

没有错,孩子,我是叔叔,你的叔叔。

周五,黄昏,许青蓝来了,他没空手,带了下酒菜,就两样,菱角和小马蹄,太小了,就像蚕豆那么大,都剥好了的。许白黑从冰柜里取出几只龙虾来,都是鲜活的,来自京东海外直采的,他做了刺身,刀法娴熟,先敲头,一下子,龙虾就不动了,没知觉了。他说,等于麻醉了,全麻了。我就见不得这里吃龙虾的方式,用一根筷子贯穿身体,不住地挣扎,太残忍了,亏他们吃得下去,野蛮人。

许青蓝说,白黑,别家院子里都是花树,你怎么要种一棵梧桐呢?

许白黑回答,哥哥,那不是种的,那是野树,是我要保留的,刚住进来还没我高,好细,现在都长到三楼了,我每天都要握个手的,就在露台上,和每根枝条,挺有意思的。

酒至半酣,相对无言。许青蓝放下酒杯,白黑,你早就知道了,你怎么不说出来呢?

许白黑举杯,哥哥,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有,我也有。我也不曾告诉过你,属于我的秘密。还是我先说吧,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但是你不知道,哥哥,就像你一样,我不说,也是为了你。

三十三年前,冬季,蓝市医科大学,我和乘风同班,小班同学,同宿舍,上下铺,很要好。没有为什么,就是那么好。那是大二,我十九岁,他也是,每周都要上好几堂解剖课的。我们小班二十余人,分成三个小组,每个小组七八个人,共同解剖一具尸体。他是班长,负责带人运尸体,每次都有我。

知道存尸房吗?那时候就像一个大礼堂,当中就一个池子,池子里头都是尸体,泡着的,大多都是过去年代的尸体,无名尸,男女老幼都有,都是裸体,只是手腕上缠了一条铁丝,上头挂个牌子,很小,也是铁的,那是编号,单号和双号,就是男尸和女尸了。

那个池子像一个泳池,深不见底,那不是水,那是百分之百浓度的福尔马林,用来浸泡尸体,多少年都不会变质的。那天,我们需要三具女尸,就在池子边,用钩子钩过来,历来都是这样的。我们是六个人,三辆推车,我和他是一辆,总是一辆。

尸体抬上车了,我忽然发现,这具尸体不行,她的胸口有弹孔,两个,都在心脏位置,怎么办呢?只有更换了。这时,他们已经走了,那两辆车,四个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了。好冷,刺骨啊,到处都是冰,池子里也都是冰碴子,我们都冻僵了,还要捞尸体,很快,我们就钩上来了,放车上了,要走了。这时,我看到了一条手臂,带有铁丝和编号的,我走过去了,是原先的那具尸体,她的手臂是被冻住了,冻在池子的边沿上了。

我得让她入池,整体入池,我想搬开那条手臂,搬不动,冻牢了,我就蹲下来了,用力,就那么一下子,入池了。都入池了,我用力太猛了,也栽到池子里了。

我是会水的,从小就会,可是这不是水,我不能呼吸啊,身上都是棉衣,好沉,坠下去了,坠到底了,坠到池子底了。我屏住气,拼命挣扎,抓着那些尸体,一具,一具,向上,向上。他在叫我,哭叫,可我看不见他……我出来了,是他把我钩上来的,用那把钩子。

我被送入医院,蓝市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紧急抢救,用尽了一切措施,可是,我失明了,双目失明。我的眼角膜被腐蚀了,腐蚀殆尽,无可挽救了。我是医学生,我什么都懂,我的余生,就是盲人了。我哀求老师,不要告诉我的哥哥。老师答应了,给了我一周的时间。是他在陪我,每时每刻,喂我吃饭喝水,扶我上厕所。他总在安慰我,当他沉默时我摸他的脸,是湿的。

第六天半夜,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睡着了,我光着脚下床,毫无声息,一步一挪,挪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是窗户,九层楼的窗户,足够了。我被抱住了,是他,他说,你别死,不要死,我有两只眼睛,我给你一只。我说不,我不要你和我都是独眼龙。

医生来了,他们给我注射了镇静剂。我睡了好久,当我醒来,已是三天以后了,我已经做过手术了,眼科手术,眼角膜移植,这对眼科医生来说,只是一个常规性质的手术。他给了我一只眼睛,当然,履行了一切的程序。就这样,我能看得见了,我和他是用同一双眼睛,在看世界了。

他成为典型了,我也是,他是为了我,我是为了所谓的公共资产。如此过了没多久,我们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另一双眼睛,这一双眼睛,是来自刑场的。就这样,我和他,今生都是同一双眼睛了。

哥哥,你怎么石化了,是醉了吗?当然不,那么,我们换酒吧,就喝黑天鹅吧,是老版的,好多年头了。

好久,许青蓝说话了,白黑,你是为了他,才要离开的,对吧?

许白黑微微摇头,是的,哥哥,还有你,为了养活我,你娶了嫂子,我承受不了,所以我走了,所以我选择了心理医学。我是为了自己,解脱自己,我并没有想到过,我会成为今天这样。

许青蓝问道,那你回来呢,也是为了自己?

许白黑点头,是的,哥哥,人要没有了自己,还能有谁呢?但是不同了,我们都不同了。我用尽平生,活成了平面,一览无余的平面,这正是我想要的。而你们呢,就像水晶那样,都成了折射体了。哥哥,是我的职业,让我看到了所有,每一个弧度,每一道光芒,以及死角,不可告人的死角。哥哥,那没有什么对与错,那是背景,还有光线,我只是想说,我能够理解,我能够接受,就像从前那样。

十五

宋医生注册了,注册结婚了。千百次了,都是他求婚,没用的,他的女朋友就求了一次婚,还是临时起意,随口说的。他就抓住了,抓住了这次机会,成功转型,把女朋友给转成妻子了。她有她的事业,她挺喜欢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可是要嫁给医生,尤其是大医生,那是要全职的,全职的太太,全职的夫人,就像芝芝那样的。

那真的需要勇气,舍我其谁的勇气,因为太抢手了,很容易就会成为掠夺者的目标,她是必须要投入全副身心,才能够稳得住的,永久恒定,永不变质。她辞职了,到蓝市了,入住顶层了,是许白黑原先的住所。宋医生说,我们也住别墅吧,那里舒服得多。她说,你的老师是有经典案例的,雪山案例,你有什么?我要你也像他那样进入教科书,我们再换吧。宋医生欢呼,我会满足你的,那是必然的。

许白黑惊奇地发现,芝芝不爱回家了,在这里的时候多了。多到了什么程度呢?她每个月都要有半个月在蓝市;也不怎么爱出门,整天都在家里,就像从前,她在等他,等他回家。变的是他,每天他都会早些回家,医院里若是有事,用电话解决就好了。

他的接诊时间也变了,上午两个小时,只接诊两位患者。下午也是两位患者,巡诊制,他是坐镇的,接诊的都是其他医生了,有时一位,有时两位。工作完毕,他就回家了,再也不会在休息室枯坐了。都是这样的,大医生到了这个岁数,差不多都是每天四个小时的工作量了,在他的圈子里,没有人会超过五个小时的。

他邀请她,芝芝,桂花开了,树干上发了好多的新芽,跟我来看看吧。芝芝轻声说,白黑,这是第一次,你肯带我到医院去,半生了,我还从没进过你的诊室,今天可以吗?许白黑说道,为什么不呢?往后只要我不接诊,随时来找我吧,医生餐厅的菜式不错,你会爱吃的。芝芝笑问,那么这样算不算违规呢?许白黑笑答,于我而言,这是风格,其他医生是不行的,就连宋医生都不可以的,要想这样,他还要十年吧。

谷雨来了,中秋节了,她是来吃饭的,全家福,团圆饭,年年如是。都是家宴,在许青蓝和王花花家里吃的,从酒店叫回来的,中秋和小黄也都在的,携儿带女,好热闹。王花花追问谷雨,孩子,你的男朋友怎么不来呀?谷雨回答,大妈妈,我们分手了,他太投入了,我不想那样。

中秋问道,妹妹是不是有新人了?谷雨摇头,姐姐,我也不想要那种太冷感的,就像爸爸这样的。许白黑埋头吃饭,权当听不见,芝芝不乐意了,胡说,你爸爸最好了,男人冷感才性感,懂吗?小黄忙说,是的,婶婶,我们都崇拜叔叔。许青蓝问道,小黄,那你对我呢?小黄放下筷子,做发誓状,爸爸妈妈,我热爱你们。

家宴,还有一轮呢,是在酒店吃的,谷雨见到了独宠和公元,她欢呼,公元,我爱你,我的弟弟。对于独宠,谷雨发明了一个称呼,大娘,她说,大娘,我这么叫你,你爱听吗?独宠回答,谷雨,我爱听。谷雨行了个拥抱礼,大娘,那好,我就这么叫你了。许白黑和芝芝对于独宠,都是直呼其名的,好自然。独宠对于他俩,是随着公元叫的,就叫叔叔和婶婶,都叫惯了,张口就来的。

最绝妙的是李乘风,他对独宠的称呼是阿嫂,许白黑挺佩服的,他都不知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就在包间的洗手间,李乘风说,白黑,我这样叫,哥哥高兴啊。许白黑点头,我知道,可我就是叫不出来。李乘风说,别勉强,我皮厚,你比不了的。

谷雨问公元,弟弟,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公元回答,吃大餐,见爸爸,打游戏。谷雨又问,那你最讨厌的呢?告诉姐姐。公元噘着嘴,姐姐,讨厌的事情说三遍,写作业,写作业,写作业。芝芝就说了,公元,愿意跟婶婶走吗?你可以天天玩,没作业,上课也是玩,老师如同学,怎么交流都可以的。公元说,婶婶,那样我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许白黑笑说,每年假期一百八十多天,想回来就回来的,太方便了。

独宠垂着头,喝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小半碗,她抬起头,搂住了公元,她说,公元,快告诉婶婶吧,你愿意。许青蓝长出一口气,他说,芝芝,就这样吧,让公元跟着你吧。芝芝说,哥哥放心,说句不得当的话,我给公元选的初中,基本上是没有华人的。谷雨立刻补充,大伯、大娘,我就是在那里念书的。

烂柯路的尽头,是路,山路,没有名字的山路,每一回,若是感到尽兴了,许白黑都要上山的,多数时候都是独行,若是有伴了,那是李乘风,都没有变过的。

龙王山并不高,最高峰也不过五百多米,南山之南,北山之北,都开发成旅游景区了,外地游客的景区。许白黑最爱的是未开发地带,荒山野径,趣意横生,可以走得虎虎生风的。李乘风就不行了,当他气喘吁吁了,两人就得歇歇了,坐到石头上,闲聊几句,肆无忌惮的那种。

深秋时节,满山的青翠已然斑驳了,青黄相间的样子,还有红,霜风敲打出来的红。过些日子,这里就该是红叶似火,势若燎原了。秋阳高远,山风回旋着,去了,又来了,海洋的气息时而浓,时而淡,时而若有若无的。树梢上,毛色鲜亮的小松鼠状若飞鼠,毫无顾忌,跳来跳去的。几只花冠鸟掠过,貌似挺开心的。头顶的花冠都张开了,像是小蘑菇,小小的毒蘑菇,好看得要命,许白黑忍不住了,吹了声口哨。小鸟回应了,争先恐后的,都回应了,声音是串串的脆响,如若春冰上滚过了珠子。

走着走着,一角屋脊耸入视线,红砖碧瓦的,有些焚香的味道,像是沁水了,化不开了。这里是龙王庙,从前,这里不是庙,是观,龙王观。许白黑小时候来过的,跟着许青蓝来过,看船,海上零星的船只。就在荒草丛中,他还捡到过一只眼睛,神仙的眼睛,是彩塑的,掌心大小的瓦片儿,他很喜欢,带回家来了,可把嫂子给吓坏了,怕他冲撞了神灵。

李乘风说,白黑,我想说个秘密,已经好久了。

许白黑点头,乘风,我能治好你的抑郁症。

李乘风笑骂,早就知道了吧,太会装×了,比我还会装。

许白黑也笑,乘风,这倒是真的,可我忽然想起来了,当年送我走,就在机场,是谁那么肉麻呢?白黑,你带走我的心了,我不能没有你啊。

李乘风哈哈哈,那又是谁呢?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话都说不成了,就要进闸口了,终于开口了,呜呜,乘风,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回去。白黑,当时要不是我推你一把,推你进去了,今天你是谁呢?也是许医生吧,我手下的许医生,那样你可就成不了招财猫了。

许白黑说,那又怎么样,乘风,说句难听的,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我的钱送都送不出去,谷雨也不要,我也用不完。国外流行早立遗嘱,我的遗嘱和汉非斯同样,全部用于慈善,不同的只是项目,我的项目就是绿瞳了。

李乘风追问,绿瞳,这名字真怪,是什么项目呀?

许白黑回答,乘风,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或许有一天吧,我会讲给你听的。

猜你喜欢

青蓝乘风医生
开放的山东,乘风前行
最美医生
“青蓝工程”助推力行青年教师稳步成长
荀卿之教,青蓝绚兮
铜系青蓝釉:开创陶瓷工艺美学新时代(一)
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让无人机飞防乘风起航
医生
望着路,不想走
浓郁群青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