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记
2023-10-21宋涛
宋涛
1街 道
再一次踏在故乡龙港的街上。
龙港的街是极具生活气息的。在这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一种小城的气氛笼罩着。
龙港的街十分拥挤杂乱。汽车时常需要在缝隙间穿行,行人可以肆意地走在马路上,两旁肩并肩挤着的店铺凹凸不平,其中还有几家父亲小时候常光顾的小店。
这里是没有夜的。车灯的光、交通信号灯的光、店铺招牌上五颜六色的光合并着车的喇叭声、店中大锅炒菜的“刺啦”声,一同充斥着街道。小吃店数量极多,所以出来逛街时,不吃东西是不可能的。也不必费心选择,随意拐进一家,拿着一串羊肉串出来,肥肉的表面烤出了金黄的脆皮。吃着,继续往前走,眼神不自主地望到天上去。楼与楼逼仄间隙中的天空,像被漂白粉洗过度后褪色的布,看着,让人感觉不到黑。人看着那淡白的或灰的色块,辨不清究竟是云还是盘旋升起又散开的雾气。
打车回家。大人和司机在用温州话聊着天。我小时候没学温州话,以至于一句也听不懂,但亲切感是无限的。忍不住拿起手机,录下了一段我熟悉又陌生的乡音,同时,在备忘录中记下了今夜难忘的感受。
2屋 顶
我家在龙港的房子早已卖掉了。现在回温州时,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姑姑家中。
距过年还远,在这里又无事可做,倒也确实享了几天“清闲”。可毕竟还是无聊的,于是便很容易会爬到屋顶上去。
楼顶养着几窝鸽子,一块被木板围起来的土地上种着各种植物。杂物之类堆放在一边,其中可以找到一些大约是我表姐小时候用过的物品。
鸽子对于我而言是很稀奇的。养鸽子的人是姑父,他每天都会进入鸽笼给鸽子喂食。有时,他在喂食之前会放出鸽子,让鸽子成群地绕着屋顶飞。我紧盯着,努力让这种场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飞一阵子后,鸽子纷纷落下,翅膀鼓着风发出扑腾的响声,又主动地回到鸽笼中。
楼顶的地面是水泥铺就的,这与小城的细雨很是般配。上到屋顶,不密不疏的毛毛雨没头没尾地一直下着。干燥时地面是白色的,像粉笔磨下的灰,没有任何水分,能使人产生口干舌燥的感觉。此时的地面却完全湿润了,水沉沉的,湿意能直扑到心里去。我便提了一把矮木椅,坐着,闭上眼睛,心里想的是,在这种全世界都被浸润的氛围中,就是捧着让人抓狂的数学题,也是心安且美的。
坐着,听着鸽子不停的咕咕叫着,感受着雨无声落下的气息,我不觉抬头向外张望。眼前,苔藓蔓延在围墙快活的灰中,早已浸湿的鸽毛在微微流动的风中晃动。细如牛毛的雨是从极高的天上一路飘落而下的,它们成千上万地没入湿润的水泥地面,毫无声息地消失。而水,却慢慢积起来了。我忽然发觉身上湿漉漉的,还有了几分寒意,裹紧衣服,全身上下又是干燥的。天色一直是粗糙的灰,并没有暗太多。
这样的雨一直会下到半夜。它们总是选择在夜晚离去。
有时我还会往楼外看去。齐平地看,周围是无比开阔的。这里是很大一片居民楼,房顶参差不齐。远处的江边矗立着几幢十分高的楼。虽然江被楼房挡住了,但在我眼中,它还是非常确切地存在着。
在屋顶的边缘探出身,交错的大街小巷分明就是楼的间隙。电瓶车和三轮车停放着或行驶着。行走的人将头对着我,手和脚交替地从肩膀下向前伸出;店铺前伸出一个个雨篷,汽车快速驶过马路上的一个个窨井盖……杂乱而毫无关联的物与人交错地组成了一个整体。置身于楼顶,好像置身于海洋之上的一艘大船中,可以看着海底下淹没的千年城镇,也可以看着海洋携带着船齐平地向远处无尽延伸。
离开龙港好久了,近期回过一次。爬上楼顶,四周却空旷也空虚了不少。杂物之类都被清理了,鸽子的咕咕声停止了,屋顶上仍下着雨。姑父告诉我:“鸽子不养了,一对对送人了。”
姑父下楼后,我站在樓边向外望,分明是一个个杂乱的屋顶。那时需要忙碌的事多,我也不再常去屋顶了。
3三轮车
常常会有一群人力三轮车聚集在马路口。
站在不远处的桥上,我看见的是一辆辆车的篷顶。篷顶是宽阔的。三轮车载上人之后,篷顶就会在空隙间找到一条短的路线,缓缓地脱离篷顶的海洋,又缓缓地有节奏地沿着路边驶去。
在我小的时候,这里乘公交车还没有那么方便,去一些近的地方,最常乘坐的还是三轮车。
三轮车对我而言是很高的,我也不敢踩着车架爬上去。所以常常由一个长辈将我提起,放在车座宽阔的皮垫上。皮垫是棕色的,不管是夏还是冬,触碰上去总是凉丝丝的,却又不会冰得吓人,我想要躺上去,可是不行,在我刚坐稳只享受了一秒“王位”的待遇时,唯我独享的坐垫便被随之而来的大人填得满满当当的。我挤在大人的腰背之间,跟着大人随车晃荡。先前凉爽的感觉荡然无存。我多想独自一人坐在车上享受这惬意啊!我将这想法告诉母亲,可刚提出就被否决:“你太小了,一个人坐车要掉下去的!”我便只能永远挤在大人之间晃荡了。
小时候坐三轮车,总觉得像坐在高跷上。透过车架看见下方的路面飞速掠过。脚踏带着前轮,前轮抓着地面,拽着整辆车前行。地面不平,整个车身便也不住地抖动。车身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撕不下来,一张叠一张,上面用红色粗体印着的电话号码依稀可见。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三轮车,其车身即使对当时的我来说也显得十分矮小。车圆滚滚的,像一只鼠标。车身两侧开着低矮的门,门由帘子挡着。拉开帘子,弯腰进门,再把护杠放下,车便发出巨大的声响开动起来。可能是因为这种车不及前面讲的这种三轮车高大,也可能是因为车内橙红色的灯光太暗,或者仅仅是因为车是电动的,我的内心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车。
这两种车,不管是哪一种,现在基本绝迹了,极偶然的情况下还能看见一辆或两辆,伶仃地贴着路边缓缓前行,驾车的人年纪都很大了。像先前那种大量三轮车挤在路口的盛况,现在再也不可能看见了。
我也没机会一个人享有那宽阔、凉爽的座位了。
4别 离
故乡的街巷,老屋的楼顶,几近绝迹的三轮车……像一张一张老照片,带着泛黄的迷茫与清晰,将旧时印记点点贮藏。它们总是幻化成风景,一次又一次入我梦中。那些生活的烟火与人间的温暖,在这个充斥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异乡,如干涸的水池中一条一条快被晒干的鱼,睁大眼睛等着雨的降临。
什么时候,我能将我的脚步停留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
指导老师:陈治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