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
2023-10-21韩嘉川
韩嘉川
裁缝师傅的穿着,无论新旧总是板正干净,一条皮尺挂在脖子上,人不离三尺台案,眼睛与耳朵却观六路听八方。看他貌似不经意,手不离巴掌大的南泥小茶壶,目光越过人的头顶,从橱窗望出去,像在看街面上的人来人往,其实他留意的是人们穿戴的流行款式与质料效果。人道木匠的眼光有分寸,而裁缝更是如此,无论男女老少,他一打眼就能判断出身高胖瘦和三围尺寸,且根据人的气度,换算出需用多少布料,适合什么款式。
这是童子功,打十几岁就到铺子里学徒,虽然开始几年与裁剪缝制的台案沾不上边,干的多是跑腿的营生。到老主顾家里取布料送成衣,锻炼的是记忆。夫人小姐姨太太试穿衣服时,所说任何话都要点滴不漏地听到心里。女人在穿衣服方面的啰唆是天性,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后,常常回问道:我刚才说的什么,你听到了吗?小学徒要马上一字不落地將要点复述一遍,让她们放心。回来拣出其中要紧的说给师傅,譬如腰围要缩二分,肩头下半分。师傅听了皱起眉,抖开带回来的衣服,伸开手摩挲一遍,又低头伏在上面闻闻,说知道了挂起来吧。徒弟便用衣架撑起衣服,要挂进旁边的橱子里,师傅正在喝水,赶紧腾出嘴来道:不,挂到上面去。铺子门面的上空横着一根根竹竿,常年一件紧挨一件地挂着做好的衣服。徒弟记着,没看到师傅再把那件衣服做什么处理,过几天让他原样又包好送去,而这次姨太太一上身就说,看看,这一改,就合适了吧!
一看二摸三闻味儿,是裁缝师傅的看家本领:看的是尺寸,人体的间架结构;摸的是面料的质地;闻的是染料成分。有的人胖瘦不显,哪里该紧致哪里该放开,是根据顾客的审美需要决定的。姨太太的衣服要亮丽,买的是鲜艳的洋布,染料也多是化工品,虽然布料缩水轻,在竹竿上挂两天,衣服还是能抻出半分,染料的锐色也减了分毫,看上去就不再那么刺眼了。
那记忆是禁得起检验的。我把取衣服的单子递过去,早就由学徒变成师傅的裁缝,不慌不忙地拿起一根头上有一对铁弯钩的竹竿,在密密麻麻悬挂在半空中的衣服中,准确地将我的衣服拿下来,抖了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让我穿给他看,穿上后的效果都在预料中。他站立的位置离两面大镜子不远,示意让我自己对着镜子看看。那时我对衣服的审美没有标准与要求,看不出好坏,倒是从镜子里能看到他衣服的可体与整洁。
那间铺面在市场楼北门的右手侧,连着三个顶部弧形的落地橱窗里,以前有穿旗袍女装模特,后来贴了“讲卫生、除四害”等标语。铺面里原来只有两台德国百福缝纫机,是他的师傅与师母使用的,到他能上机以后,师傅就专做量体剪裁接生意的事。后来这间门面改成了被服厂的门市部,机器也换成了六台本地产的鹰轮牌缝纫机,令整个铺面总处于此起彼伏的轰响中。他出师开始量体接生意后,不仅继承了师傅高超的手艺、严谨和蔼的行事风格,也继承了师傅的生活习惯,譬如喝茶。只不过他不用南泥壶,用的是时兴的搪瓷茶缸,每天一上班就泡上茉莉花茶,那种香味可以持续得比较久;持续比较久的还有茶缸内壁长年累月形成的“茶山”,据说是不能洗刷掉的,哪天不放茶只倒白开水在里面,依然会有茶的味道。
他家在市场楼的西边楼上,一条长长的胡同,两侧住满了人家。嫌楼道里黑漆漆的,不刮风下雨天气好的时候,他多是从市场楼外面的街道走到西门再上楼。在门市部里眼睛向外望出很远,而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穿行,他却总是低着头,脚步很轻频率很快,保持了学徒时的习惯。
他的老婆坐在敞开的门外干加工活,是将被服厂的下脚布料拆成线,一斤五毛钱。见他进了胡同,便对正做饭的大女儿秋英喊:可了不得,你爹回来了,饭还没做好?裁缝并不多话,进门坐了床沿上,看十一二岁的闺女忙活。在家里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鼻子大起头,鼻子大起头!”这是跟老婆盘算每个月的开销与收入对比,生活所需的花费比收入高的意思,因而不得不举债。那时很多单位都有大大小小的互助组,即十几个人一个组,每人拿出十块钱,每月可以给困难职工提供一定的帮助,可借用一二十块钱,下月发工资时还上,若还需要就再借。往复循环的,是无尽的惆怅。
烤火费还未发下来,母亲就开始盘算给我做衣服的事。我长得比较冒进,比同龄的孩子多出一两寸,又特别调皮,费衣服,每年做一套新衣即便打补丁也穿不到年底。母亲下班后一趟趟去百货公司看布料,去的次数多了,与布匹柜台的营业员都熟了:华达呢、卡其布,宝蓝色,以及尺寸价钱精打细算,在营业员的联合参谋中,决断买下了布料,接下来由我抱着去排队量体裁衣。
贴着橱窗的位置是一条长凳,排队的人紧挨着坐着,屁股下面的凳子面宽且光滑,坐在上面很舒服。铺面中间的地板上有一米见方的铁板,四周是半人高的围栏,里面一只不大但热量不低的炉子给人以足够盎然的暖意。有的人趁热打起了瞌睡。炉子上方是一个大大的方形炉罩,用来遮挡向上飘动的飞尘,以保护悬挂着的衣服。橱窗外有卖糖球的戴着毡帽扛着草把子的中年人,冻得红红的脸上挂着两条清鼻涕;街角卖糖炒栗子的炒锅散发出甜腻的白色热气,卖栗子的人一边用方头铁锨在锅里翻炒一边叫喊:糖炒热栗子!曲调像在唱歌。
挨到我的时候,往往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裁缝师傅依然极有耐心。量过尺寸,他并不往小本子上记,以至于我会有他是否已经忘掉的担心。然后他将布料在案子上铺开,一边摩挲一边说布料会缩水多少,并上下打量我的身体,显然是在为我的成长留出一定的预期。问是否带了口袋布,见我茫然以对,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到百货公司买两方手帕,就可以了。后来理解,这是为了用口袋布衬出布料,用在面子上。人们对于里子与面子,往往觉得里子质料差一点没关系,可以代替,而面子一定要符合一致的审美观。我匆匆跑回家让母亲去买方手帕……
走出门市部的时候,街上已经飘起了雪花,人们缩着脖子在走。市场楼的北门冲着新华池澡堂,那里的方形气窗冒出白色的雾气。临近年关了,人们纷纷前去一洗尘芥,干干净净地迎新年。
我同学的父亲也是从蓬莱农村来城市学裁缝的,学了没几年就到一家针织厂的成衣车间做了工人,依然在裁剪案子上工作。那时还用大剪刀,先将布料一层层叠放整齐,然后比照模板画线,再用大剪刀咔哧咔哧裁剪。常年裁剪那几款针织服装,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胸。后来厂子里成立技术科,他属于自幼学艺的“科班出身”,又多年将裁剪技术发挥得游刃有余,就被调去做技术员,从理论到实践,对厂子里的产品开发进行研究与指导。
又到冬天,母亲再度为我的新年衣服犯愁。市场楼北门外的门市部不再接来料加工的生意了,据说有了更重要的给军队做被服的生产计划。同学来我家玩时,自告奋勇地说让他父亲给我做。母亲喜出望外之际,也有一个疑问说不出口,那就是他的手艺如何?同学的父亲是一个慷慨豁达、有求必应的人。他接过布料,一遍遍地向空中抖开铺展在他家的床板上,再叠起。他的拇指留有挺长的指甲,用来在布面上划出横竖的压痕,想必他是以此来考虑裁剪尺寸的分毫,至于什么时候用粉饼画线剪裁,就要看他的兴致了。
总是在紧傍年根了才拿到他熬夜做出的衣服,可穿到身上,总觉得领子与两肩之间皱巴巴的,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春节穿了去他家拜年,他看到后,又用长长的指甲在衣服上划来划去,然后说脱下来我给你改一下。修改后的衣服看上去好一些了,但领子与两肩之间总有一些褶子,于是便怀念起北门外门市部的裁缝师傅。他裁剪的衣服总是板板正正没有丝毫皱褶,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没有任何皱褶的,与身体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挺拔有神。
成年以后,街上有了时装与流行色。有一年发现家里还有一块布料,于是就满街寻找承接来料加工的裁缝铺。经朋友带领,在一片居民楼里七拐八拐地来到一间叫“红袖”的裁缝铺。满屋子中年妇女围着一位扎小辫的男子,他的背带裤外面是开怀的西装皮背心,里面是难以掩饰的大肚子。他瞥我一眼,称不接男装活儿。朋友赶紧上前赔着笑脸说: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哦,是你呀,那就等着吧。等终于将那些妇女打发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给我量身体尺寸,再仔细地记在小本子上。看他把收下的布料扔进一大堆里,我提醒道:这块布料会有盈余,你看……他回答:放心吧,用不了我会退给你的。按约定的日期去取衣服的时候,他的屋子里依然挤满了人,依然大都是中年妇女。他费了好大的劲找到我的衣服,塞过来,让我回去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回来找他。我觉得还是当面试试才好,便穿上了。没想到衣服做得太大,下襟快接近膝盖了。他自己也看着不像样,说:你给我的布料太多了,你放这儿吧,我再给你改改……我不快地拿着衣服离开了,想再找家铺子,让做事认真的裁缝给改一下,改到能穿即可。走到半途,我想:这样的铺子与师傅,现在还能到哪里去找啊?
于是再度想起市场楼北门外的裁缝师傅。听说,后来他做了领导,且不在被服厂了。市场楼拆掉了,他的家肯定也搬了,如果人还在的話,得有九十岁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