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
2023-10-20房瑞霖
房瑞霖
大片大片的红壤浸在血红色的阳光中,远处似乎有人低声唱歌,亦或是大地的低吟。
老张坐在田垄上,一条腿在田地上轻微荡着,另一条腿蜷着,架在身边。他的目光一遍遍扫着这片大地——在这支离破碎的南方,这么一大片完整而平坦的田地实在是少见。
他放下了手中的烟,用手抹了抹刻满皱纹、点缀着褐斑的脸。这田地正如他的眼睛般小而珍贵——他暗忖。
鞭炮声将他惊醒,他吓得一激灵,回头向村子里望去,处处都是一片鲜红,几百年来,人们不都是这么过年的吗?
老张又转过头,他知道儿子应该已经回来了,但他仍想看着今年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繁天。他自称这是一种“浪漫情调”,村中人们笑他的痴,但也能理解他,且大都很护着他,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孩子——那第一个走出大山读大学的孩子一般,尽管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至太阳最后一抹余辉也散尽时,老张才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活动活动腰脚,往家中走去。到门口,他看了看赤红的春联,轻轻地点点头,便跨过门槛,进到院子里。
“他俩回来了吗?”他看着空荡荡的房子,略有失落地问道。
“你——说——啥?”他的老伴从厨房中探出头来。
“我说——他俩回没回来?”老张也学着她,大叫着回答。
“没有,但老大刚打电话说快了。”说完,她便又进了厨房。
老张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俩小兔崽子,一年比一年慢,坏习惯学了一大堆,还……”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向院门口踱去。“真是的,过两年指不定还会把我扔在这儿。”
“爸,好久不见!”大儿子微微侧身,吊着一口气,手里拎着好几个大红袋子,小心翼翼地跨着门槛。
老张刚刚还凝成一团的锁紧的额头马上舒展开了,脸上的皱纹也被上翘的嘴角卷成一朵花。“终于到了!哈哈哈!等你好久咯!欸,你弟嘞?”
“他还在路上,马上就到。”
“唉,你这个弟弟,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你先进去吧,我等你弟,你妈在准备年夜饭哩。”
“好的爸,我先去帮妈忙了。”
“去吧。”他脸上的笑容又缓缓褪去。
他倚在门柱上,一根一根地抽烟,反复地读着春联,看着它在风中兀自燃着——他并不觉得福真到了,但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了,它已然形成了一股季风,每年春节都会刮过中国大地,吹红家家户户的大门。但以后还会这样吗?
“嗯——爸!您咋待在外边呢?”
老张抬起头,见到小儿子背着包向他跑来,笑容不自觉地爬上面孔。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他在春联上轻轻地抹了一下手,领着小儿子进了门。
年夜饭很丰盛——对于四个人来说。
大家都很安静,小儿子不时会瞟一眼老张,或是向哥哥递个眼神。老张只当没看见。
不知过去了多久,大儿子放下了筷子,干咳了两声。
“好了,不用装了,不可能的。”老张头也不抬,扒拉着碗里的饭。
“到底是怎么了?为啥就不去嘞?城里边多好啊,您还不用种田了!”大儿子面带愠色——尽管他已经收到相同的答复许多年了。
“还是那句话:我舍不得这里的土——地理上叫红壤的土。”
“这有啥,到城里待两年也就忘了。”小儿子插嘴道。
“不能忘,这土地养活咱家几代人,忘了不等于背祖嘛!”老张也坐不住了,抬起头来。
“国家还建设城镇化呢——”
“你咋不说耕地的十八亿亩红线呢?别以为就你懂国家政策,你爹我以前也是读书人!”老张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以绝对的威严盯着两个儿子。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老伴担扰地看了看老张,又向儿子们使个眼色。
“我明年春播的种子都备好了,让我走?不可能!”老张赌气似的甩下这么一句话,径直走出了家门。
天几乎黑透了,在残存的一丝日光中,千家万户整整齐齐地点起了灯。
老张坐回到田垄上,望着这一片開阔的、泛红的土地。它在落日余光中显得安静、沉郁,生命就藏在底下,呢喃着、低语着。它们多年来始终从土地中取着它们所需,到寿数尽时又将一切送还给大地,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它们只是一个巨大轮子上的小部分,当轮子不再转动时,它们才会真正归于尘土。
但轮子始终都在转,往复不息。坐在田垄上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如今为数不多愿意倾听大地低吟的人了。人们往往浮躁、急迫,用尽力气把这轮子拆开,豢养在他们的指缝间,他们想掌控这一切,不顾及脚下土地的呻吟,不顾及渐渐干涸的生命,随心所欲地吸收着它、利用着它。
老张摸摸口袋——没有烟了,便穿过红壤地,缓缓向家走。
大儿子在门口等着。
“爸,对不起,但我们得这么做,不然您是不会走的。”
“你干嘛了?”老张懒散地问道。
“弟弟走了,把您春耕的稻种带回去了。”
青筋在老张的小臂上突起,他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走!”
“不是,那您明年没饭吃了。”
老张环顾四周,把眼神钉在了土上。
“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