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小湖
2023-10-20邓宗良
邓宗良
眼看要上小学了,我病了。镇卫生院的医生说,到市人民医院吧,看看需不需做手术。父亲听了焦急万分,当天就带我到了市人民医院住院。
这是我第一次到城里,也是第一次与父亲朝夕相处。我打心眼里希望跟母亲在一起,但母亲应付不了城里大医院的那些事情。医院那些事情难不住父亲,喂我吃药这样简单的事情倒是难住了他。在家里,我吃药时,母亲会熟练地将开水倒到一个碗里,高高端起来,倒到桌子上的另一个空碗,又把空碗放到桌子上,端起刚盛着开水的碗倒回空碗里,来回几下,开水就成了温水。水声,热气,母亲熟练又轻柔的动作,早就舒缓了我对苦药的惧怕。母亲把药片压碎成粉末,放进温水里,轻轻说闭一下眼睛喝了,我闭上眼就咽下去了。父亲给我喂药,跟母亲办法差不多,他也将药片融化到温开水里喂我,可我总是觉得特别苦,一到嘴里就吐。他让我仰起头吞咽,更难,更恶心。父亲想了各种办法,比如将小药片塞进香蕉里,想让我在不知不觉中,稀里糊涂咽下去。可是,到了嘴里,药片还是和香蕉分开了,只好吐出来。这跟陌生环境也许有些关系,最主要的还是母亲不在身边。母亲喂药时,身边弥漫着温暖,她轻声细语的絮叨,像祈求,像许愿。要是病得厉害,母亲将我抱起来,头枕在她臂弯里,吃药就更顺利了。父亲点子多,办法多,就是不管用,每次让我服药,都要把他的耐心消耗殆尽。幸好医生说不用开刀了,否则他更遭罪了。父亲长长舒了一口气,当然主要还是庆幸我的病情没那么严重。我也开心,可以快点回家跟母亲在一起了。
父亲跟平时一样又不太一样。住院开销大,他不像在家时手头那么松,对自己也很省,这跟母亲一样了。买了几个苹果,他一口没吃,只在鼻子边闻了一下,说,真香。然后跟我讲起苹果的品种、产地,这像平时里的父亲,他知道得很多。雷州半岛不产苹果,镇子里从未见过。苹果外皮,一边是绿的,一边是红的,粗细不一的条纹好像被膨胀的果肉撑出来的。它的香甜,不如热带水果浓烈,却很爽脆。从此,苹果的味道对我而言似乎有了父亲的气息。
一天午睡醒来,床边有三本连环画,不用问,是父亲给我买的。昨天,病房里的一个小姐姐在看小人书。她是城里的小女孩,扎着好看的小辫子。父亲问,小朋友,你看什么书呢?小女孩回答他一句,但没有说可以把书借给我看。父亲以为我有了小人书,就可以跟她交换着看,就可以一起玩了。小女孩和她的家长没往这儿想。我有了书,什么也不想了。有一本是《林海雪原》,我一口气从第一页翻看到最后一页。没看懂,只知道里面有英雄,有冰天雪地。当晚,我躺在病床上,又打开《林海雪原》。父亲坐在床头,给我一页一页念了起来。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念故事,也是唯一一次。后来我才知道,有的字他念得不对。这本小人书的故事一直印在脑海里,父亲倚在铁架病床边轻声给我念故事的样子,更是难以忘记,或者说就不想忘记。小时候不止一次梦到,风雪里,森林中,有英雄,有我,有父亲。 出院前,父亲带我到街上看看。雨后,城市宽大的街道一尘不染,两边整齐排列的凤凰树正开着火红的花,红得晃眼,而且看不到头。挤在公交车上看到有高大的尖顶建筑,就在跟前。父親带我上去。窗户上的拼花玻璃,被阳光照得斑驳陆离,好像窗外就有令人遐想令人向往的远方。在狭窄的旋转楼梯处,突然发现我拉着的不是父亲的手,一下子蒙了。不敢喊爸爸,担心让人发现自己是走失的孩子,就假装镇定但加快步子走了出来。父亲不在身边,在陌生的城市,确实让人心生恐惧。果然,父亲就在门口,他瞪大眼睛,一眼就看见刚刚走到出口的我。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里突然冒出来的惊喜。虽然距离稍远不可能看得太清晰,但那个强烈的有冲击力的眼神,像闪电那样瞬间到了我心里。要是母亲,这个时候肯定会紧紧地抱住我,父亲只是一把抓住我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觉得他的手是有点凉的,我的小手有点疼,有点湿,不知是我出的汗,还是父亲出的汗。父亲没有问什么,走到了大街上,才说了一句,差点把你丢了。他说得有点夸张,但听得出来他大概有些后怕。
回到小镇,母亲一见到我,细细看了半天,好像知道了那个有惊无险的插曲一般。父亲和我说好了,回去后不提这件事情。为了父亲不被母亲唠叨,我竟然瞒了母亲一回。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回来的第一顿饭,母亲用两只碗对着,扣出一碗冒尖的米饭,中间有个鸡蛋。这是我以前生日时才吃得到的。父亲吃着放了许多番薯块的稀饭,里面没有鸡蛋。我发现自己在意父亲了。
小镇墙上的标语口号,很多是父亲写的。他拎上一小桶白石灰水,爬上长长的竹梯,用排刷刷出一面白墙,然后用黑墨或黑漆写字。父亲动作虽然很轻,但梯子还是能感觉到有些晃动。他写字很专注,真担心他太投入,出现闪失。过往的行人喜欢评头品足,有人说写歪了,父亲很有信心地说,不会的。你站远点看,正对着看就知道了。有人说用词上可以再推敲一下,父亲说,报纸的题目就是这样的。看到父亲写的笔画,跟课本上的不一样,撇写成提了,撇写成长点了,但没有人提出来,我也不吭声,改写是费工夫的。我可不希望他重新写,竹梯嘎吱嘎吱的响声让人提心吊胆,只希望父亲赶紧写完。
父亲喜欢看报纸,下班后,把《参考消息》卷成筒,斜插到裤兜带回来。晚饭后,坐在院子里认真地看。看不顺畅的地方,动着嘴皮轻轻念着,或者倒回前面再仔细看一遍。他看完后,让我也看,说哪一版哪个位置有最新科技动态。有时上下班途中,父亲也会走进街边的工商所看报,这里比他上班的水产站清净得多,报纸种类也多一点。我跟着父亲,也常在那里看报。工商所在镇子最热闹的街上,对面是烟酒糖果公司门市部,只要开门营业,总是人来人往。工商所没有窗户,天花板挂着两个日光灯管,费劲地发出煞白的光亮,显得还是不够明亮。常常只有父亲和我,一大一小,拉开距离坐在屋子中间的大桌子边。他看他的新闻、科技,我看地理、历史和人物,我们走进各自的世界。屋子尽头的洗手间,前面有个小天井,雨后屋顶总是长时间滴水,在渐渐放缓的节奏中,有时清脆,有时迟钝。这让人想起水滴石穿的故事。父亲有时不相信报纸里说的,他还能说出之前报纸里不同文章的不同看法。有时喜欢说说他的疑问,这个时候他憋不住要找个人听他的看法。他没看清楚内容,或者半知半解时,就怀疑、否定甚至攻击人家的观点,南辕北辙,越说越离谱。这时他很率真,很固执。好像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太喜欢跟父亲讨论问题了。这跟母亲说事情不一样,跟母亲说什么话题,想法大体一致,不可能有分歧。父亲坚持他认为对的那些观点,要表明跟他一拨没关系,否则免不了说两句,越往后,越可能出现一点争论。我和父亲,就这样慢慢话少了。其实都是小题大做。他喜欢开导你,喜欢给你答案,喜欢你听他的。这应该也是一种父爱,但这不够温润,有时还有点别扭。即使如此,最终还是要听他的,至少装成听他的。我自己当了父亲后,有时也像父亲那样固执,好像是一种惯性,尽管知道这是不应该传承的。
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的亲密时光,确实要少得多,却显得更加珍贵。
一年夏天,父亲到镇子西南边的小湖游泳,带上我。没想到他的水性那么好。我只会狗刨,看到大水面心里便恐惧。父亲用仰泳的姿势,让我爬到他肚子上,眼前父亲结实的胸膛比任何时候都宽、都厚,坚硬的臂膀比任何时候都长、都有劲。他每一个动作,反馈到我身上不仅仅只有力度,他的心跳,甚至他的意图,也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似乎我们之间被什么东西相连着。他的身体看似要沉下去,却总能托住我。开始时,很担心父亲往小湖泊中心游,担心有什么万一。真正到了小湖中心,反觉得踏实。父亲给我的安全感,给我的自豪感,此时此刻到了前所未有的高点。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为我遮风挡雨的人。当了父亲后,当了爷爷后,我才知道,这个时候,也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刻。
这个小湖其实是个老水库,只有小镇的人们叫它小湖。它的四周长着茂密的原生态的树。北边本来有一段堤坝,灌木太繁盛看不出来了。西边坡地上马尾松稀稀拉拉,红土大片大片裸露着,像一幅只有红与绿的抽象画。树木的倒影,在小湖水面边缘又镶了一条绿邊。傍晚柔和的光线里,湖面比想象中更明亮。在湖里仰头看去,月亮和星星离我们很近。平时从远处看去,蓝天白云倒映在小湖上。海洋季风性气候,慷慨地赠予雷州半岛无尽的蓝天白云。凝视湖面时间长一点,蓝色湖面上,也漂浮着白云,缓缓移动。和父亲在湖里游泳时,想到这个画面,时而好像飘浮在水面上,时而好像漂浮在空中。
到北方工作后,想起父亲时,常常是他游泳时健壮的样子。每次回老家,看到的父亲,却是一点一点衰老,一点一点萎缩。那张有力的脸庞,先是流失了脂肪,又萎缩了肌肉,褪去了发亮的光泽。一张血气方刚的很帅的脸,快要被大大小小的皱纹吞噬了。一天早上,父亲说想吃糖水黄豆,母亲给他煮。父亲吃后,和母亲坐在门廊下哩哩啦啦地聊了一小会儿天,不一会儿俩人都打起瞌睡来。坐在前面的母亲醒来,回头看一眼坐在后面的父亲,心里咯噔一下。母亲说,你父亲的脸变小了,耳朵最明显。
他平静安详地走了。
父亲的骨灰就埋在能看到蓝色小湖的坡地上。坡地上一边是墓地,一边是坚挺的桉树。墓地不够高,稍远一点儿看蓝色小湖,看不到水面,只看到许多高高低低的深深浅浅的树木,在风中是一片摇曳的绿色。这是时隔几十年后,我看到的蓝色小湖。它的上面,永远是蓝盈盈的,依然有白云飘过。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