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虫子六章
2023-10-20玄武
偷梨
外地街上,遇到一只狗,皮毛古怪,像是某种名犬的串种。
它形态有点像我家老虎。我蹲下,它跑过来示好。但我不想摸它,我一会儿还想去偷梨吃——梨太好吃了啊。非常巨大的梨,不是糖水那样的甜,是我爱的微酸泛甜。
我站起来,那狗依然渴望着,想蹭我。我转身离开,感觉它背后跟着几步,然后停下。扭头,看到它望我,眼神里似有哀傷。
树上果子的招摇,是最让人心痒的。它们比果摊上的不知好吃多少倍。我还是去偷了几颗梨,啊哈。向梨主人致歉,我看不到你不能付钱,无零钱只有微信,也不能砖头压几块钱。我只是想重温一下小时偷果子的激动,紧张,兴奋,成就感,以及擦一擦就吃到嘴里的甜。
带回一颗。五岁的小儿臭蛋双手捧着梨,神情有点呆。他说:“太大了,怎么这么大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梨。爸爸,它是真的吗?能吃吗?”
我看着臭蛋吃梨,不知何故,眼前闪回那条想和我亲近的狗。我想着它有点哀伤的眼睛。它可能觉得,我和它心意相通,它觉得我可能懂它。它很难见到能与它心意相通的人类。然而我想偷梨,吝啬到不肯去抚摸一把它古怪的皮毛。
这则小短文写得我有点难过了。微信里有朋友,家中十一年的狗此夜亡故,我想是他的情绪感染了我。很多时候,陪伴我们的动物,我们是把它当作人来看的。它对人的慰藉作用有时超过人。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西汉古镜
天雨阴。少昊临。
分羊角。待子衿。
素衣起。玄酒斟。
杀秋气。望霜沉。
——旧作《杀秋》
古体诗中三言形式,灵动如跳珠,滴溜溜乱转。四言凝重如众人正装盛典。多一字成五言,便多了动感和不确定性,像八月豆角蔓伸出的绿芽在空中晃悠。六言又慢下来,塘水一般,活水也看不出流动。古人试过,多半放弃了。七言,苍苍之气回荡缭绕。骚体,如峨冠徐行,于荒野,于高冈,飚风忽焉左右。秋日宜诵骚体!
文言诗,到七字已是顶峰,再不可多。偶然歌行体出现九字句,如异军突起,以斜出,以唐突,以破,只是个例。以“君不见”开头的九字句到晚清仍用,几乎成了语气词一般的东西,烂了。
爱四言。但不爱《诗经》。《诗经》过于规矩,拘谨。四言诗孟德所为,至爱,其风直追五言的古诗十九首。
破损的,残缺的,断句一般的四言,每有大力。先秦典籍,残碑,器皿,时或一现。偶见西汉古镜,上有四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乍见如遭雷击。镜为陪葬品,悬于墓室。而破土见光,当忆主人。八字铭文,如摄人心魄的咒语,如人类穿越死生的深情呼喊。看到镜,看到字,那数千年沉寂的声音又活过来了,为呻吟,为爱语,为听不清也不用听清的呢喃耳语……
又可为对誓。以今日语境来解,可为:
“你不要忘记爱我。你要记得,我一直爱着你。”
绿虫子
空中难得的晴朗,云白得发亮。机窗上有一只翠绿的虫子。小,大约只是人指甲旁的肉刺那么大。看它在窗玻璃上爬行,足细细的,这么小的东西,浑身零件齐全。用手碰一下,啊哈,它会跳!一下子蹦那么高,碰到我又弹回去,骇我一跳。
指头轻抹它一下,也就碎了。
默默换算一下,以它体重,按比例与我自己相比,再严重打折,那么它跳的高度,至少相当于我在十层楼的高度跃下跳上。真是惊叹。是只不寻常的虫好汉呢。
心微动。不必杀它了。无害,已是秋天,它又不在其位,不在草丛里。它时日不多了。由它在光里玩吧。或许下一趟乘客来,它就不在了。
我与这虫子好歹也有两个小时及一段文字的缘。我不认虫类,连它学名也不知道。当然,它一定不能认得我——无非是个不知雌雄的鸟人罢。
下机时忽然想起它,暗念道别。扭头看玻璃,它没了。
于它,大概已历一世。
快点转生,成只狐狸,或什么物种,再幻作善跃的绿衣女子来魅我吧。来吧,来吧。
忽然又想,一生遇到过的那些想法做法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沟通的人。即便朝夕相处,也如陌路,陌路宽广如青天。于我,他们像是生活在不同空间的另外的物种。各做各的,没必要也不会交叉。于我,他们不如这虫亲切。我一生不会为他们写一颗字。连批评,谩骂,指责,都不配有。不发生任何关系。
许多时候,我宁愿从一条虫子、一只狗、一棵树、一座山,寻求自己渴望亲近的某种品质。当然,也会有一棵树般的人们。但人性多面,不像诸物单纯。你发现一棵树般的人时,有一天也发现他旁边的臭水沟。
但他有一棵树的品质。臭水沟,就忍了吧。我不是树,身边也有臭水沟呢。
其实每一个人,大抵也都作如是想,都有类似感慨。只是没有表达罢了。
红柿子
青柿已经很大,应该不再长。像小孩长个子一般,不知从哪夜起,它在月光中晃着,决定不再生长。
是前夜,大前夜,还在昨夜雨中?总之应该在晚上。白天不像是树能做决定的时候,夜晚,树的灵才醒,才能够思考。
但或许不是青柿做的决定,也不是柿树。
日影已斜长,停的车子,前面楼房的阴影已经能全部遮住车子,开车不再烫屁股。以前我计算过日光在时间推移中的倾斜度。冬天的时候,室内书桌的椅子要正好晒到屁股而不及脸和电脑,否则刺眼,不舒服。
凉风浩浩地吹,晴云已高,是北方秋天的气象了。这里的山和天都没遮拦,风没遮拦,不像南方许多机巧,好吧,还有美。不过这没遮拦,自是别一种大美。
柿子们还等着,要挂霜,要柔软,要到透心凉。要宽大油亮厚实的叶片脱尽,雪斜斜地落上苍黑皲裂的树枝,轻轻披在彤红的柿子上面。一树红柿映在雪中,是美的。一树树。我在山中遇过此景,大雪中无人收采的一树树柿子。它值得绕树大叫,值得在林中抛掉全部衣物狂奔,值得躺在积雪中打滚,值得打开五斤的酒壶,喝上一斤。但饮酒是不可以吃柿子的,会死人。
最爱的美食之一,是柿子和在面里做成的油蛤蟆。年节回乡,到了哪家,熟悉的亲人也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说,等着,我给你热油蛤蟆,我给你做油蛤蟆。
这样的亲人,好几个已不在了,快没有了。他们躺在积雪之下,在树根的缠绕之中。
柿子熬红了。草的汁液熬得很干了,但还未枯。再过一阵,风呼啸而至,便直接折断。又是一年。
柿子們,拍照拍不到桃子那样性感。它长得便不性感,没有办法。
若能称水果,它是我在世界上最早熟悉的水果,多到无边无际,随手随地都是。
枝头的青柿,轻轻折断连柿的枝条,要有一点巧劲,折断却还连着,不致坠落,柿子就慢慢在枝头变软。但经常忘记去摘,直到有一天看到被鸟掏空。
也可用了瓦罐加水,在长年不熄的炕火边煨,两夜后青柿经发酵便可以吃了。有的树上,柿子会好吃一点,原因不知,也不去探究,也不言语,只是我自己知道哪几棵而已。
也可用缸加水做柿醋。醋未好的时候,柿子便可以吃,叫醋柿。曾爱此物,应该吃过五百斤以上。之后四十年再不吃,也不想念。
也可做柿酒,方法不知。知道方法的老人,现在早已长成坟头树上的柿子了吧。哪一颗柿子是他?
荆条编的筐,装满柿子,放在瓦屋顶的阳面斜坡上。硬的柿子,等着变软。雪落上去,它就更红。一眼望去,那便是软得发嫩的红。咬一口,带着冰碴,甜沁到心尖上去,在其上颤。吃多了会腹痛,咳嗽,但偷着吃的小孩子,很难不吃多。
像欧洲孩子听格林童话一般,我们的故事说不要招惹狐狸,不要招惹黄鼠狼。故事里有个猎人,把一串柿子掏空,填入一咬就炸的炸药,挂在野外矮树枝上,杀了一只小狐狸,剥其皮晾在院里。这种猎法狐皮完整,没有枪砂眼,卖得好价钱。
老狐狸寻仇报复。有一天猎人发现,挂在野外的假柿子不见了。他预感不祥,赶紧回家。在家门口听到一声爆响。是狐狸把柿枝衔回,挂在他家门拴上,炸死了猎人孩子。
刺猬兄弟
凌晨一时,遇到刺猬朋友。它是作息反常的我,这一年遇到的最早出现的旷野之友。
刺猬跑起来看不到腿,嘟噜嘟噜还挺快。唯在手机电筒晃住它时停住,变作圆球状。
我蹲在它面前等着,它小嘴巴伸出来,又黑又巧,湿漉漉的鼻头一抽一抽。以我对狗的经验,动物鼻头湿而亮,是健康的标志。
它等我手机电筒灭掉,然后忽然一跑。但是我偏不灭,看着它鼻头出来嗅。它有点着急了,鼻头上方的刺毛动了动,像是人烦了皱眉头。它大概在想:这个两腿的家伙神经病啊。
有一刹那间我想捉住它,给小臭玩,就玩一上午,或就玩一下。我已经打算脱了坎肩来兜它。但是念头熄灭了。我不知它正要去哪里,干什么。或者它急匆匆去见约好了的情人,或者有小崽子等它喂食,或者,刺猬们也去开一个百无聊赖又迫不得已的会。缺席不太好,那么不要打扰它生活节奏吧。
有个朋友喝多了,在那里哭,哭了很久。我想起有个操场,他在那里坐着放声大哭。他哭得悲哀,我觉痛快,他像是替我大哭一场,哭人之哀,哭美之丧,哭时之秽,哭我们无可奈何不可抗拒的轮回。他像是替我哭了一场,而我哭不出来。上一次他在操场上,是三十一年前了。
我又想起刺猬,它已经不见了。哭声吓着了它。
第二日清晨路过,又想起它。阳光轻轻打在青草上,小黄花小紫花,贴着地皮使了劲开。昨日还没,昨夜它们用了一夜气力。但是没有刺猬了。它仿佛生活在别一个时空,与这一个不交叉。它只是遇到一个闯入它所在时空的神经病两脚兽。
我也正在变成生活在别一时空的人,看这一个时空的人和事。
或行或止,或与人笑语晏晏,只是惯性在起作用,不用过脑。脑子里仍偶或想到那刺猬。昨日见大狗老虎鼻头有血。它一定不是看到美女流鼻血了。我猜它是夜里遇到刺猬,被扎了一下。
令箭花
把虎皮令箭养开花,得意一下。此物不易开花。
两天了。香气飘忽,夜深尤烈。我一直弄不清什么物品香,下意识去闻手中茶杯,不是,我一般上午用绿茶,近午开始红茶或普洱。近日用大红袍,大红袍快喝完了有点不舍,但不是这些茶香。看酒杯,仍不是。
是好闻的木头香气。朴厚,不浮起来,相反有下沉感。我想起某年秋,在山间黄昏林中,忽然嗅到的某种香气,它仿佛带了光线柔和的斑驳和林中潮而不湿的味道,还有秋天将暮的清气。是的,清气,下沉而清澈,而惝恍。应该是久远时光的记忆,那时我想,这应该也是我喜爱的女子的香气,她的质。
昨夜才发现香气之源。是远离书桌的这花,十五加仑大盆、七八十斤重的虎皮令箭。说它是花,有点名不符实,它是我偶尔嘲弄友人的那种:“你那不是花,是些叶子。”它属绿植,一般不开花。
却不料有这等的长而厚的香气。放在阳台上,我抽烟,最下面靠地面的窗户开着,香于是御风一阵阵潜来。哎呀,写到此处,又是一阵袭人的香。刚才我不禁停下,深深吸了几口。我不在书桌前吃早餐,担心乱了它的香。
上一次它的香已很久,记不得了。这盆花已有十岁以上高龄,随我搬过数次家。我还记得有次搬,初冬,工人抱怨着,说你的花就得拉一车,还这么重。我担心冻了,要他们用帆布蒙上,但又怕帆布压坏了花。也怕落下,就骑摩托车跟着,雨雪霏霏,泥浆飞溅,到时裤脚全湿了,竟不知冷。
这花分过十盆以上了。我已忘却给过什么人,在他人家,它过得如何。在我家它是力大无穷的,疯长,夏天小臭乱拽它叶子,后来我又剪掉一圈。它好像不生气,还很开心,我偶尔一瞥,它像忽然挺一挺胸,很精神的样子。
它给我世间看来微小,于我自己却是贴心的陪伴,快乐,和不能言说的、似乎悲欣兼有的感动。所历人事,也少有这般打动心灵。它重要。我让它的香,沾染、浸透这段文字。在这个秋日的清晨,我如此真切地感触到它的灵与我这般靠近。
(玄武,晋人。1972年生。著述十种。)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