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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微尘

2023-10-19老藕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3年9期
关键词:社里长工分家

老藕

我的爷爷,是一粒微尘,可他的一生,却烙着清晰的历史印痕。

爷爷出生于1900年的秋天,他出生前后,家族正处于鼎盛期。其时爷爷的爷爷执掌着一份偌大的产业:数十亩良田,开在附近几个集镇上的牛行、油坊、染坊。凭借着这份产业,在附近方圆四五十里内,我的祖上都能稱上是大户人家。

1907年,爷爷的爷爷在撒手红尘前,把家业依惯例交付给了他的长子一一我爷爷的大伯父。我爷爷的父辈兄弟五人,其时都已经成家,但没各自立业,因为旧时讲究“四世同堂”。爷爷的爷爷走了,爷爷的奶奶还在世,爷爷的父辈兄弟们就不能分家单过。“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爷爷的爷爷走后,爷爷的大伯父在大家庭里当家主事。他当家三年,因为嗜赌,败光了所有家产,把大家庭经营的牛行、油坊、染坊以及几十亩良田全部抵赌债仍不够,最后只好把聚家而居的高房正屋抵押给了债主,大家庭数十口分散迁居到原先长工、牲口居住的低矮的边屋里。田地没有了,长工散了,牲口也都卖掉。爷爷的奶奶经此事变后不久撒手人寰,爷爷的父辈兄弟五人遂分家单过。说是分家,其实却无家可分,他们各自落脚在低矮的边屋里,各过各的生活,就算是分家了。为了养活自己和妻儿,他们不得不放下昔日的“东家”身份去给别人当长工。这一年,爷爷从待了三年的私塾里走了出来,成了一名给别人家放牛的小牛倌。爷爷的大伯父后来不堪长工之苦,加上羞愧难当,在他母亲死后不久自挂于东南枝。

爷爷的父亲在他的兄弟中排行老二,在他那败家的大哥死后,承担了事实上的兄长责任,只是一无所有的他根本无力振兴家业。他一生最大的业绩是靠给人做长工盖了一片低矮的半拉披撒房子(只有前坡没有后坡、无梁柱的房子),给四个儿子分别娶了亲。1925年,爷爷的父亲离世了,在这年的前两年,爷爷的母亲已与儿女们长别离了。爷爷的父亲离世后,爷爷和他们的兄弟们依习俗分了家,爷爷和奶奶分得两间半披撒屋和一点点生活用品,开始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分家单过的爷爷,彼时年轻气盛,最大、最迫切的梦想是想凭自己的力气盖三间高房正屋。为了早日实现梦想,他不给人当长工,为的是可以去“挑大扁担”。“挑大扁担”比当长工挣的钱要多,也辛苦得多。所谓“挑大扁担”,就是人工挑货往返于家乡与武汉间做买卖。我的家乡离武汉三百余里,解放前有一群汉子,在农闲,尤其是正、腊月期间,他们把乡间的农副产品挑到武汉去卖,卖完农副产品后,就地买点工业商品挑回乡村卖,来回一趟大约需十天,一担挑百十斤,他们挑货的扁担较之一般人家常用的扁担要长要厚,为的是防止在途中折断了,因此人们称他们用的扁担为“大扁担”,称他们为“挑大扁担的”。爷爷从1925年分家开始“挑大扁担”,直到1949年解放后政府不准“挑大扁担”为止,去掉其间为逃避“抓壮丁”他跑到江西给人扛长工不敢归家的3年,共挑了21年大扁担。

爷爷虽然以盖房立业为宏愿,但在我父亲和我叔叔到了该入学的年龄时,他毅然决然的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入了学堂。我父亲在私塾里念过十一年的书后才下学谋生,我叔叔因年龄之故,只念过一年的私塾就解放了。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的私塾撤了,爷爷把我叔叔转到公办学堂继续念书。一个“挑大扁担的”,能用自己的血汗钱供养孩子读书,这在那时的农村,是了不起的有见识之举。不要忘了,爷爷是念过三年私塾的。虽然供养孩子念书,但爷爷盖房的雄心从没稍减。为了能拥有真正的房子,爷爷竭尽所能,省吃俭用努力地挣钱、攒钱。奶奶心疼爷爷“挑大扁担”活重,偶尔给他开个“小灶”:为他煮一个咸鸭蛋下饭。一个咸鸭蛋,爷爷早、晚两餐用它下饭,竟然能吃三天。1946年秋天,他拿出自己二十余年的积蓄,从一个远房兄弟手中典了三间青砖瓦房,典期三年,典价为200法币。奋斗了大半生的爷爷,到此基本上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宏愿。从当时情况看,那个败家的远房兄弟几无可能再赎回这三间青砖瓦房。可幸福总是短暂的,仅仅过了两年多,1949年春,一提筐白菜就可以卖200法币,爷爷那个典房的远房叔叔用卖一提筐白菜的钱又赎回了自己的房子。爷爷不懂得什么通货膨胀,他只知道自己大半年的血汗钱打了水漂。他那个当初典房的远房兄弟赎回房子后曾在人前说:“老四(我爷爷在他兄弟中排行第四)一生忙有什么用,只值一提筐白菜钱。”我爷爷听说后,硬气地回了句:“我还供我娃上学了。”他全然不管其时我父亲闲在家里无事可做,读书一点也没显现出对生活的实际帮助,爷爷的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爷爷的大伯因赌败光了祖传的庞大家产,解放后爷爷和他的兄弟们都被划为贫农成分。解放初,爷爷凭借贫农成分,分到几亩田地,翻身成了土地的主人,他的喜悦和对政府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1951年,我父亲通过政府的招考成了一名“公家人”,这让爷爷倍感骄傲,他为自己当初供娃念书的眼光而自豪。有了自己的田地,长子吃着公家的“俸禄”,爷爷建房起屋的梦想越来越迫切。1956年的秋天,爷爷终于踏踏实实的圆了自己一生追逐的梦想一一建了四间属于自己的灰瓦房。墙壁虽然是土坯砌的,但房子较之披撒屋既高大又敞亮。爷爷说:“住这样的房子,死也闭眼了。”同年冬,爷爷又为我父亲操办了婚事。1956年,是爷爷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年。1957年,农村实现了高级合作社,当初政府分给爷爷名下的田地又被政府收归为集体所有,对此爷爷毫无怨言。从朴素的人生观出发,他认为这一分一收,公道的很。在社里,他本本分分地做他的社员,一切听从社里的领导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滴汗珠摔八瓣,从不偷懒使猾。这一切,不仅含有老一代农民对土地最为朴素的情感,也含有他对共产党、对政府的知恩图报之情:没有共产党,没有新政府,他就还是一个“挑大扁担的”,家里也出不了一个“公家人”,也建不了四间大瓦屋。接下来,1958年社里办大食堂,颗粒归社,全社所有的老老小小,都在社里统一吃“大锅饭”。我爷爷能想得通“颗粒归社”:土地是社里的,粮食也统统归社,该当的(意为“应该的”)。但他对各家各户养的鸡、鸭、猪、羊也统统无偿地被社里强行征收想不通,在人前发了几句牢骚话,结果有人把他的话添点油、加点醋后汇报到社里干部那儿。社里的干部就组织人开了我爷爷的一场批斗会,爷爷在批斗会上被迫认错,还挨了几个“积极分子”的老拳。这场批斗会,让爷爷伤了元气,似乎一夜间他就苍老下去了,变得日渐沉默寡言,整日低头干活,很少抬头开口。我父亲听说爷爷挨了批斗后,专门请假回来解劝他,他不愿多说这个说题,只是“哦、哦”地应着,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1959年冬天,我那勤劳了一生,在土地上耕作了一生的爷爷,带着“小娃子还没有成家”,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的遗憾,空腹撒手而去,没有力气挥手告别亲人,也没有从人世间带走半粒粮食,甚至连草皮树根也没有带走一星半点。爷爷生前,最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因饥饿而死吧。因为他是农民,农民是种粮食的人,不应该因饥饿而死。

我的爷爷,其寿仅一个甲子,可他却历经了大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朝”。他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亘古未曾有过的大变革时代。爷爷是一介草民,他一生所关注的也仅仅是衣食住行,是处于社会这座大金字塔最底层的一个小人物,无论是他的出生,还是他的死亡,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不会、也不可能溅起一朵细微的浪花。像爷爷这类小人物,似大雁飞过天空却不会留下痕迹一样,他们在历史中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小人物左右不了时代的风云,可时代的风云却左右着小人物的命运。

爷爷离世十年后我才出生,关于爷爷的陈年往事,是我父亲在漫长的光阴里以闲言碎语的方式讲给我听的。通过父亲的闲聊,对爷爷的一生,我浮光掠影地知道一、二。谨以此文,祭奠于我那长眠于地下的爷爷,以及像我爷爷那样生前与死后都寂然无声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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