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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德鲁的遗产

2023-10-17河南

上海故事 2023年8期
关键词:乔治亚辛普森布莱克

○刘 静(河南)

安德鲁是一位住在加利福尼亚州惠灵顿小镇上的穷困老人。安德鲁真的老了,他牙齿掉了一半,头发也快掉完了,惠灵顿小镇上的人都叫他老安德鲁。

安德鲁没有什么亲人,独自住在镇子的最北边。每天他会修整一下他的草坪和花园,然后睡一个漫长的午觉,晚上再到镇上一家叫“萨奇班”的酒吧里喝上几杯酒。

不过,这几天安德鲁一直没来。要不是乔治亚提起来,大概没谁会发现。乔治亚是名律师,他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服务生布莱克的胳膊说:“哎,你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看见老安德鲁吗?”

“天知道。那老家伙还欠我酒钱没还呢。”布莱克不屑地说。

乔治亚却哈哈地笑了,说:“他可真是守财奴,我刚从他那里回来。他得了肠癌,医生说只有三个月能活了。他决定回家等死。”

布莱克好奇地说:“他找你,是要留遗嘱吗?除了那幢破房子,他还有什么好留的。”

乔治亚拍了拍他的公文包,神秘兮兮地说:“他银行里的钱,多到你不敢相信。真不知道这老家伙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

布莱克听到钱,眼睛都放光了,他说:“他又没有亲人,准备留给谁啊?”

“他啊……”乔治亚拖了长音说,“在我这里留了一个问题。他说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答出来。所以他要求我等他死后再宣读,第一个回答出来的,就可以得到他全部的财产。哦,如果我不是律师该多好,我一定会是全镇最富有的人!”

布莱克连忙追问:“那个问题是什么?”

“其实那个问题非常非常简单,就是一个词儿……”突然,乔治亚像想起什么似的,啪地捂住嘴巴说,“我得走了,我一喝多了就胡说,刚才的话你别当真啊。”

说着,乔治亚抓起公文包,急匆匆地离开了酒吧。布莱克看着乔治亚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暗暗地笑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晴朗的好天气。布莱克带着一瓶红酒,敲开了老安德鲁家的门。安德鲁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光亮亮的脑门儿,映射着冬日的阳光。他有一点惊讶,说:“你……是来要酒钱的?恐怕这两天,我还给不了你。”

“不、不、不,”布莱克连连摇头说,“这几天你没来,我过来瞧一瞧。你还好吧?”

安德鲁瞥了一眼布莱克手里的酒说:“谢谢你,只是得了一点感冒。”

于是,他们坐在房子的门廊前,喝起酒来。布莱克说:“安德鲁,说说你吧。我来镇上这么久,很少听到你的事。”

很明显,布莱克是来打探消息的。请安德鲁喝一瓶酒算什么?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全镇最富有的人”。

安德鲁喝了一大口红酒,话也就多了。他说:“你一定没见过我儿子马丁吧?”布莱克摇了摇头。

安德鲁说:“他离开我的时候,你还没来镇上呢。那时候,他比你要小一点。不,应该小很多。你知道的,男人之间,很难交流。自从他妈妈出车祸之后,我和他只有沉默和拳头。我不知道要怎样教育他,而他好像是故意的,总是做一些惹我生气的事……”

安德鲁停了一会儿,思绪仿佛飞回了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晴朗的冬日。安德鲁接到了警长的电话,马丁因为酒后闹事,被抓进了警局。安德鲁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去保释马丁了。回来的路上,他们坐在破旧的卡车里,一言不发。直到回了家,他才挥起拳头,向马丁打过去。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个23岁的男孩,除了惹是生非,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他怒吼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矿场里的一把好手了。可你呢?就是一个废物!”

但这一次,马丁没有像以前一样逃走,而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安德鲁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身上。

布莱克插嘴说:“难道他疯了吗?”安德鲁摇了摇头:“他在我打累了之后告诉我,他报名参军了。第二天就要走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隔了许久,布莱克才开口问:“后来呢?”

安德鲁的神情,显得格外哀伤。他说:“马丁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在后院劈了整整一夜的柴。那些柴,多得够我烧完那个冬天了。我以为,到木柴用完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可惜,他却永远地留在了阿富汗。我收到阵亡通知书的时候,马丁的木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然后,我看到了那一根……”

说着,安德鲁伸手指向了壁炉。就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根干枯的木柴,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布莱克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简单又熟悉的词——对不起。

安德鲁猛地喝尽杯子里的酒,用力咂了咂嘴巴说:“如果我们两个,谁先说那一个词,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也许他会留在这镇子里,像你一样做个服务生,或是开个汽修店。那家伙的手艺真不错。谁知道呢,或许我还会有一个孙子……”

安德鲁醉了,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布莱克为他盖上厚毯子,悄悄地离开了。他想,他大概知道安德鲁遗产的关键词是什么了。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算一算,他和家里赌气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布莱克看着哀伤垂败的老安德鲁,仿佛看见了年迈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必须向父亲说那个关键词——“对不起”。不管之前谁对谁错,他不想像安德鲁那样,留下一生的遗憾。

回程的路上,布莱克遇到了乔治亚。

清醒后的乔治亚,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说:“布莱克,昨天和你说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那是我喝醉了胡说的。”

可是地球人都知道,把秘密告诉酒吧服务生,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

约翰逊太太是布莱克的房东,在镇上出了名的吝啬。她有一家餐馆、一个花店和一套可以出租的房子。可是镇上捐建教堂的时候,她只出了50美元。据说,那还是她餐馆晚上结账时,多出来的。约翰逊太太带着一大块熏肉来看安德鲁。安德鲁太爱熏肉了,尽管他知道,这肯定是昨天餐馆剩下的。他说:“哦,约翰逊太太,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约翰逊太太耸了耸肩膀说:“其实我也想不到。可是布莱克告诉我你病了,我有一点担心。”

显然,约翰逊太太也来探听“遗产关键词”的。她浅浅地坐在沙发上说:“来说说你吧,这么多年,怎么总是一个人?”

“谁说的?”安德鲁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其实,我一直有辛普森这个朋友。”

“辛普森?他好像离开镇子很多年了。”

“是啊。”安德鲁慢悠悠地说,“他好像真的离开很多年了。”

辛普森和安德鲁是在矿场上认识的。他们都是采铜的矿工。辛普森比安德鲁小10岁,每天跟着他,看起来更像是他的儿子。一次,矿场上发生了坍塌事故,安德鲁和辛普森被封在了矿井下面。

约翰逊太太尖叫着说:“上帝啊!我记得那次矿难。太可怕了!死了许多人!”

安德鲁长长地叹了气说:“是死了好多人。那时候,我和辛普森被封在2号井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的口袋里还有块面包。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要不要把面包拿出来。因为你懂的,多吃一点,就能撑得更久。可是辛普森却把他的面包拿出来说,还好我有一块。他总是那么善良,让我感到羞愧。所以我也拿出了我的。后来,辛普森提了一个建议,每次只能吃所有面包的一半。”

“为什么?”约翰逊太太不解地问。

“因为……那样我们可以在最无助的时候,留下一半希望。”

安德鲁和辛普森在地下被埋了整整十四天。剩下的面包,只能算是面包屑了,但他们依然分下一半的一半放在嘴里细细抿着。

安德鲁说:“你知道,那一次我懂得了分享的重要。如果我没拿出那块面包,辛普森可能会死掉,而我可能会坚持得更久一点。可事实上,如果没有辛普森,我根本不可能在黑暗里撑过十四天。即便多吃了一块面包也不能。因为我们分享了食物,也分担了恐惧。只要我们在黑暗里能听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就会觉得,我们还有希望。”

说完,安德鲁就从壁橱里搬出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明信片和照片。他指给约翰逊太太说:“看,虽然辛普森后来离开了镇子,但他总是把快乐寄回来与我分享。所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约翰逊太太拿起一张辛普森的照片,上面笑容明朗的胖子,依稀可以看出从前的模样。

安德鲁说:“约翰逊太太,你有可以分享一切的朋友吗?”

“没有。”约翰逊太太摇了摇头说,“但是我想以后,一定会有的。谢谢你,安德鲁。”

离开安德鲁家的约翰逊太太,恍然发觉,自己知道那个关键词是什么了。而那也正是她一直缺少的“分享”吧。

秘密一旦被女人知道,就再也不是秘密了。查尔斯就是最先从约翰逊太太嘴里听到秘密的人。因为他总是到约翰逊太太的餐馆里吃早餐。

查尔斯的祖先有欧洲贵族血统,所以无论什么场合,什么天气,他都要戴上礼帽,穿上西装。最近,他正在和太太闹离婚。查尔斯太太每天冲他尖叫,像一匹发怒的母马。他已经忍受不了了。

这一天,查尔斯带着一束鲜花,来看望安德鲁。安德鲁真不喜欢这东西。但他还是找了只旧水杯,把鲜花摆在桌子上。安德鲁说:“不介意的话,我想上床上躺着和你说话。”

安德鲁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额头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查尔斯紧张地说:“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安德鲁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他们救不了我。倒是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咱们说说话吧。”

于是,查尔斯搬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来。和查尔斯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女人。他的女人大概是全镇最能唠叨的人。查尔斯说:“我的身份不一样,离婚那是丑闻。可我真的受不了她了。我宁愿和约翰逊太太这样小气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她多待一秒钟。”

“哦,女人,都是一个样的。”安德鲁跟着感慨起来,他说,“可是你知道吗?你离了婚,可能会后悔的。我就和你讲讲,我和珍妮的事吧。”

珍妮是安德鲁的妻子。他们从高中就恋爱了。年轻时的珍妮,窈窕、漂亮。可是结婚以后,岁月这个魔术师,把她变成了一个胖子。安德鲁说:“我并不嫌弃她胖,但我受不了她的唠叨——不许在床上抽烟,不许再喝烈酒,开车一定要系安全带,每天必须吃维生素……”

“是这样的。”查尔斯深有同感地说。

安德鲁却反问他:“你以为这样不好吗?”

那一次,好像也是在冬天。珍妮发现卡车副座上的保险带坏了,她督促安德鲁把它修好。但是在那个年代,开车系保险带,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安德鲁一直那样对付着。直到一天周末,下了雨。他载着珍妮去教堂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他因为珍妮的唠叨系了保险带而安然无恙。可是珍妮则因为他没有修好保险带……

安德鲁说:“你知道吗?珍妮离开的一周,我才发现,原来听一个女人的唠叨,是件很美妙的事。因为她们把对你细小琐碎的关心,都放在了唠叨里。她们爱你。虽然她们在嘴上从不放过你,可是她们用一生包容了你所有的坏毛病。而我呢?从未真正地包容过她。我只一味觉得,她是个啰唆的婆娘。我甚至还想过,换掉她!”

安德鲁说不下去了。他拿起床头的珍妮照片,用力地吻了吻,然后抱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查尔斯有一点尴尬,只好悄悄地离开了。但是,安德鲁的哭泣声,总是时不时地萦绕在耳畔。他喃喃地说:“他的关键词该不会是‘包容’吧?”

他想,他明白了。

后来,镇上许多人都去找安德鲁听故事。他们三五成群,带着礼物去看他。有时,安德鲁睡着了。他们会悄悄帮他修剪花园,或是打扫房间。那已经不只是为了那笔从未现身的庞大遗产。因为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老安德鲁的故事里,找到了自己缺失的关键词,而改变了。比如,查尔斯的房子里,再也没传出她太太愤怒的叫骂声;比如,约翰逊太太把周五变成免费套餐日;比如,布莱克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去看望了他的父亲……

然而,死神并没有因为安德鲁会讲故事而怜悯他。就在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安德鲁安然地走了。全镇的人,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那已是初春,墓地里的青草,吐出细绿的芽。乔治亚在仪式结束之后,宣读了安德鲁的遗嘱:

“亲爱的邻居们,谢谢你们在我最后的时光来看我。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是上帝可怜我这个老家伙,不想让我走得太孤单。可是,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的。我只有这幢老房子。我想,就把它捐给我们的惠灵顿小镇吧。请你们把它变成一座记录惠灵顿小镇历史的博物馆。因为我们镇上的所有人,都这样热情和善良。再见了,朋友们!”

乔治亚话音落下的一刻,所有人都鼓起了掌。没人再去追问安德鲁传说中的那份遗产,因为他们已经继承了安德鲁最珍贵的东西。

从墓地出来的时候,布莱克钻进了乔治亚的车。他说:“那天你在酒吧说的话……”

乔治亚无声地笑了,他说:“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我喝醉了会说胡话吗?”

布莱克一下就明白了。他捶了乔治亚一拳说:“那老安德鲁最初的遗嘱是什么?”

乔治亚打开他的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张表格。他说:“他要我帮他把房子卖了,还上他欠下的钱。”

说着,他指着布莱克的那一栏说:“199美元,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他还给你。”

布莱克却一把夺过来,撕碎了扔出窗外说:“我猜没人想看到它!”

有风,从南方轻柔地吹进惠灵顿小镇,像老安德鲁的故事,温暖地徘徊在每一条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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