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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晶:藏书贵在读,贵在专

2023-10-13绿茶

名人传记 2023年10期
关键词:藏书家周先生藏书

周晶,著名藏书家。原名周士兴,笔名廖东,1942年11月生,辽宁鞍山人,祖籍山东福山(今烟台市福山区)。齐鲁书社原副总编辑,编审。山东省古籍保护中心特聘专家。著有《桑榆书谭》等。

借着去济南参加第三十一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的机会,我委托齐鲁书社刘玉林兄帮忙预约拜访周晶先生。周晶先生的书房“五里山房”在藏书界大名鼎鼎,我早想找机会去造访。玉林兄很快回微信说:“约好了!”接着补充说:“周先生现在不住五里山房了,我们只能去他家里坐坐。”尽管有些遗憾,但能去五里山房主人家坐坐已经很让我开心了。

刚一落座,周先生便持赠他的藏书回忆录《桑榆书谭》特装本,并已上款题签钤印。我其实带了一本平装本想请周先生题签,却忘在酒店没拿。玉林兄说,特装本只做了几十本,珍贵。我也敬奉自己的小书《读书与藏书》,周先生说了很多鼓励的话。翻了翻目录,周先生发现书中多位藏书家也是他的朋友,我们自动切换到藏书话题。

谈起藏书、淘书的话题,周先生滔滔不绝,尤其是早年济南的淘书往事,让周先生深感作为一名爱书人的幸福。周先生聊起自己的蠹痕书香,让同样喜欢四处淘书的我大呼过瘾,也甚为羡慕,尤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段日子,济南城里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旧书店、旧书摊,可以随时捡漏,惊喜不断。

正是在这样的淘书黄金期,周先生建立起“山左文献”收藏专项,历经三十余年,形成了很具规模的藏品。2014年岁末,周先生一举将自己收藏的山左文献,包括线装古籍九十八种、旧木刻雕版一块、民国初商务印书馆书匣一只及清代山东著名画家高凤翰《菊石图》一轴,共一百零一件,捐赠给山东省图书馆。真可谓壮举也!

说着,周先生从书房拿出《五里山房捐让山左珍贵文献特展图录》,并上款题签钤印相赠。这批山左文献中,有孤本三十一种,包括清代乐山、李鸿祖的稿本;清代焦循,民国栾调甫、王献唐的题跋本;近代藏书家吴昌绶、学者黄孝纾的藏本等。稀见本约四十种,《山东文献书目》《山东文献集成》《中国古籍总目》等书目均不曾著录。

周晶先生几十年深藏在书堆中乐此不疲,到专做古籍出版的齐鲁书社工作后更是如鱼得水,倡议创办《藏书家》,为爱书人、藏书人营造一片乐园。1999年《藏书家》横空出世,可谓书界盛事,藏书界大家顾廷龙、王绍曾、程千帆、黄永年、来新夏等为创刊号题词。爱书人也争相入手,周先生说“可惜创刊号毛边本印少了,只印了五十”。

我是从创刊号开始买《藏书家》的,看到黄永年、黄裳、杨成凯、范景中、韦力、陆昕、张亦轩、徐雁、薛冰……一众藏书界大佬的文章,真是大开眼界。后来我陆续认识黄裳、韦力、徐雁、薛冰等藏书大家,无疑都有《藏书家》牵线之功。

《藏书家》十年

绿茶:《藏书家》是藏书家、爱书人最钟爱的杂志之一,可否简要分享一些《藏书家》的故事?

周晶:书籍是人类文明的标志,而藏书则是人类文化活动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我在少年时代即与书结下不解之缘,又赶上淘书好时光,得以有机会庋藏丰富书籍。1981年岁末,经友人推荐,又经考核考查,我有幸被齐鲁书社录用为编辑。齐鲁书社最早是一个编辑室,创立于1979年,是山东省第一家出版古籍的单位。我是齐鲁书社第十位员工。

由于痴迷藏书,在国内藏书界有一定的人脉和资源,1997年我向社里选报了创办《藏书家》的选题方案,经宫晓卫社长和其他社领导综合考量后,选题立项。之后《藏书家》进入创刊流程,從策划、组稿,到编辑、出版,那是一段紧张而刺激的经历,我们邀请了顾廷龙、王绍曾、程千帆、黄永年、来新夏等著名文献学家为创刊号题词。

1999年4月,《藏书家》第一辑面世,得到国内藏书界、学界人士和广大读者的首肯和好评,让我们信心大增。我们希望借《藏书家》这块小小的园地,让现代与传统交融、今人与古人对话,希望读者能因之陶冶性情,提升读书品位,认识和总结中国的书文化,进而了解书文化对中国数千年文明的深远影响。

《藏书家》一年两辑,出版十辑后,我到了退休的年龄,《藏书家》暂时休刊。后来藏书家韦力出资为《藏书家》续命,并任执行主编,邀请我出来一起做,我又做了三年共六辑。十六辑《藏书家》历经十年,这十年在我的编辑生涯中有着特殊意义。十年间,我不仅和国内藏书界、学界建立了深厚的交往,也提升了对藏书史、文化史、学术史、文献学的认识和理解。《藏书家》每辑的编后记,记录下了十年来我与《藏书家》的深情厚意。

如今,《藏书家》已经出到二十多辑了,社里邀请我担任“特约审稿人”,有机会“先睹为快”,我也很乐意。

第一个黄金期

绿茶:我读了《桑榆书谭》中收录的“编后记汇编”,深受感动。能创办《藏书家》,源于您的藏书往事,请您重温一下。

周晶:我1942年出生于辽宁省鞍山市一个普通工人之家。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没能正常上学,母亲因此对我倍加溺爱。我多病缠身,吃、玩都打不起精神,唯一的爱好就是去画书店看“小人书”。我有个女同学家里开了一间画书店,离我家很近,我常常去蹭书看,一看就是大半天,《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榜》《七侠五义》等根据古典文学名著编绘的“小人书”让我大开眼界,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一生读书生活和藏书活动的开端。当然,很多时候我会找母亲要点钱,记忆中,我拥有的第一本书是在大连天津街新华书店买的《大禹治水》连环画。

1958年春,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举家迁居济南。对于少年的我来说,济南太新鲜和惊喜了,除了新书店,还有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旧书店、旧书摊。那铺天盖地的古书、民国旧书旧期刊,让我大喜过望,我日日流连书海,乐此不疲。

当时我正在读初中,逢书必读,如饥似渴。有一次在西市场一书摊上,我捡得一部清乾隆年间刻印的《笑林广记》,仅五角钱。这是我买的第一部线装书。有一年春节前,母亲给了我十元钱,让我到百货大楼买一套绒衣过年,而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百货大楼对面的济南古旧书店,意外看到一套清嘉庆年间翻刻青柯亭本《聊斋志异》,线装十六册,标价六元。由于喜爱《聊斋志异》,这成为我买书的一次豪举。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气得离家,母亲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全家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春节。

虽然经历了这次买书风波,我对《聊斋志异》的兴趣却有增无减,后来又买了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半部《聊斋志异》手稿本、清末同文书局石印的《详注聊斋志异图咏》等,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聊斋志异》小专题格局。

绿茶:您的藏书生涯开始得真早,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吧?

周晶: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我淘书的第一个黄金期。济南是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古城,高校多,文化人多。这一时期,济南古旧书市场货源充足,满坑满谷都是书,书价也相对低廉,一般明刻本二十元左右,普通的清刻本更便宜,和新印本差不多价格,而民国时期的新文学书籍更是白菜价。这段淘书的日子里,我收藏了三十多部线装书。

这一时期,我对民国期刊也很感兴趣。当时西市场、大观园、国货商场等旧书摊上堆着很多民国旧期刊,很便宜,我五分一角地买了很多,像《小说月报》《文学》《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南金》《艺文杂志》《新民报》等。

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经济困难,很多企业倒闭,我学的农机专业,中专毕业后无法分配工作。一年后,我应征入伍,当了工程兵。我带了不少书到部队,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印的《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唐宋词一百首》以及《中华活叶文选》等。书都被我装在枕头套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枕中书”。在部队时,这些“枕中书”是我最重要的阅读伴侣,我利用一切机会读书,自学。

失书记

绿茶:没想到您在当兵岁月里也没耽误阅读,这倒是很难得。

周晶:然而好景不长,入伍不久的一天,父亲辗转寄来家信,要我回济南“破四旧”,清理自己的藏书。尽管我的藏书微不足道,但父亲是个老实正直的人,唯恐那些藏书中有“毒草”,担心影响我在部队进步,也担心连累家庭。

我只好忍痛焚书,把自己收藏的新文学书如《骆驼祥子》《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等,新印本《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及民国期刊《东方杂志》《论语》《人间世》《宇宙风》《艺文杂志》等,清理出一大堆,让妹妹当作做饭时的引火纸。

我的排长适在济南开会,闻讯到我家,有意无意地说:“那些新印小说烧了就烧了吧,这些古书烧了就太可惜了!”有了排长这句话,我便把线装书用帆布大提包装好,带到部队,藏在了工具箱中,这批书得以躲过一劫。

1976年,我退伍回济南,被分配到小学当老师。这时已是“文革”后期,因为生活贫困,我被迫到重新开张的古旧书店卖了清刻《杜诗镜铨》《阅微草堂笔记》、清末求不负斋石印本《增评全图足本金玉缘》(《红楼梦》评本)、民国世界书局版《四库全书学典》、人民文学版《莎士比亚戏剧集》、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版《清诗纪事初编》等一大批书。

早期烧的书、后期卖的书,我至今想起仍耿耿于怀。我写过一篇《失书记》,回忆当年的失书经历。虽然我失的那点书不算什么,当时全国被抄焚的书何止千万,但对于爱书人而言,“失书”像割肉一样疼,我把这段往事写出来,是想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希望这样的历史永远不要重演。

第二个黄金期

绿茶:好在“书荒十年”过去了。

周晶:是啊,1976年以后我迎来藏书的第二个黄金期。苦尽甘来,我对读书更加如饥似渴,藏书也丰富起来。济南古旧书店货源充足,我频频有收获。比如,我陆续买得山东大学陆侃如、冯沅君教授旧藏民国商务印书馆版《丛书集成》甲种近百种,书内封上均钤有他们夫妇二人的姓名印;还买到明嘉靖甄津刻本《念庵罗先生集》、明崇祯博山堂刻本《梦花酣》等。

在我的藏书中,最大宗的是“山左文献”,集中收藏山东地方文献。20世纪80年代可谓是古书业“回光返照”的繁荣期,济南古旧书店有丰富经验的老员工健在,开始在省内四处收书。店内库存也多,每年都举办古旧书展销会。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有意留心山东文献,像清李文藻的《岭南诗集》八卷、清黄立世《四中阁诗钞》二卷等,就是我早期购入的山左文献。

此后三十多年间,收集山东文献是我最重要的访书目标,先后访得清王士禛旧藏明嘉靖刊《左氏始末》(缺后一卷)、吴秋辉旧藏并题识清康熙刊《五公山人集》(残本)、王献唐旧藏明刊《香囊记》(上卷)、王献唐题识张海清旧藏清初木刻拓本《争座位帖》、栾调甫旧藏并题跋识记明万历刊《百将传》正续编、黄孝纾旧藏清光绪郑文焯刊《清真集》等稀见版本文献。

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是我进行山左文献收藏的黄金时期,除济南古旧书店外,英雄山北坡下,马路边,也都散落着很多旧书摊,后来英雄山文化市场成立,古旧书摊就更多了。我曾在一个卖陶瓷的摊上,淘得清马骕清初刻本《左传事纬》(十二卷附录八卷十册),还发现一本册页装拓本《扬州司理王公政绩碑记》,虽装裱混乱,却是研究清初山东大诗人王士禛早期从政经历的珍贵史料。

2014年岁末,我把自己收藏的山左文献,包括线装古籍(稿本、抄本、刻本、拓本、名家题跋本、批校本、石印本、铅印本)计九十八种,旧木刻雕版(章丘郭氏族谱序)一块,民国初商务印书馆书匣(匣面有山东反袁青年志士诀别亲人刻字)一只及清代山东著名画家高凤翰《菊石图》一轴,共一百零一件,一举捐给了山东省图书馆,实现了五里山房山左文献化私为公的一大夙愿。

绿茶:真是壮举啊,是什么力量让您下这个决心的?

周晶:我虽然生于辽东,但上溯五代,先祖是从烟台福山闯关东跨海迁居旅顺的,到父亲这辈又回到山东。我在济南生活了半个多世纪,所以,搜集、收藏山东文献是很自然、我很有意愿做的事。很多朋友劝我不要捐,说如果上拍卖行,定能拍得好价钱。但我对拍卖向来敬而远之,尤其这批山左文献是我三十多年间天南海北辛辛苦苦淘来的,聚之不易,如果上拍,任由它们再被拆散,我于心不忍。它们留在山东,才能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五里山房

绿茶:您的书房叫“五里山房”,有什么缘由故事吗?

周晶:我的藏书主要在五里山房,现在住的地方只有少量藏书和一些工具书,很遗憾不能让你看我的主要藏书了。过去二十多年,我一直居住在济南南郊五里山路一个小区,地处“马(鞍山)五(里山)六(里山)”风景区,从家中北窗举目可见后山上连绵的翠柏,可看山上的四季景色,故自称“五里山人”,而书斋亦取名为“五里山房”。我曾把书斋取名的来历在电话中向文献学家黄永年先生介绍,即蒙黄先生慨题书斋匾额。因傍山而居,远离市井喧嚣,是读书好住处,又蒙文献学家来新夏先生赐赠榜书“傍山楼”墨宝,皆使寒斋增辉。

绿茶:既无缘到五里山房饱眼福,可否带我看看您这里的藏书?

周晶:我的藏书经史子集皆有,像“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诸子集成”这些大部头的书,多作随时查阅的工具书使用。所以,能给你看的只有几柜线装古籍,其他都是工具书和文史书。

我的收藏重点是集部书,尤爱搜求明清两代文人的诗文集。值得给你看看的是这本《梦花酣》,明代范文若创作的戏曲。一函二卷,明崇祯五年博山堂刻本,它入选了第二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编号为06591。还有像明景泰四年内府刻本《历代君鉴》五十卷,明末毛氏汲古阁刻本《甘泽谣》一卷、《五色线》二卷等,都是不错的本子。

我的藏书中不乏明清善本,近年来我特别注意访求明清禁書,如明遗民吕留良的著作等。一次,我在济南马鞍山下一地摊乱书堆中,淘得一册天盖楼刊吕晚村(吕留良号晚村)评《艾千子先生全稿》。我也曾在天津一个小书店偶然淘得一部禁书,清乾隆初刊黄宗羲《南雷文约》,一部集中明季殉难诸臣的墓志碑传。尽管旧时禁书秘本已寥若晨星,但除古籍拍卖会外,如留意寻访,在民间仍有望觅得这类难得之书。

藏书贵在读,藏书贵在专。切忌为了藏书而藏书。那种不读书、不懂书而只是附庸风雅,摆设充门面的藏书,与大多数读书人节衣缩食、日积月累在书店、地摊淘书的藏书,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责任编辑/张静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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