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雅正,哀而不伤
2023-10-13程怡曾玉玲
程怡 曾玉玲
论清词流派,不可不说浙西词派,浙西词派自朱彝尊肇始,中后期又分别有厉鹗与郭麐发扬延续,影响深远。钱枚出生及创作时期正处于浙西派后期,受浙西词派影响,却不为其拘束。晚清词论家谭献对钱枚及其《微波词》备予推誉,说是杭州钱吏部谢庵先生《微波词》,“非朱、厉以来所能盖也”(《复堂日记》)。龚自珍曾撰《钱吏部遗集序》,称赞钱枚词:“小乐府一卷,幽窅而情深,言古今所难言,疑涩于口而声音益飞,殆不可状。”由此可见,钱枚的词作成就。
一、钱枚生平及交游
钱枚(1761—1803),字枚叔,号谢庵,浙江仁和人。关于钱枚其人,可以找到的载述甚少,《历代进士登科数据库》仅可检索到钱枚考中进士当年的记录:
《光绪明清两代进士题名录·大清嘉庆四年进士题名碑录己科》:“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一百四十三名:钱枚,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
《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曾提到钱枚的作品《斋心草堂集》二卷:
钱枚撰。枚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嘉庆八年(1803)。字枚叔,号谢庵,浙江仁和人。嘉庆四年进士,授吏部主事。琦第五子。此《斋心草堂集》二卷,内诗词各一卷,钱锡宾等辑入《湖墅钱氏家集》,光绪二十二年刻,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藏。龚自珍《钱吏部遗集序》谓:“枚卒且八年,遗诗始写定,是爲辛未歳。”辛未爲嘉庆十六年。龚序又称其“诗十卷,无嚣浊俚窳俶诡之言”,郭麐《灵芬馆诗话》称,“近始见其《斋心草堂诗》四卷、《词》一卷,皆清气秀骨,不随时俗为波靡者”,则今所存仅为残佚之稿。
按上述文献记载,可知钱枚父亲为乾隆年间官员钱琦(1709—1790),一字湘纯,号屿沙、述堂,晚号耕石老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乾隆二年(1737)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官河南道御史、江苏按察使、福建布政使。钱琦好写诗,著有《澄碧斋诗钞》十二卷、《澄碧斋别集》一卷。《晚晴簃诗汇》曾评价钱琦:“袁简斋序玙沙诗,称其‘立朝有风节,仕外多惠政,虽官尊,雅好为诗,其神清,其韵幽,曲致而不晦于深,直言而不坠于浅。又为作志铭,言其海外诸诗尤为雄伟。”
錢枚生在官宦家庭,从幼年直至青年,依靠父亲生活富足,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其父钱琦七十五岁致仕时,他刚过弱冠之年。钱琦致仕七年后去世,那时钱枚三十岁。父亲的去世让他的生活无疑遭遇了困境,仕途并不得意,三十八岁才在嘉庆四年(1799)进士登科,他曾在《微波亭》自序中说:“颇以思虑为劳,未到中年,已多哀乐之感。”钱枚在考中进士四年后去世,享年四十二岁。
钱枚行年,亦无明载。在《微波词》中有一些钱枚的酬唱之作,其交游可以从中窥见一二。钱枚有《摸鱼儿》一首,词序言:
芸晖书屋销寒第一集,招同杨蓉裳(芳灿)、吴兰园(自求)、许八兼(廷诰)、袁兰村(通)、杨浣芗(夔生),及儿子(廷烺),送邵四兰风之河间盛太守幕。
序中提及的袁兰村通,乃是袁枚嗣子,字达夫,号兰村,出生于1775年,浙江钱塘人,袁通曾在京师组织唱和活动,吸引众多性灵派词人参加,辑有《燕市联吟集(四卷)》。《微波亭词》中《金缕曲·题黄仲则先生「悔存斋词稿」,即用集中「赠汪剑潭」原韵》《天仙子·题林小溪绕屋梅花图》《摸鱼儿·芸晖书屋销寒第一集》《水龙吟·绿迦柟精舍销寒第二集,分赋得玉河桥咏明季魏宫人等二百余人殉难事》《醉蓬莱·夫容山馆销寒第三集,题仇十洲王母醉归图》均收录在《燕市联吟集》中。由此可见,钱枚正是燕市联吟社集成员之一。从《燕市联吟集》收录的作品来看,燕市联吟社成员除钱枚外还有袁通、杨夔生、吴自求、李元垲、杨芳灿、杨芸等人,唱和时间集中在1803和1804两年,而钱枚在嘉庆八年(1803)就去世了。
《微波词》的序言也是由燕市联吟社成员杨芳灿所写,其中说道:“呜呼谢庵,燕市逢君,元亭访我,共躭慧业,遂托心盟。”两人因燕市联吟社结识,结成知己,然未待唱和结束,钱枚就溘然长逝。“何图瑶札尚新,而玉棺遽掩,知音长逝,才子无年。”从中能读到其情感深挚,悲痛难陈。
二、《微波词》艺术特色初探
今存《微波词》一卷,收录钱枚词作五十七阕。
与钱枚同为浙江仁和人的谭献(1832—1901),在《重刻微波词》序言中说钱氏词“玄微其思,锵洋其音,如谢朓、柳恽之诗,所谓芳兰竟体者已。”谭献将钱枚词比作谢朓、柳恽的诗作,谢、柳皆为南北朝诗人,二人诗均以清新明丽见长,总览整卷《微波词》,谭献这个类比是极其贴切的。
钱枚词清丽的特点,无疑来自其创作理念,其填词有意效仿南唐词风。因他曾在《微波词》自序中说:“是以《西崑》一集,妙擅无题,南唐诸作,偏工小令。盖有用意尚巧,以少为贵者焉。每一闲写,即效其格,抑扬其调,浩唐其心,侘傺所托,盖可知矣。”南唐词多为士大夫词,摆脱了西蜀绮艳之风,崇尚文雅,多抒发主观情性,在短小词令中注入身世感慨,表现出雅丽清畅的艺术特点。
而《微波词》也以小令居多,长调占极少数。开卷有小令《忆江南》四章:
侵晓起,莫过画廊西。墙角未开花一桁,梁间却有燕双栖。生怕涴春泥。
(其一)
残梦怯,月下枕函低。花影一窗无觅处,东风吹过翠帘西。已唱汝南鸡。
(其二)
愁望远,清泪湿罗衣。春事催完蝴蝶懒,杨花开瘦鲤鱼肥。游子未成归。
(其三)
深院里,独自坐缝衣。旧梦易迷三里雾,新愁分付九张机。眉语认依稀。
(其四)
其三“杨花开瘦鲤鱼肥”句得郭麐盛赞,郭麐在《灵芬馆词话》卷二说:“钱谢庵词,余从兰村集中见其‘杨花开瘦鲤鱼肥,为之击节。近得其微波亭词一卷,步武南塘,神韵超绝。”提到钱枚词“步武南塘”,“南塘”即“南唐”,可见,钱枚词深得南唐词清丽雅正之旨,而这种特色又可以说是贯穿在作品的两个方面。
一曰情真。《微波词》多描写内心处细微的情感,并擅长通过描写外物来凸显内心的动摇,尤其在其刻画恋情的时候。钱枚与妻子伉俪情深,有《浣溪沙·寄内》两首,“莺最有心惊别梦,风偏无力卷春怀”“一枕轻寒千里梦,两边明月十分愁。不眠同在五更头”等句子,借用常见景物表达心境,耐人玩索,对仗工整,清新婉丽。妻子亡故后,写有《望梅·江城夏五》一首,词云:
江城夏五。正梅肥时候,风风雨雨。记窗前、一树青青,早分付园丁,倾筐摘取。亲手搓挲,更方法、从头说与。青钱细簸,白蜜生腌,红瓷封贮。
追思十年前事,怅绿么弦断,翠奁香炷。又江南、节物登盘,问旧时滋味,何尝如许。春梦销沉,访嫩绿、池塘何处。剩微酸一点,常在心头留住。
词序中说:“娄江市上糖梅,味极甘脆。名风雨梅。亡室最善作之。今夏有以此梅见寄者,感赋此阕。”不同前人的悼亡诗多概述一生之事,钱枚此词选取了一个生活片段,写看见集市中售卖的风雨梅,想起亡妻,感慨万千。上片回忆妻子制作风雨梅的过程,看似口语白描,然细节分明,如在目前,于平淡中见深情,“不思量,自难忘”的心情如抽丝剥茧般展开。下片写追思往事之心绪,百般滋味,无限凄怆,却仅以一句“剩微酸一点,常在心头留住”,举重似轻,淡淡道来却难掩伤心之底色,无计可消。生离死别之苦,最难消受,《洞仙歌·题袁大兰村通南园春梦图》用巧语描写了此类心境,浮萍本多为漂泊离散的象征,钱枚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浮萍象征团圆,“悔不学杨花化浮萍,看点点圆波,不曾分散。”《鹊桥仙》写别后孤独情状:“空留卍字曲阑干,只少个、凭阑人也。”
钱枚堪称写情的高手,其写情贵在情真且专诚,看似平常而最奇崛,用语自然清丽,无艰深晦涩语,遣词造句却耐人寻味,词中多动人好句;无脂粉腻态,摆脱了浙西词派晚期流空无物的弊病,然情感深婉,缠绵缱绻。此即龚自珍所说的“幽窅而情深,言古今所难言”。亦正如他自己所说,“盖有用意尚巧,以少为贵者焉。”他追求的往往是词中情感,看中的是抒情的重要性。试随拈其数例写恋情的词作,《采桑子·寻思花月追欢地》:“佛前悄地拈香祝,忏悔来生。不要聪明。”《浣溪沙·记梦》:“人为伤心才学佛,花如解语定怜卿。”《柳梢青·半醉情肠》:“荷叶芭蕉,两边憔悴,一样清愁。”《青玉案·无端想著销魂处》:“意中人遠,酒边愁近,天上春风去。”《江南忆》其六:“游兴浅于缸面酒,春愁浓过雨前茶……”此类句子在《微波词》中不胜枚举。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奇语易,常语难”,虽是论诗,私以为用于论词同样适用,钱枚多用常字、常语,却有至味,能打动人心,无怪乎谭献说他“非朱、厉以来所能盖也”。
二曰雅正。钱枚才人失路之词心。龚自珍《定庵续集》中有事一则:“龚子又尝取钱枚长短言一卷,使江沅读。沅曰:异哉!其心朗朗乎无滓,可以逸尘埃而登青天,惜其声音浏然,如击秋玉,予始魂魄近之而哀,远之而益哀,莫或沈之,若或坠之。”江沅对钱枚词的评价是“魂魄近之而哀,远之而益哀”,沉情幽哀的意味在钱枚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这种幽哀无外乎来自其一生遭际和敏感的心。
钱枚自述“一身之内,剩有回肠,频年以来,居然落魄”,因而纵酒成疾,此种心境与身世之感都在他的一些作品中能看到。身世之感是诗词中常见的主题,敷衍成章尤为容易。古人也说“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王国维《人间词话》)。但这类作品容易犯几个弊病,要么无病呻吟,空洞无物;要么陈词滥调,不痛不痒。尤其是到了后期浙西派词人作品多空疏无物,往往“鲜深情”“乏高格”。钱枚写这种作品,却依然保持着词“雅正”的传统,蕴藉有所寄托,低唱浅斟,凄楚寒苦之心与用语清雅相得益彰,不会过分直露,即“哀而不伤”。试读《微波词》中钱枚为黄景仁词稿写过的一首《金缕曲》,词序云:“题黄仲则先生《悔存斋词稿》,即用集中「赠汪剑潭」原韵。”
太白才奔放。记扁舟、洞庭吹笛,高楼秋望。读罢金荃新乐府,又见苏辛身量。细领略、一生惆怅。今日先生埋骨矣,只春愁难付秋坟葬。一缕缕,夜飘荡。
才名合在孙(渊如)洪(稚存)上。尽消磨、闲中滋味,客中情况。书剑飘零朋旧散,剩得灵光无恙。肯掷向,蓬蒿穷巷。高卧玉楼仙梦稳,有明霞作枕云为帐。天风送,佩声响。
常州黄景仁三十五年短短一生,虽有天才之名,却体弱多病,穷困潦倒,辗转于逆境之中,可谓是“一生惆怅”,钱枚与之有同病相怜之感。这首词乃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所以写来真挚深沉,满纸悲慨。“书剑飘零朋旧散,剩得灵光无恙”,何尝不是他后半生的写照。此词读来疏荡近稼轩,不着辞藻,结尾处“肯掷向,蓬蒿穷巷。高卧玉楼仙梦稳,有明霞作枕云为帐”,放笔高远,似直而纡,似达而郁。
钱枚其他作品中还有不少这种写自己身世之感的作品,如《浪淘沙》:“肯来相伴是春愁。别有一般消遣处,阁在心头。”《蝶恋花·题家筠友春风忆旧图》:“人似杨花,愁比杨花重。一种晚风吹不动。凄凉十五年前梦。”《醉春风·江上》:“饭也无味,茶也无味,睡也知难稳。”《小重山·题李虎观邦燮梅梁渔隐图》:“自怜人海梦、几时醒。”无不是以清雅的笔调,明白晓畅的语言,勾勒出自己郁勃悲慨的内心世界,经得起细细品味。他自己也说“好?譶之音者,将毋以诡赴为讥;嗜哈唎之肉者,或不以味少见弃乎”。至于他的《洞仙歌·病中闻梅花开到九分》,更是用记事的手法来写心境,这在钱枚的作品中并不多见。这首词用语自然流畅,记病中听说梅花开放,“最关心花事”的词人,却因病体无法看到梅花,只能寄语春风让花迟留,“惆怅祝东风,著意轻怜,须唤取、蝶蜂回避”。
结句“第一是、留他一分儿,也莫为春愁,似侬憔悴”,人与花相映照,说花莫为春愁,实则也是将病中的自己比作这欲凋零的梅花,宽慰自己,情词悱恻,溢余纸上。这也与他提倡作品要有所寄托的创作理念高度一致,所谓“侘傺所托,盖可知矣”。
综上,钱枚不为“浙西”所缚,走南唐一路,追求词体的抒情和文辞的清雅,强调词中要有寄托,又因自身落拓不遇的经历,使其《微波词》呈现出清丽雅正、哀而不伤的创作情思和审美意趣,被词论家同龚自珍相提并论,“同时龚定盦仪曹,横绝一世,目空千古。填词超超,有飞仙剑客之概。而倾倒先生,若同工而异曲”(《谭献集》)。《微波词》处处情语,正如杨芳灿所说,“调逸千秋,情深一往,世有解人,斯足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