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之读书
2023-10-13陈晋
陈晋
毛泽东无疑是他那个时代卓越政治家当中最喜爱读书的人。透过毛泽东的读书活动及其保存下来的藏书,我们可以了解他对前人和同时代人创造的经验,提供的知识,是如何吸收、扬弃和发展的,去体会他博大深厚的精神境界和丰富多样的智慧光彩,进而加深对毛泽东的思想的理解。
迄今为止,中外历史上的领袖人物,很少有人像毛泽东那样能够兼读“有字之书”和“无字之书”,并且在博览深读“有字之书”的过程中融会贯通,又有独到的创见。从这个角度讲,毛泽东有大创造,获大成功,绝不是偶然的。从另一个角度讲,毛泽东的读书生活本身,也成为了中国文化史上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对一般老百姓来说,读不读书,属于一种靠兴趣和追求来决定的可有可无的选择;对学问家来说,读书大概就是一种别无选择的职业习惯;就政治家而言,就很难说了。中外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粗通文墨或不通文墨、乃至轻慢书籍的政治家,不过,这样的政治家大多称雄一时,人亡政息。(有意思的是,青年时代,毛泽东把古往今来的大人物划分成“办事之人”和“办事而兼传教之人”。)大体说来,贯通古今、识见深远而能从精神品格和行为信念上影响后世的出色政治家,多半是好读书的。毛泽东之读书,可以说,不是靠兴趣来支配的可有可无的选择,而是同他的生活、工作、事业、理想密不可分的别无选择的习惯,由此说他身上有一种超出常人的“读书癖”大概不算过分。
一个书斋天地里的毛澤东的思绪心迹,别有风景。他随手在书上的眉批旁评,让人多多少少体会到一个特别真实和富有生动个性的毛泽东。例如,1969年在武汉读《南史·陈庆之传》,他的批注是“再读此传,为之神往”。为何神往,神往什么?都值得体会琢磨。这些纯个人化的爱好,我们可视为他在书本里进行着独特的心灵对话,在对话中实现一种只有读书人才乐于寻求和可能获得的心理期待、智慧愉悦、审美满足。其中的快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般难为外人道之。况且,没有读过的书,对人们来说,就是一个不可限量的未知空间,而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个人:未知的东西,对他有一种极强的诱惑,他试图要以有涯之生去尽量填充那未知的空间。这是一种智慧的挑战,也是一种人格的挑战。挑战应战,战而胜之,却正好是毛泽东鲜明的个性。
毛泽东对读书、对书本的看法也自然不是一条直线,他那读书人的本色,他读书的风格,也就异彩纷呈。
青年时代,毛泽东讲“立志”,立志的过程,在他的心目中,相当程度上就是读书。他当时几乎有一种要读尽世间书的雄心壮志,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又提出一个变通的法子:择书。22岁那年,他还是一个师范生,便在汗牛充栋的国学著述中,选出77种经、史、子、集,开列给朋友,说要有学问,必须读完它们。对他后来确立志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的书籍,大致有这样三类,一是明清实学和晚清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湖湘学派的著述;一是包括严复、蔡元培等人翻译的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启蒙著作,和“五四”前后出现的马列主义译著;再就是当时的新文化、新思潮代表人物,如李大钊、胡适、陈独秀等人的论著。可以说,在“五四”时期掀起大浪的风云人物,都是一色的知识分子,换句话说,就是读书人。正是这些读书人,在自己的阅读中(当然还有相应的实践尝试),分别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来道路。毛泽东自不例外。
毛泽东在基本完成了自己的理想皈依以后,对读书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一则是忙于实际的革命活动,“脑子不能入静”,想读书而不能。更重要的是,一开始,毛泽东读的书本,包括马列的书籍,都没有也不可能告诉他:在中国,应该怎样去搞革命。于是,在中央苏区时期,他甚至提出一个著名的口号“反对本本主义”。他那时花相当的精力去读另一本“无字之书”——中国农村社会调查。正是在调查中,他对中国革命的道路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尽管那些批判毛泽东的人嘲笑他是“山沟沟里的马列主义”,但是,正是那些读了大量书本的号称“百分之百的马列主义”者们,丢掉了一个建在山沟沟里的红色政权。
然而,毛泽东并没有因此在中国革命的苦难历程中,得出不要书本的结论,他反对的是“本本主义”,而不是“本本”。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到达延安后,他似乎是异乎寻常地提倡读书,他自己也以参加革命以来从未有过的热情和精力,广收博求了一大批马列书籍,写下大量批注,无疑为了从理论上总结土地革命战争的经验教训,甩掉有人戴在他头上的“山沟里出不了真正的马列主义”的帽子。随后,他提倡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继承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遗产,自己更是津津乐道于各种古籍,大体是在做着在理论研究上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工作。至于对中国共产党的建设起了关键作用的延安整风运动,其主要的表现形式,实际上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读书运动。应该说,正是读书和提倡读书,使毛泽东在陕北的黄土高原的窑洞里,走完了他成为中国革命无可争议的领袖的最后一段历程。这里说的“领袖”的概念,不仅是政治的和军事的,还是思想的和理论的。
到晚年,毛泽东对读书的看法,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上世纪50年代后期,在推动“大跃进”的时候,他把绝大的期望寄托在最有实践创造力的人民群众身上,而对拥有知识的人却多少不以为然,于是他常说青年人胜过老年人,学问少的人胜过学问多的人,教授不如学生等等。但是,在意识到“大跃进”的错误后,他又竭力提倡读书,在庐山会议上,一开始他就讲了19个问题,而第一个问题就是读书,还专门给各级党的干部写了一封读书的信。随后,自己还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到杭州和广州沉下心来读苏联人写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到了60年代中期,一方面,他坚决反对死读书,他认为知识更多地来源于社会实践,大老粗最有出息,对青年学生来说不走出校门不行,于是提倡教育革命。另一方面,他自己则发誓要把二十四史读完,一直到“文革”后期,迟暮之年,他还念念不忘,全党要读书,要读点哲学,读点鲁迅,而他自己,则亲自圈定了一批文史名篇,请一批饱学之士作了注释,嘱印成大字本,分送给少数中央领导阅读,因为眼睛患白内障,他还请来北京大学一位教师帮助阅读。
毛泽东一方面有“我注六经”的素养训练和学术精神,同时又有“六经注我”的现实眼光和个性追求,从而常常在书中见一般读书人所难见的精妙,发一般读书人所难发的感慨,在读书笔记和谈话中常有惊人之语。诸如,他认为千古不齿的商纣王是一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有辩证法,歌颂了一个模范丈夫,枚乘的大赋《七发》是批判保守主义的,贾谊的《治安策》是最好的政论,《红楼梦》写的是阶级斗争,鲁迅是现代中国第一圣人。这些,体现出他同一般治学的人的不同之处,即他的读书,既是个人化的爱好、选择和评点,也是一种社会化的思考和体悟。这大概就是政治家和革命者读书的非常之处了。
当然,今天讲毛泽东的读书,并非要人们一一效法,也就是说,我们要看到他读书的一些个人色彩和时代色彩。他对一些书籍的具体评论,也并非是不能发展的。今天的人们读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未必会去赞叹登徒子一辈子钟爱那位麻脸驼背的老婆的高风亮节。今天的青年读《红楼梦》,未必总是从“吊膀子”(爱情)里看出满眼的政治和阶级斗争。让全社会都来评法批儒评《水浒》,在今天大概是绝少有人响应的了。如果是几十年以前,传出毛泽东爱读《容斋随笔》,人们竞相传阅的动机,可能会是揣摩其间的什么风向,而今天这本书的畅销,在出版者无疑是商业动机的驱使,在阅读者多少是一种个人化的好奇了。
人们的思维背景已今非昔比。但毛泽东爱书读书的精神,结合实际的读书方法,却是有见识有作为的政治家值得追慕的。关于毛泽东,我们除了记住那个矗立20世纪政治巅峰上的伟岸形象外,再补充一个书斋里的形象,也不无裨益。
(摘自《读毛泽东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