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从英美新批评视角分析《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
2023-10-12钟正浩
钟正浩
英美新批评派是20世纪英美文学批评中最有影响力的流派之一,因兰色姆的《新批评》一书而得名。它强调通过仔细阅读来研究一部文学作品如何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指的(意为指向该部作品,或其作者,或其作者的其他作品的)审美对象,它的崛起是对此前的实证主义批评与浪漫主义批评等忽视文学作品本身的批评倾向的反拨。新批评流派拥有一套十分具体、操作性极强的阅读、批评文学作品的方法,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西方文学批评界和文学教学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
就中国古典诗词的分析鉴赏而言,评论者长久以来多采用“知人论世”(《孟子·万章下》)的鉴赏方式。这种方法往往注重对作者的生平经历以及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等内容進行解读,再联系作品文本,为作品找到一个明确的主题。但此方法容易忽略文本本身传达出的多重意义,削弱作品的审美价值。使用英美新批评的方法分析鉴赏诗词作品,坚持“文本中心”的立场,对文本进行详细的探析与解释,更利于发掘作品的审美意蕴。因此,本文选取晚唐词人温庭筠的作品《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不考虑作者生平、社会环境等因素,尝试从其整体结构与内在主题、作品特色、形式特点三个方面对此作品进行分析。词云: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一、整体结构与内在主题
全词的起句是对场景的直接描述—“水精帘里颇黎枕”,对室内陈设的大笔勾勒,领起了词的上片。其中,“水精”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水晶,“水精帘”即是将块状或球状的水晶连缀起来做成的帘幕,类似于我们今天的门帘,具有分隔室内空间的作用;“颇黎”即玻璃,是一类与水晶类似的物质。二者都晶莹如水,而又具有坚硬的质地,暗示了室内陈设之间的内在的相似性,有利于场景整体氛围的营造。不难发现,“颇黎枕”是放置在“水精帘”内的床上的,“里”字表明了二者的空间关系,整个房间以“水精帘”为界,分隔成内外两部分。这一句词有“写境”的作用,虽然只提及“水精帘”和“颇黎枕”两个意象,却能将一间房间的景象勾勒清楚,如在读者目前。词人既然写“颇黎枕”,则其一定会放置在一张床上;有床,则表明房间的属性,即是一间相对私密的卧室。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之后,词就可以引导读者对这件卧室内的其他陈设进行合理的想象。“里”字则交代帘幕与枕头的相对位置,从而营造出房间的纵深之感。“水精”与“颇黎”所共有的晶莹、冰凉而坚硬的形象,则使得全句之境统一和谐,给读者以光明洁净的感受。
如果说上句着重于勾勒摹写房间的整体面貌,以下“暖香惹梦鸳鸯锦”一句则侧重渲染室内的整体氛围。其中“暖香”二字是这个房间所给人带来的整体感受,即感到温暖而又能闻到香气。这一句以寥寥二字涵盖两种感官,深得温词密丽之致。接下来“惹梦”二字,则是“暖香”的氛围所导致的结果,即引人入睡。更进一步,“暖香”可以“惹梦”,是因为有人在场,由此引出词作的主人公形象。“鸳鸯锦”是一种绣有鸳鸯图案的华贵织物,在我国古代,鸳鸯形象多象征夫妻之间的恩爱和睦。但由于整首词只描述一人的活动状态,并没有旁及他人,可推断出主人公处于独居状态,结合“鸳鸯锦”团圆和睦的寓意,从而形成了一种人物生活状态与所处环境之间的悖谬状态,使作品产生一种张力,由“暖香”的氛围生发出孤独凄清之感。同时,因为“暖香惹梦”,本句也常常被看作全词的一处重要转折,暗示下文所写即是人物梦中之所见。如清代词人张惠言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词选》),即是持这种观点。
下两句为“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一改前两句之精致密丽,境界转为阔大。江边潮湿,容易起雾,而柳枝细软,容易随风摆动;从远处观察柳树,就呈现出朦胧而具有动感的视觉效果,好似团团烟雾。接下来“雁飞残月天”一句,则与之前囿于一室的叙述形成对比,随着雁飞至高空,叙述的视角也不断抬升,给读者展现出一片只有残月、阔大孤寂的天空,并在这样的场景中收束上片。
纵观上片,如从不同的角度来进行分析,则可发掘出不同的审美意蕴。第一种角度从张惠言等人的观点出发,把三四句看作对主人公梦境的描绘,则词的叙述呈现出由写实到梦境、由真至幻、由实至虚的特点,再接续下片对主人公衣着、行为的实写,使得词作整体呈现出“由实至虚再至实写”,回环往复、意味深厚的审美特点。在这种角度看来,上下两片是紧密联系的,从而使全词构成整体性的审美结构。如采取第二种角度,认为三四句并非梦境而只是现实中的景,则所写之场景由室内转向室外,由封闭转为空阔;叙述方式由对近景的细致描绘变为对远景的大笔勾勒,与下片构成一种“写物与写人”的二元结构。在这种角度看来,上下两片则是分明对立的。
再来分析下片。“藕丝秋色浅”一句代指女主人公衣着的颜色,实为浅黄、淡红之类。一般来说,藕成熟于秋季,其表皮一般是黄色、白色及淡红色的,即所谓“秋色”。未成熟的藕,颜色更为浅淡,与主人公衣着的淡雅风致相似,所以用“秋色浅”来代指衣着的颜色。“人胜参差剪”叙述动作,“人胜”是一种人形的饰物,一般只在正月初七即所谓“人日”那天被使用,可以被戴在头上,也可以被用在屏风上作为装饰。“参差剪”提示用剪的动作深浅不一,同时也表现“人胜”的形象特征。下片第一句描述衣着特征,第二句叙述人物动态,呈现出由静至动的特点。“双鬓隔香红”,是说花朵被脸边的鬓发隔开,即双鬓簪花之意。词人不直说双鬓簪花,而拈出“隔”字,说花被鬓发隔开,塑造双鬓与花之间的主被动关系,从而使得表述鲜活灵动,颇具新意。“玉钗头上风”则展现头饰随着人的动作而微有颤动的样子,如同置于微风之中。由此可见,下片总体是对人的动作及形象的描绘,从衣着、动作进至饰物,叙述镜头由远而逐渐抵近,与上片结句的转向阔大恰成对比。在这个角度上说,上下片之间又构成了一种“由近及远”与“由远及近”的对称结构,传达出一种规律的形式美感。
纵观全词,上片描绘人物所处之环境,视角由近及远;下片塑造人物形象,视角由远及近。在叙述对象的不断转换中,读者可以体察到词人隐含的绵邈情思,也可以对作品的内在主题进行推测。全词视角的极大变换,让读者在感官与心理上都产生一种落差之感,辅以数量极多且频繁变换的各种意象,似乎意在传达一种纷繁错杂的外物包裹之下的孤寂落寞之感。无论是置身华屋,还是眺望江柳残月,无论佩戴何种饰品,穿什么样的衣服,人的主体性都不可能被包裹住而因此消失,它只会悄然填充在这些外物之间的空隙,化作一种孤寂幽微的情思,在不经意间爬上心头。例如,“雁飞残月天”一句,雁飞过后,只留下夜空与残月,整幅画面在动态后达于极静,情感也在这动静之间得以生发。这种以物象传递幽微情思的做法,是温庭筠之所长,在他的其他词作中也多有体现。例如,其词作《河渎神·铜鼓赛神来》,写民间赛神活动的热闹场景,在热闹欢快的氛围之下,则掩藏着人与人之间易别难会的苦涩体验。其结句为“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是动后之静、以境传情,正与“雁飞残月天”相似:麦青时节,燕子飞过,随后归于寂静,正有利于愁思的生发。
普遍认为,《花间集》在作者之前,与之相似的还有隋代薛道衡的“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人日思归》)等语。可以说,温庭筠很好地接续并发扬了这种因物生思的传统,而这种幽微的情感,如不仔细阅读作品,破除意象的重重阻隔,是难以察觉到的。
二、作品特色
继续细读这首词,我们不难发现,它还具有其他的鲜明特色。
首先,词人对意象的密集运用。例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两句,寥寥十個字,竟出现了“江”“柳”“烟”“雁”和“残月天”等五个意象,而全词所使用的意象更是多达二十个。华丽而繁多的意象,昭示了温庭筠词的一大重要品格。王国维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人间词话》)这无疑是十分精当的评价。欧阳炯在其《花间集序》的开篇也写道:“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其中“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等说法,也是对这些词作意象密集而装饰性强的特点的形象化概括,为历代研究者所称道。
其次,词人对词境的叙述,尤其注意静态与动态的结合。通读全词,我们或许能够发现,全词所传达出的画面无不是静态的、片段性的、停滞的,句句是直接描写,而几乎没有事件、行为或场景之间的过渡和接续。例如,上片从室内的“水精帘”“颇黎枕”“暖香惹梦”的状况直接转至“江上柳如烟”的阔大外景,这两个场景之间的关系为何,难以言说。正因为如此,语义的跳跃产生出对作品意义的不止一种解读方式。但与场景、事物间的各自孤立的状态不同,在每一场景与事物的内部,词人却力求实现叙述的动态化。例如,上片第二句“暖香惹梦鸳鸯锦”中的“惹”字,下片第三句“双鬓隔香红”中的“隔”字,都表现出所叙述事物间的主被动关系,将对状态的描述转换为对行为的叙述:不说在温暖的室内睡着而做梦,却说梦是被“暖香”“惹”起;不说两鬓分别装饰着鲜花,却说两朵鲜花恰巧被两鬓的头发隔开。如此处理,便使得互相孤立的单句之内也充满动感,减轻了因堆砌意象而导致的生硬观感。再如,上片“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两句,以团状的烟雾来拟写江岸边的柳树随风微微摆动之态。其后更是独写雁飞,塑造了一个动态化的孤立场景:静谧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残月,而飞过天空的雁则成为该场景中最为显眼的动态元素。这样的“外静内动”,即句间孤立静止,句中表现出动态元素的叙述模式,使词作整体呈现出一种冲突中的美学效果,而一动一静之间的落差则形成了一种“空间”,某种程度上为上文所述的幽微情感的生发提供了附着之点。
三、形式特点
这首词的词牌是《菩萨蛮》,属于唐教坊曲,全词分为上下两片,共计四十四字,属于小令。《菩萨蛮》逐句押韵,每隔一句则换一韵部,上片一二句押仄声韵,三四句则押平声韵;下片押韵规则与上片相同。全词韵脚平仄递转,呈现出回环往复的听觉感受。从平仄规则来看,全词皆为标准的律句,近于律诗,给人以精练整齐之感。除上片的一二句“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为七字句之外,余下皆为五字句。相比于五字句,七字句长度较长,其语势理应较为舒缓。但这两句又押仄声韵,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前述的舒缓感受,给人以急促而回环顿挫的审美感受,即急促中又不乏节奏的变化。例如,上片的一二句,先写一室之内的状况,空间局促、意象繁复,加之押仄声韵,虽是七字句,却不免显得有些急促。随后的三四句,韵脚转为平声,叙述对象由狭窄的室内转向广阔的室外空间,词境也随之变得阔大,对于词的节奏来说,总体上是一处缓和。下片一二句则惜字如金,以十个字的篇幅介绍主人公的衣着以及其行为,信息量大,可称粗笔勾勒,同时换仄声韵,词的整体节奏又有所加快。到下片末尾两句,主要写女子头上佩戴饰物的情况,信息量较之前两句有所减少,可称工笔细描,同时又换回平声韵,使得语势再次舒缓,全词也就此结束。
综合地考察这首词作,从形式上来讲,全词全用律句、逐句押韵,因而句式齐整、韵脚密集。当被叙述的事物空间尺度较小、叙述信息量较大、押仄声韵时,词的节奏就比较紧张急促;当写大范围的空间,或叙述信息量较小、押平声韵时,词的节奏则稍稍趋于舒缓。综合来看,全词的节奏呈现出“急促—舒缓—急促—舒缓”的循环往复式的变化过程,同时也因此造成读者的情感起伏,并在这样的回环往复的转变过程中释放出丰厚的美学意蕴,值得读者细细体味。
综上所述,本文试图使用英美新批评流派的“文本细读”方法,以词作文本本身为依据,尽量不涉及作者生平际遇、社会背景、时代特征等词作的外部信息,从其整体结构与内在主题、作品特色、形式特点三个方面对词作进行仔细分析,探求这首词的艺术价值,希望能够略有所得。就作品的分析与鉴赏这一方面而言,新批评的方法无疑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值得我们初学者仔细体悟、多加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