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韦应物田园诗的现实主义关怀及其对白居易的影响
2023-10-12杨玉丽柯艾
杨玉丽 柯艾
韦应物以山水田园诗的创作而闻名,或“陶韦”并称,或“王孟韦柳”并举,加之王谠《唐语林·文学》评价他“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人们惯以“淡泊名利”来形容他的人品气质,以“高雅闲淡”来概括他的诗歌风格。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其诗歌尤其是田园诗歌,却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展现出强烈的现实性关怀。本文拟以韦应物的田园诗为中心,着重厘清其田园诗歌发展变化的轨迹,提炼诗人思想情感的倾向性,同时也将韦应物与其他诗人进行比较,分析他们在相似题材上的创作区别。
韦氏一族向来显赫,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说法。韦应物出生之时虽家势稍衰,但仍以门荫补三卫郎,成为唐玄宗的御前侍卫,直接入太学,由此开启个人的仕途生涯。对于少年经历,韦应物曾自述“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赠旧识》)。后安史之乱爆发,韦应物随帝驾避难离京,后历任河阳从事、洛阳县丞;永泰元年(765),因惩治军士遭讼,谪居洛阳同德寺,后出任河南府兵曹参军;大历八年(773),以病辞官,寄居洛阳同德精舍;大历九年(774),出任京兆府功曹参军;大历十三年(778),为鄠县令,次年受牵连被贬栎阳,称病辞官;建中二年(781),再次出任尚书省员外郎;建中三年(782),出任滁州刺史,后被罢免,闲居滁州西涧;贞元元年(785),出任江州刺史,后入朝为尚书左司郎中;贞元四年(788),出任苏州刺史;贞元七年(791),被罢免,寄居苏州永定寺;贞元八年(792),卒于苏州。纵观韦应物一生,少年得意在先,失意在后,于起用和罢居之间摇摆,使得韦应物的诗歌创作也呈现出阶段性的特点。
山水诗与田园诗历来并提,但二者实际是两个不同的范式。山水诗描写对象为自然山水,田园诗描写对象为田园风光。有学者将歌咏农事劳作的诗歌定义为“农事诗”,将反映农人生活的诗歌定义为“田家诗”。本文认为,凡处“田园”这一背景下,包括自然风光、士人生活、农业劳作、农人生活等为对象的诗歌,都可纳入田园诗的范畴。韦应物的田园诗创作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旁观者阶段,即指韦应物在任期间所写的表达对田园生活向往的诗歌;第二阶段是体验者阶段,即指韦应物罢官涉入田园时所寫的诗歌;第三阶段是参与者阶段,即指韦应物在积累了一定的乡村生活经验之后所创作的诗歌。
一、田园的旁观者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评韦应物说:“唐人中五言有陶、谢余韵在者,独左司一人。”正如陶渊明的众多拥趸一样,韦应物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格而折服,同时也为其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氛围所吸引,对陶渊明的隐士生活产生深深的向往。由于二人在人生轨迹上的某些相似,韦应物在诗中毫不掩饰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以及对田园生活的向往。
大历十四年(779),韦应物出任鄠县县令,作《东郊》:“吏舍局终年,出郊旷清曙。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韦应物纪述自己公务之余,步出东郊所见之景。首句视野由局促而至开阔,有推门见山,豁然开朗之感。中间数句所写景物,杨柳和风,青山芳原,显写意之美。结尾化用陶渊明“结庐在人境”之句,流露出“慕陶”的心意。后韦应物又于同年作《效陶彭泽》:“霜露悴百草,时菊独妍华。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浊醪,日入会田家。尽醉茅檐下,一生岂在多。”“菊”与“酒”是陶渊明诗中最常见的主题,后人也往往以菊之高洁性质、傲霜独妍来表明遗世独立之志,以采菊英之为佳酿,饮酒赏菊来排解平生意气。韦应物此诗虽然文字章句不同,但其意境基本亦步亦趋陶诗之后。韦应物在鄠县并不如意,后又因堂争牵连再贬栎阳。韦应物的抱负在贬谪中逐渐消磨,后告病辞官。闲居沣上,韦应物作《沣上西斋寄诸友》:“绝岸临西野,旷然尘事遥。清川下逦迤,茅栋上岧峣。玩月爱佳夕,望山属清朝。俯砌视归翼,开襟纳远飙。等陶辞小秩,效朱方负樵。闲游忽无累,心迹随景超。明世重才彦,雨露降丹霄。群公正云集,独予忻寂寥。”辞去官职后,全无案牍以劳形,韦应物于闲居中获得了极大的慰藉,并且在寂寥生活中得到了和陶渊明一样的乐趣。
此一阶段,韦应物笔下田园与此前的唐人并无太大区别。唐代山水田园诗作为一个经典的诗歌类别,其特征在于诗人多以审美之眼观山水田园,以审美之笔行审美之文。诗人习惯将山水视作自己抒发情志的载体,将田园视作寄托自己隐逸理想的梦想家园。在这类诗中,山水无不寂静空深,田园无不平和闲适。因为自身经历与田园生活之间存在的隔断性,造成他们的田园诗在内容上显得空而泛,缺少了真实感与独特性。韦应物在此一阶段的田园诗也正是带有明显的这一特征,其审美性远远大于其生活性。
二、田园的体验者
如上文,诗人因自身经历的有限,难以在表达个人情志之外为田园诗提供新的给养,初期韦应物的田园诗创作中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但后来的仕隐生活对此有一定的弥补。
韦应物在辞官之后隐居乡间,真切的田园生活细节对韦应物而言充满新鲜而有趣,如《种瓜》:“率性方卤莽,理生尤自疏。今年学种瓜,园圃多荒芜。众草同雨露,新苗独翳如。直以春窘迫,过时不得锄。田家笑枉费,日夕转空虚。信非吾侪事,且读古人书。”此诗记录了韦应物对于田园活动的初次尝试。由于诗人的粗心而瓜园荒草杂生,瓜苗稀稀疏疏,为此农人纷纷取笑诗人。而诗人也表现得十分旷达,自嘲种地不是自己该做的事,自己还是继续读那圣贤书。农事的好坏对诗人的生活毫无影响,种瓜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怡情方式,所以诗人理所当然对此保持淡然的态度,将“荷月带锄归”看作是一种情志的体现。
对于种瓜这一农事活动,宋代诗人范成大也有诗作《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三十一予以记录:“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乍看此诗是在展现乡村稚子的童真童趣,但实际并非如此。村庄里的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休息,还要绩麻纺织,负担沉重。村庄的孩子各自早早担起了家庭的担子,成为家中主要的劳动力。儿童稚子无人看护,于是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学着家长种瓜。范诗是在描写农人一年到头儿的艰苦生活,是“忧稼穑”“怜老农”的作品。
对于同一个题材对象的不同表达,往往和诗人对这一对象的认知有关。范成大生活在乡村的时日久长,与农人的交流更为密切,对田园生活的真实状态有深刻的了解;而韦应物则不同,家道中落但也不至于操心生计,且又少年得志,这样的人生经历让他难以对田园生活本身产生过多的共鸣,所以他的田园诗也无法有像范成大一样的现实性。
三、田园的参与者
滁州原本富庶,但由于战乱和赋税,农人生活无比艰难。地方官负有“务知百姓之疾苦”的重任,面对百姓所遭受的苦难,韦应物常有无功受禄之愧。在写给好友的诗中,他直言“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这也使他的田园诗开始显现新的视角,
出任滁州时期,韦应物曾作《山耕叟》一诗:“萧萧垂白发,默默讵知情。独放寒林烧,多寻虎迹行。暮归何处宿?来此空山耕。”白发垂垂的老人理应该在家中颐养天年,却独自在深山里面耕作,这种反常的情景让诗人心生疑惑。为了耕地不断放火烧林,如此危险的活动,老人却故意寻着猛虎的足迹行走。“苛政猛于虎”,老人反常行为背后的原因不言而喻。韦应物曾有诗《寄全椒山中道士》描写过同样的空山环境:“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同样是空山,虽一实一虚,但个中情志是不同的。前者是对老人的忧心,后者是对道士超脱境界的赞颂。
孟浩然曾亦有诗作描写山中劳作的场景,如《采樵作》:“采樵入深山,山深树重叠。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日落伴将稀,山风拂萝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深山寂静空深,砍柴人轻巧地通过腐朽的木桥,在各种险路陡崖上快步如飞。天色将黑,砍柴人背着柴火一路长歌,山风轻轻地拂起了他的衣袂,描写的就是一位技艺超群的世外高人。高山陡崖,深潭朽桥,砍柴人时时刻刻都会面临生命危险,而砍柴人每天劳作的动力,不外乎是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个中艰辛是孟浩然的审美之眼不曾留意的。
孟浩然詩中所存在的问题也正是自陶渊明以来的田园诗普遍存在的,即将田园和山水放在官场、政治的对面,一味地美化,以此表现自我的审美情趣和政治理想,而对农民的疾苦与愿望,特别是农民受剥削、受压迫的惨况少有涉及,因此显得不接地气,缺乏真实。从《山耕叟》可以看出,韦应物的田园诗正逐渐摆脱传统田园诗的束缚。
韦应物一生五仕五隐,长期的地方官生涯让他更多地与农人进行相处,而官宦生涯又让他接触到更多政治内部的真相。这样的状态令他对百姓的同情也越来越深刻,如《观田家》:“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惊蛰一到,农民就开始了一年的劳碌,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结果还是家无隔夜粮,挨饿受冻。除此之外,还有没完没了的徭役。目睹农人的遭遇,诗人对自己身为地方官,不下田劳动却能享受俸禄,感到羞愧难当。这种认识,正是韦应物在长期的观察、参与中积累起来的。与初期的田园诗相比,《观田家》中的对象、情感完全不同,也与唐代主流的田园诗创作区别明显。
韦应物将山水田园从自己的审美世界中释出,使之重新回到了社会现实的范畴中来,而这种关怀也随时出现在他的后期诗歌中,如《襄武馆游眺》:“州民知礼让,讼简得遨游。高亭凭古地,山川当暮秋。是时粳稻熟,西望尽田畴。仰恩惭政拙,念劳喜岁收。澹泊风景晏,缭绕云树幽。节往情恻恻,天高思悠悠。嘉宾幸云集,芳樽始淹留。还希习池赏,聊以驻鸣驺。”这首诗从手法上与韦应物初期的田园诗是十分相近的,但因“是时粳稻熟”一句,便可以看出其在创作上的巨大转变。田园在他眼里,不再是一个纯审美的对象,而是一个具体可感的存在,所以他的诗歌的生活性终于盖过了纯粹的审美性。
韦应物的田园诗创作是对唐代田园诗创作的一次大革新,也为后来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有益借鉴,这种影响主要以白居易最为明显。
白居易比韦应物小三十多岁,主要活跃于元和诗坛。白居易少时正当韦应物活跃诗坛之际,白居易对其十分向往,晚年还曾记文:“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吴郡诗石记》)《与元九书》中白居易称:“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足以见其对韦应物的推崇。白居易后有作《观刈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诗歌在描写农人辛勤劳作的同时,也表达了赋税给农人造成的沉重负担,表露自己不事农作却得俸粮的愧疚,与韦应物《观田家》一诗在章法结构、情感表达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唐前期的诗人大多都流连于自然风光、樵歌牧唱,并不曾亲身了解农人生活。韦应物摆脱了对田园生活过于理想化的描写,跳出了对田园牧歌式的想象,以一个田园活动亲历者的立场如实抒写田园,展现了真切的现实性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