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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腊月·正月》中巩德胜人物群像化的解读

2023-10-12赵静雯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4期
关键词:小人物大众群体

赵静雯

贾平凹的《腊月·正月》全面地展示了农村经济改革推动下,农村生活的面貌、人际关系、社会价值观念,以及人们情感心理的改变。作品在代表新旧两大势力的较量中,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大众的保守本能和敬畏强权的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本文仅以普通村民巩德胜入手,分析这个“小人物”的心理与形象,进一步阐释社会转型期普通群众在面对改革时犹疑矛盾的复杂心理和农村改革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一、巩德胜人物形象分析

(一)犹疑矛盾的性格

巩德胜最主要的性格特征是犹疑矛盾—无论是对得失的敏感计量,还是在新旧势力之间的权衡挣扎,都是经济改革对他造成的心理波动。

首先,表现在对得失的计较上。在各种关系势力和发展方式中,巩德胜是有自己的选择的,自己是个驼背,做不了活儿,哑巴儿子又不顶用,他找到了韩玄子帮他办个营业执照,他要办杂货店。作为村干部,“韩玄子去公社说了一回,从此驼背就成了杂货店主”,韩玄子对巩德胜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巩德胜由此的改变也是显而易见的,“仅仅两年工夫,手头也慢慢滋润起来,人模狗样的再不是当年的‘油棰子相了”。同时,王才的加工厂刺激着村民们的每一根神经。在王才工厂做活儿的人多了一份收入,就似乎比其他村民多了那么一丝与众不同的优越感。这一丝优越感使他们忍不住炫耀,先找到的就是同样不必耕作的巩德胜。狗剩和秃子,正得志的二人一起披着袄儿去巩德胜的杂货店里买酒喝,一边喝酒,一边嘲弄了巩德胜没有上下班时间,一月赚的钱还没有王才一天的多。毫无疑问,巩德胜对韩玄子的帮助应是感恩戴德的,杂货铺店主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不只是日渐富足的生活,还有被村民们所需要的“人凭店贵”的满足感。但王才的迅猛发展让巩德胜丧失了自信,甚至被村里曾经的混混奚落,虽然他暗自唾骂他们没有见过世面,但难掩内心的怀疑和失落。一得一失让巩德胜情绪紧张,在得失之间的反复计较正是他矛盾心理的展现。

其次,是在新旧势力中的挣扎。作为村里掌握着话语权的读书人,韩玄子拥有被村民们依附和信任的特质。巩德胜很清楚,自己想要长远发展,韩玄子是他唯一的靠山。“老哥,我现在能喝了这几两酒,也全是承蒙你提携。”“兄弟这店能不能办下去,还得你老哥照顾哩!”巩德胜对韩玄子的巴结和追随正是一个普通小人物对传统势力的天然亲近和崇拜,这是根深蒂固于观念之中的,很难作出改变。然而,社会在发展,政策在进步,眼看王才的加工厂势不可挡地扩大,王才的经济实力俨然已是可望而不可即。韩玄子要压制王才,压来压去也挡不住他财源滚滚来。村里的人加入王才的加工厂也开始按时上下班、按时领工資了,巩德胜说不羡慕那是假的,说不眼红也是假的。传统还是变革,在新旧势力的交锋碰撞中,巩德胜像一头站在两捆草料之间的驴,敬畏于旧势力的深厚根基,钦羡于新事物的欣欣向荣,惶惶不可终日。

在社会变革的滚滚洪流中,能够像韩玄子一样家里“大大小小都挣国家钱”,没有后顾之忧的“体面人”少之又少;能够像王才一样积极参与经济变革,有迈出这一步的勇气,又有走好这一步的头脑,且闯出一片天地的“精明人”更是难得;更多的仍是如巩德胜一般,守着自家的一方地界,面对如火如荼的社会变革犹疑矛盾、惶恐不安的小人物们,一方面他们需要仰仗传统强权的保护,从保守封闭中汲取自身发展的安全感,另一方面他们又对新生力量所带来的既得利益艳羡不已,也会萌生改变现状的想法,犹疑矛盾正是这类人群性格上的典型弱点。

(二)保守自私的心理

巩德胜身上有着典型的国民性,保守、自私、短视,当私交和利益、权力与情义同时摆在眼前,我们不难看出巩德胜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抉择,这也使巩德胜的形象更为丰满,更能代表当时农村大众的群体形象。

情与利的抉择是“巩德胜们”要面临的第一道考验。巩德胜是十分了解韩玄子的,这种了解方便了他的投其所好,无论出发点是感激之情还是敬畏之心,巩德胜的每一句话都说进韩玄子的心坎:“你老哥英武一辈子,现在哪家有红白喜事,还不是请了你坐上席?正人毕竟是正人;什么社会,什么世道,是龙的还是在天上,是虫的还得在地上!”对王才的态度,巩德胜也是坚决与韩玄子站在一边:“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他不日鬼能成?不偷税漏税能成?政府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能让他富得毛眼里都流油吗?”

但巩德胜做了生意就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了,而是商人。为了加固情义帮韩玄子抨击王才是真,但他一转头就进了王才厂里,还把酥糖拿出来招待韩玄子。他打破了酒罐格外心疼—“那水里可掺着酒呢”,给韩玄子舀酒要一勺一勺地计量着,舀进碗里的时候还抖了又抖。在理论层面,巩德胜可以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与韩玄子同仇敌忾,但在实际行动上,他有着清醒的头脑,什么更能满足他的利益需求,什么就是真理。

如果说情和利还值得巩德胜的考量,那么权与义的选择就显得轻而易举。巩德胜的发展离不开韩玄子的话语权,因此当“街那边姓刘的”也想托韩玄子帮忙开一家杂货铺的时候,巩德胜急忙请韩玄子喝酒,求他照顾自己家生意。自己家和王才厂里工人打架之后第一时间去找韩玄子告状。韩玄子要给女儿“送路”,巩德胜亲自去送酒。他清楚什么是能够帮助自己的,维护与韩玄子的关系只需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说好听话,做该做的事,这一点上,巩德胜不遗余力。巩德胜有着典型的传统农民敬畏强权的心理特征,对于传统的掌权者怀有根深蒂固的服从与依赖,这一点贯穿着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

对于小人物来说,人情世故是赖以生存的基础,必须全力维护,但如何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也是至关重要的,必要时甚至可以为人情让步,这一点在小说里“公房之争”中韩姓秃子不顾韩玄子的要求,偷偷将四间公房与王才交易置换,把韩玄子气得卧床不起这一情节中亦可见一斑。顺理成章的,在权力和义气之间,小人物们不假思索地站在了权力的一边,小说中的“气管炎”便是典型人物,在前期韩玄子仍旧掌握着村里更多话语权时他拍马逢迎,如在争公房时将抓到的纸蛋儿说成特意为韩玄子抓的,然而在后面更大的势力代表马书记到王才家去后,“气管炎”立即改弦更张希望投靠到王才的加工厂,并对韩玄子嗤之以鼻。小人物们游走于情、利、权、义间,在各方势力中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又寻求发展,任何一次选择和站队都十分关键,都是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其中可以出卖尊严、放弃情义,而这都在反映着他们保守自私的心理状态。

二、巩德胜形象的群像化意义

巩德胜所代表的群体形象十分典型和普遍。大众心理研究家古斯塔夫·勒庞提出,大众群体是指“许多人凑在一起,就叫群体”(《乌合之众》)。“真正作用上的群体,是有其前提条件限制的,缺少了这个条件,一群人就称不上是群体。群体中的人有两个共同的特点:首先是每一个人个性的消失,其次是他们的感情与思想都在关注于同一件事。”(《乌合之众》)在《腊月·正月》中正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不是社会中的典型人物,他们聚集起来,当受到同一刺激时,作出了相同的反应。

大众群体是缺乏安全感的,保守性是他们的共同特质。“群体常常呼唤变革,但那只是表面的现象而已。”(《乌合之众》)巩德胜对王才“偷税漏税”的看法,不只是对韩玄子的附和之言,也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当王才要搞入股、搞分红的时候,议论的人很多,眼红的人很多,但参加的人很少。大家都对他抱着无限怀疑的态度—“王才这不是要当资本家了吗?”“国家允许他这样发财吗?”“韩玄子家的人肯去吗?”我们不难看出,“群体对一切传统事物、传统制度,都有着绝对的迷恋与崇敬;他们对一切有可能转变自身生活基本状态的新事物,有着根深蒂固無意识的恐惧”(《乌合之众》)。王才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收入一天天增多,人缘却似乎也在一点点地下降,为什么自己开办加工厂明明是造福村民的好事,却受到这么大阻力。这样的阻力不仅仅来自韩玄子这样传统权威的阻挠,更多地来自普通村民,来自小人物们的质疑和否定,这类人群的思想观念是更加难以说服和改变的。不仅是《腊月·正月》,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湖南清溪乡农民从私有制的小农向集体制的农民转变的艰难过程里,在柳青的《创业史》中下堡村蛤蟆滩农业生产化运动的风雨历程里,都能够看到保守封闭的大众群体对社会变革形成的障碍,以及他们缓慢、困难的思想发展和转变。

大众群体是缺乏内驱力的,追慕强权是他们的本能选择。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韩玄子这样的“老人”,可以买到化肥,可以打招呼办资格证,“桃李满天下”,大儿子在省城做记者。一系列的标签让他充满了神秘感和崇高感。巩德胜以能攀上这样的靠山而感到骄傲,时时刻刻、字字句句讨好着韩玄子。巩德胜很了解韩玄子想听什么。“就说王才那小个子吧,别瞧他现在武武张张,他把他前几年的辛酸忘记了,哪活得像个人?”同样的,群体形象的多次出场都和巩德胜一样充满了对强权的依附和讨好,最典型的当数全文的高潮“送路”情节。当天一早,韩玄子家里车马盈门、宾朋满座,哪怕不被邀请的人也打发老婆、孩子来送礼,听说马书记要来拜年时人们更是沸反盈天地挤进屋里恭喜。然而,当传来县委书记要到王才家的消息时,“有一些人就向王才家跑去。一人走开,民心浮动,十人,二十人,也跟着去了,院子里顿时少了许多”。到了王才家,亲眼看到马书记与王才同坐一条板凳后,人们确认了权力中心的转移。此时,王才的势力诱惑已然盖过了韩玄子,“后边的一推,前边的人不自觉地前倾……进来一个、八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就全进来了”。这样的前后对比正是大众对权力畏惧和依附的体现。

大众群体是缺乏长远考量的,既得利益是他们的直接目的。小说中“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先是在土地分配的问题上,“平平整整的大块面积,硬是划为一条一溜……地畔的柳树、白杨、苦楝木,也都标了价……原则上这些树不长成材,不能砍伐,可偏偏有人砍了,伐了……种地人都在扩大自己土地的面积,将路蚕食得弯弯扭扭”。完整的土地被瓜分得支离破碎,纵横的公路被圈占得七零八落,贴上标签、做上标记才能使人安心;在土地耕作上,“土地承包后……牛几经倒手,就全卖给了山外平原的人,抓了现钱了。这样,地里没有可施的肥,化肥就成了稀罕物”。农民与牛难舍难分的情缘远比不上“抓现钱”的诱惑,而因此没了化肥后庄稼的生长和收成的问题也不在卖牛时的考虑之内。这样不顾一切大搞平均主义、无限扩张自我利益的场景看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也正是群体目光短浅和利己主义的生动表现。

群体就像秋风里的落叶,单片叶子是没有明确的方向的,它们都在风中被相互裹挟着飘荡,枝丫是它们不愿离开的传统概念下的舒适区,群体的裹挟追随着权势和利益而去,但社会历史发展的飒飒金风终将带他们向更远、更高处前进。

巩德胜并不是书中的主角,他既不是“德高望重”的韩玄子,也不是精明敢干的王才,他只是四皓镇千千万普通人的一员,但“巩德胜们”才是社会的主角,在经济改革的过程中,对他们的关注是推进改革的关键点。所幸的是,《腊月·正月》中的大众在最后彻底理解了经济改革所指引的致富道路,而欣然跟随在先富起来的改革英雄的身后走向富裕,完成了他们自然而然的生活理想与生活目标。大众群体并不是居高临下的统治者,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但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和书写者。在社会发展变革的过程中,我们要始终保持对他们的精神关怀,给予充分理解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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