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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中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解读

2023-10-12张雪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4期
关键词:玛蒂尔莫泊桑接受者

张雪

莫泊桑被譽为“世界中短篇小说的艺术大师”,他的中短篇小说以精悍的篇幅承载了深厚的寓意,展现出多变的美学风格。19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转型的潮涌使当时社会的思想结构和历史环境发生剧烈的移置,对时代格局的洞见使莫泊桑叙事的笔锋充满了道德批判的特质,浓郁的讽刺性意味浮现在其文本中。在赓续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立场的同时,莫泊桑也注重对小说的外部形式进行革新,他创造性地变革了传统小说的线性结构,将戏剧文体的美学特征引入小说的书写中,使中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得到了极大的革新,并由此形成了个人化特质浓郁的艺术风格。

一、形式多变的叙事结构

19世纪,中短篇小说的叙事因篇幅的限制而往往呈现线性的叙事结构,叙事的线索沿着时间的线性发展顺序而渐次铺展开来,小说的内容意义具有绝对权威性。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却一反常态,具有复杂而精巧的叙事结构,他在有限的篇幅中实现了“米上雕花”式的艺术创造,以多变的叙事结构制造出丰富的审美效果。

嵌套结构无疑是莫泊桑中短篇小说中的经典叙事方法:层次丰富的叙事结构拉开了接受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使他们的审美接受过程产生了有意味的悬置或者延宕,从而使接受者在阅读时得以保持高度的审美集中。例如,在《发夹》中,表层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在旅途受邀请而前赴宅邸享用晚餐,在参观宅邸时无意间看到一枚被装裱起来的发夹,并对其产生好奇的经历。而以这枚珍贵的发夹为契机,宅邸的主人讲述了其十年前同心爱的女友从恋爱到分手的坎坷经历,他在异国拼命地积攒财富,不过是为了回到女友的身边与她重享爱情的甜蜜,再同她作永远的告别。嵌套式的叙事结构联通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从此间时空的温馨平静到彼方时空的青春热烈,其连接点不过是一枚精巧的发夹。莫泊桑以嵌套式的叙事结构拓展了文本的时空纵深,使潺潺流动的物理时间同凝结固化的心理时间形成鲜明的比照,从而用不着刻意的外貌描写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又如,在《疯子》中,莫泊桑则借由嵌套结构织构了存在悖反关系的两重叙事,以内外层故事之间的落差和反转实现对讽刺性主题的揭示。作者在表层故事中提示接受者接下来即将看到的是“一位有着无可指摘的生活的庭长先生”的日记,预先为其树立了主持正义者的光辉形象。然而,在内层故事中,接受者通过其日记中的摘录内容察觉了表层故事中存在的悖论。内外层故事之间的矛盾使接受者的审美期待得到颠覆,激起了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谓的“陌生化美学”效果,从而对“伪善者”的讽刺达到了高潮。嵌套式的叙事结构疏远了接受者与真相之间的距离,接受者必须经由细致的文本信息搜集才能最终形成自己的道德判断,使自己由审美接受的客体转变为文本意义建构的主体。

莫泊桑也善于运用二元对立式的叙事结构,以并置性的叙事框架形成互照的叙事效果,在对比中凸显小说的叙事主题。例如,《项链》采取了二元对立式的叙事结构。贫穷而渴慕上流社会的玛蒂尔德因借得了朋友的华美项链而在舞会上获得众宾的艳羡,但沉浸在喜悦中的她猛然发现脖颈上的项链不翼而飞,为此她不得不从事多年的苦工才得以偿还债务。“项链”这个代表着玛蒂尔德对上流社会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的“美”的象征物也自然地改换了面目,成为她背负的生活重压,成为她为之耗费青春与欢乐的“恶”的具象表征。文本意义结构的二元对立具有浓郁的审美张力,使作品兼有讽刺和悲剧的双重含义。又如,在《奥尔唐斯女王》中,这种并置性的叙事结构被以更为隐秘的形式加以表述,保守孤僻、个性强硬的女主人公被冠以“奥尔唐斯女王”的绰号,她独自居住在阿尔让特伊镇的居所中,甚至不愿同自己的亲人们进行基本的走动。然而,在她临终之际的呢喃中,“奥尔唐斯女王”却无意识地流露出她对理想生活的向往与渴慕,她渴望受到丈夫的理解和疼爱,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孩子们,并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奥尔唐斯女王”的周围环绕的是觊觎着她财产的冷漠亲戚们,他们对罹患重病的“奥尔唐斯女王”毫不关心。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二元对立形成了小说的深层结构,于无声间使浓郁的道德批判意味浮现于文本之上。

除此之外,莫泊桑还灵活地运用了线性的链式结构、橘瓣式的并置结构等,叙事结构的丰富性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因结构方式的多元而富有形式层面的美学意义,使其中短篇小说的意义空间有所延伸。

二、寓意丰富的讽刺艺术

莫泊桑的作品充满了讽刺性的意味,他往往通过巧妙的设置和充满突转的情景,或者通过言语表层语义同深层喻指之间的冲突制造讽刺性的叙事效果,并以此传达和表现小说的中心意蕴。莫泊桑的讽刺艺术有别于果戈理强烈的批判性讽刺,他小说中的讽味带有理性的节制,不着意施加任何道德评论于其中,却能够引起接受者对现实社会的反思及对自我的凝视。

莫泊桑热衷于在叙事情节中设置突转性的情节,以欲抑先扬的方式实现讽刺结构的搭建;前后情节的陡然转折使其中短篇小说尽管篇幅有限,却波澜横生、起伏跌宕。

在《项链》中,莫泊桑便搭建了链锁式的反讽情景:美貌的玛蒂尔德嫁给了贫寒的小职员,对自己美丽的自矜却使她难以忍受“狭窄的居室”“贫瘠得可怜的几件家具”及“淡而无味的饮食”,转而爆发出对上流社会“精致可口的宴席,被擦拭得发亮的银质餐具及古典珍贵的陈设”的强烈渴慕。这个“不现实的愿望”使玛蒂尔德难以正视自己的生活,在得知丈夫获得了教育部长的请帖后,她千方百计地磨缠他为自己定制了美丽的衣裙,并向要好的女友借得了昂贵的钻石项链装扮自己。宴会上,盛装的玛蒂尔德终于充分地展露了自己全部的魅丽,她“妩媚又快活得惊人”,攫取了几乎所有宾客们的注意力。然而,当宴会结束后,沉浸在欢乐中的玛蒂尔德觉察那串借得的钻石项链被她遗失掉了,情节的突转让刚才沉浸在幸福中的玛蒂尔德陡然变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情节的对比互照所形成的落差是别有意味的,莫泊桑并未着意对玛蒂尔德的虚荣进行显性的言语讽刺,然而玛蒂尔德舞会上的恣意欢快同丢失项链之后的怅然失意形成的鲜明对比,已然使浓郁的讽味回荡于文本之中。而后,莫泊桑再次以情节的突转实现了讽刺结构的搭建:经过十年的劳苦,已经丧失了青春和美貌的玛蒂尔德与项链的主人偶遇,此时玛蒂尔德已被现实磨去了全部的虚荣,成了质朴平凡的劳动者。玛蒂尔德在与朋友的交谈中获悉,那条使她坠入痛苦深渊中的项链竟然是廉价的赝品。作品的情节铺展就此戛然而止,徒留接受者和玛蒂尔德一同在情节的“发现—突转”所制造的惊讶余波中久久难以回神,巨大的讽刺性意味将文本的悲剧性意蕴推至新的高潮,使小说的外部形式充满了新奇的美学意味。

此外,莫泊桑也擅长运用言语讽刺,他在文本中使用的叙述言语看似平淡,内部却充满了讽刺性的意味,显示出创作主体思考的敏锐性。例如,《骑马》中的言语反讽便堪称艺术:主人公埃克托尔是出身于没落贵族的小职员,他虽然汲汲营营于自己琐碎的生活,却从未忘却自己“高贵”的身份,时刻想要“恢复那过去身份的璀璨荣光”。意外获得的三百法郎使埃克托尔看到了“旧梦重温”的希望,他执意要带家人进行一次奢侈的旅行,并刻意地安排了骑马经过香榭丽舍大道的行程,以便他“展示贵族才能掌握的技能和素养”。然而骑行的过程中,飞驰的马匹脱离了早已荒疏骑术的埃克托尔的控制,使他撞倒了在街上从事洒扫工作的妇人,并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那名妇人在疗养中一面坚持自己“并没有见好的希望了”,然而一面却啧啧有味、大口大口地“喝着油腻的肉汤”,连“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目光也变得炯然有神”起来。埃克托尔请来著名的医者为她诊治。妇人在检查的过程中却“睁着刁钻的眼睛睨着他们”,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小心地将她挪回原位”。埃克托尔面色灰白地接受了他即将供养这洒扫妇余生的现实,他不仅没有成功地回味贵族身份的昔日荣光,反而将自己陷入更加困窘的泥淖中。莫泊桑以平淡的言语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小人物狡诈奸猾、自私无耻的肖像,同时讽刺了19世纪末期旧贵族的没落与腐朽。故事的情节设计没有过多的反转,却表露出深刻的讽刺性意味,成为当时社会的一面别有意味的镜子。

寓意深厚的讽刺艺术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具有深厚的现实意义,他的创作具有古典小说的美学追求,并不着意表现果戈理式的内在谑嘲或尖锐讽刺,而是借助精巧的结构、有意味的情节和语言实现一种“温和的讽刺”,引起接受者对现实世界的审视和反思。

三、文体杂糅的戏剧特征

涉入戏剧创作,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不可避免地具有文体杂糅的特征,戏剧美学的加入使他的小说具有戏剧文学的美学特征。莫泊桑借鉴了戏剧文学“三一律”的美学原则,在小说中集中地展示人物、场景和主要情节,用短小的篇幅展示密集的矛盾,迸发出丰沛的审美效果。

古典戏剧中的“三一律”原则要求戏剧的整体节奏必须明快而集中,在有限的时空中制造密集的矛盾,以情节的反转突变和人物的复杂关系制造高潮迭起的艺术效果。这种美学原则使戏剧能够集中地表现剧作的主题,并可以实现接受者审美注意力的高度集中。

莫泊桑在小说创作中化用了戏剧“三一律”的美学原则,他往往在既定的时空中展览有限的人物,以他们之间密集爆发的冲突诠释小说的内在题旨,使故事情节短小精悍、意蕴无穷。例如,在《羊脂球》中,莫泊桑仅展示了狭小的“马车”和“旅馆”这两个有限的叙事空间,展示了羊脂球和车上的几位乘客之间发生的对话,就使文本具有了集中的冲突性,成功地攫取了接受者的审美注意力。彬彬有礼的贵族、正义凛然的民主党人、奢侈富足的商人,甚至满怀慈爱的修女,面对普鲁士军官的蛮横无理的要求竟然无人敢于反抗,甚至用善意和劝说包裹着冷漠的逼迫,将羊脂球推向蛮横的敌人,从而保全自己的利益。面对牺牲了自己的、善良单纯的羊脂球,他们不仅不愿意加以慰藉或奉上食物,甚至站在道德批判的立场上对其施以冷待和嘲讽。叙事情节的不断推进使他们虚伪的面纱不断地剥落,也使小说中内隐的矛盾不断地显现,深刻地揭示了普法战争中贵族阶层和资产阶级的自私与堕落。叙事空间的集中、主要人物的简练和情节发展的迅速使《羊脂球》的文本如同节奏明快的剧本,而前面密集展示的冲突被“笨重的车晃动起来,旅行又开始了”这句话加以轻巧的收束,使这部饱含悲剧之味的“滑稽剧”如同大幕落下般戛然而止,在接受者的心中留下袅袅余味。

同时,莫泊桑也巧妙地借用了戏剧创作中“延宕”和“加速”的叙事技法,使小说的叙事节奏得以有意味地放缓和增速,从而实现对细节的放大和对无效内容的剔除。例如,在《项链》中,莫泊桑不厌其烦地铺陈玛蒂尔德外貌的美丽和她由此而来的对现有生活的不满,得知丈夫有机会前赴上流社会举办的宴会后,她先是“懊丧于自己没有件像样的衣服”,随后便千方百计地促使丈夫为其置办礼服,费尽周折地借到奢华的钻石项链。对这些行动的细致描写无不是为了此后“遗失项链”的关键情节积蓄情势,使小说的矛盾爆发因前文的充分鋪垫而过渡得更为自然,使前文有意识的“延宕”成为后文“突转”形成的序章。莫泊桑对玛蒂尔德因虚荣而遭受的十年挫折直接以简短的话语加以概述,以对琐碎情节的“加速”处理提升小说的叙事节奏,推进尾声处的情节走向高潮。戏剧文体的叙事技巧的融入使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具有文体互渗的特质,因富有戏剧性的矛盾而更加能够攫取接受者的审美注意,从而提升小说叙事的艺术效果。

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具有传统现实主义的底色,他关注转型期的法国社会的阶级变动和由此而来的社会精神结构的变迁,生动地塑造了丰富多元的小人物形象,并以此为镜像反映时代的整体氛围。同时,他对叙事结构和讽刺艺术的挖掘使小说在形式层面有了创造性革新。他的中短篇小说风格独具,融入戏剧美学,对后世的作者产生了深刻的艺术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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