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遗书
2023-10-12江璧鹏
江璧鹏
蝉声叫得我焦躁,一阵大一阵小的,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闭嘴。我不想说话,仅能感受到一点儿温度,但骨头感觉特别冷,手也止不住地颤。
“早点儿睡吧,休息好了病好得快。”父亲又来到床边说。
绿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显得不是特别温暖,憔悴得甚至有些恐怖。我闭了眼睛,假装休息。骨穿的麻药劲儿过了之后疼得我发了疯。睡不着也罢,反正时日不多了,也正好感受下活着。
眼前疼得出现不了画面,花了些力气,想到以前和朋友们打麻将的场面,为什么他们都还不来看我,难道我的病真的不重吗?
脑袋里像进了苍蝇,嗡嗡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偷偷睁开眼,想看看窗外,忘了窗帘已经拉上了。
父亲躺在旁边的病床上,跟我反着睡。这不是昨天去世的病友的床吗……
“爸爸,爸爸!你别睡,你千万别睡那个床啊……啊……”
父亲吓了一跳,一侧身就起了床:“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这个床,我不睡这个床。”他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另一只手轻轻抚我的额头。我看到他那头发掉得精光的头顶,哭得更揪心了。
“那个人去世了,你不能睡那个,你不能睡那个啊……”
那一瞬,父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叠在了一起,吓得我只想死死地抓着父亲。他依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想要去拿纸巾擦我的泪。我抽开手搂他的脖子,把他拉进我的怀里。父亲想反抗,但又没有挣开我。门突然开了,亮闪闪的白光照进了我的眼睛。“干什么,干什么?”护士三两步冲过来拉住我的手。“爸爸,我要爸爸……”父亲直起了身子,我伸手想要够,却够不着。
“爸爸在,爸爸在。”他弯下腰,拿脸去贴我的手,然后转头跟护士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行,你让他好好休息,大晚上的大家都要休息,别喊别叫。”
“好好好。”
父亲抱了我好一会儿,转身去了椅子上休息。我早闭上眼睛,但仍不能睡,脑子里又冒出些离别的话语,该怎么组合才能看起来体面些……
“医生说今天给我们三个小时可以出医院,去剪个头发吧。”父亲说。
我点点头,早预料到要剃头,也没什么值得诧异,换了衣服,感觉自己是个活人,对着镜子拍了张照片。
踏出医院,我望着天空,感觉天空从没这么亮过;我又望向高楼,感觉高楼玻璃反射的光能刺穿我的眼睛。赫克托耳被马车拖着走的时候,能看到自己国家的城墙吗,会感到被抛弃了吗,还是会再多看几眼呢?谁知道,还是死了好,要是半死不活地想要战斗也没了机会。
“到龙山的,到龙山的。”医院门口的大叔一遍一遍地喊,虽然不知道龙山是个什么地方,但是我也想去看看。“多少钱?”“一个人四十五元。”父亲转身就拉起我的手走。“我下次来坐!”我拉长了嗓子,希望大叔能够听到。路边摊儿的小贩一脸希冀地望着我,指望着我能带给他们生意。真想让萨特来看看这里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是天堂。
我们进了理发店,我坐了下来。
“帅哥,想剪个什么发型?”小哥一边笑着一边给我系围裙。
“我……”刚想开口时,父亲却拉过来小哥,交代了几句。小哥的脸色沉了下来,没有了刚才的开朗,看得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看着他的局促,得说点儿什么才行。
“没事,剪吧,我之前都剃寸头。”小哥慢慢开始行动,我闭了眼,以免再看到他窘迫的表情。伴着“滋啦”“滋啦”的声音,头发跟花瓣凋谢一样地往下落。
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地上已经满是头发了,这是我第三次剃寸头,看着镜子里的我,熟悉又陌生。我离了座位时,父亲正在付款。看着地上的头发,我还想再剃一次。小哥拿了笤帚扫我的头发,沙……沙……看着自己的头发被一点一点地扫走,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自顾自地哭,一边哭一边抓起头发往自己口袋里塞。
头发在头上时需要花钱,落在地上时就被一下扫走。我才二十岁,二十岁啊!父亲从后面抱我,抓我的手。小哥转头将笤帚扔到我抓不到的地方,蹲下来抢我手上的头发。我哭得更用劲儿了,“呜啊,呜啊……”
理发店里的人都吓坏了,理发的小哥们都过来帮忙,好像认为我是神经病。玻璃门外也站满了人,乌压压的,像是在看一场免费的喜剧。我斗不过他们,只好坐在椅子上任他们摆布。小哥掏着我口袋里的头发。掏吧,掏走吧,我手里还捏着几根呢!真以为我没有了吗?我庆幸着自己的小把戏。
父亲付完款,我们走出了理发店。他还是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抓住我,他也怕我被阎王捉了去吗?
前面是一家书店,“爸爸,我还能花点儿钱买本书吗?”“去吧,去看看。”我跳着进了书店,看着书架上的老友们,好舍不得。挑了半天,我选了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拿到前台。父亲看了一眼书名,坚决不让我买这本书,让我重新挑一本。我还是选了萨特,买了一本他的《萨特戏剧集》。
回到医院,我便安静地躺在床上。护士过来,一边给我安装上各种设备,一边嘱咐说:“以后你就别下床了,昨天晚上你旁边那个男人下床摔了,没抢救过来。”
“啊?”
“就是你以后別下床就行了。”
“我要是想上厕所呢?”
“我跟你爸说了,你想上就叫他,他扶你去,你背对着他就好。”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呢?我看着那张空床,脑子里空空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翻了翻刚买的书,偶然翻到《苍蝇》那篇,突然理发店门口的看官们又挤进了我的脑袋。一篇看罢,我思索着—全世界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吗?没有俗讲的外国也会有成群的苍蝇,萨特的自由选择、责任理论突然出现。我能选择什么呢,我能承担什么责任呢,不知道,未曾体验过的选择一个个冒出了尖儿。
好像,只能选择死亡了。健康的人才能选择死亡,被死亡选择的人不能选择死亡。诺瓦利斯的《夜之赞歌》读过好几遍,却怎么也让我喜欢不上死亡。陶潜的《自祭文》也且换个名称吧,活着的人歌颂什么死亡,遗书里又说什么志向。我还没活够吧,他们兴许是活够了,这世间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天啊,我还不想死去!
下午,医生来给我做骨穿,打过麻药之后,医生在我身后操作了起来。模模糊糊里我感觉像是被捅了一刀,但不痛,被拦腰斩断是什么感觉呢?应该更痛。
我定睛一看,发现手里正握着皮鞭。这时,一位天使走了过来,冷冰冰地告诉我:“你叫他们工作,你就可以不用死了,你还能得些好处。”我转头,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肥猪”,我一眼认出了它们,它们就是让我生病的不工作的那些巨噬细胞。我顿时怒火中烧,拿起皮鞭狠狠地抽打那些巨噬细胞。它们立马起来,拿起扫帚,打扫管道里的积满尘垢的、长满蛆虫的垃圾。我越想越觉得生气,一边哭一边猛烈地抽打它们,都是因为它们不工作,让我们这些天天工作的人受尽疾苦。
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的怒气暂时消除了些,我坐下来休息,看着越发干净的管道,就像是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没过多久,“猪”又一个个地躺下,我作势拿起皮鞭,它们又自觉地工作。过了会儿,便是任我用多大的力气去鞭打它们,它们也再无动于衷了。
我一遍遍抽,用尽所有力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猪”,我焦急地大哭:“你们这些猪,我死了你们就死了,你们要死了,啊!”它们忽然起了反应,像豹子一样冲向管道尽头。我也跟着跑去,看见它们一边打着麻将,一边吃着山珍海味。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没了希望。天上一把巨型的钩子就要砸向我的脑袋。
醒来的时候,母亲正端来饭菜,我被噩梦吓得大哭,两只手紧握着母亲的手。“我还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死,医生说你的病治得好的,治得好的。”她与我哭作一团。父亲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吃过饭,看着手机,看到朋友圈里都是帮我筹款的帖子,心里有些暖暖的,回复了些朋友的关心;又想起昨晚的噩梦,想着能不能把这些写出来,也好留下些什么在这世上,不枉我唯一的长处。我拿着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出一两个字,却又没了动力。“嘀嗒”“嘀嗒”的仪器声,就像是生命的倒计时。电视里热闹的综艺节目也再提不起我的兴趣。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剪一次头发,或者把钱先花完。天啊,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