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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母亲

2023-10-12林一苇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3年8期
关键词:窗户目光教室

林一苇

我经常可以感到母亲就在窗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在北京或者在国外。

这个画面是冷的。这是心魂相通的两个世界。我在现实中,在太阳下,在滴答的时间里;母亲在另外的远的世界,静的、亮堂、传神,总是以安静的目光和微笑的表情看我。请读者不要乱想,我不想让自己的文字给你丝毫的我母亲不在世上的猜想。那样我的罪过可就大了,诅咒母亲,是兽类也不会干的事情,我这样比喻甚至侮辱兽类。母亲活着,活得很好。母亲在老家。但是,我时时可以感到母亲的目光切入时空,把自己像月亮一样贴到我的窗前。

很庆幸我一直走一条温暖的路,直到今天,我36了,我一直知道,家人们爱着我,我也一直深爱着家人。这种爱当然很多时候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是也让我少走了偏激和决绝的路。要知道,以我狂狷的性情和崇尚简捷的秉性,我是多么容易走向狭隘和决绝啊。家人的爱,可以说是救了我的命。

现在母亲老了,女儿大了,我夹在当中孩子不是孩子大人不是大人。每当回到家、离开家,我就抱着母亲,拍着她的后背说“宝宝别哭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流泪。但是我很快就会止住,以免让78岁的母亲涕泪滂沱。我接着会扶住母亲,拍着她的肩膀说“哭什么呀?对我有什么担心的?您老不知道,有很多女孩子爱我呢。”

“那你领回来一个让我看看呀,小孬孙。”母亲破涕为笑。

爱人5年前去世,我至今单身,让年迈的母亲忧心忡忡。

我的家乡在一片泡桐、小麦、花生间隔的土地上,那里是黄河冲积成的一片平原,深挖两锹土,仍然可以闻到黄河腥膻和温暖的气息。那里至今住着我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一家人。而且我还知道,百年后我还会回到那里,在那里躺下后,我就可以说:童话结束了。

离家20年了,曹县—郑州—北京,中国—加拿大—美国。无论走多远,在多么繁华的城市和多么偏僻的乡村,我都知道,母亲在窗外看着我,那种目光,就像23年前窗外的目光。

我是1986年考入曹县一中的,那年我13岁。那时家里很穷,记得高中入学的学费是16元,母亲给我交学费的钱除了一张5元的整钱外,其余是5角1角5分2分1分一大捧硬币。这些钱,大部分是从穷亲戚那里借来的。还有一块是从礼拜堂里借来的。因此我特别感谢神,我偏激地相信,今天我灵魂里的神性和透亮,一定有神的祝福和看顾。

高中时住校,我每周回家两次,每次从家里拿9个窝窝头。窝窝是一半玉米面一半青菜。青黄不接的时候,是一半玉米面一半红薯面。这已经是我们家里最好的食物了,因为我是我们家的脸面,我是高中生,是“秀才”。9个窝窝一天吃三个,少吃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天天饿;多吃也不会,多吃了就不够三天吃的了。周三下午下了课,我就该回家拿馍去了。学校离家10里路,要走着回去,有时课业紧或者老师延课,我就回不去。因为回来的时候要摸黑,而路上有几片坟地。如果不能回去,我心里就特别着急。因为母亲在家里等着我呢,她一定会胡思乱想。还因为,如果不能回去,我就要借别人的馍,借了就要还,我们家比别人穷,别人的馍好,我们家的馍差,借了好馍还一个孬馍,是羞耻的事情。所以,如果周三不能回家,我基本上就饿一天肚子。但我不想让人知道,下课的时候,我经常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校外,一个人蹲在墙角看书,等到上课铃声响了,我才跑回教室。

又有一次我周三没有回去,周四上午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我就撑不住了。没有吃饭,还要装作吃了,早操课间操照样上,我饿得厉害。我治疗饿的办法是使劲喝水,水喝多了,撒尿就多,经常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我就憋不住了,等到下课铃声一响,我没有起立就冲出教室。这样一折腾,反而更饿了。到第三节课,我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趴在桌子上用书顶住胃,一会儿用手掐住腰不让胃乱动……正在这样折腾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身影,我怔了一下,使劲眨巴眨巴眼睛。我坐在教室中间,离窗户还有几张桌子呢,我又没有向外看,怎么可能看到窗外的人呢?可是我又偏偏覺得看见了:母亲穿着蓝对襟上衣,带着满脸的张望,一缕头发粘在汗津津的耳朵上,正走在教室门口呢……我觉得好奇怪,怔怔地呆着,突然我想,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我就抬起头看向窗外——啊!我真的看到母亲了,她正趴窗户外寻找我呢。母亲把脸贴在玻璃上,用手遮着头上的光,两只眼睛在教室里一排一排地寻找儿子。怕影响课堂纪律,母亲的身子压得很低。为了让母亲看到我,我使劲挺起腰板,让自己高一些。母亲很快看到我了,她朝我笑一笑,举起布袋在窗前晃一晃,我对母亲笑一笑,使劲忍住泪。

以后,每次周三我不能回去,周四上午,母亲一定会把馍送来。我不让母亲送,劝她,她就说,“只要你好好学习就行。”再劝,母亲就说,“你拿的馍吃一个能考一分,娘送的馍吃一个能考两分呢。”“为啥呀?”我问。“娘送的馍香。”母亲说。“香就可以多考一分呀?”我问母亲。母亲不说话了,就骂我,说我有文化了就会抬杠。

我数学不好,高一高三两年(我跳级,怕拖累家里太久),很少考及格。终于有一天,母亲知道了我数学不好,小心地问我:“勤(我的乳名),你数学怎么不好呢?”

“我学不会。”我很内疚地说。

“你语文不是很好吗?”

“语文靠背,我会背。”

“数学不能背吗?”

我张口结舌。

“老师说你特别聪明。”母亲看我脸红了,安慰我说,“老师说聪明的人什么都学得会,你别着急。”

我点了点头。

高考一天一天临近了,可是面对数学我还是一筹莫展。有一天夜里我想到母亲的话,数学难道真的不能背吗?我得试试。从此后我背公式背定理背课本例题,背每次考试不会的题,不长时间,我的数学成绩提高了不少。我最大的改变是,面对数学试卷再也不怕了。

那年我顺利考入了大学,数学考了81分。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15岁考上大学,这些,是母亲永远的骄傲。是我对母亲送馍的回报。

以后。大学、工作、事业、写作、郑州、北京、渥太华、纽约,路多长,心多远,多高的大楼,多深的地下室,眼前多深的沟壑,背后多冷的风,走到那里,都觉得母亲的目光在跟着我。有时走在街上,我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角。有时照相摆pose,我会以母亲喜欢的样子傻傻地笑。我总是相信,母亲一定可以看到我。

2002年在加拿大,一天我深夜做梦,梦到我在一个空旷巨大的教室里,独自一人在做作业。面对一大堆作业我又急又饿。这时,我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我抬起头来,看到窗外正站着母亲。母亲看到我,笑一笑,举着一袋馍对我晃晃……

我哇的一声哭了,我抱着肚子使劲地哭,放纵地哭。

醒了。窗外白亮如昼,月亮在水中泡得惨白,细细的鲁冰花附在窗户上,一条亮亮的河从窗户上直直流过,下面,挂着一滴硕大的泪珠。

我坐起来,点一支烟,吸完,给万里外的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问,勤,吃了没?我说没有。我说娘您呢?她说我正吃午饭。

王容摘自《亲爱的亲爱》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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