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偁的俳优心理与宋代诙谐文风的发展
2023-10-12曾子蓥
曾子蓥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俳优自古便是被排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职业滑稽艺人,在历史长河中,他们的宫廷供奉身份为其赋予了林林总总的社会文化内涵和政治使命。俳优这一依赖于君主青睐的特性,使得他们的文化内蕴和人格范式与封建专制中的文人士大夫群体不断趋近。因此,俳优人格的普泛化在我国源广流长的封建专制社会中便是发展的必然结果。基于此,不少文人士大夫在君主权力的发展中逐渐走上了俳优化的道路。
王禹偁一生三任制诰,一入翰林,在太宗与真宗两朝中三起三黜,还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之一。在王禹偁大起大落的经历中,俳优心理使他在面对仕隐的一波三折之时能够安之若素。因此,探究王禹偁俳优心理产生的传统和现实因素,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探究王禹偁文学乃至北宋文学中的俳谐情调。
一、士人俳优心理的由来
“俳优”一词最早出自于《韩非子·难三》:“管仲之射隐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远,而俳优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则近优而远士而以为治,非其难者也。”[1]369-370在《荀子·王霸》篇中也有“俳优”一词:“乱世不然:污漫、突盗以先之,权谋倾覆以示之,俳优、诸儒、妇女之请谒以悖之。”[2]《说文解字》中将“优”字解释为“饶也”[3]375,而将“俳”字解释为“戏也”[3]380,将“倡”字解释为“乐也”[3]379。在先秦时期,“优”字在典籍中的使用频率要大大高于“俳优”,在《左传》《史记·滑稽列传》《国语·晋语》中均以“优”字代指俳偕、乐舞、杂技等表演技艺。
而在技艺表演之外,俳优中政治意识较为强烈的一部分人在表演中以“优谏”的形式来讽喻时政劝诫统治者。如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以淳于髡、优孟、优旃、东方朔等人的故事来转述“俳优”一词的意趣。司马迁将俳优视为“不流世俗,不争势力,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4]7744之人。刘勰则在《文心雕龙·谐讔》中对此作出了评价: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5]133
淳于髡是齐国稷下学宫上说下教的通儒达士,东方朔是汉武帝时期书读五车的太中大夫,严格意义来说此二人与优孟、优旃等俳优的工作性质并不相类。但中国古代士人与俳优之间的关系莫可名状。对此,余英时先生就曾提到有不少的西方学者将中国的“俳优”视作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
此外,由于宫廷宴饮活动的盛行,士人们得以在此过程中与俳优接触,使得士人们在自我的身份认知上逐渐向俳优靠拢。尽管贾谊在《官人》中提及:“大臣奏事,则俳优侏儒逃隐,声乐技艺之人不并奏。左右在侧,声乐不见。”[6]但司马相如也曾在《上林赋》中言:“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7]。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言:“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8],太史公抱怨汉武帝对待自己的方式与对待俳优毫无二致。由此,中国古代君主专制下的士阶层与俳优之间在统治者的眼中可谓是鲁卫之政。这也解释了司马迁特别为俳优及俳优型知识分子而作《滑稽列传》的缘由。无独有偶,班固在《汉书·东方朔传》中也提及了东方朔虽得皇帝宠信偏爱而能够待诏金马门,但究其根本他与其所恐吓的侏儒一般皆是势位至尊之下的“恢啁而已”[9]。但除了司马迁与班固之外,俳优的地位始终不被时人所承认,也难以列入士农工商四民的行列,他们只能倚靠帝王诸侯的权利而生存。《邵公谏厉王弭谤》中便有记载: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矒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10]
可见,百工等宫廷乐师在当时也可为参与政务的近臣、内臣。因此,在汉代时期,对于东方朔、司马相如、贾谊、扬雄、枚乘、枚皋等依附于皇帝与诸侯话语权的幕僚来说,他们又何尝不是与俳优相似的文人呢。因此,余英时先生总结了士人和俳优的共同点,即“言谈微中,亦可以解纷。”[11]此后,“优谏”的传统便保留了下来,俳优的风习言行等也渐渐由政治层面浸染到了文学层面,俳优心态也随之渗透进了士人群体的心理中,士阶层在皇权压制与理想政治的罅隙中逐渐朝着俳优化的方向发展。
至宋代,洪迈在《优伶箴戏》中言:“俳优、侏儒固伎之最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12]可见,俳优的社会地位与身份认知多年来一以贯之。此外,宋代“文德致治”的方针,使得文人士大夫能够以强烈的入世精神参与朝政治国。而宋代开国“不欲以言罪人”的传统,则在保证士人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表现出以道自任的精神积极地干预政治。虽然士人的地位在宋代有所提高,但在封建皇权专制制度下,在宦海沉浮中的士人们还是难以无所顾忌地直言劝谏。因此,在国家积贫积弱、民族危机深重的宋代,士人们以俳优心理佯作狂态刺谗骂奸,以进退自如保全自身。所以,宋代士大夫为实现道尊于势的政治理想,在劝诫讽喻时便要以委婉间接的方式进行“优谏”,在主观上打趣贬损自身才能够缓解心理压力、以较为适意的态度生存。
二、王禹偁的俳优心理
(一)宫宴活动与王禹偁的“词臣”俳优心理
“优人”与“乐人”在宋代隶属于教坊,他们负责为宫廷表演音乐、舞蹈、戏剧等娱乐节目。据《宋史·乐志十七》记载:
每春秋圣节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进酒,庭中吹觱篥,以众乐和之;赐群臣酒,皆就坐,宰相饮,作《倾杯乐》;百官饮,作《三台》。第二、皇帝再举酒,群臣立于席后,乐以歌起。……第十九、用角抵,宴毕。[13]3348
宋代的三大宴会活动,是由皇帝、教坊乐人与群臣共同参与的。在宫廷宴席活动中,宫廷应制文学的发展如日东升。对于文人士大夫而言,能够出席宫廷宴席并在活动中即席赋诗可谓是光宗耀祖、跗萼连晖的喜事。王禹偁就曾在《和杨遂贺雨》一诗中言:“职业唯词臣”[14]165,直言自己在宫宴活动中“文学侍从”的身份定位。除此之外,他在《和陈州田舍人留别》《赠礼部宋员外阁老》《送张监察通判馀杭》《芍药诗》《谢御制重午诗表》等诗文中亦多以“词臣”自称。而在皇权专制不断加强的背景中,尽管有些士人离朝外任,但皇权潜在的外力仍能辐射到朝廷内外乃至对文人内心世界产生微妙的权力制约。因此,士人心理的俳优化程度进一步加强。
乾明节是宋太宗的生日,于是在乾明节时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会喜气洋洋地举办庆贺的活动。除宴会活动庆贺外,不少文人士大夫也会上表献诗贺寿,如四锡便曾在《乾明节祝圣寿》一诗中记载了节日的相关盛况。王禹偁也曾在端拱元年的乾明节中上表《进乾明节祝圣师表》,而在其中便有云:
虽播在乐章,惭非风雅;或歌于寿酒,可代俳优。[15]18a
彼时王禹偁初拜右拾遗(谏官)、直史官(史官),尚未被朝廷贬斥,但他已经将宫廷文学创作比作了俳优之业。
除了庆贺节日外,声名卓著的士人们也常应召参加宋代宫廷中的“赏花钓鱼宴”,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便有文字记载:
己丑,召宰相近臣赏花于后苑,上曰:“春风暄和,万物畅茂,四方无事,朕以天下之乐为乐,宜令侍从词臣各赋诗。”赏花赋诗自此始。(明年四月赏花、钓鱼,又赋诗,此但赏花。会要以为曲宴目明年始,今两存之。)
壬申,幸含芳苑宴射,宰相宋琪曰:“陛下控弦发矢,一如十五年前在晋邸时。”上曰:“朕比曩时筋力诚未觉衰,然少喜马射,今不复为矣。”且谓琪曰:“此地三数年不一至,固非数出宴游也。”时刘继元、李继捧等皆侍坐,琪因赞颂神武,与李昉等各赋诗,上为和赐之。[16]29-7b-82
(真宗咸平三年二月二十八日)曲宴近臣于后苑,上作《中春赏花钓鱼》七言诗,儒臣皆赋。遂射于水亭,尽欢而罢。[16]50-16a
由此可知,宋代的赏花钓鱼宴上确有多位文人官员被召侍坐赋诗。
王禹偁在《诏臣僚和御制赏花诗序》中言:
于时,淳化之年,暮春之月……乃召侍臣,爰开曲宴,入内园而洞启,望绮席以霞舒……欢呼方到于轩墀,侍从共登于栏槛。亲承睿旨,竞剪宫花。露湿冠缨,表君恩于湛露,香笼襟袂,杂帝座之天香……天颜咫尺,强叩于芜音;圣语褒扬,实同于华衮。俄颁御制,复见宸踪。[15]2b-3a
其中便介绍了此次赏花钓鱼会的写作背景和写作的应制动机等。而在现存的北宋文人别集中,有相关赏花钓鱼之会作品的文人除王禹偁外还有:寇准、姚铉、杨亿、夏竦、范仲淹、宋庠、宋祁、欧阳修、司马光、韩琦、王安石、徐积等。此类的赏花钓鱼宴应制诗表多为称颂仁圣大业之文,创作内容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士人而言,参与赏花钓鱼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宴会上的应制赋诗活动更是为士人们提供了在帝王面前铺采摛文的绝佳机会。《宋史》中便记载了多位文臣因在宴会活动中笔下生花而使得龙颜大悦,如卷四四一中便记载了姚铉因应制赋《赏花钓鱼诗》而“特被嘉赏”以及洪湛赋赏花诗而“深被褒赏”等。王禹偁也曾在《谪居感事》中言:“内朝长得对,驾幸每教随……赏花临凤沼,侍钓立鱼坻”[15]11a,足可见文人对于作诗参宴的荣幸之感。而在《温公续诗话》中所载“先朝春月,多召两府、两制、三馆于后苑赏花、钓鱼、赋诗……时内侍都知任守忠,尝以滑稽侍上,从容言曰‘韩琦诗讥陛下。’上愕然,问其故。守忠曰:‘讥陛下游宴太频。’”[17]此处韩琦赋诗虽被打趣扭曲本意为讽讥游宴频率问题,但韩琦自身并无此意,他只是为彰显自身应召参宴的荣耀。而文人受邀侍奉君主于宴上参与赏花、钓鱼等娱乐项目,在使得宋代文学礼乐众体兼备的同时,士人与俳优的身份认知错位问题也愈加显著。
其实韩非子早在战国时期便曾指出:“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1]54而宋代时期承载着礼仪与文学双重功能的应制所作,实则与韩非子所言的“先意承旨,观貌察色”密不可分。如藉田之礼,在《宋史·礼志五》中就曾记载:“藉田之礼,岁不常讲。雍熙四年,始诏以来年正月择日有事于东郊,行藉田礼”[13]2489,《宋大诏令集》卷一百三十四《有事东郊藉田诏》中亦有相关文字记载。王禹偁在《藉田赋并序》一文中同样详细地记录了本次藉田礼的全过程。由此可推断,一方面皇帝推行“右文”政策,试图通过宫廷活动来达到重文抑武的目的,所以文人士大夫客观上与宫廷的俳优一同更加接近皇帝这一权利中心;另一方面,士人在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仍将出将入相视为光耀门楣荣耀一时之时,士人在宫宴上不得已而参与应制赋诗,因此在客观上受限于封建仕途,也使得士与俳优身份错位的情形不断强化。
(二)政治桎梏与王禹偁的俳优化身份认同
在宋代之前,封建制度中的言官谏诤与御史弹劾相克相济,一定程度上对皇权起到了约束作用。而在宋代时期,朝廷所设立的谏院直接归皇帝所管辖,宋代的谏官和御史的职责改为纠绳群臣百官,君主权力因而不受压制进一步膨胀。尽管宋代表面上是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出身寒门的文人也能够为官入仕,文官政府的建立已超越历代政治系统,但是台谏简牍弹劾制度和宋代朋党之争又使得宋代士人的政治生涯中不免会有贬谪闲置、大起大落的仕宦经历。
正因如此,士人在上奏劝谏皇帝之时,往往为了保全自身而继承俳优的“优谏”传统,以狂狷的姿态和“俳偕怒骂”的迂回方式来免于君主降罪。此外,在宋代时期,杂戏小说雅俗共赏,谐谑风气盛行于各个阶层,文人士大夫之间也未能免俗。李廌就曾在《师友谈记》中记录了苏门的文人间的谐谑之风:
东坡先生近令门人作《人不易物赋》……公笑曰:“近扈从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18]
宋代朱彧的《伶人议正时事》中也有相关文字记录:
伶人丁仙现者,在教坊数十年,每对仵作俳,颇议正时事。尝在朝门与士大夫语曰:“仙现衰老,无补朝廷也。”闻者哂之。[19]
可见本属于俳优的幽默戏谑之风已经渗透到了文人群体的日常生活之中,逐渐演化成为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社会意识。
这种言语俳优化并非士人们无意识的行为,以名节相尚、谏诤于廷的士人们实则也意识到了微言讽喻的重要性。其实白居易便曾在《新乐府序》中提出诗歌“应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20],试图通过新乐府诗歌的创作来复兴诗经中的讽喻精神。王禹偁便是于宋初的闲适风气之中继承并发扬了白居易的讽喻精神,在诗文之中以“美”“刺”的手法来突出社会矛盾。
王禹偁“志学之年,秉笔为赋,逮乎策名,不下数百首,鄙其小道,未尝辄留。”[21]。史书中亦有相关记载:“丰裁峻厉,以直躬行道为己任。遇事敢言,虽履危困,封奏无辍……又为文著书,师慕古昔,多渉规讽,以是不容于流俗。”[16]53-3a儒家传统思想使得王禹偁无法对朝政弊端洞若观火,为此他善体下情创作了《端拱箴》《御戎十策》《应诏言事疏》等政论文。此外,在王禹偁诗文的字里行间,也常常流露出他怀忧黎庶、视民如子之情。对于朝堂上的“优谏”的问题,王禹偁就曾在诗中表明自己的看法:
贾谊因才逐,桓谭以谶疏。古今常似此,吾道竟何如?(《偶题三首·其一》)[14]168
王禹偁此处借贾谊和桓谭的事迹典故,来委婉地表达对自身前途命运的担忧之情和在君主权力压制下文人由内而外的栗栗危惧。这在他的诗文当中也有所流露:
白头郎吏合归耕,犹恋君恩典郡城。已觉功名乖素志,只凭诗酒送浮生。刚肠减后微微讽,病眼昏来细细倾。樽勺不空编集满,未能将此换公卿。(《诗酒》)[14]168
非才误受帝恩深,报国空存一片心。命薄任从官进退,道孤难与众浮沉。日边信断无归梦,滁上公馀且醉吟。劳寄新诗远相唁,野云何处望为霖。(《又和曾秘丞见赠·其一》)[14]170
旧日谬吟红药树,新朝曾献皂囊封。犹期少报君恩了,归卧山村作老农。(《阙下言怀上执政·其二》)[14]187
王禹偁在诗歌中反复言及“君恩”“帝恩”,表现了他在“归耕”和“恋君恩”之间的仕隐矛盾,也彰显了士人难以脱离政治形成社会定位的本质特征。王禹偁又以“微微讽”和“慢慢倾”指出士人们不直指其事的进谏情形,表明士人在曲尽其态地劝谏之时,时常需要以“优谏”的方式自我打趣贬损。这种俳偕情调便是在优谏的前提下,使士人内心的圆融无碍的优游娱乐意识得以与道统意识和封建政权的统治秩序共存。王禹偁早在淳化四年左迁商州时,便曾在寄诗给长子的《对雪示嘉祐》中云:
胡为碌碌事文笔,歌时颂圣如俳优。[15]6b
王禹偁在创作此诗时已谪官州郡多年,从他诗表创作中对人民疾苦真实写照的刻画便可见他对专制皇权下官吏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已经有别于一般的文人士大夫。他认为自己在皇帝身侧侍奉时应制而作的诗表,多为文笔颂圣,违背了士人以道自任的精神准则,而与仰人鼻息、察言观色的俳优无异,因而他在反思之后以此劝诫自己的儿子。
正如闵定庆先生在《谐谑之锋·俳优人格》中所言:“士人也不会过度夸大优谏对于政治的影响力,更不会追溯士人人格中的俳优投影。”[22]而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23]不少士人都自负于气节,故他们为了洁身自好才不得已模仿俳优的激厉裁抑、嬉笑佯狂以进于道,使得俳优传统能够如薪传火。因此,以王禹偁为例的宋代士大夫一方面希望自身能够大展经纶、辅世长民,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能够躬身行道保境安民,但社会现实往往与此径一周三,因而他们只得在皇权统摄之下就实论虚地走向俳优化。
三、王禹偁文学中的俳谐情调
(一)“词臣”与北宋礼乐文学的发展
据《乐书·礼记训义·乐记》记载,宋代入乐之诗的情形已经屡见不鲜,而所采的“声诗”的作用则在于“移风易俗”乃至上达天听。[24]此外,据《宋史·乐志》记载,宋太宗“洞晓音律”且“未尝自逸,故举乐有度”[13]3351-3356,为北宋时期的礼乐文化建设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前文已提及王禹偁的俳优心理使其在诗文中多次自称“词臣”,因而他在诗歌创作中效仿白居易尤强调诗歌的“乐府”功能,多次在诗中强调“采诗”这一举措的重要性。如《畲田词》序中言:“仆爱有其义,作《畲田诗》五首,以侑其气,亦欲采诗官闻之,传于执政者”[14]29,《和杨遂贺雨》:“庶使采诗官,入奏助南薰”[14]165,《橄榄》:“寄语采诗官,无轻橄榄诗”[14]15。体现了王禹偁对于百姓民谣的重视,并渴望借此发挥诗歌的美刺作用。王禹偁在自己关心民生之外,还曾在《赠采访使閤门穆舍人》中道出:“风谣随处采,民瘼尽心求”[14]4,鼓励自己的友人一同考察民间的风俗,了解政治得失。而王禹偁至道二年所作的《唱山歌》,则是以滁州地区人民唱山歌的热闹场面彰显民间艺术的生命力,并借尾句“乃知国家事,成败因人心”[14]163卒章显志地反映民间艺术与国家大事之间的同音共律,表现了礼乐文化至上而下的修教易俗的深层意义。
此外,王禹偁今存的“乐府”虽仅剩一首《点绛唇》(《雨恨云愁》),但从其多次受邀参加宫廷的赏花钓鱼宴和《送晁监丞赴婺州关市之役》中的“醉中官妓乞歌诗”[14]176一句可见王禹偁对于官方俳优的乐曲文化的熟悉程度,而《和张校书吴县厅前冬日双开牡丹歌》中则是描写了“二姬劝酒谁引满”[15]10b的民间士优互动的场面,因此以王禹偁生活经历而言,不难推测王禹偁对词乐文化的烂若披掌。这点从其《拍板谣》中对拍板的材料、音色和用途等方面了如指掌的程度来看,也能够得到佐证。因此,王禹偁在《又和仲咸谑成口号以代优人之句》中表达自己试图代宫宴活动中的优人作祝颂乐词的愿望,表现了他对诗歌教化和声诗崇雅去俗的努力。在王禹偁去世后的天禧三年间,真宗也应允了钱惟演请求教坊乐语“令舍人院撰,京府衙前,令馆阁官撰”[25]的请奏。北宋时期的俳优文化素质的提高,俳优审美情趣亦与士人多有契合之处,这都与当时士优互动有着河同水密的联系。这也正反映了王禹偁在宦海沉浮中,试图于民间乐曲与正统的礼乐文学之间建构起一条移风易俗道路的实践,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北宋礼乐文化的发展。
(二)“优谏”与诙谐文风的推广
尽管婉约诗词和豪放诗词在两宋时期盛行一时,但俳偕情调在两宋文学之中也不遑多让。其实诙谐之风的文学作品自古便有之,只是在“言志”“载道”的文学正统的影响下显得声音微弱。早在《诗经·淇奥》中便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28]刘勰在《文心雕龙·谐讔》中亦言:“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5]133可见文人们一早在创造诗文之中便善于谐谑,寓庄于谐,使读者能够在消除乏困、会心发笑后明辨是非,领悟到人生哲理。
北宋时期的文人多有俳偕诗文的自觉创作,他们已经在因谐造情上颇具巧思,能够将无生命体征的物品创造性地加以诗化,使诗文耐人寻味。王禹偁于至道元年被贬谪至滁州,在次年所作的《啄木歌》与《秋莺歌》,皆是以寓言的方式,巧妙地借啄木鸟和黄莺讽刺朝廷中的奸佞臣子,以文字上的戏谑化解谪居滁州的苦闷心绪。而王禹偁曾在《真娘墓》中言:“女命在于色,士命在于才。无色无才者,未死如尘灰”[27],则是以难得一见的幽默口吻题诗纪念。除诗歌之外,在王禹偁的辞赋创作中,也可见其在优谏传统下产生的诙谐文风,这在他的咏物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王禹偁推崇韩愈、柳宗元所作之文,因此在自己的《尺蠖赋》《怪竹赋》《花权赋》《红梅花赋》中皆以沧桑空幻之感的自嘲语气和抗俗超拔的士人气概借物讽喻,假物阐理,发人深思。
正是优谏传统与俳偕文风的浸染,使得王禹偁能够在宦海起伏与仕隐矛盾之中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俳偕之趣不仅是文学层面的艺术认同,也是诗人的一种精神解脱之道。王禹偁在优游山河、发愤排解自身情感之余,始终不忘自己救世济众的抱负,敢于为底层百姓而直言劝谏,以自身三黜不改其志的际遇为后世文人树立了一个标榜,而俳偕美刺之风恰恰成为了缓解他精神苦闷的一剂良药。正是因其内心中潜藏的俳优心理,使得他能够泰然处之地面对三次贬黜,于官场的进退取舍中保留个体的独立精神,并以讽谏为特点的俳优传统推动了两宋时期的文体转变和文学的变革发展。
四、北宋时期士人俳优化的影响
一方面,士人的俳优化促进了俳优乐曲艺术化俗为雅的进程,并使其不断趋近封建君主专制下的官方正统要求。另一方面,士人的俳优心理使得他们的文学创作和主体精神产生了内在裂变,使他们在封建专制的政治压迫中摸索出了相对合适的政治向度,并因此得以寻求“道”的合法性。而北宋时期士人们对于俳优的文化和传统的汲取,也为之后文学题材和美学内涵的扩展做出了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