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门Blur：用力发光着的“亚克力人生”

本刊记者/张 迪

命运最叛逆，从不轻易满足人的心意。

2022年7月，北京正值盛夏，却才度过了一段“寒冬期”。门门一个人在家里，一待就是快两个月，内心泛着焦躁和烦闷。她甚至感觉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不久，她回了一趟贵州老家，想着稍作休息后，8月份回来把东西打包，9月份房子到期就彻底搬走。

朋友叫上她一起去贵阳看一场音乐节，她即便心情不佳，还是跟着去到了现场。等候乐队登台的间隙，她低头刷起了手机，突然瞟到“众乐纪”公众号上的音乐人招募讯息。她刚好写了几首新歌，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发了邮件过去。没过几天，她收到了老板陈鸿宇的好友申请。两人对于音乐的感受、设想，以及厂牌的建议等话题，简短地聊了几句，并相约8月份在北京碰个面。

门门二话没说订机票飞回了北京，在做梦酒吧与陈鸿宇和厂牌主理人清亮见了面。一番了解过后，他们发现彼此有着强烈的合作意愿，很快达成了音乐上的共识。

有时候，命运是奇妙的，你以为会碰灰的时候，老天就会给你一个惊喜。

就这样，刚开始动摇的心又一下子给拉了回来。

吉他和作品是我心底的依靠

门门是来自贵州毕节市的女孩儿，单纯善良、敏感柔软。她自小喜欢听歌，那时还不懂所谓的音乐品位、审美，只是什么火就听什么。直至高中时期，民谣音乐卷起校园的烂漫潮涌，她开始大量地去听这类型作品，渐渐地发现口味有所偏好了。她试着参加学校的十大歌手比赛，拿下一些微小的成就，累聚起她对于唱歌的信心，也偶尔幻想着“我会不会有音乐天分”。17岁那年，她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丰富多样的校园生活，令她感到眼花缭乱，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不久她加入了社团，接触并尝试着创作，根埋在心底的对于音乐的期许，正一点点地向外延展着脉络。

生活节奏变得紧凑起来，她将更多的时间留白交予音乐，探索的脚步迈往更纵深的区域。一旦听到喜欢的片段，她便顺随乐句走势思索：这个和弦的色彩是什么？然后试着在琴弦上拼凑织体结构，慢慢地她竟可以脱离乐谱，独立地去扒一些歌曲了，登时膨胀出小小的成就感。她不甘于现状，又继续发想：要是把这些和弦走向放在我的歌里会是什么样子？循着套路尝试去写一首歌，令她惊诧的是，即便在一定规律和框架下，音乐也可以出现很多种可能。在不断地试错、获得，又继续摸索中，她抽丝剥茧般拆解着各种乐句与音符的组合，渐渐地裹带出了属于门门的气质和风格。

在与创作为伍的日子里，吉他成为门门“最熟悉和重要的朋友”。她喜欢吉他的清凛音色，与自己嗓音恰适的融合，吉他能无意地触发她思绪上的更多可能，带来所谓的创作新鲜感。“我和我的吉他，和我写的作品在一起的时候，会特别的有底气，有安全感。哪怕是非常让人紧张的舞台，只要是抱着琴，拿出我的歌词，就会觉得自己好棒，有它们作为心底的依靠，可以忽略掉旁人有多厉害，完全沉浸在我的世界。”吉他为何能带来这抹“熟悉感”，她好像也无法厘清，只是真切感悟到“这是属于我的东西”。

即将毕业之际，门门面临着一些真实的抉择，去留北京成为首当其冲的难题。她打心底想要留下来为梦想打拼，可性子里的怯懦担忧，与烦扰的外界因素，碰撞、交融、发酵着，让她不得不对现状反复思忖、权衡，甚至焦虑地作虚无的猜想。她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对于音乐浓烈的偏爱，终究占据了上风。在距离家乡甚远的这座城市，她只身一人，扎下根来，即便眼前笼罩着不可预测的陌生感。当时她甚至不敢，或者说，没有能力去规划未来，只是怀抱一份闪耀的期许，希望按照喜欢的方式做音乐，然后有线下演出机会。

专辑《亚克力人生》：提炼生活课题，给听众带来陪伴感

就在不久前，门门发行了人生的第一张原创专辑，《亚克力人生》。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作为音乐人正式踏上职业道路的开端，更寓意着一份幸运。她这样说着：“因为专辑的到来，这一路上我遇到了很多幸运的事，积累了支撑我继续往下走的能量。”

专辑封面是简单、明朗的。一个圆钝可爱的短发女孩儿几近充满整幅画面，即便不去刻意地关注，稍作一瞥也会勾人眼眸。“我们当时在寻找插画师的时候，看到他用一些钝感的粗线条、大色块，勾勒出没有太多表情和肢体的小人儿，刚好又是短头发，跟我的头发差不多，觉得特别契合。”门门很耐心地向我做着解释，她讲起话来声音里有娓娓动听的细腻与柔软。“更玄妙的是，跟我这些歌的感觉也很搭！”她继续说下去，眸子间迸过一抹惊喜，“它是钝感的，但并非没有内容或色彩，只是看起来这个人和她的音乐是呆呆的、自然的，不做太多的用力和修饰。仔细听一听，会听到每一个课题下面用力挣扎的痕迹，无论是开心、流泪或纠结，有很丰盛的情绪在里面。”

专辑名称选用了里面的一首同名歌曲《亚克力人生》，聊到这个话题时，门门坦言，当时跟制作人迟木产生了一些分歧。“他觉得无论从旋律、立意，还是发行节点，《垃圾飞行指南》都更能为大众接受，并且利于传播。”门门的想法是给专辑以“逻辑、整体、串联”的主题感，“它意味着我人生某个阶段遇到的课题，我对它深入地感受和思考，在过了那一程之后，回头展望时提炼出的内容。”在她看来，《亚克力人生》更能够作为合辑的概念，去呈现在绵长的时间轨迹下发生的故事子集。

“‘亚克力’这个概念是怎么浮现到我的脑海呢？”以很轻柔的口吻，她自我发问着，转瞬的一拍停顿，像是给这段记忆空出些倒带的时长。她记得那天坐上地铁后，习惯性地戴上耳机，站到一个角落然后背对人群，耳机里并没有在播放音乐，只是无声地向周遭宣告“不要跟我产生联系，我正在自己的世界里”。倏忽之间，她晃了下神“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习惯这种方式，让自己变得更透明了？好像跟现实的喧嚣稍作隔绝，就不会跌倒受伤，不会剧烈地开心或悲痛”。她被所谓的钝感力紧紧围裹，随之而来的还有细微的安全感，这让她突然奇想到许多画面，“亚克力”在一片混沌中跃了出来。“它不易碎，无论怎样重重地砸下去，都可以把壳里的东西保护得很好，又很透明，不会引起过多注意。”她觉得，这刚好适合当下的状态，不如发展为歌曲以更好地记录。

从2020年到2021年底，差不多两年时间，门门完成了这张专辑的创作。“这不是一张谈情说爱的专辑”，低头沉吟了片刻，她给出这个回答。曾有人对行业发出质疑声，“除了情爱与自怨自怜之外，还能谈点儿什么？”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就在做还能谈的东西，比如人生成长、社会关系、生活故事。”现实中门门是所谓的“斜杠青年”，在做音乐以外，还兼具三份差事，生活的洗练让她擅长去观察周遭并产生共情感，正如她所说的“很多我们遇到的问题或苦痛，其实没有那么大，像每天醒来都要去面对、与之为伴的情绪，很真实又不可忽视”。这张专辑并非以过来人身份，给出什么金句指南，或是完全地宣泄情绪，门门能做的是“将它们稍微的具象化，让那些在城市丛林奔走的人体味到共性，获得一份陪伴感”。

《山外》：母女之间的“爱和矛盾”

门门说，妈妈和女儿之间有一种“爱和矛盾共存的微妙关系”。今年7月份，她与十几位互不相识的母女一起，以弹琴唱歌的轻松步调，开启了一场裸裎心扉的谈话。一切皆源起一首歌《山外》，不擅直白表述情感的门门，把想要对妈妈说的掏心窝的话，装进了词句与旋律的交织里。相较于其他作品的清新、温润，门门直言“《山外》是一首很不温和的歌，甚至有些攻击性”。

她告诉我，写《山外》正好是去年7月份回贵州的那段时间，面对各方压力，她心生退缩了，想着家是最好的疗愈地。刚进家门不久，爸妈的念叨却随之而来，“要不咱就别回去了”，一句试探的劝阻让她倍感心痛。“当初在学校教育阶段，他们那么努力想把我送出山外的劲头，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她在心底发出咆哮，曾经的美好期许，眼下令她感觉刺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寸狭缝。

从前的记忆堆叠而至，时间的指针开始缓缓退格。由于爸妈是中学教师，从小她受到了更传统，甚至有那么点压抑的家庭管教。他们总是无形中把对工作的认真和较劲带入对她的教育，并在潜意识里觉得这种方式行之有效。她很听话，一向配合爸妈的教导，直至大学毕业，她对他们说“我想要留在北京做音乐”。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明显不太能接受，觉得“事情有点脱轨了，要把它掰过来”。性情温和的他们没有与门门激烈吵架，而是不时地旁敲侧击，想让她知难而退。这些声音在门门听来像是一把温柔的软刀子，一点一点磨消着她的耐性，并积聚着更大的委屈和不解。手握人生的选择权，徘徊在十字街口，她再不想做任何妥协，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喜欢的音乐行业。

隔阂或自此埋下了伏笔，几年后的当下，这股导火索被全面引燃。她无法抚平纵横交错的各种念头，陷入了迷茫与困顿，想到为之付出的努力，她更觉心痛和不值。憋屈、苦闷层层累聚，急需找寻释放的出口，她萌生了想要写点什么的冲动，“很多人都以走出大山为毕生追求，那就以山的概念写一首歌吧”。

《山外》的歌词里大量出现了“妈妈”这个字眼，“妈妈的话婉转了几个回合，还是像针将我刺破”“妈妈听我说，你会懂我的执着”，看似柔软、无助的表述，却在结尾笔锋一转“别怪我逃脱，这世界辽阔，一起往前走吧，别等我”，她很想告诉妈妈，她的坚韧、她的倔强。它就像是山里的妈妈和山外的女儿，以温暖的亲情铺底，伴随挣扎、执拗，冲破那层隔阂阻碍的一次交心对谈，也碰撞出了母女间对于“爱”的理解与拉扯。

门门坦言，《山外》对她而言是感触深刻的一首作品，“很感谢那个时候我写了这样一首歌，很感谢那个时候即便面对大山要把我往回拉，我还是没有被它拉回来。”或许是羞涩感从中作祟，她并未立刻将歌曲推给妈妈，直到即将发行时，她才下定决心拿给妈妈听。那天，她醒来看见妈妈发了好几条微信，说梦到她在北京的生活特别艰难，就哭醒了。她听后安慰妈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听首歌，你看我都给你写歌了。”便把《山外》发了过去，妈妈听后哭得更厉害了。门门觉得，妈妈一定是听出了她歌里的情绪，被这番心里话真实地触动了。她看到妈妈的反应，特别的开心、幸福，“能获得一个没那么支持自己的人，就音乐本身的认可，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也让我更沉下心去继续做音乐。”

后记

和门门的这次采访，整个过程很流畅，她非常真切地去思考，又总是能给出逻辑和完整的答案。她这样描述自己：我比较内向，没有到社恐但是不爱社交，对作品也不是很自信的状态。有时局限在自己的小世界，圈子非常狭窄，不会想着去敲敲行业的门。就连英文名Blur，与门门摆在一起，都取了“闷闷不乐”的谐音。我听后了然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内向之人并非不具备社交能力，她们只是将有限的精力，投放在了更感兴趣的事物上面，以别人触碰不到的天赋，去散发独有的能量。门门即是如此，在做音乐这件事上，她好似更能洞悉那些琐细的态势，捕捉稍纵即逝的微小心绪，然后将它们写进歌里，又唱得共情和用心。我想，这便是她的天赋吧。

我问她，何为一首好的作品？她不假思索地回应：还是真诚吧。这是我在追求的，我更希望跟听众的连结，是通过情感的共鸣串联在一起的。她坦陈，想要继续做自然流露的音乐，面对面地唱给更多人听，让他们获得慰藉和陪伴。这是她内心世界的一处出口，并不断完整和丰富着人生阅历。

近期，她正规划着“发新单曲，与其他音乐人合作，推广自己的作品”，并且“要勇敢地接纳认可和评判，不能因为担心不被喜欢就不去做”。更长远一些，她想尝试着去做巡演，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需要足够多的耐心，提升素质和累聚经验。“巡演对我来说就像当初想做专辑那般的天方夜谭，现在是期待并觉得不可能着。”裹挟着一丁点的羞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看着她眼里跳动着的澄澈纯粹的期盼，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用力发光的人，总能见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