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关系、二度创作与诗性风格
——中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策略及发展方向
2023-10-12谭旭东李昔潞
谭旭东 李昔潞
中国电影自诞生起就与文学相互借鉴、共同发展,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叙事手法、原型故事成为电影创作源源不断的艺术活水。儿童电影是电影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发展与儿童文学一路相伴。然而,随着电子信息与新媒介的来临,二者都面临着受众有限、市场竞争力弱等相似的困境。认识儿童文学与儿童电影的密切关系,研究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把握二者的互文关系,不但可以更好地理解儿童电影所获得的文化和思想上的支持,为其向文学借力提供可参考的样本,同时,可以准确地认识到改编的二度创作能焕发经典儿童文学新的生机,扩大其社会影响力。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国内主流研究仍然将儿童文学和儿童电影分开,并未将二者的关联性作为促进其共同发展的动力来看待,关于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研究较少,论述集中于改编现状和单一的文本分析,对改编策略的探讨不足。国外已经关注到了这一问题,有安雅·穆勒《儿童文学典籍改编》①Anja Müller,Adapting Canonical Texts in Children’s Literature.The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2013.、罗宾·麦卡勒姆《影视改编与儿童政治:儿童文学作品电影改编》②Robyn McCallum. Screen Adaptations and the Politics of Childhood: Transforming Children’s Literature into Film. The Palgrave Macmillan,2018.等著作,对儿童电影向文学作品借力的情况和方法进行了系统研究。
一般说来,儿童电影是指“讲述的是儿童故事,且其叙事是儿童视角,主角一般是儿童”①谭旭东:《新中国70年儿童电影发展史》,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版,第5页。,即电影界所说的“儿童真人故事电影”。儿童文学是指适合于各年龄段儿童心理特点、审美要求以及接受能力的,有助于儿童健康成长的文学。两个领域有较为清晰的研究边界。尽管时代背景、生产机制不同,我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在历时过程中依然具有众多共性,它们既构成了儿童文学改编电影的特殊风格,也存在诸多值得探讨完善之处。本论文以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经典改编样本为基础,通过文本细读和文学与影视的对比,探讨我国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在人物塑造、叙事结构、情节设置上的特点与方法,试图提出有针对性的发展策略。
一、中国儿童电影改编的特点及方法
纵观我国儿童电影的百年发展,儿童文学为儿童电影创作提供了素材支持和文化底蕴。通过对经典的文学文本及其改编电影的分析不难发现,我国儿童文学在改编为电影的过程有着可循的成规,依据叙事学、改编理论、互文性理论等,结合具体作品分析,可以总结其电影改编在人物形象、内容情节、叙事结构三个方面的特点与方法。需要注意的是,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具有共性,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是以“保护童心”和“符合儿童认知水平”为主要出发点的,这是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改编最重要的因素。
(一)电影转化中的人物嬗变
徐岱的《小说叙事学》认为:“叙事总是和叙人难舍难分,叙事的目的是为了叙人;反过来也一样,只有写好了人,我们才能更清楚地体会到‘事’的存在魅力。”②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5页。人物是一切叙事艺术的关键元素,是故事生产者观念和情感的主要载体,在改编中人物设置和形象塑造的变化是最显著的。
文学相较电影拥有更自由的发挥空间,伸缩性强,包容性大,但电影有时长上限制,因此在文学向电影转化过程中人物的简化是常用的手法。儿童受众的理解能力、认知水平有其特殊性,他们很难在一两小时的观影过程中接受过多的人物和复杂的关系,因此人物数量上的简化这一特征在儿童文学改编上比其他文学的影视改编更为鲜明。《城南旧事》即为典型,其改编为电影后删去了兰姨娘和德先叔这两个人物。兰姨娘被母亲卖进青楼,后又做了花甲老人的姨太太,受尽屈辱逃离才被英子家收留,她年轻漂亮,善解人意,父亲和德先叔都很喜欢她。这样一个在苦难中依旧开朗的女人本该对揭示时代悲剧、赞扬人性美好有着正向的意义,但电影却删去了这个人物。这一方面源于“买卖儿童”“青楼女子”等元素并不符合儿童的接受范畴,另一方面则如导演吴贻弓所言:“兰姨娘及德先叔这两个人物是最富时代感。但我斟酌再三,认为伊明同志删去它的决心是对的。总篇幅当然是一个问题。但主要的是这一段有些东西不表现则不足以出时代感,而在目前银幕上表现则有可能产生不良社会效果。”③中国电影家协会艺术理论研究部编:《〈城南旧事〉资料》,中国电影家协会艺术理论研究部1983年版,第208页。英子曾目睹父亲与兰姨娘的暧昧行为,使得英子怀疑父亲,同情母亲,形成了一定心理负担,也不利于父亲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兰姨娘这个人物是由于其故事不适合向儿童讲述,可能造成负面的影响,并且会损伤其他人物的形象,出于保护儿童电影的纯洁性而删减。德先叔的删减则缘于这个人物与兰姨娘息息相关,而与其他人物和情节的联系并不紧密,罗伯特·麦基说过:“从本质上而言,是主人公创造了其他人物。其他所有人物之所以能在故事中出现,首先是因为他们与主人公的关系以及他们每一个人在帮助刻画主人公复杂性格方面所起的作用。”①[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周轶东译,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 年版,第445-450页。德先叔和主人公英子的关系并不紧密,在帮助刻画英子性格方面没有突出作用,故而在改编中被删去。以上删减的类型是儿童文学电影改编中比较常见的。
值得关注的是,文学文本中描绘的人物在整个情节写作系统中发挥着特定的作用,在电影改编中如果仅仅将相关的内容不假思索地删去,会对整体造成内容脱节、逻辑矛盾、主题弱化等影响,因此无论是上文提到的哪一种删减,带来的会是被删减人物身上重要的性格或经历的转嫁。如,郁秀的《花季·雨季》的电影改编②《花季·雨季》1997年由深圳电影制片厂与深圳市委宣传部联合摄制,1999年获得第十八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1998年度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儿童片奖。,原著中重要人物萧遥被删去,和其相关的“功败垂成竞赛场”“评选特优生”等情节有助于刻画主人公的性格,转嫁到了欣然身上,展现了欣然由单纯到成熟的性格转变;林晓旭曾以日记形式表达了更换班主任时“想起的便全是好处”的心情,这个人物被删减后,影片也把这样的内心感悟转嫁成为欣然的旁白,展现了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这种手法使小说中的思想主题和有助于人物性格塑造的元素在人物删减后仍然得以保留。
(二)电影转化中的美化与净化
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构成了整个文本的血肉,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在悲剧的“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是事件的安排”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1页。。内容情节的变化也是改编中“忠实度”争论的关键。
对情节进行美化和净化是儿童文学电影改编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因为儿童的“心智处于成长”中,面对外界不一定能准确地判断正误,尤其影片放映有着自己的节奏,大部分时候是影片牵引着观众。在瞬息万变的视听世界中,儿童观众很难像成人那样深入思考和反复观赏,因此在观看电影时容易对人物行为和故事情节全盘认同,乃至模仿,可见在儿童电影中呈现负面情节可能会对儿童造成不良的影响。美化与净化几乎是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中共有的现象,与其他影视改编有着显著的差异。如小说《草房子》里杜小康的父亲在卖掺水的酱油、把用过的农具继续出售;蒋一轮在爱情上受挫以后一蹶不振,批作业马虎,在公开课上闹出笑话,成亲后依然和白雀有着书信往来,直至被妻子发现而变得精神异常,这些情节在电影中都没有出现。杜小康失学后的情节中,这种净化和美化更为明显,小说中杜小康失学后无所事事,衣冠不整,整天在村子各处游荡,还表现出一副不用读书很好玩的样子,甚至溜进教室偷了他人的书。而在电影中,杜小康辍学后找到桑桑,叮嘱他努力学习,后在放鸭子时碰巧拾起了漂在水面上的课本,看到同学们唱着歌排队从桥上走过。改编后的杜小康更加积极,电影用留白的方式巧妙地净化了“偷书”行为,保护了杜小康热爱学习、不屈不挠的正面形象。
李显杰在《电影叙事学》中提到:“你是你自己生活故事中的英雄。你要讲给自己的那类故事就是你有能力成为的那一类人要干的事情。你会听到其他人的故事,但那仅仅是因为你知道,在一些基本的水准上,你也能成为或将成为那些故事中的英雄。”④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页。电影艺术是视听语言,它通过声音、影像、剪辑手段还原身临其境的感觉,观众在观看电影时容易将自己代入,从而认同影片中的行为,对其表达的感情产生共鸣,将自己与影片中的人物画上等号。因此在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导演和编剧更注重对负面的情节进行净化,展现更多积极内容,从而正面引导儿童。
(三)电影转化中的叙事结构调整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指出:“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再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①[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页。以此为依据,可以将叙事顺序分为正叙、倒叙、预叙等等,这是文学文本常用的方法,也是电影通过蒙太奇手法而容易实现的。琳达·哈钦在《改编理论》中将故事的表达划分为“讲述”“展示”和“互动”,“在讲述模式中我们的参与由文本中选定、定向的词控制,同时也是自由的,也就是说不受视觉和听觉的限制。我们可以在任何点停止阅读;可以复读或跳读。但是随着向展示模式的转向,在电影的改编本中,我们陷入了一个不屈不挠地向前推进的故事中”②[加]琳达·哈琴、西沃恩·奥弗林:《改编理论》,任传霞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5页。。儿童观众们只能跟随影片原有的放映顺序和节奏欣赏,然而,儿童的理解接受能力有限,并不适宜在影片中运用过于复杂的叙事语法,基于此,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通常由多线叙述向单线叙述转换、叙事时序以时间顺序正叙的策略。如小说《草房子》全篇共9章,全书没有贯穿始终的戏剧冲突(戏剧式结构的特点),也没有围绕某一个人物展开情节或者突出人物身上性格的多个侧面(小说式结构的特点),每一章都有自己的核心人物和相对独立的故事,这些元素有时交织有时平行发展,尤其白雀(一)(二)、红门(一)(二)这两个故事原本有着共同的主要人物和叙事顺序,但作者曹文轩并没有把蒋一轮和白雀的故事、杜小康的故事一次性讲完,而是都分为了(一)(二)两个部分,中间还穿插了其他故事,这种叙事结构的艺术性使读者需要在阅读完整本小说后,才能了解油麻地的全貌和各个人物完整的故事③龚金平:《电影编剧视野下小说〈草房子〉的解读》,《名作欣赏》2022年第9期。。而由其改编成的电影放弃了这种交错的叙事结构,将白雀和红门两章合并,再按时间顺序由桑桑串联起来。电影有意刻画了桑桑对纸月朦朦胧胧的情感,这种情感反复出现于秃鹤维护尊严、纸月的身世、杜小康的家庭变故等故事情节之中,隐隐形成了一条可感的线索,加强了各个篇章之间的联系,将原著的散文化向影视的完整性上转化。
另外儿童电影较少进行复线叙事,这一方面受儿童的审美习惯和理解能力影响,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与电影所表达的主旨相关。儿童的文艺是“成长的文艺”,线性叙事正是成长主题特有的表述方式。儿童文学和儿童电影都有着“问题挫折产生—他人帮助或自我磨练—解决困难—实现成长”的模式,线性叙事沿着时间展开故事的讲述,这符合儿童的心理接受能力,也能够有效地完成价值观念、教育内容的传达。
儿童电影对按时间顺序叙事的偏爱并不意味着不能出现其他的时间顺序,《草房子》电影④儿童故事片《草房子》1998年由南京电影片厂、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电视台、江苏儿童少年出版社联名摄制,获得第8届中国电影童牛奖、第1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开头即是成年男声独白:“那年是虎年,但我不属虎,我属龙,纸月大我两岁,她属虎……”这是成年的桑桑以回忆的视角开始讲述油麻地的故事,意味着在时间位置上,讲述开始于“现在”,“那年”立足在“过去”,这是一种典型的时间倒错,也就是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之间的交错。而这种手法在儿童电影中是常常用到的,因为儿童文学写作大多是成年作者对童年的追忆,电影采用这种手法有助于弥补正叙带来的单一感,丰富影片艺术性,但这种手法也只用于局部,整体看来,儿童文学的改编电影依旧偏向按时间展开的单线叙述。
二、中国儿童电影改编方法的限制与再思考
前文结合具体作品分析了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在人物塑造、叙事结构、情节内容方面的特点和方法,它们有着保护儿童心理、传递思想价值、考虑儿童接纳程度等效果,但在具体改编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
(一)“拔高”与“矮化”的成人凝视
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充斥着成人的目光,表面以儿童为主角,实质却是成人化表达,要么将儿童作为表达成人话语的工具进行完美化改造,要么将儿童视作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给予过度保护,呈现出“拔高”与“矮化”并存的凝视姿态。
由革命历史题材的“红色儿童文学”改编的电影是我国极富特色的一类儿童电影,儿童在动荡的年代心怀信念,克服困难,成为令人钦佩的小英雄,这类改编是成人话语和政治目的映射的典型。如《闪闪的红星》的改编,小说里的潘冬子有着“幼稚”“莽撞”“自我”的特征,他接受过父辈的庇护,在其中漫游成长;电影里的潘冬子坚定不移地践行着父辈的意志,天生就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他的成长绝对正确、毫不迟疑,集中了天真、机灵、勇敢、无私等一切美好的品格,相较“党的孩子”,他更是一名“红军战士”。《小兵张嘎》也是如此,嘎子身上的“嘎气”在改编中转换为了勇气、英气,承载了革命信念、民族意识、时代精神,从1963 到2005 年的多次改编都保持着这样的模式,证明这种对儿童形象的拔高并非只存在于某一时代,而是贯穿于当代儿童文学电影改编的整体进程之中。这样的手法使影片里的儿童形象远离了儿童,成为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其要展现的也不是儿童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而更多是折射出成人的政治、社会、儿童教育理想或观念。
除了拔高儿童形象,成人目光的投射也体现在对儿童世界的想象上。“成人经常‘审查’改编本,来决定哪些适合儿童,哪些不适合”①[加]琳达·哈琴、西沃恩·奥弗林:《改编理论》,任传霞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0页。,上文在“人物形象提纯”“情节美化与净化”等论述中提到这类方法共同的本质是出于对儿童心理的保护,然而一尘不染的虚构世界对孩子们的成长是有益无害的吗?真正亲身体察儿童生活、了解儿童精神世界并不容易,创作者的成人身份造成了生产端与接受端的割裂,这是儿童文学与儿童电影发展受阻的源头所在。在当代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的过程中,太多的作品始终将儿童放在“低”的位置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儿童世界,原本扩大的世界丢失了细节和复杂性,儿童世界是成人自以为是的或是希望其应该是的样子。这造成了儿童电影“泛纯真”“浅内涵”“说教意味重”“悲伤教育隐退”等问题。这种改编过滤了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容易刻画出幼稚、单薄的形象,将儿童视为被启蒙的对象,其自主成长的力量被忽略了。
小说《草房子》对杜小康的描绘是以“成长的孤独”为核心的,他身上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如上文所言,在家庭发生变故后,杜小康有一段从消沉到挣扎再到重拾信心的过程。而电影中,杜小康失学后立刻重振旗鼓,鼓励桑桑努力学习,在学校门口摆摊,坚定地对抗着命运的困难,可以说电影中的杜小康几乎是主人公桑桑的“精神导师”。在展现积极正面的儿童形象时,改编电影也存在着人物从“圆形”向“扁形”转化的现象,杜小康身上的复杂性削弱,小说承载的孤独和对生命的思考也因此弱化。这种刻意的天真和毫不迟疑的乐观是成年人的幻想和期望。除此之外,前文已经论述为保护儿童而进行的内容美化现象,如果说过于完美的儿童形象改编是对儿童的“拔高”,那么一味的保护和美化则是对儿童的“矮化”。进入新时期以来,儿童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和全球化世界之中,儿童的差异性和丰富性也在深化,成人构建的信息围栏无法阻碍儿童了解更复杂的社会状况,不能真实描绘儿童生活的改编自然难以得到儿童的认可。
以上两种类型都是成人对儿童世界的凝视,也是当前儿童电影备受诟病的原因之一,从以上具体案例的分析中不难发现,当前的改编不仅没有消除这种凝视,反而通过删减情节、提纯人物性格等手法进一步加剧了这一现象。
(二)格局的拘囿与喜感的膨胀
改革开放后,儿童文学从观念和艺术上都尽量回归“五四”,“儿童本位”被强调,关注个人成长,强调寓教于乐成为儿童文学电影改编的鲜明方向。在市场方面,娱乐化逐渐成为主流的文化语境,喜剧元素是既能表现儿童情趣又适应市场需求的不二之选;在“儿童本位”的探讨方面,关注儿童自然成长,保护儿童热爱游戏的天性,避免将成人功利的愿望寄托于儿童身上成为主流观点。
在选材方面,导演和编剧倾向于喜剧作品,例如秦文君、杨红樱笔下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活跃于校园和家庭中,以一件件小事展现着儿童的天性和能量,获得了友谊和成长,这是对个人成长和游戏精神最恰切的阐释。但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即只关注个体成长的趋势,以幻想类文学改编为例,幻想的动机基本是孩子个人的愿望。如《宝葫芦的秘密》中王葆想要通过宝葫芦不劳而获,《乌龟也上网》中王府井想要通过小神龟见到远在国外的母亲,《魔表》中康博思使用魔表的魔力而无意间进入了成人世界。总而言之,这些幻想是私人的愿望,不易引发广泛的共鸣。同时,基于我国现代文艺的现实主义传统,幻想大都脚踏实地,科幻更多是科普成分,奇幻也多为获得了一个有魔力的宝物,儿童的能量并未因为“幻想”而产生大的提升。相比之下,国外幻想类儿童文学改编的电影,虽然表面动机是个人的梦想,但底层逻辑是利他性、集体性的。例如《纳尼亚传奇》中的四个孩子意外进入异世界,他们曾犯过错误,但在冒险中坚定了意志,帮助狮王对抗邪恶魔法,拯救王国;《哈利·波特》中的哈利则从小承担着“救世主”的责任和压力,他不屈服于命运,勇于斗争和牺牲,最终保卫了魔法世界;《查理与巧克力工厂》中家境贫困的查理抵抗住了诱惑,靠着善良纯真的童心通过了考验,最终继承了工厂,为全家带来了生活的希望。这些故事中的孩子有着拯救他人的能量,将纯洁、利他、充满冒险精神的童心作为强大的武器,同时“魔法”也弥补了儿童在生理心理上的不足,使儿童在故事中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这种以个人愿望作为故事核心的现象并不只存在于幻想类儿童文学的改编中,在现实题材中同样常见。如革命历史题材电影的小主人公,从六七十年代保家卫国的小英雄转化为八九十年代后机敏调皮的“孩子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转化也暴露了另一个问题,即游戏性和喜剧元素的过度膨胀。在革命历史题材电影中,这种战争悲剧与儿童天性之间的冲突最为明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改编中,孩子依托前辈的指引,背负家仇国恨,在战斗中磨练意志,最终成为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但在90年代以后,他们更是孩子王和机灵鬼,以顽童形象淡化了战争背景。为了贯彻这种喜剧元素,反面人物的丑化、弱化非常明显。如管桦小说《小英雄雨来》的改编,雨来对抗日本人、拯救老师的出发点不再是保卫祖国,而是为了彰显自身能力、确认孩子王的地位。影片中的对手是不会做饭的“近视眼”、喜欢装酷的大胖子,孩子们通过下泻药等游戏性质的恶作剧赢得胜利。《三毛从军记》和《小兵张嘎》等都具有这样的特点。这种改编不再将儿童放在历史背景下进行成长,革命和战争只是烘托人物形象的工具,和敌人的生死搏斗更像是一场已知胜利结局的游戏,这种过度的喜剧化和游戏化使人物形象和故事逻辑都出现了问题,它抹杀了战争的残酷,容易使受众失去对历史的审视与尊重。这种手法虽然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著过浓的政治意味,却呈现出对严肃内容不合时宜的娱乐化倾向。
如上所言,我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尝试以“巧用智慧”“歪打正着”的方式实现与成人对手的抗衡,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强调主角的“调皮”“机智”;在情节的选择上强化外在冲突,不再执着于人物内心的变化和纠结。这一方面的确改善了儿童身份承载太厚重价值观的问题,另一方面又有些矫枉过正,似乎当前的儿童只能表达成长中的小烦恼,导致儿童形象忸怩,主题格局较小,在人文关怀、人性价值上的挖掘不足。
张之路曾说:“我希望作品中这种幽默品质与那种肤浅的、缺少内容的幽默相区别,以此来提升中国儿童文学的质量,并给中国儿童文学竖立一种更高的标尺。”①张之路:《张之路谈艺录》,天天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页。无论是儿童文学还是改编的儿童电影,关注儿童自然成长、热爱游戏是巨大的进步,但也应该以更高的要求审视改编中的主题表达和喜剧元素,不能将儿童塑造为只能关注个人狭小生活、缺乏人类共同情感体验的弱小形象,应该拒绝庸俗的娱乐、廉价的笑话、不合时宜的戏谑。
(三)戏剧性对人物的损伤
文学作品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它会对真实情况进行强化或淡化,改变主题或情感的表达方式,由于“人物是文学的生命”②[英]安德鲁·本尼特、尼古拉·洛伊尔:《关键词: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汪正龙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9页。,一切情节、环境都是为人物服务,但电影不同,查理德·沃尔特说:“我仍然相信在电影里,重要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发生了什么,而是什么能构成最强的戏剧性。”③[美]查理德·沃尔特:《剧本:影视写作的艺术、技巧和商业运作》,杨劲桦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32页。可见电影是极为强调戏剧性的,尤其是在市场化改革后,电影需要更加刺激的、有对抗性的内容来吸引观众的目光,所以改编时常需要增加戏剧冲突。
戏剧冲突可以在三个方面得以构建:一是可被观众察觉的人物自身的冲突,二是不同人物之间的冲突,三是人与环境的冲突。这三种类型中,第一种是内部冲突,后两种是外部冲突,文学可以通过文字展现人物内心的矛盾。但电影是通过摄像机在外部观察,只能通过旁白来透视人物的内心,这种外聚焦更加擅于展示外部冲突④[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9-133页。,所以文学向电影的转化常常加剧外部冲突以增加影片的戏剧性。但这也可能会带来人物的变形,从而损伤原著中原本和谐的整体世界和想要表达的主题。如,根据杨红樱同名小说改编的《淘气包马小跳》,马小跳是故事的主人公,在小说中他虽然调皮捣蛋但也诚实热心,虽然成绩不佳却也仗义善良,即使对秦老师有些不满,但内心深处依然渴望获得老师的认可,这是正常的儿童心态,他是一个有缺点的、真实的儿童形象。而改编后,电影里的马小跳任性、顽劣,其恶作剧的程度已不再是儿童善意的玩笑,他与秦老师的关系恶化成了“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趁老师家访时给老师的车胎放气,故意欺负路曼曼,甚至故意公开与老师对着干。这类行为明显体现了自私、恶意等负面的性格,这不仅损伤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而且很容易让低年龄段的孩子模糊善与恶的界线,也无法让能明辨是非的孩子认可马小跳这一形象。
这样的改编初衷是为了加剧外部世界的冲突,从而增强影片的戏剧性,但一味强调戏剧冲突,以激烈的矛盾来掩盖人物的单薄和逻辑的问题,儿童即便在观看时觉得过瘾,结束后却只感到茫然,甚至想不起影片讲述了什么。叙事文本中的矛盾冲突冲击常态的情感,把人物打出正常的轨道,即便画面精彩,情节吸引人,但损伤了人物形象,使原著中的主角完全变形,这种改编并不是成功的。
三、中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发展的方向
我国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的艺术实践确有成功之处,但存在的问题也是明显的。要使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更彰显儿童本位观念,符合儿童接受,应从改编主体、思想观念、内容表达、特色构建四个方面加以努力。
(一)打破成人与儿童的二元对立
我国儿童电影在面对市场考验时的无力,很重要的原因来自对儿童世界的“臆想”。如前所述,创作者低估了儿童的理解能力和接受范围,将儿童的文化归结成幼稚的、粗浅的文化,这自然难以被儿童认可,更无法再吸引其他群体的观众,可以说,这样的改编在源头上是缺乏受众的。
再者,当前的改编似乎将成人和儿童完全对立起来,成人的,就是不能给儿童看的;儿童的,就是成人不会欣赏的,这种思想显然限制了儿童文艺的发展。上文提及的《小兵张嘎》《花季·雨季》等作品不仅收获了儿童观众,也对成年人产生了巨大影响,就是因为不将成人与儿童放在对立的位置上,在改编中不回避世界的多样性,不一味低幼化儿童的形象,不过度遮蔽广阔的社会背景,对“儿童”和“人”的双重身份都给予了关注,儿童的情趣与世界的复杂性交相辉映,构建了真实生活和艺术审美的圆融世界,甚至通过儿童的视角揭示了成人不曾了解或未曾思考过的角落,像揭穿“皇帝的新衣”一般,让儿童成为成人的“老师”,这样的儿童文艺才能获得成人的认可。
儿童不仅是“儿童”,同样也是社会生活中的“人”,在改编中不应将儿童与成人的身份视作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应在情节选择、人物塑造上合理保留其复杂性,这样才能够为儿童电影带来更广阔的生存发展空间。
(二)作家和儿童参与改编
1998 年底,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并入中国电影集团公司,从此我国几乎不再有专门的儿童电影制作团队,当前高校也未开设儿童电影专业,儿童电影的创作缺乏专业人才,这也是上文所言的“成人视角”“喜感的膨胀”“过分强调戏剧性”等问题的重要原因。要成功地将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原著作家的参与尤为重要,能够写出经典儿童文学的作家对儿童心理、儿童生活是有所体察的。《危险智能》《哦,香雪》《两个小八路》《红发卡》等的电影改编都有原著作者的深入参与,说明让作家参与到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中是大有裨益的。
此外,对于儿童世界的样貌,必然是儿童本身最为了解,只有他们才真正知道儿童喜欢什么、认可什么、需要什么,因此让儿童参与改编,能够最为有效地展现儿童视角。如电影《眼镜里的海》就是由中学生自编自演,试映时就受到了广泛欢迎,该影片向教师、家长、社会呼唤对青春期中学生给予更多的理解、信任和恰当的引导,发出了真正的儿童的声音,展现了他们的精神面貌。这给当前的儿童电影创作以启示:可以通过征稿、校园活动、问卷访谈等方式广泛地了解儿童的看法,听取他们对电影内容的意见和建议。这也有利于缓和创作者成人身份和受众儿童身份之间的矛盾,有助于解决成人话语过重、内容表达低龄等问题。
(三)表达共性价值
扩大儿童文艺的格局并不意味着要将不合身份的崇高强加于儿童,而是通过表达“爱”“希望”“自由”“亲情”等简单朴实的普遍情感来实现,它们是儿童容易理解的内容,也是突破了时代、民族、阶级界线的人性中最基本的成分。这是众多国外儿童电影能够畅销全球的重要原因,如在《小飞侠彼得潘》《木偶奇遇记》《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中,主人公依靠亲情,完成冒险;《纳尼亚传奇》《哈利·波特》中主角勇敢正直,心怀世界;《美女与野兽》《沉睡魔咒》改编自经典童话,又重新诠释真爱的定义。尽管不同民族国家的电影都蕴含着特定的文化或历史背景,但其中着力表现的情感是全球儿童所共有的。这些作品既有喜剧、游戏和冒险来满足儿童的期待视野,又回避了直接僵硬的说教,将朴实真挚的情感传递给孩子,扩大了作品的主题格局,同时也获得了不同国家儿童的认可。
我国的儿童文学并不缺乏这类人文关怀,《草房子》讲述孤独,《城南旧事》倾吐离别,《霹雳贝贝》寻求友爱和理解,它们同样展示了儿童的真实成长,也充满着儿童独特的情趣,这些都是改编中应该凸显而不应该抹杀的部分。可惜改编时急于教育儿童,使其在行为习惯上从“坏”变“好”,缺失对精神生命的探讨。相比把儿童教化成“乖孩子”,更有必要让孩子通过个人的生命体验来探讨人类共通的情感,由个人的成长扩大到对民族乃至人类命运的关怀,这是儿童文学改编成电影过程中兼具审美、文化、教育意义的重要策略。
(四)诗性特色风格开发
增强戏剧冲突是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在面临市场考验时所进行的尝试,其带来的一些问题可能会损伤儿童文艺本身的价值。实际上儿童电影可以通过开发我国儿童文学的特色风格来应对市场的挑战。
不同民族的文学改编有着自己的风格,例如欧美对幻想、冒险的偏爱,日本对传统习俗文化的保留,纵观我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也能发现极具特色的风格——诗性。刘琼对儿童电影的诗化特征进行过诸多论述,多次呼吁改编者张扬儿童文学诗性叙事的风格特征,体现出儿童电影自觉的审美意识和诗意化的审美追求①刘琼:《当代儿童文学电影改编的诗性叙事特征》,《电影文学》2015年第1期。。上文所论诸多成功改编中都有着“散文化”的诗性叙事特征,它们不以激烈的冲突为看点,而是在优美的环境和儿童纯真的视角中缓缓抒发各种情感,主题和思想不是灌输给观众的,而是在唯美的意境中浸润观众的。《城南旧事》《草房子》《哦,香雪》《红衣少女》等小说本身就富有诗意,充满诗性,反映出我国儿童文学的唯美取向,这也可以构成我国儿童电影的特殊魅力。
《城南旧事》获得了马尼拉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金鹰奖、贝尔格莱德国际儿童电影节最佳影片思想奖等奖项,也一度引起对原著小说的关注。在影像和文字的互文关系中,电影继承并发扬了小说中的诗意特征,聚焦于人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将政治历史隐化于故事的背景之中,展现了一段懵懵懂懂、自由成长的淡色回忆。《草房子》在改编中进一步提炼了小说的的古典美感,追求干净洗练,避免设置伪造的民风民俗,在增加故事性的同时淡化了一定的外在冲突,使故事更加流畅平缓。电影将零聚焦改编为了内聚焦,增添了回忆的怀旧色彩,用大量镜头呈现了油麻地小学的校舍、飞舞的鸽子、缓缓转动的老风车、青青葱葱的植被、欢快活跃的水鸟和鸭子,展现了油麻地如诗如画的风景,充满了梦幻般的真善美,构成了电影为人称道的散文化特征。
这是中国儿童文学改编为电影后所具备的诗性风格,这种风格偏向清新自然,充满生活气息,以回忆性的叙述和情感表达为主,崇尚在平淡中构建唯美朴实的生活图景,在平凡人身上挖掘真善美,具有古典韵味。如果我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在面对市场化时过于急功近利,盲目添加喜剧元素,一味增加外部冲突,造成诗性的丢失。其实不少经典的儿童文学电影改编已经提供了有益的样板,进一步开发这种诗性特色,有助于创作出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文艺作品。
结语
我国儿童文学和儿童电影都已走过百年历史,这两种艺术形式迅速发展,相互影响,以儿童为主角记录了社会历史的变迁,构建了我国儿童审美教育的广阔世界。当下二者的发展面临着相似的挑战,在全媒体时代,儿童文学与儿童电影的互文关系成为在市场风浪中可以依靠的船锚,电影在文学中汲取故事素材和文化内涵,文学也通过电影的二度创造推进了“经典化”进程,焕发新的生机。需要注意的是,诸多儿童文学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经历了多次改编,它们依托不同的时代背景,展现出特定的时代风貌,正如李雪所言,“除了文本自身的转变,接纳它的主流文艺也会以强势的批评话语助其发生与现实的互动。”①李雪:《小说、电影与文艺批评——对〈闪闪的红星〉的三重考察》,《文艺争鸣》2021年第2期。原文本在不同历史阶段的选择中改编成不同的电影内容,它们共同形成了以儿童文学为蓝本的开放系统,在这个变化的系统中,上文所言的改编特点是稳固存在着的,尽管被保存下来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其构成了变动系统中可以把握的稳定因素,是值得梳理和总结的。
总而言之,我国儿童文学的电影改编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问题,在发展中仍有待解决,这些由儿童文学改编的电影影响了几代儿童,其艺术价值、教育价值和文化价值不可小视。期待更多的创作者踏入这片富有意义的领域,依托儿童文学的富矿,创造出更多蕴含诗性风格、审美意义、思想内涵、时代价值的儿童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