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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乡土叙事的现代性

2023-10-11张晓霞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渔村霸王村支书

张晓霞

如果穿越到白中玉笔下的霸王村,想必我们也会高烧起来,被开发商选中的“咱村”就要开发了,补偿款平均下来每户起步十几万。开发成了所有村民对现代想象的一个急迫向往。一路之隔已开发过的张村,牌桌上清一色的大红皮,一夜暴增的新崭崭小汽车,已让上至九十岁的老头,下到刚认识字的小学生都沸腾了。前有大江,后有靠山的风水宝地要变现了,这是村民们眼热心红的众望所归。小说就从这条金灿灿的发财路上展开,本来要在立秋这个下午就签合同,可合同的后补条款:须将杜大头送出村(冷处理)。故事便展开另一个分支,就杜大头的去留展开了全村大盘算。小说中的“渔村”显然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或象征,不论是征地开发、文旅搭台、经济唱戏,还是直播狂欢,金钱观念渗入每个村民的精神世界,成为价值判断的重要标准。在阅读时,我深刻认识到一位阅读者体察历史背后的重要:正是在这个物质利益无比诱人的时代里,于村有恩、人畜无害的一个“憨憨”大老K才无容身之处。只有认识和体察到写作背景,你才会发现作者将对人的生存现实状态安置在“人性”与农村日常生活的枝末之中,激发我们对生活前景的反思。

作者以开发的进程为序,嵌套式的结构,散文化的旁白,小说由概述和场景两部分呈现叙事,运用快慢不同的文字节奏以贴合“此情此景”。写商业化进程时是在概述中“隔着”写,叙述者仿佛在牵着事件走,快节奏,有时一句话成段;写乡村过往与江水时,他是在场景中“贴着”写,叙述者则跟着人物走,慢节奏,这个有分别心的叙事层次包含着作者的情感态度。读小说时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每当提到渔村过往及江水时,作者的感情就分外充沛,表达就特别有神采。如老祖宗当年相中这片江风烧夜,呼呼虎啸的风水宝地时的描述,豪情跃然纸上。这是因为,记忆中的渔村及江水是作者恒定的、永久的兴奋点,每一触及便能感到作者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浪高三米的海啸能把男人拍怀孕,洪水像花痴一样尖叫着涌进内河,江风是吹着流氓哨、撩人裤裆的潘金莲,是色鬼动手脚……生在长江边的作者,没有对家乡世态人情的长期观察,没有在水中深度嬉戏的体验,写不出这样充满蛮荒、荷尔蒙味道的生动活泼。从这里读出的是作者对家乡“特别的爱”,这样的语言极富造型、描绘、宣泄功能。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读《霸王别姬》时时会与盘算和算盘相遇。孩子溺水杜大头从阎王那里救回时,没人喊他大老K,没人喊他憨憨,扑倒跪地喊“恩人”;土地庙商量补偿款时意见达成一致,此时被骂为“门神”的杜大头绝对不能挡了大家财路,不管竖牵横抬,必须送走;杜大头的姑姑杜三娘在杜大头刚送来不产生经济效益时,以骂得长江瘦一圈之势从立秋骂到过年,那时谁送走大老K,谁就是恩人。大老K十八岁了,砍柴、放羊、钓鱼、抓鳖得利了,姑姑便在人前笑嘻嘻地嚷嚷着给大侄儿零花钱,可在开发商进村大儿谈对象之际,免得哥哥跟她要杜大头卖鱼钱为由,以不在家不表态支持村支书送走侄子,杜大头跟杜三娘要手机时,杜三娘儿子的算盘打得啪啪响。作者总以算账的方式引出话题,向读者说明各种因由、恩怨,又以盘算的方式推动着情节。一方面作者精准捕捉农民性格中总在算账、总在盘算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在霸王村走向城镇化转型期,作者通过互现手法展开一幅乡土画卷上投射下的资本和情感这对矛盾体,被纳入市场经济体制内的霸王村在价值观上开始发生嬗变,商品经济孕育出来的金钱本位价值观开始围剿着村民的生活。新世纪中国乡村在短短三十几年市场化、城镇化纷至沓来,四面八方、方向不定的风,吹得农民如一群羽毛翻皱,脚步趔趄的鸡,晕头转向。不同的乡村共生于同一时空下,这样的图景具有普遍意义,这让我想起格非在一次演讲中说,自己曾多次回乡,但后来突然发现:“到了乡村以后,你碰到的乡亲父老,他的价值观突然变得极其单一,就完全是为了钱。生活中为了一些简单的经济上的问题争执不断,比如他们会不断地问你的收入,这种观点在乡村变得非常非常严重。”

小说中的主人公杜大头是一个小时候被父亲遗弃在姑姑家的异乡人,他老实、蠢萌,从不占别人便宜,也懂知恩图报。没有家庭的护佑,疏离的亲情,使他成了一个哑巴。他的卑微和“傻”在利聚利散的人脉关系中尽显边缘,在他的对比衬托之下,身边的每个人都比他更聪明。渔村汛期,小小的他不惜蛮力投入,一次次救起溺水的孩子。憨憨的他把渔村当家乡,推土机开上霸王村内河埂准备开发二、三期工程时,他本能地炸推土机、投药来护村,他听从村支书的嘱托,一心只想做个有用的人,在江边如那尊霸王雕像一样守护着渔村。大老K除了天真就是执着,人物形象的单一和符号化使得善的形象成了恶的衬托,这个形象的单薄愈发凸显了各色现代人的精明。只有村支书一个人看见了他傻背后的真与善,也只有村支书给了他一丝温暖。可村支书只是游走于开发商和村民間的中间人,老婆、孙子病,儿媳要跑,他虽尽心尽职,可是面对越来越像城市复制张村网红游乐标配的霸王村,面对村里的矛盾和变迁,不是资本的操盘手的他深感自己的力不从心。在经济猛进的价值风尚中,当人作为资本增殖的本钱,作为效率目的地工具,眼见的利益捆绑着人的价值。很多乡村都有这样一个“没用”的大老K和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村支书。也许直击心灵的从来都不是创造而是写实,在时代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欲望狂奔,那些跑不动的、反应迟钝的,在无声的角落默默隐入时代泡沫的烟尘里。

《霸王别姬》的故事是从现代话语进入乡村开始的,作者作为最后一代带有传统乡村记忆的70后乡土书写者,努力介入沸腾的时代生活,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动态的变化中的现代乡村。作者脱离了牧歌或挽歌式的抒情,也没有以猎奇或景观化的方式呈现山乡巨变,更没有那种沉重严肃的启蒙色彩。写作上更加恣意,甚至时不时貌似轻佻的、玩世不恭的解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新乡土叙事的异质性,从而拓展了乡土叙事的意蕴空间。作者以人的尊严及价值的维护去建构笔下的故事和人物,体现了他对重大社会问题的敏锐触摸与思索。他虽然没有一直抻拉、强调大老K的痛苦,也不直接在问题和症候上用力,一切由大环境下小人物的日常和平凡展现出来,方觉司空见惯、深入骨髓。我想,有心人自可领会,他的文字间有着介入社会现实的勇气,但又不乏超越现实的黑色幽默。《霸王别姬》不失为一束隐秘的火焰,也许无法照亮让“英雄”归来的路,却让作家的道义承担始终落到实处。文学作为观察时代意志碾压下对人的处境的一种书写。优秀的小说家自然应关心“现代性”,现在看来,白中玉认领了这个职业的使命。在我,实在愿意因此对这位与我同一年代出生的作家致以敬意。

小说以一场天花乱坠的直播秀推向高潮。作者借由这次冲击将一种新的节奏带入小说,那就是资本新一轮高速运作所产生的癫狂。这样的形式感也是作者对乡土叙事“现代性”新的注入,新时代的乡土有怎样的形态与风貌,如何进行书写与表现?这是对当下作家深入生活能力和对人性凝视的考验。最后单纯的大老K在嫩如藕粉冲出来的“虞姬”面前“复活”了,情窦初开也让他的智商上了线,抖音喧嚣的表演性让他痴魔,最终携一腔英雄救美的孤勇消失在茫茫大江……他身如蝼蚁被人忽略,但从未放弃过善良。他不为周遭所容,一步步成了这个社会的“笑料”和“零余者”。用一个“傻子”的境遇来映照当代村镇现代化洪流中的众生相,是这篇小说的深刻立意。他无法发声,无法反抗,没有选择,只能自生自灭。

结尾模糊化没做任何交代,只留下了钱的转向,这种处理更符合生活的原生态。在这个失忆的时代,每天有那么多令人惊讶的事情产生着,谁还会记起一个称为“霸王”的“傻子”呢?不论是曾经站在观象台上的,还是已消失在老虎崖下的,生活就是没有结果没有结局的。

我记得毕飞宇曾经说过一句话,只有把时间拉长,我们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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