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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问

2023-10-11计文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女儿

计文君

本是实景剧《花问》的首发式,上演的却是著名学者叶大可导演的另一出现实“剧作”。这剧尴尬又荒诞,“叶帅”与一众门生各怀目的,名流与权势互利同声。若楠正在旁观这场闹剧,她曾以为自己在婚姻里的忍辱负重,是肩起黑暗的闸门,放女儿去光明的地方。而所谓光明处即是此刻的如真幻境吗?

若楠抵达草桥剧场,刚过四点。演出晚上七点开始,三点半把儿子送到英语老师家,她就叫车直奔草桥店了。下车看着剧场的飞檐,若楠生出了久违的解脱感:这一刻,石若楠只是石若楠了。

天气真好。昨夜的风雨,了无痕迹。天空湛蓝如洗,阳光落在身上,是明亮的暖,风拂过,是舒服的凉。一切都让人惬意,惬意到有点儿忧伤。忧伤这种让人行动迟缓且消耗心力的情绪,对于每日操心费神、手脚不停且年届半百的若楠来说,太过奢侈,但斯时斯地,她可以忧伤。

“忧伤”这个词,第三次出现了,跟着出现的滑稽感破坏了她的惬意,若楠甚至都能听见心底“哧”地笑了一声。这声“哧”,像划着的一根火柴,点燃了若楠的羞恼,但怒火的苗儿一晃,又被她摁熄在一片湿冷的哀戚里了。

“当全世界羞辱、伤害你的时候,冲在最前面骂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这是阿丹的话。

来草桥店,自然会想起阿丹。

若楠没有走进剧场的前厅,她绕去了后面的园子。池边的柳树枝条青郁,并未见稀疏,风很和缓,轻轻捋过柳条,却捋下了满把的柳叶,握不盈,洒向池面。黑红白花的锦鲤脊背划破了暗绿的水面,都是一尺多长的大鱼,肥硕矫健。那鱼一嗅而知,被落叶引起的涟漪骗了,扑棱转身,四散游开。睡莲的叶子已然残了,软塌塌地浮着,莲叶下有成群的红白两色的小鱼,寸把长,活泼泼的,丝毫不忧虑这美好的秋日稍纵即逝,冰封池面的冬天,就要来了。

池草已然青黄,若楠还是退到了甬路上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若楠想着阿丹,似乎可以毫无愧怍地忧伤起来了。

今天叫她来看演出的是叶大可,她拜托孩子姑姑替接孩子的理由也是叶大可有事,但若楠来得如此早,为的却是阿丹。

阿丹本是叶大可的朋友,曾被称作“美女作家”,但在若楠的眼里,阿丹长得并不美,连说普通都勉强。诚实地讲,最初若楠看阿丹,就是那种很会“作怪”的“丑人”。

她从未想过会和阿丹成为好朋友,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与阿丹相关的所有记忆,都与疲惫琐屑的日常无关,似乎也就不该与若楠的人生相关。阿丹不在了,若楠也就不再踏足此类让她抽离日常的空间了。于是,那些记忆变得像晦暗背景墙上色彩鲜明的画,像空山月下松涛中断续的琴曲,像中年之后依然念念不忘的儿时好梦,因为过于清晰美妙反而不大像真的,若楠忍不住疑心,那是自己编给自己的故事。

若楠沿着甬道走向池面那道折带朱栏板桥的桥头,记忆中的一切就在周遭。那桥跨池而建,中间有亭,穿亭越桥,可以走到剧场的后身,沿池临水错落的仿古建筑都是店面,古玩店饰品店服装店书店茶楼餐厅咖啡店甜品店……

若楠要去逛逛那些小店。那家福记茶楼的醍醐酥,是阿丹盛赞过的茶食,她想买一盒带回去。那家门脸很小味道很足的江南酒家,有阿丹惦记的来自她家乡的鱼鲞醉蟹、鸡汁蒸白鱼、锡壶烫的黄酒……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

回忆氤氲出了暖光热气,耳边是阿丹软糯的声线,平翘舌不分的口音,若楠沉入了那浮着忧伤的惬意里:一个人,带着记忆里的阿丹,慢慢悠悠地去江南酒家,再叫一壶加了话梅姜丝、煮得滚烫的黄酒吧!

若楠站下了。一路行来,她也有些讶异,虽说午后人少,但也不至于寥落冷清得没什么声息。走到了,她才看见被柳荫遮挡的桥头添了道铁栅栏,站着个保安,帽子口罩之间仅仅露出的那双眼睛,充满戒备和警惕。不用问,显然此路不通了,若楠还是问了缘故。保安告诉她,园子里要演戏,所以封了,那些店,没了,都关了。

情理之中的事。时移世易,阿丹都化灰化烟了,她竟还兀自做着醉蟹白鱼黄酒的梦!若楠感受着那份失落,像一脚踏空,却并未跌倒,脚、腿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被撴得酸麻起来。

保安终于提醒她戴上口罩了。若楠应了一声,沿着池边的甬道走开了。叶大可发了消息,她已经到了,让若楠到了直接去剧场一楼贵宾休息室找她。

叶大可来这里是参加剧情互动游戏《花问》的首发式,晚上的演出只是首发式的结尾高潮,据说是根据游戏开发的浸没式实景剧的华彩段落,观众也都是应邀而来的专家、媒体。《花问》项目的负责人是叶大可的门生丁菡。若楠与丁菡也熟识多年。这个游戏前期开发的时候,若楠还帮过一点儿小忙。但若楠不是专家,也不是媒体,丁菡没有邀请她原是自然,叶大可硬拖她来做伴儿才是奇怪。叶大可是知名学者,学生职业生涯的关键节点,她来站台撑门面,怎么会需要个无职无名的女伴儿?自然有别的原因,不必猜,会知道的。

逛店的打算落空了,若楠也不想這么早去叶大可跟前拘着,哪怕只是在园子里走走呢。看来这园子就是演出标榜的“实景”了,观众和演员今晚就要“浸没”在这里喽。若楠四下张望,池上高高地立了三个像是灯架的装置,也没别的。

若楠见识过“浸没式戏剧”。二〇一五年的时候,她和阿丹一起去蜂巢剧场看了《死水边的美人鱼》,没有舞台,没有座椅,行走的观众和表演的演员混在一起。她还记得入场时,装扮得像德古拉伯爵的男演员,长着一张惨白英俊的脸,向她伸出手,若楠当时受了催眠般就把手给了他,由他牵着走进幽暗的通道,猝不及防地被他丢进一个四壁装满亮白灯泡的房间。

所有的布景道具都是现代装置艺术,不断被切割的空间形成了“迷宫”,走来走去的人,有“居心叵测”的演员,也有到处乱撞的观众。若楠早从催眠里醒过来了,她的“戏剧任务”已经变成了寻找失散的阿丹。她闯进各种奇怪的隔间,一个躺在肮脏浴缸里的男人坐起来对着她念了一段“咒语”,浴缸后面,白色塑料薄膜隔出的“墙”有些飘摇,“墙”外影影绰绰有很多人。若楠绕过浴缸,直接掀开薄膜出去了。那是一个“小广场”,一群人拿纸团砸着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女人。有人塞给若楠一个纸团,她顾盼左右,已经分不清演员和观众了,有人像她一样无措地握着纸团,有人一边用力地扔着纸团,一边狂热地叫喊辱骂着那个女人,鼓动围观者。两个年轻女子跟着扔了一下,嬉笑着吐了吐舌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团,又开始扔。

若楠知道这是假的,是戏剧,或者就是游戏,但手里那团纸做的“石头”竟然真的坚硬沉重起来,她到底也没能朝那可怜的躲闪的女人扔过去。

阿丹出现了,她站在了那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身边,纸团也砸在了她的身上。若楠躲闪着人群挤过去,没等她到跟前,阿丹就被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拉回了人群中,若楠上去一把拽住她,“你干吗?”阿丹笑着说:“好玩儿!”

贪玩儿的阿丹不在了,只属于石若楠的那扇隐秘小门,也就关上了。

若楠低头走着,明亮的午后阳光在她身后变成了橙红色的夕阳,斜斜地将道边的树影描在了路面上,她踩着那光影走,渐次走进剧场建筑的阴影里去了。

叶大可又发了条消息:贵宾室灯光不行,改二楼咖啡厅,电视台采访,很快。

若楠记得,剧场侧墙朝着园子,有门通往二楼咖啡厅的露台。怎么不见了?她来回找了找,一挂血红的枫藤下,找见了那个月洞门。黑漆的木门紧闭,若楠试着推了一下,推不开。她伸手摸了摸暗金色的铜环,丢开,退后了半步。

若楠的手机里,至今还存着阿丹在这门前的照片。那天她们来草桥剧场看话剧《枕头人》,从江南酒家吃了晚饭出来,走到这里,黑漆木门开着,看得到里面幽径窈窕,花木扶疏,一身绿衣的阿丹在月洞门下,如诗如画的。若楠拿出手机叫了她一声。阿丹扭头,见她要拍照,带着薄薄的酒意,做倚门回首状,拍完跑过来看,说有景深,拍得很好。两人在露台上喝咖啡时又拿出来鉴赏说笑了半天,若楠也颇为得意,说自己拍出了“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味道。

这明媚鲜艳的快乐,在话剧开演、灯光熄灭的同时,也就停止了。

《枕头人》那充满暴力、虐待、死亡的剧情,残酷到超出了若楠的想象边界:枕头人,软绵绵的枕头人,帮助痛苦多年选择自杀的成人,是他的使命。但他的方法却是回到那人的童年,在成为不幸根源的可怕事件发生之前——这还远不是剧中最残忍的故事。

回家的车上,若楠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依然处在强烈的“余震”之中,脑子里那些暗黑绝望的故事挥之不去,她不停地嘟哝:“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

阿丹握着她的手说:“写得多好啊!”

若楠并非真的不能理解,如果从比喻的角度来看,若楠甚至能毫不困难地找到现实事件来对应“藏有刀片的苹果”“被迫涂上红漆的小绿猪”“走进小姑娘房间的黑影”……她的困惑与震惊在于:自己浑身战栗的痛苦里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一声未吭,却好像在痛快地呐喊!

若楠完全是在喃喃自语:“作者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这话不是疑问,而是感慨。

阿丹接了句:“讲故事的人嘛。”

这也是感慨。感慨过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若楠先到家了。车停在小区门口,阿丹也下了车,说拥抱一下吧,她又要出门,这回去的地方很远。若楠问她去哪里,她说南边,地球的南边。若楠故意问:南极吗?阿丹说:也许吧。

若楠被阿丹抱着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丝妒忌和怨恨,但她只是咬住了嘴唇。阿丹走后,她蹲在小区花坛的阴影里,哭了很久。正常的情况下她不会有这么强烈动荡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枕头人》里那些故事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连着在打促排卵针的缘故。

那年冬天,四十三岁的若楠生下了儿子。医生告诉她,超过四十岁的女性做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四,若楠很幸运,当然,身体基础好是关键,厉害!看着医生竖起的大拇指,虚弱的若楠笑了。接着,全世界都对若楠竖起了大拇指,前来看望的亲戚朋友围着若楠和婴儿啧啧称赞:若楠太了不起了!

若楠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与幸福感,美中不足的是,十六岁女儿愤怒地“出走”去了学校宿舍,宣称再不进这个家了。那两年挣着点儿钱的丈夫,按照若楠的要求,同时请了月嫂和家政阿姨,加上非要住到家里来“照顾”的七十多岁的婆婆,川流不息来看望的四个大姑姐,家里终日回荡着喜气洋洋的人声,只有若楠沉默。没有人想听她说自己多痛苦,哪怕只是行动迟缓时解释了个“疼”字,立刻就会听到: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又不是才知道!看见儿子,多疼也值了。丈夫满嘴的劳苦功高让她生气,但她没有了发脾气的心力。

若楠沉默地躺着,被“肢解”后又拼接起来的身体像松垮破损的皮囊,各种催奶的汤水灌下去,她不得不频繁前去厕所,而小便对于会阴侧切的她来说,犹如酷刑。虽然奶水还没下来,但为了哺乳,她没有吃任何止疼药与抗生素。若楠惊讶于自己的遗忘,十七年前她经历过,却在一系列激素操控下记不清了。她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最后还会消减、萎缩成一个含义不清的“疼”字吗?

金光闪闪的幸福感与成就感,隨着催产素分泌的降低,也渐渐消失了。若楠躺在那里认真思考:也不知道那些“金光”是激素水平过高造成的幻觉,还是此刻的阴郁、悲伤,是激素水平过低造成的症状?

没人关心她的这些胡思乱想,包括她自己。周遭的人都在为那个男婴的进食排泄而焦虑忙碌,却不包括若楠。孩子的反应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大人。叶大可竟也要来家看她,这让若楠颇为意外,但也有一丝高兴。

叶大可绝无可能降尊纡贵为繁殖这种动物本能来看望自己,若楠想,肯定有别的事情,但看见叶大可,至少可以透口气,若楠快憋死了。果然,婆婆献宝般抱着孩子出来,叶大可连凑近看的兴趣都没有,笑着摆手说孩子太小,不敢抱。若楠客气地请婆婆、大姑出去,顺便关上房门。叶大可身后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子,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羞涩胆怯,此时抬起头,若楠才注意到她眉眼酷似阿丹。

她是阿丹的妹妹,她来取已故姐姐让若楠保存的备用钥匙。若楠从衣柜抽屉最深处摸出个小盒子,逐一交代:大门指纹锁的智能卡,书房、卧室的钥匙都粘着标签,衣帽间里面的墙上有保险柜,钥匙是蓝色这把,密码在卡片上……阿丹妹妹和若楠的手都在哆嗦,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她俩走后,若楠趴在枕头上号啕痛哭了一下午,婆婆和大姑姐轮流劝:为了孩子,不能这么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什么好朋友能比亲儿子更重要呢?

若楠不需要劝,哭够了,也就不哭了。婆婆让月嫂把孩子抱给她,若楠看着降生到这个世界还不到一周的儿子,用力吸吮着干涸的奶头,耳边回荡着女儿冲她撕心裂肺的哭喊:“骗子!”温柔的“枕头人”幽幽地浮了出来:也许回到童年劝说孩子去死已经晚了,应该回到出生之前,劝说他们不要出生,痛苦与不幸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若楠猛一激灵,愧疚和恐惧同时涌出来,怀里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丢开奶头,哭起来。

月嫂抱着孩子去喂奶粉了。若楠抱紧双臂,感觉自己像个松软破旧的枕头,所有的内脏都碎成了草屑,上面只剩了一颗狂跳的赤裸的心,像只剥了皮的兔子,惊恐疼痛地乱撞,耳膜被“鼓槌”敲着,咚咚的“鼓声”告诫着她:阿丹和与阿丹相关的一切,都是危险的!

可是,她舍不得关于阿丹的一切。

若楠还是想到了办法,把自己和阿丹隔开了:她是普通人,阿丹是“讲故事的人”。阿丹为故事献祭了人生,而若楠的人生,不需要故事。

这几年,隔着这道“玻璃防护屏”,若楠可以安全地想着阿丹。今天,站在阿丹曾经立足过的月洞门前,若楠似乎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黑漆木门上的铜环晃动了一下,若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吱嘎一声,门开了条缝,一个短发青衣的女子探出头来,看见若楠一愣,叫了声:“石老师。”

若楠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丁菡,笑着解释:“你叶老师念咒把我拘来了。”

丁菡侧身出来,穿了身豆青色套裙的她,站在门前,黑色木门底子上就抠出了一个小巧的丰肩细腰的汝窑梅瓶。她的短发上偏压着与衣同色的压发,密匝匝碧莹莹的青玉珠子编出的璎珞从光洁的额头拢到耳后,黑鬒鬒的发上宛若落了一掌荷露。若楠祝贺《花问》上线,又赞她衣服发饰真美。

丁菡不好意思地笑着拢了一下耳前的碎发,说:“剧社的妆发老师给我弄的,嫌我的发型太寡淡,当观众也有损他们戏里的盛世风华。”她略带解释意味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您还算我们主创团队的一员呢,当初帮了我们大忙,本想正式首演再请您来指导,今天是为了首发式,只选了‘草桥惊梦’一段。”

丁菡说着话,推开了半扇门,往门里让了一步,笑着对若楠说:“您进来吧。”

若楠进了月洞门,道边的绯扇月季疏于修剪,多刺的枝干带着硕大的玫红花朵伸到了人脸前,丁菡细心地替若楠挡开花枝,指着窄窄的楼梯说:“我要去接一位客人,先不陪您上去了,从这儿上二楼,叶老师在上面接受采访呢。”

若楠不觉朝着花木掩映的小路望了一眼,蓊郁的女贞树枝与茁壮的月季花叶上下遮蔽的暗影里,站着个长发女子,秀颀的身形颇似阿丹。若楠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叹自己,一直在想阿丹,想得都杯弓蛇影自惊自扰起来了。

若楠低头踩着窄窄的楼梯向上了。

楼梯的尽头是宽大的露台,原是剧院二楼咖啡厅的吸烟区。剧场演出停了多久,咖啡厅自然也关了多久。捎色蒙尘的遮阳伞收束起来,都挤在角落里,那里还有几株被抛弃的大型盆栽,在风里瑟瑟抖着褴褛的枝叶。

咖啡厅朝向露台的一面,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室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大厅里人不多,众星捧月般围着叶大可,她还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原本中分的黑直长发在脑后绾了起来,一身钴蓝袍子,坐在柠檬黄的长沙发上,对着记者和摄像机侃侃而谈。

若楠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走向露台朝向园子的栏杆。

铁艺防腐木桌椅一路摆到了栏杆近前,都积了泥垢,桌面上带“草桥”图标的烟灰缸里存着昨夜的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怎么会无痕?这世上的一水一露一沙一尘终要落了因果,人更挣不脱了,能不昧因果,就足以跳脱野狐身了!

若楠有此联想,是因为昨晚电话里,女儿聊到了“野狐禅”的故事。

若楠当时正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女儿打来电话,若楠亲了一下儿子的脑门,接起电话,儿子委屈得瘪瘪小嘴,也就乖乖地睡了。

若楠留了夜灯,关上卧室的门,走到客厅,窝进了窗下的懒人沙发,看着玻璃上的雨痕,告诉女儿这里下雨了。

女儿的声音很平静,问了句:“爸没在家?”

若楠说:“刚打了电话,住人家厂里了,现在他得盯发货,怕再有闪失。”

女儿从未连着两天打电话。前一天女儿的声音很雀跃,告诉她晚上斯黛拉·李邀请她去吃晚饭。最初为了便于若楠理解,女儿曾用“英国叶大可”来描述自己的学术偶像。这两年若楠没少听女儿提起这位斯黛拉,知道她研究社会学,却是个“奥斯丁迷”,所以看见女儿发来的照片,做了维多利亚风的复古卷发,穿着带裙撑的露肩白色小礼服,知道她是在投宴会主人所好,并没有惊讶。

女儿从小到大,很少穿此类衣服,最初是若楠着意“去公主化”教育的缘故,后来就是女儿自己的选择了。照片里的女儿,已然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了,作为母亲本能的不安,蠢蠢欲动,但若楠立刻给摁住了。

若楠早就下定决心,绝不用自己的判断去干扰女儿的人生。她能做的,不过是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本“错题集”,彻底打开给女儿看。这本“错题集”原本是要在女儿上大学之后,再打开的,迫于无奈,提前了半年。

若楠决定生二胎那年,女儿在讀高二。她还是和女儿谈了,刚提了一句,女儿反应激烈。丈夫责怪若楠多事,自作聪明地撒谎说不要了。若楠远比丈夫了解女儿,但她实在无力当即彻底解决这件事。丈夫关于她病了的说法,也并非完全算是谎言,五个月的时候她有流产征兆,稳定了之后,出现了妊娠高血压,所以那几个月,若楠都待在医院里。生完孩子,若楠回家,女儿就“出走”了。丈夫被老师叫去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女儿竟然交了白卷,放寒假还待在宿舍里不肯回家。丈夫发脾气,说好话,都没用,奶奶姑姑最后一起上,总算是把女儿哄了回来,女儿还是不跟若楠说话,若楠也就不跟女儿说话。若楠知道女儿伤心愤怒的根源是遭遇了抛弃和背叛,而且还来自她最为信任依赖的母亲。

最为拥挤嘈杂的一个春节,公婆来了,初二那天,十几口人拥了过来,女儿的房间里也被迫安置了表哥表姐。若楠把戴着耳机缩在自己床上的女儿生拉硬拽到了卫生间,关上门,把自己装好的羽绒服袋子塞给女儿,低声说:“你穿好衣服先出去,有人问就说扔垃圾,然后在楼道里等我。”

没人在意,若楠踱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女儿细心地没有锁门,她闪身出来,进电梯后才穿上羽绒服,虽然女儿还是没有说话,但这次“遁逃”证明母女之间的默契还在。若楠拽着女儿去了购物中心的糖水店。女儿耷拉着头说不吃甜品,若楠说我吃。她给自己点了份双皮奶,一边吃一边说:“咱俩还是一伙儿的。妈妈给你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这个弟弟,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奶奶、爸爸,包括妈妈我,都和你的人生没关系。你是你自己的!你有那么多想法、愿望,去实现啊!怎么?你打算就这么跟屋里那堆人挤着过一辈子吗?”若楠把勺子一丢,看着满脸是泪的女儿,“为什么一个愚蠢的老女人因为要维持婚姻生了一个男婴,就能让你放弃人生?啊?!妈妈告诉过你,什么能给一个人真正的自由?”

女儿抹去了眼泪,说:“思想。”

“那什么能让一个人彻底失去自由?”若楠继续问。

女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也是思想。”

若楠没有再说别的,抬头看了看从商场楼上悬挂而下的巨幅店铺广告,说:“想不想吃火锅?妈妈馋了。”

女儿扑哧笑了。若楠扶着桌边站起来,持续感染造成的疼痛让她行动不便,女儿过来扶住了她,低低地叫了声“妈妈”,靠在她的胳膊上,又落了泪。

若楠喘了口气说:“你越强大,就越自由;越勇敢,就越快乐!就算不能,也能避免很多无谓的痛苦。你陪妈妈先去买点儿抗生素,我他妈的忍够了。”

女儿顺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大四那年,申请到了剑桥的MPhil,同时,她也得到了母校的保研机会。丈夫的小公司因着海外订单连年减少,零落得只剩下他这个老板和一个财务了。女儿提到剑桥,他倒是精神一振,但听了女儿的专业和计划,只剩下叹气了。MPhil是哲学硕士,与普通的硕士不同,第一年如果通过六项考核,成绩优异,且论文合格,可以直接申请博士学位,所以有“副博士”的旧称呼。人文社科的奖学金极少,不必存侥幸的幻想,四年下来学费、生活费再节省也要一百多万。丈夫嘀咕:“你不是学的计算机吗?这咋又改哲学了?”随即笑了,“我不懂啊,你妈妈说了算,反正你要去剑桥,咱家就得卖房子啦。”

若楠笑着说:“有肉不吃豆腐,干吗不去?!”

女儿知道家里的情形,反倒没有若楠果决。母女相对时,若楠说:“妈妈这点儿话语权也来之不易,咱别弄那些糊涂的小心思,悲悲切切的没必要。钱是工具和手段,你想去,能去,就去!妈妈说过,咱俩是一伙儿的!”

这是若楠人生中做过的最痛快的事。叶大可为这件事破天荒夸赞了她有见识。女儿第二年顺利申到了博士资格。叶大可拿着女儿的硕士论文,帮她在国内赢得了一笔政府补助,学费基本解决了。年初若楠依旧照数儿给女儿生活费。五月份的时候,女儿告诉她,叶老师给了她一份工作。若楠知道学校成立了“叶大可文化研究中心”,没想到女儿会被叶大可聘为了研究中心在剑桥的联络人,薪酬很不错,女儿就此向她宣告经济独立了。直到今年九月份,女儿才和同学去了一趟伦敦。这是去英国三年来,她第一次离开那个镇子。女儿给她发消息说:“妈妈,思想和金钱之于自由,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

若楠看着这话,心情有些复杂。不过很快女儿又发了一条:“沃尔夫式的文学语言,抒发一下感情。知道!给你自由的东西,也会给你最深的奴役。放心。”

若楠从不给女儿制造幻觉。女儿开玩笑说,自小被老妈扳着稚嫩的脖颈“直面惨淡的人生”,上大学后,更是给她恶补了厚厚一大本“不幸女子图鉴”。说得若楠又是笑又有些羞愧,杂着心酸。她能提供给女儿的只有教训,不附带正确答案的一系列“错题”。

这样长大的女儿,在若楠眼里却是自信乐观的,遇上事情很有主意。新冠疫情刚起的时候,若楠揪心女儿,各种消息满天飞,加上婆婆和丈夫的埋怨,若楠一度动摇,但被坚持留校学习的女儿说服了。

自此若楠更加放手,克制着各种担心,不会东问西问。丈夫嘲讽她“心大得不像亲妈”,若楠不反驳。她只是很明智地知道:丈夫和自己,并不比女儿更有判断力。女儿人生的题,女儿自己做,答案自己給,对错也不是父母能判断、该判断的。这是若楠心里的原则。毕竟他们对那个遥远世界,一无所知。

再遥远,也在“人类”这座黑森林里,好在女儿从小就学会了随身携带匕首。若楠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所谓的“一无所知”,更像是一种胆怯的祈愿: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差不多固定的频次,差不多日常的内容,若楠和远方的女儿不知不觉形成了某种默契。于是雨夜多出来的这个电话,让若楠摁下去的不安,又抬起了头,但她依然没有贸然提问。女儿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查资料眼睛累了,就从图书馆出来在外面走走,和妈妈聊会儿。她甚至还轻笑了一下,说:“想起妈妈给我说的话:人越少自欺,就会越多自由。这话很厉害,足以解脱五百年的野狐身。”

抬起头的不安生出了牙齿,咬了若楠一下,但她忍下了,“被你夸得不明所以——”若楠能想起那故事的大概,关键的机锋却记不得了,就问女儿。

女儿说:“有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吗?僧人答‘不落因果’,就被罚做了五百年的野狐狸。后来遇到了百丈怀海禅师,野狐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答案‘不昧因果’,于是解脱了狐狸身,再入轮回。妈妈拿着蔡志忠漫画讲给我的,我还记得漫画里狐狸变身的时候,周围画了团爆炸的云,我说像放了个大屁!”

若楠也笑了,却不知如何回应。女儿从她的迟疑中感觉到了什么,说就是走着瞎想,想起了很多事情,妈妈以前讲给她的时候,她以为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懂,现在想想,彻底的“不自欺”,就是不昧因果。她顿了一下,说:“譬如,全世界都说妈妈是叶老师的好朋友,叶老师也对我这么说,但是我从小就知道,丹阿姨可以是丹阿姨,叶老师只能是叶老师,不可以是叶阿姨。”

女儿又说了些旧事,叹气说:“看来我是想妈了,想得参起了野狐禅。”若楠心里一酸,三年没见了,嘴上却笑着说:“能不能找个优美点儿的意象跟妈妈抒情啊?”

雨夜谈禅,结尾又回到了下雨。女儿说她那里也正下着雨,撑着伞在雨里走,植物的气味很好闻。挂了电话,若楠的心却被一丝残存的不安微微地吊着,睡得很轻,刚要迷糊着做起梦来,就被耳边的雨声给敲醒了。

若楠站在露臺上,望着西边天际大片蓝紫橙红的色彩,想起塞在洗衣机里的脏衣服还没有洗。上午叶大可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在收拾家,因为没睡好,人有点儿恍惚。看见是叶大可的电话,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想起女儿的“闲聊”,生怕横生波澜。好在不是。也难怪若楠这么猜,今年她们也只联系过一次,知道她给了女儿工作,若楠打电话去道谢。叶大可笑答:“三十年的朋友了,应该的。再说孩子很能干,我想找这么合适的人还不容易呢!”

算起来,她们认识三十二年了。若楠和叶大可相识于微时,叶大可毕业分配出了问题,被发配到一家地方师院教书,若楠在系里打杂。彼时叶大可刚经了挫折,心境有些落寞,行事愈发孤傲,周遭如若楠这般年纪相仿、听她说话恨不得记笔记的人只此一个,她俩自然而然地亲密了起来。

叶大可出国后,若楠决定考研,准备了三年,一直没有报名。若楠当初费了很大劲儿,才给女儿解释清楚了“单位”这个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差不多都能塞进去,这个概念远不是今天“工作”两字可以对应的。按照当时的规定,报名需要单位盖章,而单位不同意她考研,那么她要报名,先要辞职。

若楠至今还保存着七个带红蓝条纹边框的白色航空信封,内装那三年叶大可写给她的信。虽然若楠写四五封信,叶大可才有时间回一封,但这七封信依然是她改变命运的天外神力。

“你姥姥听见我说又要去上学,把擀面杖一扔:‘你咋不上天呢?也不想想,都二十四啦,再不找主儿,好白菜就烂在地里啦!’”若楠笑着说,随即叹了口气,“你没见过姥姥。其实,妈妈很像姥姥,她也不过是扳着妈妈的脖子,让我直面惨淡的人生。”若楠给女儿讲的时候,口吻轻松,女儿也笑了,但若楠心里却仍觉得刺痛和愧疚,母亲在她辞职报名后,突然因为脑溢血去世了。那年若楠虽然进了考场,但成绩可想而知。

第二年父亲再婚了,继母带来了两个妹妹。若楠这个没有工作的老姑娘,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叶大可已经回国,若楠就买了张火车票去了北京,出现在了叶大可任教的学校门外。报班、租房、考试,虽然都是若楠自己处理的,叶大可在具体事务上极端“低能”,但她还是若楠心里的依靠。

若楠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叶大可已经是颇具影响力的青年学者了,业内业外都是话题人物,一部文采飞扬、尖锐深刻的学术专著《类人——以“女”为名的物种》卖了几十万册。在叶大可的鼎力相助下,若楠才得以进了她所在学校下辖的出版社,留在了北京。跑印厂的时候,若楠认识了丈夫,他是去印厂盯公司的产品说明书,家是怀柔山里的,也算北京土著。若楠当年结婚怀孕。叶大可对她的选择很是“不解”:“你费劲巴拉地读书上学干吗呢?换个时空结婚生子,这里那里,有本质区别吗?”

“本质”不“本质”,若楠没法判断,但区别,她觉得还是有的,至少那些所谓的娘家人,对她的态度亲热了很多。若楠并没有对这见机而生的亲情做出不恰当的可能伤害自己的回应,就像她从来不对丈夫一家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婚姻和出版社对于她的意义一样,都是有规则有要求需要做好的工作,但她同时还有另一份“工作”,叶大可。

若楠当时只是个小编辑,却有个官称叫作“叶办主任”。更确切地说,她是叶大可的全能助理。她在家休产假的时候,手机也始终在枕边,一边喂奶一边接叶大可的电话:“卫生棉条在白色储物柜最上面的抽屉里;不行,十四号你已经答应了老朱,撞车了;在阿根廷庄园过周末,十五号回来太赶;十三号下午没安排,约会又不是结婚,这也要看日子?要不你别回来了,把老朱打发走不就行了?我给你打电话,说有事儿——好笑才笑的,哪天怀上孩子你都不知道爹是谁!屋里没人,放心!——名单我有;这么多人,费用是固定的,还要好吃,四川饭店不错了!离你们开会的酒店又近……”

虽然被好几股力量抓着,若楠的感觉不是被撕扯,而是被支撑。她知道这些力量互相作用能让自己站立得更稳:婆家可以制衡娘家,娘家也能威慑婆家;叶大可是理由,出版社和家里人不得不给了她略微多些的自由;而家庭也是理由,让叶大可不得不克制对她时间的占用。

若楠给上大学的女儿深入分析过自己的“人生力学”,这可怜的平衡在她勉力而为下维持到了女儿初中阶段。

学院出版社的营销渠道很传统,虽然她是叶大可著名的“朋友”,也没有理由让叶大可放弃与头部出版商的合作,把版权继续留下。而且,“叶办主任”也有了继任者丁菡。经济形势好的那几年,丈夫挣到了点儿钱,恶俗剧情如约而至。蛛丝马迹,若楠也没心思当侦探,装看不见,收到了“逼宫”的短信,她就必须正视满是蛛网的婚姻了,为了女儿也不能让家变成盘丝洞,她不得不“打扫”起来。顺理成章地争吵打闹,各怀忌惮地适可而止,但平衡变得非常脆弱。若楠冷静地观察了两年,知道若不引入外力,人生的分崩离析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全面放开二胎之后,丈夫对她说:“咱也生个儿子吧?”

若楠看着他,丈夫有些心虚地笑起来,“我就是一说,你不想就不生。”

若楠认真想了两天,第三天对丈夫说:“试试吧。”

做试管生一个儿子,是若楠综合考量作出的重大决定,是她为人生的又一次勉力而为。她做好了成败两手准备。成了,不用说;败的话,她多半要拿着妥善保存的证据打离婚官司了。

后来叶大可调侃她:母凭子贵,这下中宫皇后的位置坚不可摧了。

若楠听了也就笑笑。四十几年活下来,若楠自认别的优点没有,只有一点,她不自欺,也不自怜,付出得到,算清楚账就行。生下儿子后,继母带小女儿来北京看望她,妹妹羡慕地说大姐真是“人生赢家”。这话听来真舒服,若楠享受这片刻虚妄的幸福,但却并不当真。她认真地告诉女儿,这是悲哀的成功。

“悲哀”在这里是价值判断。感情上,若楠已然是不悲不喜了。人生里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挨过饿的人就算吃饱了也不会抛撒食物,哪怕不合口味,她也珍惜。构成她世界的人有再多的问题,那也是她的世界,容得下就容,容不下就忍,忍不了就逃——逃也逃不远,顶多是逃去阿丹那里,吃顿饭,看场戏,透透气就又回来了。

阿丹不在了,若楠也就无处可逃了。

当然,草桥剧场还在,若楠眺望著园中的池柳楼台,这几年实在是没有片刻喘息的工夫,容她从日常中遁逃到此处看戏做梦。哪怕今天,她来,也不纯为了看戏做梦,或者想念阿丹。

今天电话里叶大可虽然没说有事,但语气郑重,态度坚持,若楠迟疑说丈夫不在、孩子没人管的时候,叶大可说派个学生来给她看孩子。若楠笑了,说还是别难为别人家的孩子了,我麻烦一下大姑子吧。若楠了解叶大可,这次她需要自己出现的原因,只怕会有些难宣于口的微妙。

西天的云霞慢慢褪尽了颜色,空中依旧布满光线,暮霭从地上开始上升,灰蒙蒙的,折损着天光,若楠疑心是眼睛累了产生错觉,扭身看,咖啡厅里的灯光却越发明亮了。玻璃门忽然开了,出来的竟是丁菡,朝她走过来。

若楠迎着走了过去,笑着说:“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丁菡也笑了,“在剧场门口接到客人,就从前厅上来了。”

若楠敏锐地发现了她的话前后矛盾。从咖啡厅所在的二楼大厅走楼梯下去,就是剧场的前厅,刚才为什么要从月洞门出去?先在园子里绕一圈吗?不过若楠随即暗笑自己无聊,要你管?人家就想在园子里走走!

玻璃窗里的观众在鼓掌了,叶大可起身,笑着和记者握手。丁菡原本陪在若楠身侧,赶了一步,推开了门。若楠说了声谢谢,紧走两步,进到了屋内。

若楠悄悄扫了眼室内的人,都是生面孔,除了那个背对着她们、穿新中式黑色立领装的男人。他正把手举到叶大可面前鼓掌,看这背影、动作,只能是叶门大师兄霍伟。人类文明通约的用以赞美的肢体语言只能如此,他没办法,只好加大上肢开合的幅度,以及延长双手拍击的时长。

叶大可显然是看见了若楠,推开霍伟的胳膊,朝她俩笑着招手。

霍伟是叶大可带的第一个博士生,他是在职读的学位,算起来也只比叶大可小三四岁而已。他报考的时候已经是研究生院学生处的副处长,这些年加官晋爵,在部里当了几年司长之后,年初回到学校做了常务副校长。看这鼓掌的架势,他对老师的热爱,这么多年未减分毫。

吾爱吾师,虽是常情,但敢说“天不生我叶,万古如长夜”这话的,也只有霍伟了吧。他口中的叶老师,从来都是独步古今,天下无双。他的话在认真与反讽的边界处,若虚若实,亦真亦假,退一步是谄媚,进一步是狎昵,偏他就能站在那微妙而神奇的缝隙处,堂而皇之地装疯卖傻,言之凿凿地胡说八道。

霍伟对老师,嘴上一份,手上也有一份。年初回校任职,下马拜印,不过数月,“叶大可文化研究中心”就红红火火地起来了。于公,他成了上级主管单位的领导,不再只是叶大可的弟子;于私,自家女儿也间接受惠,腹诽原本就是放在肚子里的,面上的恭敬客气还是要有的。

霍伟转过身,若楠笑着叫了声:“霍校长。”

“若楠老师,来晚了!”霍伟笑着点头致意,“没听到叶老师今天的谈话,很重要,很重要!以后电影史,不,人类叙事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得这么排:荷马,莎士比亚,曹雪芹,托尔斯泰,卢米埃尔兄弟,格里菲斯,爱森斯坦,戈达尔,丁菡!”

若楠笑着,目光流转,丁菡走到一边接起了电话;视线移过来,正好和叶大可四目相对。若楠猜到了今天自己必须出现的原因。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大师兄霍伟与小师妹丁菡有过一段过往,用叶大可的话说:“本来是一段佳话,结果弄得不尴不尬。”

算起来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若楠也就听叶大可提了这么一嘴,具体情形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不过男女那点儿事儿,好了歹了,乏味得很。成了或许是佳话,不成也未必是坏事,若楠私心觉得丁菡很好,霍伟就算是世人眼里的“黄金单身汉”,依然不配丁菡。

从初识到现在,丁菡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舒服的,小小的个子,齐耳短发,皮肤白净,眉眼普通,也不过分打扮,勤谨麻利,总是喜兴的、活泼的,话不多,说出一句来,却能落在局中人的笑点上,也挠在叶大可的痒处上。

丁菡不是那种智识上的聪明,而是有颗“玲珑心”。灵巧通透的心窍,都是打小眉高眼低地看着学着,被世事人情刀砍斧凿出来的。开了窍的孩子,自然讨人喜欢,也难免过得辛苦,日子久了,反而会让人生出一份真实的疼爱。

不过丁菡身上还有严苛威肃、让人生畏的一面,这是若楠后来才发现的。

每逢大型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叶大可都要以私人名义为某些重要人物额外安排一些活动。在外面还好说,家宴是最麻烦的,当然也是规格最高的。若楠那时还没卸任“叶办主任”,带着几个叶门子弟在叶大可家忙着准备,接到女儿学校老师的电话,女儿病了,校医量了体温,说要马上送医院。

若楠放下电话,焦灼地四顾,当时还在读大四的丁菡走过来说:“您快去吧,交给我,有问题我给您打电话。”

若楠在医院守着女儿,并没有接到丁菡的电话。第二天她有些不放心,去出版社拿书稿,同时拐去叶大可家看看。一切安排妥当,那些叶大可要给主宾讲故事的“小道具”也各居其位,同门看丁菡的眼神都不同了。

当年前辈巨擘评价声名鹊起的叶大可:霸悍生风,有几十年一遇的开辟之人的气象。真的开宗立派了,她规训门下弟子,几近“养蛊”,留下的都是强的。叶大可从来都鼓励智识上的恃强凌弱,对于叶门弟子来说,老师在的地方,那就是言语上的“跤场”,常年开练。丁菡固然不弱,但若比牙尖爪利,倒也轮不上。以前在叶大可的呵护下,丁菡从不“下场”。虽说师生如父子或母女,但“如”,就不是。叶大可并不是刻意遮蔽女性气质的女性主义学者,但要说到母性,不遮不掩也没多少。若楠一直觉得,是丁菡持之以恒的孺慕之思,倒逼出了叶大可的舐犊之情,于是严苛挑剔不容细错的她,也有了丁菡这个例外。

若楠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天分才情固然不足,但心性态度上,对老师追摹最甚的,竟是丁菡。本来若楠就很头疼给叶门子弟派活,一句过去,十句回来,若楠急了就一句:跟你们导师说去!很多时候图省事若楠干脆自己干了。

此后若楠就拿丁菡当了主心骨,遇事先找她。丁菡总能把事情拆分成几项任务,环环相扣,做任务的人互相激励还互相制约。后来连分派任务若楠都让丁菡来了,自己在旁边充当“道具”。丁菡提出的要求远高于若楠的预想,面对师姐是否必要的诘问,丁菡也不推诿,口吻淡淡地回答:“这是我对叶大可学术要求的理解,师姐要是有别的理解,咱们商量,师兄觉得呢?”

惯被师姐压制的师兄,自然跟丁菡理解的一样。若楠不觉在心里笑起来。若楠最喜欢甚至有些钦佩丁菡的一点,是她善于管理,却从不弄权。苛于人,更苛于己,每次都把最繁难琐碎的活儿留给自己,把能出风头或者在老师面前展示的机会留给师兄师姐,偶尔有些收益,她一定让给师弟师妹。

丁菡顺利保研,继续跟着叶大可读硕士,也就接任了“叶办主任”。若楠再被叶大可召唤,便是闲局,偶尔交代她一些过于私密不便于学生知道的事。两次之后,除非叶大可说有事,若楠就拿孩子做借口推托了。她更愿意把这时间挪出来与阿丹玩儿,与丁菡见的自然也就少了。

毕业前,丁菡突然跑到出版社办公楼下,打电话给若楠。若楠一见面就祝贺她:听说了,留校保博,拿着工资读书,叶大可替你想得太周全了。

丁菡笑笑,说:“是啊,很感激老师,她对我太好了。”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很诚恳地做起了自我剖析:天分有限,也没有以学术为志业的理想,靠助学贷款读完了硕士,留在高校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一家互联网大厂旗下的游戏公司“卮言STUDIO”给了她OFFER,薪酬很好,而且比起日薄西山的第八艺术电影,更有未来发展空间的第九艺术游戏,才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她本该对老师坦言,老师生气骂她,是她活该,她怕的是老师伤心。没办法,只能拜托石老师接受她的不情之请,替她向老师请罪。

丁菡神情语气倒是如常,只是笑容很浅,人也有些憔悴。若楠很意外,且很困惑,应了声“好”,隐隐觉得不妥,想劝劝,面对丁菡滴水不漏的逻辑,又不知从何劝起。丁菡听她应了,冲她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您谢谢您,抬起脸来,原本暗淡的双眸因为充盈液体而晶亮起来,但她还是冲若楠展颜一笑,告辞走了。若楠忽然很心疼这孩子。想了想,打电话给叶大可,知道她在家午休,若楠抓起包冲去了叶家,说了这事儿。

“学了七年的电影,最后去给做网游的打工,这点儿出息!”叶大可一下被气噎住了,缓了缓,叹了声,给若楠解释了一句丁菡与霍伟交往、分手的前情,“分手了,不做朋友就做路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别说霍伟在学校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就算有,他敢怎么着你?!没见过因为一个破男人,连自己的前途都让出去的!”

气归气,还是舍不得,若楠又领了任务转回头劝丁菡。当然,任务失败。

七年前若楠“任务失败”,不仅没伤了她们的师生情分,反而因着若楠的一来一回,淘澄出两汪深情。此后叶大可的很多活动,还能看到丁菡的身影。叶门中一时找不到如丁菡者,但好在她留下的章程很有用,日常各司其职,偶有例外叶大可还是要他们找丁菡。她们师生直到现在还是一如既往亲亲热热母慈女孝。

若楠带着感慨,回应着叶大可的招呼,走到她旁边坐下,眼睛扫到丁菡。她接完了电话,完美地“错过”了霍伟的那番溢美之词,笑着对众人说:“我们头儿从主会场那边过来了,想感谢诸位老师。”她指着墙上的屏幕,上面正播着主会场的演出,“直播一会儿也会转到剧场这边,主持人想来采访一下各位老师,我现在去带一下工作人员。”

丁菡平和得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若楠收回目光,看叶大可,她正望着丁菡的背影,注意到若楠在看她,亲昵地拍了拍若楠的手,招呼旁边的工作人员,问能不能放刚才的采访给若楠看。工作人员忙不迭拿了电脑过来。

若楠开始看采访录像。霍伟刚才的话虽然夸张,却也算如实传达了叶大可谈话的意旨。若楠不觉感慨:师生亲子,爱人朋友,多多少少都有心照不宣的“共谋”在,糊涂的成了笑话,明白的则成了佳话。

叶大可一生行来,尽是佳话。年轻时情史辉煌,也闹得沸反盈天,如今自然是风中往事了,当事人大多已是江湖成名人物,收束铅华,消弭恩仇,见面斯抬斯敬,言谈语笑。偶有反例,叶大可三十六岁,击败了长她九岁的男友,破格当上了博导。爱侣一夜之间从谈婚论嫁到反目成仇,说来本是笑话,叶大可却生生把它变成了佳话。此君远走南国,一生以批判叶大可为志业。而叶大可反而会拿着武则天读《讨武曌檄》的范儿念他的文章,还说长情痴心,此君为最。对比之下,追摹了这些年,丁菡比自己的老师,心性上还是弱了一层。

屏幕里的叶大可谈着作为二十一世纪文化产品的游戏,提到了丁菡当年如何放弃保博、留校,毅然决然投身游戏业的往事。学生怀抱理想与热爱,老师充满远见与包容,采访者赞叹不已,又一段佳话诞生了。

名师与高徒,原是互为因果的。叶大可素来与自己的弟子,都是佳话连连。叶门大师兄霍伟,不管在外面身份如何,回到师门家宴上,就只是大师兄。

论起深谙圣意,霍伟始终都是叶门中当之无愧的老大,不管唱什么名目的戏文,曲终奏雅,要么是歌功——学问好,要么是颂德——待人好,落不到老师身上都算是跑题。这招万法归宗,师弟师妹们谁都没有大师兄练得炉火纯青,但捧哏搭戏还行。虽然不能跑题,但直奔主题自然无趣,霍伟排演的戏文跌宕頓挫、千变万化。那几个被他当沙包练出来的相熟同辈后辈,早已是钟馗边上的小鬼儿,这边踢腿那边就翻跟头了。

套着招儿打,热闹好看,也没什么风险,自然也就不怎么过瘾。时不时的,霍伟也会寻不知底里的“外人”捉弄。若人家当真,他就继续玩笑;若人家当玩笑,他偏就学术起来,连荤带素地一通捶打。人家往往恼也不是,跟着胡闹也闹不过他,只能忍着尴尬狼狈笑着支应。秀才遇到兵,多半是支应不过的;而霍伟却是流氓会武术,施展得那叫痛快。

围观这种言语上的“虐杀”,若楠常会觉得不适,但霍伟这别致的“幽默”戏文却很对叶大可的胃口,她会笑着享受前半段,但不会让“血腥”场面延宕得太久,选准时机出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霍伟,此时“受害人”和“观众”都会发出大快人心的笑声。说到底,霍伟还是“献祭”了自己,成就了这番欢乐热闹。

采访录像看到一半,被打断了。

两台摄像机和一组工作人员朝他们打着招呼走过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若楠扭头看见角落里有两个高背单人沙发,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长沙发边上,两步就跨了过去,跌坐在背对着镜头的沙发上,没想到上面放着束花,她懊恼慌乱地腾挪身子,把花抱在怀里,抬眼看见对面沙发里藏着个戴圆眼镜的小男生,抱着个平板电脑,略带惊讶地抬头,若楠只能冲他笑笑。

打扮得如同唐三彩乐俑的直播女主持,拿着手卡逐个介绍叶大可教授,霍伟校长,以及旁边几位名号闪亮的专家,接着进行采访。专家们虽然都表示了对网络游戏不熟悉,但自然也明白今天的任务,纷纷夸赞了《花问》的选题、立意,以《西厢记》为主脉络,同时囊括了《霍小玉》《聂隐娘》《李娃传》《柳氏传》等大量的唐传奇,经典传承,创造转化,民族崛起,文化自信,捧得高高的。

若楠心里一笑,《花问》是先射箭,后画的靶子。他们先设定游戏剧情,根据设定需要再寻找合适的唐传奇作为“原著”。若楠被丁菡请去参与讨论,就是为了提高这个环节的效率。与丁菡团队开会,是若楠平生最为愉快的工作经历。

最后接受采访的叶大可,声调温和,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說:“刚才面对我们的主流媒体,虽然今天很难说是主流啦,传统媒体吧,电视台,我就给出了这个判断:二十一世纪最为主流也最为重要的文化产品,就是游戏。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说,在今天的文化格局中,游戏取代了曾经的长篇小说、电影、电视剧的位置,充当了不止一代年轻人度过青春成为社会人的重要文化路径,我们吃小说电影这种‘文化主食’长大成人,他们吃着游戏这种文化主食长大成人。文化主食的构成和品质有多重要,毋庸赘言。对于这款新主食,我只是个观察者,我给你们介绍一位真正的专家。”

叶大可叫了个名字,若楠没听清楚,但对面的小男生站起来,若楠更不能动了,身体滑得更低,小男生迎着镜头走了过去。叶大可跟主持人介绍,这是她今年新招的博士。小男生先纠正了主持人对自己的称呼,强调自己不是博士,只是在读的博士生,的确写过一本专著,研究波兰那家名为“11BIT STUDIO”的游戏公司。他还发表了对比“QUANTIC DREAM”的《底特律·成为人类》与“卮言STUDIO”的《蒿里行》两款游戏的文章,他高度评价了《花问》的游戏框架设定,用的是叙事行为本身,可以说这是一款“元叙事”游戏,充分利用了互动游戏这种媒介本身的特点,完成了一种创造性发展(阿丹只是一种叙事)……

若楠一边听,一边整着被她压瘪了的花束,花中间插着张卡片——这花儿是霍伟送丁菡的。还好,主花是剑兰这种条形花,要是百合玫瑰之类的就惨了。整得差不多了,丁菡带着女主持和直播镜头也离开了,走向大厅另一边。若楠最后调整了一下卡片,小心地把花束放下,揣着满心的疑云,起身走了回去。

那个小男生正嘟嘟囔囔一脸不高兴地跟老师说什么,叶大可一边让若楠坐,一边继续说:“人家杂志三审加外审都过了,你这会儿撤稿?昨天他们主编和我开线上会还夸你这篇文章呢,说选题新颖,材料翔实,他们很缺这样的稿子。”

男生急切地分辩:“那个结论没价值!互动游戏也在用蒙太奇,更像电影了,这有什么意义?影响研究本来就带着虚构性质,挺没劲的!您今天谈叙事媒介演化的角度启发了我,应该去挖掘叙事媒介本身蕴含的意识形态内容,我想换个角度重新写。”他说完,带着真实的懊悔与沮丧,孩子气地瘪了瘪嘴。

叶大可宠溺地看着年轻弟子笑了,“那就再写一篇。文章本来就是思想发展的过程性产物,留下点儿幼稚肤浅的足迹,怕什么?”

小男生跌回单人沙发里,发出“哀鸣”:“会成为我的黑历史啊!”

霍伟哼了一声,笑着说:“小小年纪,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儿!”

“早有戒慎恐惧之心,也好。免得日后追悔莫及。”叶大可淡淡地说。

霍伟有些烦躁地站起身,踱了两步,小男生不说话了,埋头点刷着面前平板电脑的触屏。霍伟有些无聊地凑过去看,“这都什么呀?”小男生头不抬手不停地说:“《花问》,我解锁了莺莺黑化的一条隐藏线——钮祜禄·莺莺!”

“什么乱七八糟!”霍伟“嘁”了声,又踱开了。真是时移世易,大师兄归来,小师弟不捧哏了。变的不只是小师弟,大师兄与老师之间似乎也不同往日了,刚才那几句言语,波澜不兴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若楠心里的疑云翻滚起来:人也来了,花儿也送了,“家长”叶大可跟着呢,怎么?就着《西厢》的场,要个走形式的“红娘”?那头顶这片诡异的“低气压”又是怎么回事?

一声洪亮的男声破空而来,“老师们辛苦啦!感谢!感谢!”

随着声音,一个高大的秃顶胖子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抱拳拱手而来。若楠见过,知道是“卮言”的CEO。他到跟前,对着每位专家都深深一揖,大家都笑了。他又对着叶大可作了一揖,说:“叶老师,伟大的叶老师!当年我刚创业,没敢指望丁菡真能来,毕竟从庙堂到江湖,那份落差,不是钱能填平的。谢谢您啊!”

叶大可笑着说:“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中二热血,饮冰难凉!”CEO摆了个很“中二”挥臂握拳的姿势,随即大笑,看见站在叶大可身后的若楠,忙招呼,“亲爱的石老师,我们的古典文学专家!”

若楠脸腾地热了,好在没人介意,下一秒CEO已经和霍伟热情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后背。CEO拉着霍伟,比对着给大家展示,“大师兄,七四年;我,八三年,说我是他大哥,一点儿都不违和!”

有了旁边庞大的“人形背景板”衬托,体形适中、衣着精致的霍伟,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起来。也许是三四年没见了,若楠一眼看去,还是觉得霍伟老了,眉眼肌肤表情纹,都得到了良好的管理,但肌肉线条有一种拉都拉不住的颓势,疲惫不堪哆哆嗦嗦地撑在垮塌的边缘。

一片笑声和赞叹中,大家都落座了。工作人员给CEO搬来了一把餐椅——沙发太低,他坐不下去。CEO与霍伟如此熟稔,是有前情的。坐下后抚今追昔,自然而然地就说了起来。

这位程序员出身的CEO说起自己的游戏项目,有着孩子般的热切,他也有“说书人”的本事,滔滔不绝,抑扬顿挫,手势动作击节相应:“最早上线的《逍遥游》,我亲自带队做的,设定是先秦各派方士,借修仙求道,探究生死之惑;稍后启动的《蒿里行》,我也参与了脚本底稿,设定是魏晋战乱中的散兵游勇与流离百姓,战争缝隙间求生,要照见人性之渊。钱少人也不够,先集中火力把《逍遥游》上线了,推广费用约等于零,好在圈子里兄弟帮衬,也有识货的大神助力,口碑发酵,火了!‘卮言’也算一战成名。这下‘爸爸’高兴了,给钱!第二年《蒿里行》内测时,游戏区UP主里已经有一群‘言粉’了,我也是膨胀啦,好风须借力嘛,就搞了场声势浩大的发布会。除了北京主会场外,选了官渡、荥阳、洛阳、襄阳四个古战场做实景分会场,一线明星代言,一时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个数据涨得,我睡着了都能乐醒,没乐两天,啪,把我举报了:血腥暴力,阴暗残酷。《逍遥游》也跟着倒霉,低级暗示,软色情!”

若楠听过这段“书”,霍伟算是半个当事人,都知道底里,于是都听得心不在焉。若楠留意著霍伟,霍伟直勾勾盯着远处笑盈盈的丁菡。丁菡的笑,显然是给被采访的新媒体嘉宾的,也是给直播镜头的。若楠心里又不解又可笑:至于这么眼巴巴的吗?还是想卖弄自己“一双瞳人剪秋水”?

此时“书”说到了悲情处:“官宣停服,我一个人录道歉视频,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这梗就是给我准备的。本来是想九十度鞠躬,高估了自己的运动能力,往前一栽就跪地上了,那就跪着哭。我是真悲愤,在社交媒体上写了难听话,欠考虑了。我们的法务和CCO抱着申诉材料去讲理,直接给怼回来了。”

霍伟收回目光,笑着说:“你们不仅不承认错误,及时改正,还引发舆情搞对抗,人家作为管理部门,只能更坚持更强硬。”

“还是年轻!当时的确是我们操作失误。首先‘出圈’这事儿,有利有弊。咱实话实说,有些玩家是真没见过世面,一听魏晋三国,想当然就是曹操周瑜诸葛亮,吕布貂蝉大小乔。我们也是俩钱儿烧的,请了团队做推广,游戏里作为大背景的那点儿光鲜亮丽的画面全拿出来做广告了。《蒿里行》是暗黑风,画质逼真,再现的是‘铠甲生虮虱’‘白骨露于野’‘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加上我们的剧情设定,从头到尾没他们一个熟人,感觉被虚假广告骗了,花钱买了份惊吓恶心,故事还不知所云,一气之下就举报了,这可能有。至于舆情,真不怪我们,我那一哭一跪,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言粉’的感情那么深。也可以理解,见惯了‘丧尸围城’‘生化危机’,天天末日生存的资深玩家,看见《蒿里行》,那份激动、骄傲,跟看见了《流浪地球》《大圣归来》的科幻、动漫粉丝的心情差不多。这一停服,伤不起!这帮人绝对数量未必多,却是能在网上嚷嚷得声儿最大的一帮人:这样充满深刻哲思和文化底蕴的民族游戏,到底是被什么人举报的?定是有奸人来毁我中华长城!”

有位专家略带惊讶地插了句:“打游戏的小朋友,这么上纲上线啊?”

霍伟在旁边笑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有深挖举报IP来源的,列出背刺‘卮言’的嫌疑人名单,根据工商登记资料查他们背后的‘黑手’,论证‘卮言’出品的纯国创游戏动了资本的蛋糕,说‘卮言’是被屈含冤的中国之子,那叫一个条分缕析,慷慨悲壮。”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专家们互相对视,都没说话,叶大可面色凝重地望着大厅对面那群造型各异的新媒体嘉宾。

CEO呵呵笑着用手捋着稀疏的头发,说:“在网上骂有什么用?我和CCO抱着几万字的申诉材料跑得披头散发,说得唇焦舌干,那帮老爷啊!”

霍伟说:“他们也头大,市场司的老赵跟我开玩笑,‘卮言’已然成了岳飞,他也不能因为怕被骂成秦桧,就无原则让步吧?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劝他:举报,是民意还是恶意竞争;喊冤,是操控舆论还是民意,弄不清,都不管。咱就事论事,‘卮言’的出发点值得肯定吧?传统文化创新,缺乏经验有差池也难免,不能一棍子打死。再说,你们自己审,责任自己担,不如搞个听证会、审核会啥的,毕竟牵涉到经典改编嘛,找几位专家,把把关。”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脚踩七彩祥云出现了!”CEO呵呵笑起来,“我们总算逃出生天,修改后上线。画面是一帧一帧地审啊,女修士跨骑在大鱼上都算是色情暗示,必须改成侧骑,腿得这样!”他说着并起腿侧向一边,体形太大,椅子跟着一歪,两边的工作人员身手敏捷,一左一右一撑一拽,救他和椅子于将倾,大家这才跟着他笑起来。

霍伟的笑声似乎太过响亮了,叶大可笑得靠在了若楠身上。

在她木质调香水的熟悉味道里,若楠感觉头顶那团无形的“低气压”似乎更低了,看不见的天际,雨云积聚,起了风。

条形餐桌上摆放了精美丰盛的茶点,咖啡机的磨豆声不断响起,有位专家起身说去弄杯喝的,CEO就请大家都移步去餐区。叶大可摆手说不用,和若楠好久没见,聊两句。柠檬黄的长沙发旁,只剩了她俩,叶大可却沉默起来。

丁菡还是周到的,带着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和茶,配着两碟小点心、一份水果塔,笑着说:“直播要去剧社那边,我得跟过去。今天为嘉宾准备的只有自助简餐,沙拉、三明治、牛排和西班牙烩饭,不知道味道如何,或者我给老师叫北平楼的外卖?也很快的。”

叶大可摆摆手,“随便吃一口就看演出了,忙去吧。”

丁菡点头说:“那五点半开餐的时候,我过来陪老师吃饭。”

热咖啡弥散的香气缭绕进了若楠的鼻腔,似曾相识,而她平时不喝咖啡。若楠拿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示意叶大可。叶大可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笑着看那两碟小点心:一碟奶黄色的黄油曲奇,一碟瘦长贝壳样的小玛德琳蛋糕。端起杯子,咖啡的香气更馥郁,回忆也变得清晰,若楠耳边响起了阿丹的声音:“日晒耶加雪啡里的果香,总让我想起童年的冬天,南方的冬天也很冷,湿冷,我把冰凉的橘子,拿到铁皮炉上烤……”

叶大可叹了口气,说:“我很难相信,这纯属巧合。”

若楠注意力不在当下,最初并未意识到叶大可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她正捏着块黄油曲奇出神。阿丹送过若楠女儿一大盒英国的Walker’s黄油曲奇,还说丹阿姨会魔法,能把自己藏在曲奇里,等她吃到那一块,丹阿姨就跳出来。读初中的女儿和若楠交换了个眼神,但还是很配合地说:“那我吃每一块都会很小心,先咬一小口。”阿丹搂着女儿大笑。到英国后女儿又碰到了这种曲奇,拍了张照片,附了一句:“妈妈,丹阿姨的故事是真的,她跳出来了。”

若楠把曲奇放进嘴巴,一口一口咬着,太浓的甜香让她忍不住喝了一大口咖啡,透彻的苦占领了口腔,咽下去,嘴里的味道却变得复杂美妙起来,像阿丹和她这么多年的交往,像看完《枕头人》的那个夜晚,她们告别时的拥抱。若楠的眼睛热起来,她忙低下头,把最后一点儿饼干塞进了嘴巴。

叶大可抽了张纸巾递过来,若楠才发现一片金黄的饼干屑撒落在外套的前襟和袖口,黑色羊绒,很显眼。她接过纸巾,索性站起来脱了长外套,抖了抖,她把外套放在沙发肘上,坐下时和叶大可距离远了些。又是沉默。半天,叶大可才说出一句:“女人这种顽固的受害者心态,真是要命!”

若楠想,持续受害的事实要是不改,心态怎么改?改成“精神胜利法”吗?忽然想起上周刷到的热点新闻,一位新生代的女性主义学者因为就婚育问题发言正在遭受“网暴”。她说:一个成熟、独立、自由的女性,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是否婚育,而不是被“毫无瑕疵的女性主义者”概念绑架,必须选择不婚不育。至于那条婚育的“鄙视链”——单身高于已婚,已婚高于已育,一胎高于二胎三胎,非常荒唐!这是对女性主义最为肤浅悖谬的理解。她拿叶大可和自己举例:论学术成就,叶大可是金碧辉煌的“泰斗”,她也是熠熠生辉的“杰青”;叶大可选择丁克而她生了两胎,但两人都婚姻幸福。

若楠当时嗤笑:肤浅悖谬的,是她的这套“精神胜利法”吧!别人骂得凶残多了,不少叶大可的粉丝骂她脑残不要脸,还敢碰瓷“叶帅”,众筹灭了她!

若楠也就看看、笑笑。被骂的那位“杰青”学者真不是碰瓷,她是叶大可的爱徒之一,跟丁菡同年毕业的博士。若楠抬眼,才发现叶大可正看着自己,就把嘴角的偷笑展开成了微笑。

叶大可说:“亲爱的,这么多年,我身边这些女朋友们,从精神世界到现实生活,最强大、最独立的,是你。”

若楠惊得连连摆手,笑着否认:“怎么可能是我?”

叶大可说:“敢于绝望,善于斗争,勇于牺牲!肩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到光明宽阔处去。”

这话还是从女儿身上来的,若楠笑道:“你就乱说吧!”

叶大可也笑了,她给自己倒了杯红茶,掰了一小块蛋糕,蘸了蘸茶水,说:“丁菡这孩子啊!这是打算堵住我的嘴啊。”叶大可把蛋糕放进了嘴里。

若楠此时才意识到,叶大可方才起了三次话头儿,等着她提问好说下去,她的心思都在那儿跑野马呢。若楠勒住了“缰绳”,回到眼前的曲奇和蛋糕,最自然的联想就是阿丹,若楠第一次见到声名显赫的小玛德琳蛋糕的真容,是阿丹带了些到叶大可的聚会上——阿丹?若楠愣愣地看着叶大可。

葉大可咽下了蛋糕,喝了口茶,说:“还记得阿丹上演的那出‘小红帽与大灰狼’吗?”

怎么会忘?那是若楠与阿丹真正接近的开始。虽然以前时不时在叶大可的聚会上能碰到阿丹,但也就是寒暄客套,一两句话而已。阿丹笑起来张扬奔放,但很容易被冒犯、生气,甚至不止一次当场哭起来,不过又好哄,两句好话就能破涕为笑。阿丹比若楠还大几岁,但那份“孩子气”让若楠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上小学的女儿,情绪管理能力都比阿丹强。叶大可背后对阿丹的称呼是“疯女人”,也不是没有理由。

碰到闲局时,叶大可总让若楠叫上那个“疯女人”,好玩儿。

阿丹谈话,才情纵横,机敏犀利,高兴起来的确会妙语连珠,但这并不是叶大可所谓“好玩儿”之所在。虽然在若楠的眼里,阿丹细眉细眼塌鼻梁厚嘴唇,实在不好看,但做派举止偏能满满“倾国倾城”的信念感,周围人也真能毫无障碍地奉承她为“绝代佳人”。叶大可最爱看的,是座中某位男士为阿丹“着迷”、疯狂追求的戏文。熟悉剧情的固定搭配,男主自然知道自己的戏剧任务就是“追求”,无限赞美,不停示爱,阿丹那天高冷,他就表示失落痛苦;阿丹那天兴奋,大胆挑逗,他就害羞尴尬,不断退却。偶有不开眼的新人,叶大可想捉弄他,就挑起话头,他不接茬儿,就是冒犯,会被阿丹狠狠收拾;若太过起兴,越过了赞美的边界,戏谑轻薄起来,那会被阿丹和叶大可一起狠狠收拾。基本剧情逻辑就是“我浪我的,你动火归动火,但给老娘忍着!”

阿丹的“爱情戏”比起霍伟的“动作戏”,更让若楠感到不适。但霍伟是主动的、自觉的,若楠更反感他;而阿丹是被“蛊惑”的,但却沉浸其中,真哭真笑真体验,若楠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怜,多想一层,甚至替她感到可怕。阿丹的“爱情戏”远比霍伟的“动作戏”危险。霍伟从来不会去挑衅高位者,哪怕他的同侪,不是非常亲昵的,也都客客气气。阿丹却没什么分别心,对于不能进入剧情的同性或异性,无差别地“不认识”。两三年见过十几次,还叫不上来若楠的名字,每次都是带笑抱歉地说:“亲爱的,对不起,我又忘了。”若楠见过她忘记大佬级别的人物,所以也不是存心蔑视自己这个帮忙的“帮闲”。但有时若楠会想,万一哪天“男主”开始反抗剧本,剧情脱轨,阿丹怎么办?

这一天真的来了。那晚本来就结束得晚,若楠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和丈夫争吵到十二点,被惊醒的女儿哭着敲卧室门让他们别吵,才算结束。若楠安抚女儿睡着,自己洗漱躺下快两点了。四点半不到,叶大可的电话打过来,阿丹出事了,有人进了她家伤了她,具体如何不清楚,叶大可打了110,她的车快到若楠家了。丈夫这时也丢开了刚才的争吵,主动说他跟着更保险点儿。若楠也有些慌,拉着他下楼,发现叶大可趴在方向盘上,忽然想起叶大可晚上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应该还不能开车。于是丈夫开车,她陪着叶大可坐在后面。

若楠他们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在了。阿丹衣衫不整,人也不清醒,磕伤的额头还在渗血,瑟瑟发抖地在呜咽,说不清楚话。叶大可是报警人,跟警察说明情况,若楠过去抱住了阿丹,她哭得那么委屈、无助,竟让若楠想到了刚才被惊吓的女儿。情况很快就弄清楚了,已经跑了的那个男人,一个电话就又乖乖地出现在警察面前了。

面对可能的牢狱之灾,男人疯狂求生,又哭又跪,百般辩解,所有当晚赴宴者都被他举为证人。阿丹额头的伤口和身上的瘀痕,是她醒来发疯找手机打给叶大可时,自己磕的撞的,他没有使用暴力。若楠第二天跟出版社请假,在医院里守着阿丹。阿丹诚实地说,她最后的记忆是那男人腻歪着送她回家,然后就空白了。她惊讶的关键点,竟然是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如此依赖叶大可。

情况不复杂,但事情却不简单。这场无妄之灾同时诞生了两个“受害人”:精神崩溃的阿丹和生活崩盘的那个男人。于他们,是灾难;于他人,是一则匪夷所思的笑话;而于叶大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这个麻烦三天后也就解决了,被刑拘的那个男人出来了,阿丹住进了北医六院,这件事也就结束了。过后叶大可拿手支着太阳穴对若楠说:“让人头疼!这姑奶奶,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还会上演‘小红帽与大灰狼’的剧情呢?”

叶大可叹息着告诉若楠,丁菡也演过一版“小红帽”,那里面的“大灰狼”就是霍伟。两人是交往了几个月之后出的事,只是没有闹得人尽皆知。学校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出警了,最后处理结果是情侣矛盾升级,对双方进行批评教育。

这是七年前的事了,丁菡毕业前。若楠忽然想起来,那时她在丁菡与叶大可之间来回“淘澄”,话缝儿间丁菡问过阿丹的“那件事”。丁菡从来不会闲嚼老婆舌,若楠觉得奇怪,留了这么个印象。丁菡问的是具体情形,追问那晚现场的细节。若楠那时对阿丹的感情与三年前完全不同了,不舍得在背后说她的飞短流长,回答得很简单,态度也有些抗拒。

若楠过于警惕是有原因的,只要有人跟她谈论此事,话里话外,罪在阿丹。如果不是那晚她感受过阿丹的颤抖,照她此前对阿丹的看法,多半也会这么想。

若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改变是何时发生的。事后丈夫曾义正词严地命令若楠,以后与叶大可那帮“垃圾烂人”,少来往。叶大可那边的事,若楠已经和丁菡完成了过渡交接,但她还是直接怼了回去:“行!现在我就给叶大可打电话,让她这个垃圾别管你那高贵的外甥!”丈夫扑过来夺了电话,骂她“二百五”。丈夫对叶大可的恭敬客气后面有真实的畏惧,当面说话都会下意识结巴,背后提到叶大可却是“老巫婆”,对阿丹的代称是“婊子”,他同情那个倒霉男人,中了“婊子”的套儿,妻离子散,差点儿蹲大狱,太亏了!

若楠也吵累了,由着他说。虽然最初是叶大可嘱咐若楠多陪陪阿丹,她精神不稳定,身边也没人,别再出事儿。但后来就是若楠自己想着了,接阿丹出院,又陪着她复诊拿药。她也不知道原因,就是很心疼很惦记阿丹。阿丹明显好多了,她给若楠的女儿买了礼物,跑到她家附近,打电话叫若楠出来,交给她,然后慌乱地跑走了,不好意思得像个早恋的中学生。阿丹买的都是昂贵、新奇、漂亮却毫无用处的东西,玩具幼稚可笑,饰品和衣服,就算若楠同意,女儿自己也不会穿戴出去。品鉴阿丹的礼物,成了母女俩一项隐秘的乐趣。

阿丹的病情有了反復,又进了一次医院,若楠才发现她胡乱吃药。再出院的时候,若楠就会打电话督促阿丹按时按量吃药。丈夫进门听到了,就笑眯眯地说吃什么药?缺男人!若楠骂他流氓。他恼了,说:“那婊子是你妈呀?你护成这样?”若楠很后悔,她刚想起来,女儿在屋里做功课。若楠就忍了,拎着冻得硬邦邦的排骨,咣地丢进厨房的水池。丈夫却得意了,躺在沙发上笑着说:“你这上赶着给那婊子舔,舔错方向了!”若楠气得两眼噙泪,冲出来指着女儿的房门,想警告他,发现女儿就站在房间门口,一脸平静地开口问:“什么是婊子?”

隔着客厅,若楠和女儿遥遥对视了一眼,女儿的眼神让她有了底气,对闭嘴了的丈夫厉声说:“给你闺女解释解释,什么是婊子!”

丈夫气得跳起来吼:“石若楠,我……”他到底忍了脏话,摔门走了。

女儿对她一笑,转身进屋继续学习了。若楠走了两步,虚脱地跌坐在沙发上。

几个月后,一个星期天,若楠带着女儿上完课回来,竟然在小区外遇到了来回踱步的阿丹。她穿着件长及脚踝的猩红色裙式风衣,浓黑的长发垂到腰际,顺滑光亮的头发卷出柔和的波浪线条,呼应着身体的线条,像舞台上童话剧里的人物,她还一手拎着个粉红色的蛋糕盒子,一手拿着支亮晶晶的仙女棒。

若楠很惊讶:“也不打电话,就在这儿傻等吗?”

阿丹笑着说:“是啊,等等看。”

女儿一直仰头看着阿丹,若楠忙给女儿介绍,这就是丹阿姨。女儿叫了一声,由衷地说:“丹阿姨好美,像仙女一样。”

阿丹开心地放声大笑,手里的仙女棒递给女儿,棒头的星星突然闪烁起来,八音盒的音乐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女儿咯咯地笑着,找寻开关。阿丹把手里的蛋糕捧给若楠,若楠很奇怪,说:“这——没人过生日啊?”

阿丹说:“我过生日啊!请你和宝宝吃蛋糕!”说完一笑,转身跑走了。

若楠回到家,女儿去做题,自己准备午饭。在厨房里若楠越想越不是滋味,拿起电话打给阿丹。那天,若楠原本打算带着女儿陪阿丹在附近的天使湾购物广场吃顿饭,结果整个下午她都被两个叽叽嘎嘎玩疯了的大小女孩拽着,踉踉跄跄地在满是现代雕塑和商家推广立牌的步行街区来回穿梭。晚上回到家,女儿把满是水钻的皇冠发箍放进收着仙女棒的大抽屉里,去做阅读练习了。带着酒意的丈夫回家,看见冰箱里的蛋糕,问了一声,若楠还没开口,女儿在房间里大声回答:“我朋友今天过生日,她送给我的。”

丈夫笑说:“这不反了吗?你这朋友真奇怪。”

女儿出来,淡定地看着父亲说:“谁规定的反正?我觉得她一点儿都不奇怪。”

若楠抬起头,轻声说:“学习去!”

女儿一笑,转身进屋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儿搂着她的脖子悄声说:“妈妈,咱俩是一伙儿的!”

若楠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这话一直是若楠安慰女儿时说的。第一次说,女儿才三岁,在奶奶家过年。若楠在厨房听见女儿在屋里尖声大叫:“把姑姑撵走,大姑姑二姑姑都撵走!”忙跑过去,奶奶和姑姑们在旁边笑成一团,女儿却小脸通红眼里噙泪。原来奶奶说她是“别人家的人”,女儿都要从家里撵走。大姑姑笑着说:“咱家宝儿真聪明,昂着小脖子问她奶奶,那你咋不把你女儿撵走啊?把姑姑都撵走!”二姑姑敲了敲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自家弟弟的脑袋,笑着说:“早撵走了,就留你爸一个啦!”

女儿在她怀里,委屈的眼泪不住地流,嘴里还说:“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若楠又好笑又心酸,抱着女儿说:“咱俩是一伙儿的,妈妈和你是一伙儿的!”

这话,十四岁的女儿拿来安慰若楠了。

叶大可与若楠的谈话,再度“难以为继”。若楠也察觉了自己的“迟钝”,当然,迟钝背后是“蓄谋已久”的抗拒。

叶大可笑着推了她一把,“说是一孕傻三年,你这都俩三年了!”

若楠笑了笑,实话实说:“在想阿丹。”

叶大可叹了口气,“她那些荒唐事儿,不想也罢。现在你需要想想丁菡。”

虽然不知情,当想起自己当年对丁菡的生硬态度,若楠还是生出了歉意,不由得带着关切问:“霍伟难道对丁菡还有什么想法?”

“他哪有这心思啊!”叶大可叹了声,挪得离若楠更近些,拿手撑住脑袋,低声说:“他惹了个麻烦。我昨天才知道。霍伟有个小女朋友,我也见过几次,傻乎乎的。他俩的关系,我一直也闹不大清楚,这次听霍伟说,从认识到现在,分分合合,前后折腾了十一年。霍伟最初也是有歉意的,他的弥补方案是给点儿钱,按他的理解没给够。女孩突然说要向纪委举报、向媒体曝光,他利用权力地位玩弄女性。霍伟找了个律师,带着留存的证据和对方谈——敲诈勒索是可以入刑的。女孩那边也找了律师,还是个女权互助组织的公益律师,深挖霍伟的黑历史。霍伟本来对自己的清白,或者说谨慎,很有自信。女孩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七年前学校辖区派出所有份出警记录,报案人是丁菡。”

若楠倒是猜对了自己的任务目标,只是全然猜错了任务方向。

叶大可叹了口气,说:“霍伟,位高权重的老男人,除了单身这一点不够理想,近乎完美的拳靶子!一个女孩不好定性,又一个站出来说‘me too’呢?”

若楠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丁菡那孩子外面柔和,内里强硬,看着聪明,糊涂起来也是一根筋。”叶大可的声音变得充满了怜惜和温情,“当时我骂了霍伟,也跟她谈过,话说得太理性了。结果她博士也不读了,工作也不要了,跑去做电子游戏了。”

服务生端着饮品四处走动,有一位走到这边沙发前,微笑着把托盘递过来。若楠拿了带冰块的苏打水,叶大可则拿了杯红酒,说:“霍伟给我的故事版本是:他跟女朋友分手了,也累了,想安定下来,觉得丁菡很好,俩人交往了一阵子,他觉得是水到渠成,没想到还是唐突了。出事儿那晚,他俩待的房子,是霍伟前不久租的,说是准备给丁菡毕业后住。我到的时候,看见的场面:警察质疑丁菡,丁菡跟警察冲突,霍伟在旁边劝架。丁菡看见我才不喊了;霍伟不停地说对不起老师。有个警察说,是他让霍伟找个镇得住的长辈。

叶大可呷了一口红酒,皱眉咽了下去,“阿丹那件事,還立案、移交给了分局刑警队,那个蠢货被刑拘了三天,最后还是证据不足。霍伟的话肯定有矫饰的成分,他一定伤害了丁菡,我相信丁菡那孩子不会撒谎。但这份伤害被认定为刑法里的罪行,要经过一个复杂、粗粝、冷酷、充满羞辱的过程,阿丹后来受的伤害更大,丁菡再挣下去,会掉进绞肉机里变成肉馅!”

叶大可说的也是事实,阿丹是去分局接受了讯问后才精神崩溃的,若楠还记得自己竭力阻止歇斯底里扯头发、打自己的阿丹时,心里的那份溺水般的无力感。阿丹又喝了口苏打水,冰凉的气泡液体落进喉咙,二氧化碳很快带着体内的混乱与灼热冲出了喉头,冲进了鼻腔,甚至眼眶,若楠掩饰地抹了溢出的一点儿眼泪,朝叶大可笑了笑。

叶大可叹了口气,“两性关系里,霍伟的确讨人嫌。傲慢、愚蠢,人家都恨得起了杀人的心,他还在那边困惑呢!他是接到‘卮言’的邀请才给我说的这事儿,我劝他今天不要来,何苦刺激丁菡呢?他很自信,说自己是‘卮言’的贵人,今天这样的场合,丁菡肯定不会让他难堪。傻子一样抱着束花来了,到现在连句话都没落着给丁菡说。”

叶大可拿起那半块小玛德琳蛋糕,“这个,丁菡显然是在告诉我,她心结还在。亲爱的,我想让你帮我转达的,只有一个意思:有这么件讨厌的事儿,老师呢,除了心疼她,没别的。如果没人来找她,权当听个八卦,别多想;要是真有人来要她做点儿什么,她就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老师尊重她做的任何选择。”

有个瞬间,若楠失了判断,不知道是叶大可今天给出任务的方式太“艺术”了,还是自己这几年荒疏了在叶大可身边的“训练”,真的迟钝了?这番话听下来,也就是再跟丁菡抒一次情。既然是悉听尊便,何苦要多此一举呢?

困惑也就是一晃,若楠略想想,也就明白了,叶大可这“一举”不仅必要,而且“多得”:体恤理解给了丁菡;鼎力相助给了霍伟,暗中给自己加了重防护——这场“火”太近,稍微一扩大,难保不烧到自己。若楠这个“防火垫”也并非可有可无,叶大可在这场冲突中有着无法选择的“天然”立场,不要说去劝丁菡,居中已然是大错,只言片语传出去,人设崩塌,“叶帅”的损失就大了。

叶大可仿佛在给她提供论据似的,压低了声音说:“阿丹那是十年前出的事,要是搁现在——跟人‘秀’优越感惹了一身骚的那笨蛋,你知道这事儿吧?”

若楠笑着点点头,叶大可说的正是在网上被“围殴”的那位女“杰青”。

“一点儿不长心。前几天又有人采访她,让她谈阿丹,出事儿的时候她还没入学,所知有限。也不知道是得了好处,还是被人忽悠傻了,给我打电话!我让她转告那位媒体人,人血馒头得趁热吃,冷了几年的阴间馒头,就别吃了!”

若楠百感交集地应了声:“好可怕。”

叶大可说:“我过后查了那个视频号,‘密涅瓦的猫头鹰’,是个百万级的读书类大号,在做一个名为‘那些花儿’的系列,谈九十年代末阿丹她们那批女作家。是我多想了。最近事儿一出接一出,弄得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若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霍伟这件事,你判断,很严重吗?”

叶大可摇了摇杯中的红酒,嘲讽地笑了一下,“霍伟觉得问题不大,麻烦是麻烦,顶多就是想多敲他点儿钱。别看女孩给他上纲上线,但要坐实那些罪名,证据呢?舆论场,他也有嘴,真到了双方公开质证的情景下,那女孩会吃大亏的。是他宅心仁厚,不想下死手。权力让人傲慢,傲慢就会愚蠢。霍伟是真蠢,跟我说着说着都悲愤起来了:他仁至义尽,又没做错什么,分手而已,他要有钱他就给了,他是真没钱!对方也知道,还如此无理取闹,这不是逼他吗?”

若楠笑了,“我毫不怀疑,他说这话时的真诚。”

叶大可也笑了,“他还感慨呢!怎么越年轻的女孩子,越不独立了?当年交的那些女朋友,爱就爱了,散就散了,也情天恨海地折腾过,从来没有讹人的,丁菡是80后,那个小女生是90年的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啊?!”

若楠说:“占便宜还占出理来了!”

叶大可说:“我差点儿一口啐他脸上。装什么很傻很天真?人家怎么不独立了?你要知道,这是个情绪都要计算价值、一切都得给付对价的时代,女孩子们更清醒,对自己的人生权益也更敏感。人家非常独立地要惩罚你!”

若楠和叶大可一起笑了起来。

两人的笑声,淹没在大厅里骤然而起的掌声和口哨声里。

从她们的位置看过去,一个戴棒球帽穿着大两号蝙蝠侠T恤、感觉一开口就要单押的男生,和一个刚从《簪花仕女图》里走出来的梳着高髻面贴花钿、披彩帛着红裙的女子停止了说话,望向楼梯口;一个穿灰色风衣的男子,在室内还戴着墨镜,拦住服务生,刚拿了杯酒,也闻声回头;半天,引起掌声的俩人才绕过众人款款出现在若楠的视野中,满头珠翠,贴片勾脸,穿了全套戏装的“莺莺”和“红娘”。

叶大可显然放松了,说起了闲话:“通常我们以为扮演是在遮掩真实,恰恰相反,扮演就是真实,是获得本质的方法。他们好像天然就懂这一点。”

角落里的单人沙发站起了一个人,若楠都忘记了那个小男生一直在那里埋头打游戏,他张望着,举着电话朝那边挥手,粉黛俨然的“莺莺”朝他们大步走过来,到跟前笑着给叶大可福了一礼,开口说话就露出了男孩子的本相,“我伟大的叶帅!”

小男生过来说:“老师,是‘无脸男’!”

叶大可笑着站起来和他握手,“牛仔裤换成百褶裙,认不出来啦!”

说了几句话,“无脸男”说想和叶大可合影,若楠闪到了一边,他很得体地说:“老师一起吧!”若楠推辞,叶大可拉她,也就一起拍了。拍完让开,叶大可和他又单独拍了。小男生跟叶大可和若楠打了招呼,跟着“无脸男”离开了。

叶大可拉若楠坐下,解释说那个“无脸男”是做电影解说视频的,两年前在好几个社交平台上对着叶大可隔空喊话,弟子看到了告诉老师,叶大可就回应了他。叶大可笑说:“很聪明的孩子,有才华,也有趣。”

这段后来被称为“殿堂与江湖”的连线对话,广为流传。若楠在手机上也刷到了别人截取的两分钟片段,又去找了一小时的完整对话,从弹幕到留言,很多人都在惊讶、赞美叶大可的渊博睿智,观点犀利,态度谦和、包容,人又幽默:“叶老师好懂啊!”“这段话有被惊艳到!”“这教授也太可爱了吧!”

若楠在看对话时忍不住猜度:这次貌似偶然的碰撞,很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双向奔赴;也许这是年逾五十的叶大可,又一次的勠力“开辟”。若楠的猜度很快得到了佐证,叶大可在好几家平台上都有了自己的栏目。去年叶大可在那家以“年轻”为名的视频平台有了账号,用的就是“无脸男”代表崇拜者赠她的“叶帅”两字。想到此,若楠也就更理解叶大可的万般小心了,一番辛苦下来,今日的“叶帅”可不只是个闪亮的虚名,而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银,磕碰不起了。

若楠不粉这个“叶帅”,却一期不落地追着看她的视频节目。做家务时,周遭经常回荡着叶大可熟悉的声音。说话的叶大可,还是那个若楠从年轻时就喜爱的叶大可:目光如炬,口舌如刀,犀利只朝向强者,不惮于揭穿历史和当下各种强势权力炮制出的谎言,温厚用来拥抱弱者,“向下看”时永远充满了理解、体恤和同情。她依旧是发人深省予人启迪的,那些能照亮世界的句子在她口中说出,若楠还想记笔记。若楠也像阿丹一样惊讶,自己内心深处竟是如此依赖叶大可。

但盯着屏幕看,叶大可已然不是叶大可了,一蓬蓬鹅毛、柳絮甚至头皮屑般轻飘的只言片语遮蔽了她的脸庞,不管那飘飞、落下的是源自理解或者误解的赞美和热爱,还是有理由或者无理由的冒犯、憎恶甚至侮辱,她都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叶帅”!

叶大可望着热闹的餐区,笑说:“咱们跟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年轻是一种缺陷,你得等着,等着时间给你资格;突然之间,又太老了,甚至已经老‘死’了,活人的世界已经不是你的了,幽灵就该待在塔里受享香火,不要阴魂不散出来吓人!”

她的笑里有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这个势利的世界。

若楠说:“年轻时你可没有等!”

叶大可用力拍了一下若楠的胳膊,这个动作代表若楠的回答“深得我意”,然后笑着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大厅对面近乎喟叹地说:“世界对他们更残酷!至少我们那时候还有可以相信的愿景,现在他们连失望的机会都没了,整个人类都失去了愿景。”她忽然坐直了,“但他们中会产生很厲害的人物!不怀抱任何幻想,不放弃任何希望,有比我这个老东西更毒辣深刻的眼光,还能生机勃勃地展开生命,我见识过这样的年轻人,很佩服!有一个,在你们家!”

这话是赞美,但不知怎么了,与女儿雨夜谈禅留下的那一丝不安,忽然被这话勾了出来,若楠瞬间有些心慌意乱。叶大可前倾的身体语言,在等若楠对她的赞美给出反应,笑笑显然是不够的。

幸好丁菡如约出现了,她来陪叶大可吃饭。

丁菡笑着说:“两位老师是亲自去看看菜品,还是我拿过来一些两位挑?”

若楠站了起来,叶大可笑着说:“我不想动,给我拿点儿蔬菜沙拉就行。”

若楠和丁菡一起走向餐区。若楠后背仿佛能感到叶大可的目光,不由得僵直起来。跟任何人提起不愉快的话题,都不会是个轻松的任务。

“我还没机会祝贺石老师呢。叶老师说你们家姑娘,特别优秀。”丁菡笑着说,“您真有福气。”

若楠笑笑,“别人这么说,我敷衍客气一句,就过去了。跟你可以说实话,生孩子,已经是在利用他们了,我是无可奈何。但是,别说期待着以后如何剥削孩子,就是拿孩子当符号给自己点儿虚妄的价值感,我都觉得无耻。”

丁菡扭脸看了一眼若楠,眼神里有惊讶。若楠巡视着那些香肠熏肉奶酪堆成的冷盘,说:“这话在外面不能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若楠说完看着丁菡一笑。丁菡说:“石老师想得很彻底——”她想起了什么,笑着摇摇头,“我见识过石老师的厉害,只有一次,但的确厉害。”

丁菡去替叶大可拿沙拉了,若楠没有跟过去。煎肉的嗞嗞声和胡椒香气来自牛排档,有三个人排队在等,若楠也就拿着盘子站了过去,排队的时候还在想丁菡的那句话,她什么时候在丁菡面前厉害过呢?

若楠顺着记忆往前捋,凡是与丁菡相关的事,都想一下,她捋到了那个晚上。应该是儿子断奶后一两个月的样子,家里的阿姨还在,叶大可约她,吃个闲饭,好久没见了。那晚人不多,六七个人的样子,多是熟面孔,有丁菡,也有霍伟。丁菡坐在她下手,捏着白瓷云朵的筷枕在出神,若楠那时候只知道丁菡与霍伟前两年分手,以为已然消泯恩仇,沒多想。霍伟隔着桌子叫了声“丁菡”,她一惊,手里的筷枕掉在桌面上又滚落地面,摔了个粉碎,服务员上来收拾,叶大可笑着说:“看把我们丁菡吓的,霍伟你吼什么?”

霍伟笑着说:“怪我怪我,嗓门太大。我就是刚想起来,丁菡你去的那家公司,是叫‘卮言’吧?”

丁菡有点儿艰难地应了一声:“嗯。”

旁边有个师弟笑着接话:“只言片语。”

霍伟“嘁”了声,“只言片语?你都未必认识那个‘卮’字儿。‘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他们的slogan(口号)。这和电子游戏,有啥关系?”霍伟朝他的电子烟里塞了个烟弹,望着丁菡,把烟嘴塞进了嘴里。

丁菡没有回答,座上有位民间书院的院长,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这是《庄子》里的话……”他在那里内篇外篇地讲起来,话“雨”下了好一阵才歇,霍伟脸前面淡淡的烟雾也散尽了,他笑着捧了院长两句,接着开始说“闲话”:从市场司的朋友那里听来的,被举报的“国风”游戏,如何色情如何暴力,比手画脚,绘声绘色,大家都笑。霍伟又看向了丁菡:“你们家的《逍遥游》被罚停服,要修改后上线。修仙设定里有一条线是双修,打算怎么改啊?”

丁菡没有应声,霍伟脸上还带着笑,又叼起了电子烟嘴,转过脸去跟院长讨论起“双修”,桌上的空气重又活泼起来。院长是唯一的生客,被霍伟搓弄得团团转,半通不通地讲着什么“阴阳双修”“性命双修”“福慧双修”……院长的不伦不类还能忍,霍伟层出不穷的一语双关,让若楠尴尬得开始顾盼左右。丁菡则一直垂着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也许在想事儿,也许只是在躲避霍伟的目光。若楠注意到霍伟又一次盯着丁菡,把电子烟塞进嘴里,还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狎侮!若楠心里生出了厌恶,这时霍伟就着话题提起了《梦幻曲》。

《梦幻曲》是阿丹的作品,霍伟讲的是男女主人公在雪原上“灵肉双修”的情节,讲得屋里空气都热了。那位院长也是过分捧场,当场拿出手机要买这本闻名已久从未看过的世纪末“小黄书”。这本书一度被下架,阿丹去世后,原来那家出版社的版权期也过了,有家出版社就重新申请书号,出了套典藏版的阿丹作品集。院长看着网页上的简介,被霍伟告知女主即阿丹,男主则是大名鼎鼎的世纪末“文艺教主”,不断发出惊讶的声音,各种请教,旁边的霍伟,有问必答,要一奉三,眉批加注,附带文化批评。

若楠一直沉默着。霍伟对阿丹的“批评”关键词是“傻×”“疯×”“作×”,不知道第几个“疯×”出现的时候,“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若楠胸口炸了,滚烫的气体扑出来,肺叶和气管因为灼痛而颤抖,但她的人是冻结的,纹丝未动。

周遭的笑语落了下去,短暂的安静中,若楠开口了。她把话语冷却到了室温,才放出口,最初没有任何人感觉到异样。她笑笑地对正拿手机下单买书的院长说:“您一定要请霍司长去讲课。霍司长学贯中西,别看学的是电影理论,做的是行政管理,真正深厚的却是国学修养。”院长诺诺地连连点头,若楠看了一眼霍伟,笑意更深了,霍伟的脸上有些困惑也有些好奇。

若楠说,“在外面,霍司长是衣冠人物,关起师门来,斑衣戏彩,扮小丑打把式逗老师开心,二十四孝里有名号的。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在这国学的根本上,他修养很深厚。”

此时所有人都听出了若楠话里的兵气,霍伟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显然没找到合适回击的话,干笑两声,说:“这话说的——不敢当啊!楠姐——”他忽然改了称呼,端着酒杯走到了若楠的跟前,“姐姐之乎者也引经据典,你得翻译成白话文,好好教我!”

若楠欠身要站,被他一只手摁在肩上,没站起来,隔着薄薄的羊绒衫,能感到那只手辐射的热,污秽油腻的热,若楠一阵恶心。

“姐姐也是你叫的?”叶大可突然开口,呵斥霍伟,“石老师学古典文学出身,你真想学,好好地敬一杯拜师酒!”

若楠挣脱了霍伟的手,站起来,跟他碰了一下杯子,略沾沾嘴唇,也就放下了。坐下后,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脸颊滚烫,耳边回响起叶大可的那一声喝,心里满是感激,还有一点感动:叶大可竟还记得她的专业!

霍伟喝了酒回到座位上,跟书院院长碰杯,说:“您看,我这根本修得好,现在又有了正经老师,我好好学,就等着您给我机会了。”他倒是不尴尬,院长彻底蒙了,就算知道是玩笑,也分不清是撒娇还是撒气,只剩下喝酒了。

如今知道了底里,才意识那晚的“闲局”并不“闲”,叶大可想斡旋破冰,霍伟在炫耀示恩,丁菡则委曲求全,他们言来语去,眉毛眼睛打架,自己这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闯了进去,搅了局。

若楠只顾想着,厨师把嗞嗞作响的菲力牛排放进盘子,叫了她两声,若楠才回过神来,端着盘子,绕远躲开了霍伟和那几位专家所在的桌子,落地窗前有一排方形小桌,若楠走了过去,途中顺手拿了杯红酒。

若楠坐下稳了稳神,拿出手机,给大姑子发了条信息,提醒晚饭前半小时给儿子吃胃药,药就在儿子书包最外的夹层里。大姑子回了个“收到”。这个鲜花簇拥彩蝶环绕的“收到”两字,提醒若楠,还有个由无数琐碎的麻烦劳累堆积出的现实世界,等着她。大厅里五彩斑斓笑语喧哗,满是戏梦中人,这是另一个同样现实并不轻松的平行世界。若楠很清楚,哪个世界她都当不得真,也作不得假,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置身其中的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色。

不过此刻,她只是石若楠。

若楠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口中。今天她要了口蘑奶油口味的酱汁,这是阿丹最喜欢的酱汁。若楠始终喜欢黑胡椒口味,也许只是习惯。阿丹给她描述过两种酱汁的区别:黑胡椒的味道,就像一挂有着蕾丝垂边的黑纱帘,蘑菇汁中的奶油、口蘑、芝士、葱头、罗勒在充分加热后释放出各自浓郁的香味,像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下有了白色的丝绸内衬,味蕾包裹在黏稠的酱汁里,如同起舞的人们沉醉在奢华的维也纳宫廷乐队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中……

阿丹说,只有最为具体的感官,才能确认最为本真的自己。

此刻,她通过口中的“华尔兹”确认了本真的石若楠吗?显然没有。那个只是石若楠的“石若楠”,到底是什么呢?這个问题像个深不可测的黑井口,若楠朝里看了一眼,立刻缩回头来。

她喝了口红酒,点开了手机,想了想,搜“阿丹、那些花儿,猫头鹰”,叶大可刚才提到的那个视频号就跳了出来。

若楠摸出耳机戴上了一只,点开视频,片头配乐毫无惊喜的就是那首同题老歌,过度传播的结果就是丧失美感,但那句“她们在哪里呀”还是有点儿刺耳刺心。若楠把切下的牛肉放进嘴里,直接拉过了片头,开始看正片。

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是个戴黑框圆眼镜、留着男生款短发的女孩子,看上去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四十多分钟的视频,叙事结构很讲究,即便若楠看来都颇有悬念,搜集的素材也很翔实,她竟然联系上了抛下十几岁的阿丹姐妹远嫁国外的母亲,进行了音频采访。

若楠拉着进度条看的,依然能感受到这只“小猫头鹰”惊人的洞察力和思辨能力,她辛辣嘲讽了很多当年“吹捧”或者“批判”阿丹的文章,驴唇不对马嘴!她对阿丹的批评也很直接:蒙昧混乱的女性意识,却荒诞得获得了女性主义写作者的名义,看似大胆地袒露欲望,不过是简单粗暴地冒犯了“公序良俗”,与人格独立精神自由毫无关系,甚至应该被看作一种别致的“迎合”姿势。

唯一得到她肯定的是叶大可的那篇《自我凝视》。叶大可剖析的是当时正被争论的“身体写作”概念,部分篇章讨论了阿丹。“小猫头鹰”引用了叶大可的话:阿丹作品里的女性身体,内化了他者凝视,她只是在写身体,而非“身体写作”。但阿丹出色的文学才华和强大的修辞能力,完美地保存下来了一份“精神样本”,让我们可以解剖出女性如何自我物化、自我戕害的过程,尤其是她对“虚假性欲”的诚实描写,揭露出“无目的自我性剥削”这一罕被表现,却并不罕见的精神现实。

若楠没有快进的三分钟,是她分析那场阿丹和三位男性学者的电视对话。阿丹上镜的服装,是露出乳沟的艳粉色羊毛衫、黑丝袜和刚裹住臀部的皮短裙,这的确不是阿丹平时的穿衣风格。叶大可跟若楠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骂电视台混蛋,也骂阿丹蠢疯了,哪怕像平时那样打扮成巫婆也好,为什么要打扮成妓女去上电视呢?

“小猫头鹰”采访到了当年这档节目的制作人,当时他们对服装的选择,是基于对“身体写作”的理解,彰显性感并不羞耻,代表着先锋与解放。“小猫头鹰”只能为年代审美“深表遗憾”,会被误解为特殊从业者职业装的皮短裙,的确一度是中国城市街头常见的女性“潮服”。对于三位学者和主持人的表现,她极尽嘲讽地称为“充满张力”:堂皇的言语与管理不到位的表情、不得体的目光和肢体动作,都被定格凸显,飞来的大红印章带着音效敲下,那些脸上就横上了“恶臭”“猥琐”“油腻”的红字。

若楠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一阵痛快,但她也知道,这场电视对话之后,就是阿丹的“社会性死亡”了。她直接拉到了视频的结尾部分,开始看一组缓慢叠化的风景照,低低地配乐下旁白再起:“这是阿丹留在YouTube上的一组照片,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信息,照片中的小城叫作乌斯怀亚,在阿根廷的最南端,被称为‘世界尽头’。”

旁白停止的时候,音乐被放大凸显,字幕告知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忧伤却不失宽厚庄严,若楠看着画面里的海面、黑色的山岩与闪光的积雪,辨认出风景中那个小小的背影,应该是阿丹,她真喜欢那件红色的裙式风衣!旁白在读阿丹作品中的描写片段:关于风景、食物、植物、动物、时间、颜色、气味……“小猫头鹰”最后感慨了一句:“她所有的感官都仿佛在对这个世界说:真美啊,停一停吧。”

若楠眼眶一热,以为视频会在这样的抒情中结束,交响乐突然换成了明快热闹的百老汇音乐剧合唱,画面也变成了一堆童话人物挽着胳膊唱歌跳舞。猝不及防的若楠看清了字幕,认出了剧目和人物,浑身一麻。那是桑德·海姆《拜访森林》中小红帽的唱段。音乐与歌声渐消渐隐,旁白响起:“在阿丹的故事结尾,‘小红帽’最后被当作女巫处死了,因为她傲慢、贪婪、放纵、不贞、冷血……虽然行刑者和受刑者都是她,但那命令来自别处。”

视频播完了,手机黑屏了,若楠才怔怔地摘下了耳机,塞进了包里。她在想,视频里没有提到那桩“疑似强暴案”——都打听到叶大可跟前儿了,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只字未提。若楠又点开视频,拉着进度条查了一遍,与阿丹相关的男人,除了身份成谜的父亲,只提到了下场惨烈的初恋对象,还有传出绯闻的世纪末“文艺教主”,他们都是阿丹长篇小说的人物原型。

若楠无意间发现了她拉过去漏看的片段,阿丹原来有写自传三部曲的计划,第三部没完成,阿丹妹妹在姐姐电脑里发现了一个文件,名为《女朋友》,里面有大纲和章节标题,暂停,若楠把手机举远,看上面的小字,她看到“仙女棒”三个字,手一软,放下了手机。

这只陌生的“小猫头鹰”,在这个视频里,说出的和没说出的,同时安慰了若楠。她软软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一股温暖浩荡的气流正在流遍她的身体。这感觉,就像被十四岁的女儿搂着脖子,轻声说出的那句:“妈妈,我和你是一伙兒的!”

若楠忽然很想听一听女儿的声音。睁开眼睛,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女儿那里差不多上午十点,她就给女儿发了个动图,一只探头探脑的猫。若楠很少主动联系女儿,一般情况下,女儿都会很快回复。若楠盯着手机,餐桌对面放下一只盘子,她抬头,丁菡笑了笑,坐了下来。

丁菡的盘子里只有两个手指三明治,一点儿菜叶子。若楠看了眼手机,女儿回复她:在图书馆。有事儿?若楠回:没事儿,等你闲了再聊。女儿回了个“爱你”的表情,若楠不禁一笑。

若楠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对丁菡解释了一句,“闺女。”丁菡咽下口中的沙拉,说:“看您的笑,猜到了。”

沉默。落地玻璃窗外的园子里,有晃动的灯光刺破夜幕,好像是在启动什么设备,但是看不到。若楠就问了一声,丁菡笑着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墙上的液晶屏,声音被关掉了,画面正是外面的园子,人影憧憧。

丁菡说:“演出前的准备,介绍一下全息投影设备。”直播画面又回到了剧场内,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包着花头巾的精瘦男子,对着镜头在说话。丁菡扭头看了一眼说:“这是草桥剧社的主理人,他上中戏时,我们俩就是好朋友。带着一群小朋友,挺不容易的。他自己还能接点儿线上的活儿,那些小朋友,熬了一两年,没饿死也要饿跑了。我们俩商量出来这么个主意。那帮小朋友也是真有才华,第一次上会的时候,剧本完成,游戏的几条大线索都做出来了,作曲完成了一半,中间两首歌直接拿来用到游戏里当插曲了。我们头儿多识货啊,把研发周边的费用一把拍给了他们。长远看,我们是赚的,他们也不计较,一桶水先活了他们剧社这条鱼再说别的。”

丁菡不急不缓地说着,带着种潭空水冷的平静。

丁菡抽掉三明治上的牙签,咬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咽了下去,“拿错了,以为是黄芥末——蛋黄酱!”

若楠说:“再去拿点儿别的。”

丁菡欠身:“石老师还要什么?我一块儿拿。”

若楠摇摇头,说不吃了。丁菡就又坐下了,笑说:“算了,懒得跑。叶老师要我陪着石老师。”说完,拿起那不合口味的三明治,一口一口吃着。

又是沉默。若楠从丁菡这悬而未决、充满等待意味的沉默里,读出了很多,她用突兀的提问作为了这场艰难谈话的开头:“你知道了?”

丁菡低头笑笑,也不遮不掩地直接回答:“知道——也不知道。知道霍伟有麻烦了,但不知道叶老师打算怎么帮他解决麻烦。”

霍伟惹上的那个“麻烦”,在向他发出“威胁”的同时,就来找过丁菡了。若楠听完,轻轻地嘘出口气,最为困难的叙事部分,省了。她说:“叶老师让我转达的态度是,心疼你,尊重你做出的任何选择。”

丁菡和若楠对视,同时笑了出来。

丁菡笑得无奈、哀戚、嘲讽。若楠笑得理解、同情,同样嘲讽。

尊重她做出的任何选择——好像丁菡有选择似的。

若楠喝了一口红酒,酒里的单宁氧化了,没那么涩了,但酸还是酸。丁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是真不喜欢啊,那么小的一块,吃了这么半天,还有大半。若楠放下酒杯,说:“别吃了!去拿点儿可口的东西!顺便帮我拿点儿沙拉。”

丁菡笑了,放下了捏得瘪瘪的面包片,起身去了。

手机响起来,若楠一看是女儿打来的,立刻接了起来,女儿的声音比昨夜还要暗一些,有些沙哑,若楠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玻璃被黑夜涂成了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紧张得两只手捂着手机。女儿还是跟她说些天气功课之类的家常话,问她在做什么。若楠心里的焦灼和恐惧不断翻滚,直至沸腾,她忽略了女儿的问题,竭力控制着不让声音颤动,问道:“宝儿,昨天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妈妈说啊?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妈妈说,妈妈能明白。”

女儿沉默了,若楠的呼吸跟着暂停,女儿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她才用力地嘘出口气,听着女儿的叙述,一阵尖锐的放射性的疼从左肋传到右肋,恐惧和愤怒在若楠的体内喷射出火舌,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

冷静,要冷静!若楠告诫着自己。虽然女儿是倒叙,先诉了她故事结局,但若楠还是冷汗涔涔,后怕不已。

“大灰狼”从来都与性别无关,只与权力有关,人类的任何性别在居于优势地位时,都有可能化身为狼。好在女儿不是“小红帽”,关键时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剥下了狼皮,但她还是受伤了。

“偶像失格”让她感受到了幻灭,甚至让她否定了整个世界。痛苦了一天,从幻灭里爬出来,下午在雨中给妈妈打电话谈禅,当时感觉好像找到了道路,但晚上她就发现这不是条路,而是个断崖,站在断崖边发现,不自欺的结果,必然是一连串的自我否定:是自己接受了诱惑,暧昧了很久,存着很多功利的念头,用心打扮里充满了迎合,她起了因,招来了果——

“不对!”若楠一声断喝,“不能这样想,不能!”后悔像硫酸一样在心里淌,若楠快哭出来了,“宝儿,你没有一点点错!你听妈妈说——”

成了镜子的玻璃里,映出了站在她身后的丁菡,若楠竭尽全力地控制住了,不能喊。丁菡没叫她,走到桌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坐下等她。

若楠走开了两步,女儿已经在电话那边安慰起了若楠,笑着说福柯、拉康也不是白看的,从十一点开始她就告诉自己要停止自我归罪。不昧因果,虽然好过自欺,但意味着对现有秩序彻底臣服。女儿还贴心地加了一句,“妈妈,我不是在否定你的人生,你很了不起!你的自我否定,是我所有可能性的前提。但对于我们来说,仅仅不自欺,是远远不够的。”

“宝儿!”若楠急切地说,“妈妈在为自己的苟且妥协找借口,你不要听,不要听!那些话,那些话就是,就是你小时候说的,野狐狸放的一个大屁!”

听到女儿熟悉的笑声,若楠的心略松了些,下巴有些痒,抹了一把,原来是眼泪淌到了那里,她急得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然哭了。

女儿说,那位“失格”的“偶像”虽然道了歉,但刚刚又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是明年的“计算与哲学欧洲论坛”的邀请函。

若楠的心又揪起来,“她还想干什么?”

女儿笑了起来,“妈妈别紧张,她在邮件里,一半示好一半施压。她也有她要担心的因果。我会好好考虑,妥善处理。妈妈别担心。哎!跟你说出来,好像天也没塌,感觉好多了!”

若楠说:“想好了一定得给妈说,妈妈和你是一伙儿的!”

女儿笑着应了一声,换了很郑重的口吻说:“石若楠女士,以后继续当我同伙吧,当我妈当得咱俩都生分了!”

若楠笑着应了声好。互相嘱咐了两句,母女结束了通话。若楠忙转身坐下,不好意思地对丁菡说:“孩子遇上了事儿,我就沉不住气了。”她抽了纸巾擦着脸上的冷汗泪渍,嘘出口气,“现在没事儿了。”

这话既是给丁菡解释,也是在宽慰自己。

丁菡面前的盘子里,三明治和沙拉都没动,若楠整肃心神,用叉子卷了团绿叶子,“你多少得吃点儿。”

丁菡应了声,低头默默地吃了。若楠嚼着团“草”,心里的烧灼感并未褪去,她四顾,想转移注意力,一片鲜衣丽服里,偏就看见了霍伟。

他抱臂站着,微微侧着头、蹙着眉,耐心且严肃地倾听着面前两个女孩子说话,他伸出手指摇了摇,开始解释,神情平和,动作得体。霍伟说完了,两个女孩子应该是向他道谢,他和蔼地笑笑,朝里面那片柠檬黄的沙发走去。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共社交场合会出现的画面,毫无异常之处,但就是它的普通、寻常,反而形成了一个力场,挤压着周遭的空气。

若楠有一瞬间觉得吸不进气了,艰难地咽下那团“草”,用力喘出口气。丁菡已经吃完了简单的食物,木然地盯着桌布上用来修补破洞的白色梅花。

若楠打破了沉默,问:“你准备怎么办?”

丁菡抬起头,“能怎么办?叶老师说这句话,已经是给我面子了。两个完全不对等的选择:如果帮那女孩,代价是什么,有什么后果,我不清楚,她也不清楚;另一边,我什么都不用做,全当无事发生,没有代价。”

丁菡臉上那丝自嘲的笑,凝在了那里,不再表情达意,凝固开始在丁菡身上蔓延,身姿僵直,放在桌面上微蜷的手,也一动不动。沉默里有条透明的蛇,盘旋着,咝咝作响地喷出冷气。

也许是与女儿刚才通话造成的余波还在,若楠竟然焦急得浑身颤抖起来,她带着创痛和恐惧想起了阿丹,两只手不觉伸出去,用力握住了丁菡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脱口而出:“什么都不做,也有代价!”

说完若楠就后悔了,这话近乎蛊惑,她的头嗡嗡作响,但她没有放开丁菡的手,继续说:“你别误会,我不是在鼓动你,你做的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我只是担心你会多想。不要多想,你没有任何错,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

丁菡刚被握住手时一怔,脸上有诧异、不解,甚至微微的尴尬,但被礼貌约束在了平静之下,随着若楠的语无伦次,平静的约束消失了,她的表情舒展成了笑,那种从心底泛出来的带着光的笑,像一朵花在若楠眼前徐徐绽放。

丁菡的另一只手回应地覆在了若楠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放心,石老师,我不会多想的。”

若楠收回手,蜷起手指,冰凉的手指抵着热热的掌心,她还在哆嗦。

丁菡拿起手机,看了看说:“我有事要先过去,一会儿开演时会有人过去带您和叶老师入场的。”

若楠应了一声,也站了起来。她又看到了玻璃镜子里自己的影子,方才的一切感觉像梦,与女儿通话是梦,与丁菡执手是梦……“唰”的一道探照灯般的亮白光柱扫过来,扫过若楠双眼,影子消失,她陷入了短暂的充满光感的失明里。

“失明”的若楠转过身来,等着视力和意识渐渐恢复,视野里出现了那片柠檬黄的沙发以及沙发上的人,若楠要走到那里去。

走了几步之后,身体不抖了,步子变得很稳,她走得不快,松松地握着拳,手指此刻也变得温暖起来。“失明”的那几十秒里,若楠在想,这么多年,自诩从不自欺的她,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人是无法在纯然的否定中存活下去的。她否定得有多彻底,肯定得就有多坚定。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肯定的东西确切的模样,但显然它在,就在某个如梦的瞬间显现。

梦,本就是个同时拥有深刻的否定性与强烈肯定性的词啊。

若楠走到了那片柠檬黄的沙发前。

霍伟站了起来,看表情,他显然知道了叶大可对自己的委托。叶大可摘了眼镜,举着手机在看,看见她,立刻放下手机,仰头问:“怎么说?”

若楠平铺直叙地说了:那个“麻烦”女孩,已经找过了丁菡。丁菡的回答,若楠引用了“两个选择”的原文。霍伟朝若楠做了个快速的抱拳拱手,若楠回避了目光,叶大可长出一口气,笑着对他说:“该干吗干吗去吧!”

霍伟走开了,叶大可拉若楠坐下,笑了笑,说:“费心了。”

这突如其来的客气,让若楠有些尴尬,还有几分莫名的心虚,笑说:“你真是——我什么话都不用说,丁菡想得明白。”

叶大可戴上眼镜,若有所思地说:“你有没有觉得,丁菡想得太明白了?”

若楠顿了一下,还是笑着问:“这话怎么说?这孩子一直都很明白事理。”

叶大可看着若楠,“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霍伟给我说的话,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失控。那不是个很有头脑的姑娘,不然早就看清楚霍伟,及时止损了。那女孩身形气质有点儿像阿丹,眉眼更漂亮些,典型的女文青,不是很通人情世故的样子。霍伟之所以和她纠缠这么久,是因为她简单,头脑简单,社会关系也简单,好控制,好处理。霍伟那巧言令色的劲儿,从来都是他把对方说得痛哭流涕,低头认错。这次也不例外,是那女孩因为朋友结婚受刺激,情绪失控,霍伟是以受害者的姿态和她结束的,而且还给了她钱,女孩也收了,‘敲诈勒索’的证据就是这么来的。到此为止,他们冲突的全部内容也就是爱不爱婚不婚,霍伟软的硬的两手都占主动。”

若然想起了月洞门里,幽径深处,那个让她自惊自扰的人影,丁菡前后矛盾的遁词,脑子里已经拼接完了另一个暗线。

“我刚搜了那女孩的微博,‘向过去11年告别。’这显然是在接受现实。第三天,霍伟开始收到巨长无比的支付清单,都是那女孩为霍伟花的钱,一包牙签都列得清清楚楚。她逐年整理,发给霍伟让他核对。总共也没多少钱,但律师告诉霍伟,这个貌似无聊的算账过程,严重模糊了那十万元的属性。自此女孩子的应对变得很有章法,两人之间的冲突内容也从私情变成了公义,纪委警察律师女权组织都来了。霍伟只能和律师联系,再也没能跟那女孩说过一句话。丁菡刚才跟你说,那女孩为报警记录的事来找她——我猜想,事实会不会恰恰相反呢?”

叶大可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无多少疑问的意思。

若楠拍了拍叶大可的胳膊,笑说:“亲爱的,你是被终极反转弄得神经过敏了。对了,我刚才拉着看了一遍你提到的那个视频,做得很好。你抽空看看,那小UP主,也是你的粉丝。”

叶大可笑了,“我看了,是很好。不只有态度,还有办法。角度选得真好,把阿丹讲得明白,不偏不倚,深刻真实,让人心疼喜欢,太不容易了。”说完,叶大可出了一会儿神,笑着叹了口气,“也许真的该重估阿丹作品的价值,这都过去三十年了,那女孩与霍伟,完全复刻了阿丹《梦幻曲》的故事逻辑。一段关系失败,女性会发现社会不仅不提供任何救济途径,还会启动一套意识形态内嵌的隐形惩罚机制,她们觉得受伤、不公,甚至都找不到任何表达这种创伤的日常语言。除了沉默,她们就只能变成愤怒的疯女人,发动自杀式袭击。”

若楠想起《梦幻曲》的情节,女主各种呼天抢地死缠烂打,荒唐到去男主工作单位的大门外拉横幅“告地状”,女主仿佛在跟整个世界撕扯缠斗,却根本触碰不到男主一根毫毛。

叶大可冷笑说:“霍伟为了证明他宅心仁厚,给我看他手里的‘把柄’,说要是他公布出去,她一辈子就毁了。我警告他,留这种东西是愚蠢的。”

若楠担忧地問:“是什么?照片视频吗?”

叶大可说:“传播那些,是违法犯罪,就算他蠢,律师也会拦着他。是那女孩写给霍伟的‘认罪书’,交代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的细节,亲笔手写的,好多封,霍伟都留着。那是他的小情趣,并不想拿出来要挟对方。对方用出警记录向他施压,他就拍成了照片,他的律师也自以为得计,给了对方律师,说对方态度立刻软了,回复谢谢,会找当事人核实。”叶大可说到这里,冷笑两声,“人家是真的在谢他!他要是还有点儿人性,不拿出来,还好。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对女友实施了精神控制。刚才霍伟还在我这儿得意呢,说就算丁菡犯傻,他也不怕。你看看他,像不像一只快乐的傻狍子?”

霍伟本来和某位专家站着谈笑,空中传来了钟鼓弦乐声,他转头在找,呆看住了:玻璃落地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幻术般涌出来一脉光芒四射的亭台楼阁。

餐区中的人纷纷涌向窗前,甚至有人开门去了露台。

若楠和叶大可两个人,待在了一小片柠檬黄色的安静里。

叶大可看着霍伟,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梦里不知是狍子,且自贪欢!”

若楠笑了。也许真如叶大可猜度的那样,有一把极富耐心的“猎枪”,在瞄着这只走进射程的“狍子”。

叶大可低头,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事儿,轻笑了一声,抬起头说:“以前看着人群,我是个乐观的机会主义者,想着,多聊聊,谁知道哪块云彩里有雨呢?现在,我是个悲观的保守主义者,心说:躲远点,谁知道哪桶炸药先炸呢?”

叶大可此时的坦率,与方才的客气一样突兀,若楠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叶大可的笑里有了些凄凉之意,“炸就炸吧!总好过不停重复阿丹那种憋屈故事!”

聚集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人陆续离开,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一楼。一个挂着工作证件的小姑娘跑过来,招呼叶大可和若楠,解释说是她们“老大”——说完这个称呼,立刻吐了下舌头,改口称丁总,让她过来带二位老师入场。

叶大可笑着说:“你们老大这会儿肯定忙着安排正事儿呢!”

若楠起身,拿起外套穿上,瞥见单人沙发上斜伸出的剑兰,被她坐坏了的花穗,已然耷拉下来了,不过也没人在意了。

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叶大可对若楠说:“我有点儿不舒服,得回去量量血压。亲爱的,你去凑热闹吧,看看他们如何惊梦。”

下到了一楼,接到消息的小男生跑过来,握着车钥匙,说还是他送老师吧。叶大可要了车钥匙,让他跟朋友好好玩儿,坚持不让任何人送,跟大家挥挥手,一个人穿过空荡的大堂,用力推开沉重的剧院大门,走了出去。

逐个刷码后,观众沿着一条布景搭出的通道鱼贯而入。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红丝绒幕布前,一个身穿长衫、手拿折扇的男人,正对着七八个戴口罩的人比比画画地在说着什么。

若楠进来的时候,人还都聚集在入口这边,与那边的听书人群中间有一段空地,很快空地就消失了,大家都围拢到近前听那先生说:“这一回叫作‘草桥店张生梦莺莺’。说的是张珙张君瑞,离了普救寺,赶往长安城。正是回望暮云遮萧寺,半林黄叶满离情。昨夜儿与那小姐还是温香软玉蜜意柔情,今晚则是草桥荒店清冷孤灯。张君瑞惨戚戚潦草睡下,不觉就生出一梦。老话说,梦是心头想啊,诸位,您说他想什么呢?崔莺莺!……”

说书人口角学得不错,一小段说下来也就三分钟,屋里的人都站定了,稳住了心神,他啪啪啪以扇击掌,“更交五鼓,鸡鸣荒店,张生猝然一惊,抬头晓风残月,他以为是梦醒,殊不知入梦更深!”

他身后的丝绒幕布缓缓升起,房间里灯光变暗,景片上晨光熹微,一弯残月下是荒草茅店,背对着观众伫立的是个古代书生。他掸掸袍袖,从两个景片中间的一座木桥,走到后面去了。

说书人若吟若唱:“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诸位,咱都走着吧!”

说书人招呼大家一个个走过窄窄的木桥。霍伟和两位专家的身前身后都有工作人员照顾。若楠本就站得靠后,胳膊被人拉了一下,扭头,竟然是丁菡,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跳动着笑意。她们也就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丁菡低声说:“叶老师走了,我还担心您也走呢!”

若楠说:“我有点儿好奇。”丁菡提醒她小心,要上木桥了。

过了木桥,转过一道重峦叠嶂的景片,豁然开朗,已然到了室外园子里,全息投影给出了长安城的一脉轮廓,钟鼓隐隐,丝竹飘飘,渐次有几个“唐代长安人”加入队伍,说笑起来。热热闹闹的一行人,跟着孤零零的张生,绕行池畔花圃,走上板桥,穿池越亭,周遭回荡着低沉的男中音合唱:“长安,长安,太阳近,长安远!长安,长安,居不易,行路难。长安,长安,金银作炭烧,珍珠把米换。长安,长安,看华盖摇曳,听急管繁弦。”

这本是游戏中用过的插曲,那旋律有些魔性,很快满脑子就是它了,人群里有些人的身形开始跟着旋律摇晃。

若楠想想剧情,有些疑惑,凑近丁菡问:“这是梦境,还是真的?”

丁菡说:“就这点儿悬念。剧透给您,就没啥可看了。”

若楠和丁菡还在板桥上一前一后慢慢走着,遥遥地看着很多人跟着“张生”到了那座灯彩辉煌的酒楼前面,空中的合唱换成了柔曼的女声:“九重宫阙,万国衣冠!画楼高百尺,谁家玉阑干?十丈红尘软,应知到长安!”

酒楼的二楼,凭栏站着排绿衣红袖的歌姬,朝着人群抛撒缠着彩绸的花枝,等大部分人进了酒楼,那排歌姬也都隐入了室内。

若楠两个人此时才来到楼下,拾阶而上。灰白的石阶上散落着各色花瓣,一枝完整的玫瑰红得显眼,若楠忍不住弯腰捡起,鼻子闻到的却是百合那粉扑扑的香气,一大朵砸碎的香槟百合,被踩成了黄泥。

“……谁的长安?再不见黑水白山。谁在落日里,寻找前生的碎片?”同样的旋律,却换了一套乐器与编曲,气氛感觉完全变了,“谁的长安?挥不去梦里楼兰!谁在弹琵琶?酒杯里月光晕眩!”

丁菡比她高了两阶,侧身回头说:“您听,高丽舞下面是波斯舞,再不快點儿,连胡姬打流氓客人耳光都得错过,只能撞见公差抓人了。”

若楠知道她说的是戏,但忍不住还会多想,紧走两步,跟了上去,丢下了满地狼藉的花瓣。

2023年春分日完稿于梧窠

原载《十月》202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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