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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开花叶子青

2023-10-10杞德荣

凉山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虎儿子家长

杞德荣

张老虎这亲家是“打”来的。

海草塘的电老虎张全银与富嵴地的母老虎郑永芳因娃儿打架打成亲家,這是他们自己当初整死也没想到的。事情的缘由牵涉到一笔钱,两家儿子在学校打架产生的费用。

这天晚自习后,具体时间就是在熄灯睡觉前那十几分钟。通金中学初三年级朱国荣老师班上学生张志宇和范洪川因争风吃醋的私事,在寝室里借寝室卫生这件事干了一架。打架的导火线是寝室长范洪川按惯例安排次日的卫生值日,说张志宇当天的卫生没搞好,被扣分,罚他重扫。凡事不肯善罢甘休的张志宇哪干,说地他扫干净了,是有人又丢垃圾。两人很快就从动口发展到动手,分分钟完成了君子到小人的过渡。战争的结果是在争夺一根拖帕杆当武器时,范洪川脸被刮,张志宇手被划,使这一架成为流血事件,寝室哗然。立马,朱国荣电话告知家长并通知他们到校。范妈郑永芳接到后在电话里就炸开了。来不了,不来。一大晚上的,谁打着该谁负责,死了都该他负责。在学校里遭打的,该学校负责。张志宇的家长张老虎听明白后,主要是听明白他儿子没事后就哼哼哈哈,支吾半天,说已经睡下,明天来。完全一副斗殴打架见得多的皮相。

两团火窝在心里窜,冲得朱国荣直想骂娘。当晚,镇医院检查,处理,包扎,医生说无大碍,不必住院。朱国荣几百元换来个基本放心。他将手机给两个学生,让他们自己把情况通报给家长。

平常两个学生表现都不错,学习还算努力,张志宇的转变也很大,都是上高中的苗子。这中考前居然为屁大点事干架。朱国荣在心里想,从起因上看,道理本在范洪川一边,卫生被扣分要重扫,这是班规。朱国荣带班的一个特点就是学生自己制定班规,讨论通过后严格执行,没有例外,一直如此。这次干架,寝室其他人都说范洪川先动手,这伤得严重的还是他,把一桩有理的事情弄这样。窝囊!朱国荣在心里骂。朱国荣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心里骂这一声,他也不是希望受伤重的是张志宇。反正,他就是想骂。可能是骂自己班主任这个身份,可能是骂这个月光明亮的多事夜晚。

凭着对学生的了解,就那点事,他们两个是干不起来的。张志宇那家伙是砸天的架势拉稀的胆,虽爱搅事,却也怕事。范洪川就更没打架的本钱,特别是面对个子比他大的张志宇,居然敢先下手。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是病猫,难道他是为了证明自己不病猫?从镇卫生院回来,朱国荣没放他俩睡觉,叫到办公室里分别盘查,审问打架深层原因。约好一样,起初两人都口紧,一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担当,怕死不是英雄汉的坚挺。有经验的人在辩论探究问题时,常常把自己放在低处,说自己一无所知,对任何问题都不懂,只好把问题提出来向别人请教,当别人回答他的问题时,他又对别人的答案进行反驳,弄得对方矛盾百出,从而诱导别人说出自己想说或者猜测的观点,这是苏格拉底的精神助产术。当老师的大多有这种助产能力。未成年人毕竟缺少担责意识,扛事能力不强,盘问并不太艰难,七弯八拐朱国荣就助产成功,原来是语文惹的祸。

范张二人语文成绩不怎么样,想补齐短板,经常拿着语文请教科代表王莲。王莲也热心,对二人有求必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渐渐地两个家伙都暗恋上这个模样清秀成绩优秀外向张扬的科代表。且都认定人家也喜欢自己。明理暗里较着劲,都把对方当对手当情敌。较劲的结果倒是两个家伙成绩都有起色,特别是回流生张志宇转变较大。学校举行中考百日誓师,接受任务负责组织活动的王莲选中范洪川跟她领诵诗歌。张志宇羡慕嫉妒恨,很是郁闷。心里的酸醋搅动成岩浆,到处找口喷发。这不,范洪川罚他扫地,就爆发出来。范洪川虽得与暗恋者台上并肩合作,但他觉得就家庭而言,不是张的对手,更可气的是他觉得张的影子幽灵一样时时尾着他,或是明目张胆地站在他的对立面,自卑生嫉妒,嫉妒想决斗,他腹中同样辣醋满盈,特想有一次老虎发威的证明。

两个家长不到场,电话里张老虎冷水待客,范妈耍横撒泼。教育他俩,朱国荣没放过家长,在他俩前臭骂家长,说家长不负责任。让他俩双重惭愧,才送他们去睡。男生寝室门口,白日里开得热烈的刺桐花此时也显得猥琐狼狈,点不像点,面不是面,如麻子脸上的青春痘。朱国荣才发现,原来没得叶子陪衬的花也会显得无聊而没底气。白天不懂夜的黑,红在夜里也是黑,丑不拉几的,干嘛要把人家照亮,都是路灯多事,黑黢黢的才好,黑才是夜的本分。子夜已过,月亮成为多余,几粒星子闪在天上,如猫眼后面的媚眼,一场春事仿佛随时可从天而降。朱国荣只想快速回宿舍睡觉,他还是觉得夜晚该用来睡眠。

班上学生的家庭情况,大多数家长的德性,都在朱国荣把握中。这是朱国荣带班的葵花宝典,也是他深得家长尊重学生喜欢的原因。农村孩子,家庭教育常常疲软,朱国荣就常常连家长一并培训,他常说光懂得爱孩子连母鸡都会,他把家长群建成了家长学校。范妈郑永芳说不能来,朱国荣其实是理解的。范家是水电移民户,又是建档立卡户。春节前才从金沙江边米沽村搬到富嵴地。人说妇女半边天,这个家,郑永芳是整个天。9年前,丈夫在一个私人老板矿山上班。矿山上的活,看着就苦,上矿山的路,走着就想哭。那天他丈夫骑摩托从矿山下班回家,摔倒在沟里,还好命大,只丢了一条腿,人活了下来。一杆拐杖让这个男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从此走路一点一点的,每一步都像在磕头,人变得一年比一年窝囊颓废。后面的几年,郑永芳一哭二闹三上告,在索赔的路上风来雨去,死缠烂打。脚上风风火火,嘴上噼噼啪啪,人越来越胆大豪放,泼辣飒爽。明里暗里,人称其母老虎,惹不起,还躲不得。她也不管别人善意恶意,似乎很接受这个称呼。这是她后来自己说的,她还问朱国荣她像不像母老虎。

女人在外面冲锋陷阵的独当一面很容易引来风言风语,郑永芳没例外。开始是婆婆对其闲言碎语,慢慢地,丈夫也对其冷言冷语,要么不言不语。那瘸子经常莫名暴怒,摔瓶酗酒,打鸡骂狗。好在他从来没有把皮坨放在媳妇身上,断腿后就更不敢了。朱国荣第一次领教范妈是在电话里,那是范洪川刚进初中,得知分班情况后,她第一个打电话来。电话中她噼里啪啦说了半天,说丈夫的断腿,断腿后的烂醉,说婆婆的碎嘴,说自己为家庭为孩子的苦累,说了前前后后的索赔,反正就是差不多把家庭的里里外外都说了个遍。杂七杂八中,朱国荣听出一个核心,就是要他多关照范洪川,她家困难,学校有什么补助多照顾。就那次电话,朱国荣知道了学生范洪川家有5口人,他还有一个小他4岁读小学的妹妹。

不久,朱国荣就在办公室接待了郑永芳。从已经是初中学生家长的身份可以确定,她结婚早,是农村那种出门比较在意形象的女人。农村姑娘中,有几分姿色原生家庭比较贫困且读书不成器的常常早婚,不知郑永芳属哪种情况。办公室里的她,顾影自怜,浅笑着,目光犹如挠痒痒的手。有主妇的成熟,有主妇的姿态,像一枚有后成熟现象的水果,不新鲜,却光泽透亮。如果知道她有母老虎的头衔,朱国荣会认为除了她仿佛喜欢把别人的眼睛当镜子看有点逼人之外,是多么的不配。她问了些范洪川的情况后又摆起了她的家。说他们米沽村是大型水电站库区,他们那里要全部搬迁。说好些人家为了多得补偿,偷偷搭棚造屋,挖塘栽树。就是不修路,她老公所以摔断腿。说那些嫁出去的上门去的有工作的通通把户口迁回来,就是为了多赔钱。说她家如何老弱病残,没劳力。说男人断腿犹如正房断梁。说她家在搬迁补偿上是如何如何吃亏。说她多么多么不容易。说她家是建档立卡户。总之,差不多把上次电话中说的又说了一遍,说学校要关心移民,请老师多关照儿子范洪川。

爱差生才是爱。这是朱国荣在同事中的口头禅。他说老师的爱,对学生要雨露均沾。他教过的学生,往往那些成绩不理想的,对他感情最深。见面郑永芳后,对学生范洪川,朱国荣又多放了双眼,把他的家庭情况告诉给班上其他科任教师。教师众目睽睽,学生必有好运相随。老师们关注的合力让范洪川明显比小学进步了许多。范妈也高兴地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电话打得频,学校来得勤。有一次,她一来就问朱国荣老师水电集团是不是有一个助学项目,可以资助孩子读到大学。要朱国荣一定整给她家孩子。当时朱国荣一头雾水,问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她说是上面的人去村里宣传时说的。朱国荣说如果有,学校一定会按政策落实,让她放心。并告诉她不管什么助学政策,只要来,学校都会公正公开公平不折不扣落实好。谈话中,郑永芳也承认现在政策好,娃儿读书赶上了好时代。她说她希望两个孩子都好好读书,一直读,能读到大学最好。

次日,范妈一到学校,就说儿子脑壳疼。范妈郑永芳在朱国荣办公室又哭又闹。朱国荣说,昨晚你儿子不是把在医院的检查情况告诉你了么。问范洪川,范洪川点头说疼。范妈说他一早起来就喊头疼,说可能伤着里面了。接着说了一连串反正,反正儿子被打,反正儿子受伤,反正儿子是在学校着打的,反正要对她儿子负责。脑壳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朱国荣焦急起来。张志宇的家长张老虎是在接到朱国荣第三个电话才到学校的。人没进门话先到:“兄弟,对不起对不起,太忙了。”

朱国荣怼他:我倒是不忙,一天打你电话玩。

当事人到齐,朱国荣再叫来同寝室的两个学生,打架的双方和证人一起还原当时的情景。朱国荣说,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吵架无好嘴,打架无好手,特别是学生之间。叫你们来,就是商量解决事情。

两家长哪有商量,立马燃火。

女的說:儿子被打着脑壳,喊头晕。

男的说:事情不是我儿子惹起的。

女的说:儿子脸打烂,破了相,要对我儿子的今后负责。

男的说不是他家儿子先动手,他儿子脑壳也被打着。女的说要去大医院检查。男的说他家的也要检查。

女的说:要住院,要赔钱。

男的说:赔锤子。

女的说:要打官司。

男的说:打就打,谁怕谁。

一阵乌烟瘴气,两人自知这样咬没得结果,竟然口径一致:娃儿是交到学校,在学校里着打的。找学校,要学校负责。半天插不上嘴的朱国荣老师听不下去,桌子一拍站起来:找学校?这里就是学校,搞清楚,不是你们找学校,是学校找你们。哼,还找学校。娃儿在地球上着打的呢,找地球呀,把地球抱起砸嘛。一旁的两个学生吓直了腰杆,不敢看家长,更不敢看老师朱国荣。张志宇跐着脚,仿佛要在地上开个洞。

朱国荣冷静下来:“人都在这里,明伤看得见,暗伤带去检查,该住院就住院,先医人,再解决问题。”接着又说:“我建议你们一起去,要检查哪点就检查,先自己掏钱,事情解决了该谁出就谁出,不含糊。”

郑永芳说家里困难,拿不出钱来。她意思很明白,检查是必须的,但她家不出钱,要么让张家拿钱,要么学校出钱。总之,就是她自己不出这钱。出钱就意味着认输,张老虎哪肯。场面僵持有那么一会儿。朱国荣说:“范洪川妈妈,找人借点,既然孩子喊头疼,孩子要紧。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

范妈零零碎碎又把家里抖落一番。说他们刚搬迁到富嵴地,家里还乱七八糟,东不入眼,西不如意,那困苦,这艰难。房子简单的装修都还欠着人家钱,哪些哪些补贴又还没到位。家里电线有问题,水管有毛病,畜圈里也还没通电,喂猪养鸡也不方便。

朱国荣转向张老虎:张大哥,她说的也是实情,你两家的情况我都了解。你看,毕竟范洪川受了伤,又在脸上。要不就当先给你借点。刚刚有点平息的张老虎又毛起来:借?我家也没得。他们搬迁户会没得钱。都说搬迁户搬迁户,搬迁就富。她会没得钱?两家长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如甲方乙方辩驳起来。为把二人压下去,朱国荣提高嗓门:两位仙人,大姐,大哥,这是我办公室,给点面子,你们娃儿在跟前,注意点影响。场面再次被镇住,朱国荣平和声调:学生是两个好学生,咋碰到两个这样的家长。我再次强调,学生是我的,娃儿是你们的。要检查,带去好好检查。单据保管好,产生的所有费用记好,最后算总账。然后,安慰郑永芳:“大姐,孩子要紧,该查就查,该医就医。放心,这钱,最后该谁出谁就得出,一分少不了。”

晚自习,朱国荣走进教室,看到张志宇的座位上还坐着张志宇。

“你爸没带你去检查?”

“是我不去。”

“咋不去?”

“我没啥问题,我不想耽误学习。”

朱国荣对这个上学期才转到班上的学生投去赞许的一笑,拍拍他的肩:“下课后来我办公室。”

张志宇是回流生,初三才从县中学转到这所镇中学。农村中学最怕张志宇这类回流生。起初三番五次上门请他们按划片招生要求就近入学,家长摆出一副浅水养不了蛟龙的架势,削尖脑袋往县城中学钻。过不了多久,这些好不容易钻进县城中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就会因各种原因回来,回到之前被自己嫌弃的乡镇中学。农村学校把这类学生叫回流生,农村中学老师把这类学生称为“黄昏牛”,就是教得半生不熟,不听话不踩沟不好使耕不来地的牛。这些学生,无一例外的是问题学生,且问题都比较大,否则也不会回流。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人往低处走。所以,农村中学的老师很不欢迎回流生。不欢迎也没法,你招生辖区的人,你敢不要?况且这类学生的家长往往都是村里不简单的,他们有神通,也有神力,在子女读书问题上,往往有权力和资本运作,能来去自如。起初,也有不买账的校长,不要,坚决不接收。但七弯拐八,最终都会因某领导的出面而搞定。聪明的校长们也会化解矛盾,他们要求这些回流生自己去找班主任。目的只有一个,设置障碍,少收一个是一个。张志宇转到通金中学时,就是这种情况,不过少了自己找班主任这个环节。人家领导给校长打招呼时就说了,点名要去朱国荣老师班。兼学校德育处副主任的班主任朱国荣像中彩票一样,得到了张志宇这个宝贝。事后,朱国荣知道张志宇的父亲是区变电所一小领导。电老虎本就难惹,为了吃稳儿子转学的事,张老虎请部门更大的领导出面,并早已打探好了通金中学这个年级10个班的情况。朱国荣后来跟同事经验分享,说他用了三招基本降服张志宇这头“黄昏牛”。

第一招:欲擒故纵。

转学来的张志宇刚上了一天课,教语文的朱国荣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不谈别的,就谈一个词——“憋屈”。他问张志宇“憋屈”是啥意思,在张志宇说了个大概之后,他又问他有没有过憋屈的体验,并叫他说来听听。张志宇还真说了自己的一例憋屈。朱国荣老师说同病相怜啊,我现在就憋屈。张志宇想知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师有啥憋屈?”

朱国荣说,我们学校原本不收回流生,迫不得已收了,也是学生自己找班,再不就是班主任抓阄,谁抓着归谁。你一来倒好,指名道姓要来我班上,你说我憋屈不?接着给他从课文《智取生辰纲》说到水浒,说起初水浒里每一个上梁山的好汉都要交投名状,包括林冲武松杨志这样的人都是交了投名状的。最后说:“你愿交这个投名状吗,张志宇同学?”

“老师,我愿意。”

“好!”朱国荣向他伸出鼓励的手。“我不看你昨天做了些什么,我只看你今天怎么做。”张志宇第一次被老师握手,激动得不知所措。

第二天,张老虎由儿子引领着找到朱国荣寝室,人还没坐稳就从怀里逮出两瓶酒。“朱主任,感谢你收留儿子,昨天你给儿子的教育他都对我说了,非常感谢,一点小意思。”

朱国荣看着立在桌上的酒,诧异:“昨天……?”猛然醒悟昨天说过投名状。阿哈哈,朱国荣大笑:“你儿子给你说啥了?”

“没说啥,就说你是个耿直的老师,他很喜欢你,非常感谢你的教育。”张老虎圆滑着。朱国荣指着酒对张志宇:“这就是你的投名状?”

“不是,朱老师,我……”

没等儿子嗫嚅完,张老虎赶紧补场:“朱主任,这是我的主意,一点小意思,儿子身上毛病多,感谢你的收纳,让你费心了。”

“阿哈哈,你父子俩还真说对了,我还就是个耿直人,这两瓶酒,喊你们拿回去,你们肯定不会拿了,这样吧,等我一下。”他转出门去。回来时手里提着一袋卤好的鸡爪猪脚。“来,我们把他干掉。”说着端出父子俩来之前自己已经弄好的两个菜,摆上两个酒杯,主动打开桌上的一瓶酒:“张大哥,借你的酒,我们喝一杯认识的酒,合作的酒。”

朱国荣一边跟张老虎喝酒,一边关照张志宇吃肉。他说:“张志宇呀,我不问你为什么转学,也不管你过去是好汉还是孬种,我要说的是,你来我班上,有你爹的面子,有校长的面子,有区领导的面子,唯独我还没有看见你的面子。我想看的,是你的面子,不是你爹的面子,不是校长的面子,不是区领导的面子。你明白吗,这才是我要你交的投名状,你懂不懂?”

不知是肉在嘴里还是虚在心里,张志宇不敢发声,点头作答。

“你听着,我教你一招,从今天起,每天喊一次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你能行。”

“来,现在就来”

“我……,现在……”

“站起来,就现在。”

“听朱老师的,喊!”张老虎激动地在旁鼓励。

“张志宇,你能行——”

“好样的。”底气虽不足,朱国荣却也表扬:“我相信你能行”。慢慢吃,吃好了去上自习。张志宇新奇又心惊,看得出,那顿饭他吃得很有饭量。张志宇走后,朱国荣和张老虎继续。趁着酒兴,朱国荣对张老虎说:“张大哥,不是我说你,多好的一个孩子,让你给熏陶得这么世俗。我给你说,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整电,你是行家,教育孩子,我是内行。今后我俩配合配合,把你这孩子整上路,往前跑。”张老虎如遇救星如逢知己,酒干得砸吧砸吧响。张老虎叫张全银,坊间喊他们那行当的人都叫老虎,姓啥啥老虎。当两瓶酒见底时,张老虎早已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叫上朱国荣老师了。且打包票今后朱国荣有啥亲戚朋友拉线用电啥的,说一声就是。朱国荣在心里暗暗佩服张老虎的酒量,他估计自己顶多喝了半瓶。

第二招:请君入瓮。

两周下来,朱国荣又把张志宇叫到办公室,倒上一杯水递给他。张志宇啊,找你来是想让你谈谈对班上对学校的印象,我要你的第一感觉。你之前就读的是本县最好的中学,你在那里两年,对那所学校有一定发言权,到这里已经两周,你觉得我们班和你原来的班,我们学校和县中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张志宇没想到朱国荣老师会跟他谈这个。激动又张皇,一时不知怎样出言。

“这样吧,和县中对比,你就说说我们的不足。”一番引导,张志宇说了三多,他说现在学校里耍朋友的多,抽烟的多,骂脏话的多。朱国荣暗自高兴眼前这个学生的观察能力。

“那你分析过原因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农村学校学生早恋的多,抽烟骂脏话现象严重?”“不知道”。张志宇摇头,尴尬的笑。

朱国荣话锋一转,我问你,你有这些表现吗?張志宇紧张起来,不置可否。朱国荣心中已有了几分底。他说志宇呀,你的观察能力很强,才来两周就能发现这些现象。我来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三方面我们农村中学比城里学校更严重。环境,环境的影响,说白了就是家庭环境的影响。就说早恋吧,从家长层面说,我们农村人头脑里有“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儿早享福”的意识。所以,相当一部分家长眼中就没得早恋一说。从学生层面讲,我们农村中学,大多数学生都知道自己考高中上大学无望,何不耍一个朋友,说不一定就成了呢,那可不枉混三年初中呢!说到这里,朱国荣话锋又一次指向他:

“你呢,是不是这样的学生?”

“没得,不是……”张志宇紧张得有些结巴。

朱国荣接着说,两年前,你能进县中,说明你基础可以,完全有可能上高中考大学。你的家长应该也不是早栽秧早打谷那一类。再说栽秧打谷也不是越早越好,也得讲求个时令。我们又说抽烟,除了青少年时期跟风好奇,自卑自虐,找安全感减压力的心理特点之外,家庭环境和农村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是重要原因。骂人也是一样,我们农村人说脏话并不全是骂人,很多时候是习惯是口头禅,可那些在田边地头说的村话放到学校里,听起来总会那么不搭调,那么刺耳。你不听见一些女生骂人也提妈带娘的。所以说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你说是不是?朱国荣本就没打算张志宇回答,自己接着说,所以说环境很重要,当环境不是我们需要的环境时,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改变。我们置身环境,我们就成了环境的一部分,要改变环境,就从改变我们自己开始,每一个人改掉自己污染环境的那一小部分,我们想要的洁净的大环境就出现了。

“这三样中,你认为哪一样最容易解决?”

“抽烟。”

“那好,你回去设计一下,下周我们的主题班会就说这个话题,我让班长协助你。”

“我……”

“咋,不敢?”

“不是,朱老师,我怕整不好。”

我相信你,你更要相信自己。记住口号:张志宇,你能行。去,好好准备。

走出朱国荣办公室,张志宇不由自主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但此时他特想喝刚才朱老师倒给他的那杯水。

主题班会那天,电子白板上用美术字写着——青春,最怕烟熏。张志宇主持。他先用PPT科普吸烟的危害,图片展示了学生抽烟的种种,再请人上台说烟。上台的人要么说自己抽烟的鬼鬼祟祟提心吊胆,要么列举学生中抽烟的种种搞笑龌龊丑陋。最后全班创作编制禁烟标语。朱国荣说他特喜欢学生些贴在厕所里的那条——

“臭,在这里都理直气壮;烟,却在这里偷偷摸摸。”

第三招:树上开花。

乡下孩子小学毕业读中学,能进城的极少留下来。张志宇两年城里一圈潇洒,转学回流,在班上已然不如一些当初想进城而不得的小学同学。事实说明读书这件事,选学校是一回事,自己努力更是一回事。朱国荣抓住机遇以张志宇为例及时鼓动激励,他在班上轰轰烈烈开展“跑过初三,我的青春我做主”主题班会。让每个学生反思总结过去的不认真不努力不刻苦,都表达出走进初三的决心态度。告诉他们说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何况青春年少,未来还未来。鼓励全班学生晒出自己的丑,亮出自己的剑,迎战中考。

人挪活树挪死。看着儿子实实在在的转变,张全银心高兴脸喜悦脚快捷,跑学校的次数多了。大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胜利心态。见着朱国荣老师鸭子般嘎嘎嘎的笑,兄弟兄弟殷勤的叫,两人成了可庄可嬉的朋友。一次,三杯酒下肚,张老虎得意:兄弟,给你说,我是三个儿子,你这学生是老大,我想从他开头,培养3个大学生。“用说么,生得起还要培养得出才算本事”,朱国荣激将,“再说了,古今多少世家无非积德,天下几多贤人还是读书,你自己去品味。”

嘿嘿,嘿嘿,干酒。兄弟,我给你说,生老二开始想要个姑娘,谁知全是带把的。没姑娘,想找个干姑娘。朱国荣白他:合适我在学生中帮你找一个,看你给有福气了。可你要像培养儿子一样培养人家。

“要有,一定一定。”点头中,张老虎又是一杯酒下肚。

郑永芳带儿子去检查是在第4天上。这期间朱国荣请张老虎喝了顿酒,把范家的情况给他说了个透,也分析了郑永芳的意图,要他在范洪川的医药费上高姿态点。朱国荣端酒喝情,以酒摆理,甚至又拿出之前那句关于积德的古人言。这次张老虎不像之前喝酒那样亢奋,但也不置可否。郑永芳母子县医院检查,不放心,又到P市中心医院检查,结果一样,内部没问题,就脸上可能会留点痕迹。郑永芳就在脸上作文章,说以后要整容。说到费用时,张老虎态度坚决,医院的检查费药费他认大头。整容费,一分不出。他说一个小疤痕,等好了就看不出来,整什么整,要整自己整。范妈说关系到儿子以后找对象娶媳妇等等,死活要算整容费。张老虎不干,说哪个身上光生生的,滑板一块,模特身上都有胎记。范洪川检查回来后两次费用协商,不欢而散。朱国荣也毛了:你不退,我不让,不依协商,你们自己打官司去。

张老虎一副摆哪碗吃哪碗的架势。着急的是郑永芳,打官司她有经验,可这次情況不同,经费不大,儿子还先动手,不一定就能达到目的。时间上她也耗不起。朱国荣也不想耗这个时间,他还有其他几十个学生。协调不好家长,他就在学生上下功夫。他给两个学生大道理讲了讲小道理,长远讲了讲眼前,让两个学生握手言和,就想通过学生做家长的工作。为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动用了语文课代表王莲。他买了两本笔记本给王莲,让王莲以她自己的名义送给张志宇范洪川,让她就说是毕业礼物,要他俩集中精力努力学习,祝他们上高中考大学。笔记本上的留言都给她准备好了。范洪川的那本上,王莲清秀地写着:脸上的疤痕可能是上帝的吻,心中的疤痕才是天塌下来的地方。过后朱国荣自己都笑骂自己,这算不算是美人计。反正挺有效果的,过后朱国荣有差不多一周的安静,范妈郑永芳没有天天打电话催促逼迫朱国荣了。

又到周末,校门口来接学生的家长多,没人接的自己去车站坐客车。朱国荣拦住来接儿子的张老虎:张大哥,你让张志宇自己回去,我有点事请你帮忙。他说自己亲戚家要接灯整电路。张老虎上车,他开起就朝富嵴地跑。下车等张老虎发现是郑永芳家,才知道上当,想退出来。被他挤兑:咋,电老虎害怕母老虎?

“我怕个毬。”

“这不就对了。”朱国荣转向郑永芳:大姐,上午电话里问你,你说家里线路有问题,用电极不方便。我今天来家访,顺便请张大哥一起来,他是电专家,你看要整哪里,想咋整,全交给他。我帮你验收,阿哈哈!

郑永芳张皇而惊喜,尴尬又感激,说家里要整的可多了。张老虎骑虎难下,又不能认怂失架。

“那就干!”朱国荣得意。

“干就干!”张老虎赌气。

穿线管,改线路,加插座。经张老虎一番折腾,郑永芳家里的电路还真更合理更安全,使用更方便了。两盏之前关后还如萤火虫闪烁的灯,也不闪了。集中修建畜圈,住房畜圈分离,人畜分开,朱国荣说他特点赞移民新村的这个设计。卫生又漂亮,有远见,上档次,人和禽畜各得其所。家里干完他们又去把郑永芳家畜圈里的灯接好,把到水池的线路布好,抽水机安好。一番忙活,从外边回屋时郑永芳已经做好一桌饭菜。朱国荣找借口说啥也不吃,拉起张老虎就走。

会川南部的春天是从石榴树上下来的。没有那一大块一大块连成片的石榴绿,很难看出春天的样子。垄上坳下,千里原畴,放眼去全是石榴树。石榴树是乡下人的希望,石榴也给他们带来石榴籽般的日子。车行路上,朱国荣听歌哼曲,握盘看风景,不管张老虎。好半天张老虎才瓮声瓮气:我以为今天来你要说正经事。

“正经事你已经做了呀,给她整电路接电灯就是今天的正经事。”

“卵哦,这叫啥子正事。”

阿哈哈!又爆粗。好嘛,说点你想要的正经事,你咋看郑永芳要整容费?

“咋看,不就是敲竹杠吗?”

也不尽然。朱国荣否定。在我看来,就是想整个安慰,毕竟孩子受了伤,又恰好在脸上,人心同然,不是吗,面子上的事情。张大哥啊,这些水电移民,你别光看他们房子漂亮,家家别墅,国家给了他们搬迁补偿。说起来,他们是为国家做了大贡献的。为了国家建设,他们离开老窝,连根拔起,搬到一个新地。尽管住房交通教育医疗卫生条件都改变了,提高了。可这边,他们没多少土地,根没扎稳,心是空落的。他们还没有安全感。所以,稍有不满意,他们就抱怨。他们的乡愁乡情都还在祖坟那边。我之前到富嵴地,一个80多岁的老人坐在门口,我问她现在最想干啥,她说想回江边老家看看。在另一个更大的移民安置点,也是一个老人,她说白天她都不敢走远,周围一个人也晓不得,以前的亲戚都四处搬散了。他们是孤独的。范家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郑永芳能撑起那个家,不容易。

富嵴地出来不远就是海草塘。朱国荣说:“走,我去你家蹭饭。”刚才别个喊你,人家都摆上桌了,你咋不吃。肚子正闹革命的张老虎没好声气。

阿哈哈,有个人原来是想别个家的饭吃。

哪个想吃,不是你,我才不来这个冤家家。

怎么就是冤家了,不可以是亲家么?

亲家!张老虎遽然哑起。朱国荣脸上得意微漾,一个计划在心里形成。

晚上的电话是郑永芳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千般感谢朱国荣,说给她解决了大问题。对朱国荣二人没留下来吃饭,她接二连三抱歉,说一定是看不起她家的生活,说上午接到他的电话他都没说要来她家,她什么也没准备。

朱国荣电话里逗她:“张老虎是我骗去的,我怕你两个在在饭桌上干架。”

“咋可能,朱老师,人家给我做了那么多事。”

朱国荣顺势说到费用,在整容费上能不能商量一下。郑永芳说,他是啥态度。他的意思费用可以商量,但你不要老虎大开口。朱国荣故意把狮子大开口说成老虎大开口。电话那边郑永芳嘿嘿笑。

他也想请你做点事。朱国荣撒了个谎,把张家“找人”说成“请你”。不知你干不干,敢不敢去。朱国荣把张老虎要请人抹石榴芽的事告诉她。说工价按行情给,包吃。人,一两个可以,三个四个都要。“只要给钱,咋不干。哪有不敢去的,我就不信他会吃人。”郑永芳说得春风带雨。

星期天,朱国荣老师按计划来到张老虎家。郑永芳带着女儿,另外约得5个人已经在张老虎家干了两天。看见朱国荣来,郑永芳说,朱老师又来家访啊。朱国荣玩笑郑永芳,张老虎喊我来验收,看你们干得咋样。

“欢迎验收”,郑永芳摘下手套揩去额头上的汗,“我们大功告成,只等老板算钱。”

“好!找张老虎算钱去,阿哈哈。”

晚饭丰富而实在,几乎所有的食材都是自家的。火腿煨老豆,母鸡炖蘑菇,酒是农村小灶酒。朱国荣对郑永芳说,嫂子,这两天生活都这样啊?张老虎对你们不错嘛。我给你说,这家伙上次因为我的原因没能在你家吃饭,他整整气了半个月,阿哈哈……

“你莫听他的,哪有这回事。”张老虎缩回给范家小姑娘夹菜的筷子,要罚朱国荣的酒。朱国荣赶紧转向小姑娘:小美女,学习咋样,给你找个老干爹供你读书好不好?

“好!”小姑娘脸红扑扑的,吃相好看,声音甜而脆。朱国荣笑起来:“你都不问问你妈妈就答应了?”

答应答应,我答应,有个干爹多个人疼,咋不答应啊,我答应。

阿哈哈!朱国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從张老虎家出来,漫山遍野的石榴绿茵茵的。仲春,夕阳下山得不那么着急了。万绿丛中万点红。朵朵石榴花如照群体相一般,即使矮在绿叶中,也都极力露出脸来,红彤彤的。攀西腹地原野,春天在石榴树上铺天盖地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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