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地名的遐想
2023-10-10李成
李成
这里是山国,抑或山的海洋,一望无际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山峰,就像海上罡风吹拂下,到处都是奔涌跳跃的海浪,忽然被一种魔力定于一瞬。这魔力至今仍未解除。那它是定给谁来看,还是等待谁来给它解除?这么多山峰当中,肯定有一柱擎天,鹤立鸡群,出类拔萃。果然是有的,那就是天柱峰。
天柱峰,想到这名称就可以想见其高峻。那一定是顶天立地,刺破天穹。它的底座一定广大,方圆几十公里,那将把多少小型的山峰、峭崖、山涧以及村落收拢于它的臂弯或怀中。那些山峰披着青翠的绿萝,那些崖畔一定生长着连天的古森林,那些山涧一定奔腾着雪亮的清泉,而林中也蜿蜒有清澈的绿水。不用说,那些村落更是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农人往来耕作,一派和美。
但似乎谁都不能理解一座山的雄心。它拔地而起,它是要上天去的。它在诞生的那一刻,体内就安放、蓄积了原始的冲动。主要是上天去,把倾斜的天之一角撑起,抑或要参与高天的风云聚会。它有重新布置星空的愿望吗?它要打开南天门,把那些超凡脱俗、神清气爽的仙人接引到人间,使他们摇身一变,变成凡夫俗子,从事百业,担当重任,在各個行当都有新奇的发现与创造。
这些都在烟云缥缈之中才能寻找到答案,在那清清幽幽的鸟鸣偈语中领悟到真谛。我只知道,天柱峰上到一定高度,它就停止了增长,它仍然是一座人间的山,它的脚下,更是展开了一幅清新优美的田园画图。于是,所有的山峰,远远近近,都向它奔涌而来,就像一束束海浪,拍打着这一座孤峰,给它以慰安,使它安坐于人间。四方山峰,簇拥周围,甚至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它的高峻,减却了它的威仪。它们,未尝不是在保护它,或许它们也知道,所谓蛲蛲者易折吧。
天柱峰也习惯于此了。它在群峰的包围中,显得更温和、平静,而让各种生物和平、安乐地生息在怀抱里,点缀在衣袂上。
也许,只有在深夜,你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才会看见,那一片茫茫山峰的海面上,仍有一叶孤帆独张,一根桅杆独立,它渴望从波涛间跃出,在广阔无垠的天际驰骋远航!
正因为此,我们才能懂得,它是山的隐者,它把身躯和雄心都隐藏下来,把行迹潜藏下来,它像一个平凡的泳者,在山的波涛间潜泳,挥动波浪,在时间的江河里,一往无前。于是,我才明白,李白、王安石、苏轼,为什么都循踪而来……
野人寨
如果说这里没有野人,甚至没有野人留下的洞穴、足迹,包括遗留的食物、毛发、骸骨,恐怕连你也不会相信——不然,为什么叫野人寨呢?
也不知是从什么年代开始叫野人寨的。那时候,一定还留有野人的传说吧?那么,野人是否就是我们的祖先:钻木取火,结绳记事;甚至不须记事,记事或是为了讨价还价,为了记录天象、灾异,为了未来……人猿揖别的初始,一切都活在自然中,活在当下,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样吃喝生存与死亡……那么,叫“野人”是多么贴切,我们无不都经历过这样一种阶段。
也许野人不过是“化外”之民的简单叫法。那是什么样的“化”呢?就像原本是桃花源中人,有着自己的风俗与文化,有着自己的传统,只是遗世独立而已,只是不知外界有“秦汉”“魏晋”而已。那么,为什么要“化”呢?甚至要发动战争,非要把它纳入自己的版图与秩序当中?当然,会有不服,会有反抗,有战火和流血,于是,堡垒被攻破,被踏平,民众被贬称“野人”。
我还知道,在距今不过几十年前,这里还曾发生过保家卫国、抵御日寇的大规模战事。那么多英雄慷慨赴死,“我以我血荐轩辕”,于是,一座缅怀忠勇烈士的纪念碑矗立起来,高耸入云,祭奠血洒社稷的英魂,感召后世的人民。
这是否也昭示着这里仍葆有远古时代野人的风骨与志气呢?
当然,这些也只是一个少年所诉诸的想象罢了。我对之所存的景仰似乎从那时候起就不曾断绝。而当高考的前一年,我的一位老师从“野寨中学”调来我的母校,再一次接通了我的想象,我才发觉几千年来的历史与风云竞如血脉一样传递到我的眼前,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也有了野人的血气与勇猛。我想象着,出入这所中学的该是一群什么样的孩子?他们比我们更多一点像野人,他们的“野”在日常生活中会有哪些表现呢?他们是否更耿直、坚强、勇武、顽强、独立……那么,我也愿意是这样一名野孩子,或者说,希望与他们为伍。
三十年过去了,我特别想能有机缘去拜访这片野性的山地。我相信,我在这里仍然能瞻仰到:野性的太阳、野性的月亮、野性的山岳,以及遗留在这片山野之中的一尊尊各具面目且栩栩如生的岩石——像狮子、像虎,也像人…一
东流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这个地名。乡亲们说起它,简直就像说起本县的某一个乡镇,那里仿佛有他们的亲友。后来,我才知道,它远在江南。顿时,一片浩浩江水在我眼前铺展,还有那无际的青山绿水,如燃山花。再后来,我得知原来是因有本村人来自这个地方,最初只是给人家做长工,后来便落户在了我们村上。他们与老家暌隔多年,到了我稍稍长大一些的时候,与老家的人才有了来往。偶尔,他们也去江南探友,我便总想象他们是在深入一幅遥远的江南风景画。待到我再稍长大一些,上了大学,同学当中有自江南来的,一个个出落得那么清秀,神情洒脱,莫不令人心生欢喜。尤其是一位女同学,桃面如花,目若亮星,手似柔荑,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而且,她的家就在东流镇上。从此,我的许多梦就围绕着东流展开。
我千百次怀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个镇是在长江边还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上?江水环抱着一座小镇,是不是很容易就可以触摸到一片清莹的江涛?是不是随处都可以听到轻盈的江声?东流,东流,是碧水东流至此回的“东流”吗?那么,回到哪里呢?抑或是江水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至此再浩浩荡荡奔向东方的天际。江流土地外,东方有日出。日出江花红胜火,满江波浪灿如霞。这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象!但不管怎样,我的感情也如江水,因千回百折而激荡起浪花,也因绿波洄旋而流于浪沫。我终归缺乏长江的勇气,辟山开峡,堂堂正正地向前,向东方。我似乎总有些怯懦,有些因自卑或对前途的迷茫而生出的犹豫。那一片情感的苍蓝始终如天空,我只能像水无奈地匍匐在地。于是,剩下的便仍只是对这个地方——抑或地名的无尽想象,却始终不能把足迹轻轻地、亲切地履印在这片土地上。
在我的想象中,有一所被江流环抱的學校,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的父母都是这所学校的主人,她从小就生活在校园里,时刻听得到悠扬的钟声,甚至像普通农家一样,她家也养着三五只鸡,春天,她像农家女一样,把剩余的饭粒或稻谷撒给那些鸡或鸡雏。她的校园里是否还立有一根旗杆,一面红旗在高高的杆头猎猎飘扬,旗影倒映水中,染红了一片江流。
一片红色的江流,始终向东流淌……
秋浦
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愿望:回到大唐,回到江南西道。
回到江南西道,是想回到秋浦河,与徜徉在这一带山水间的李白相逢。与他结伴同游,与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溪、每一道河,与一花一木一石相亲。
我将借李白的眼眸看到奇异的景、奇异的事、奇异的人世与自然。我将看到那清湛的河水平铺一般向前流动,山鸡从树丛间飞出来照影;白猿在树枝上“超腾”,像一片飞雪,还手牵着它的孩子,掬着水,嬉戏水中的一轮明月。我看见一大片白鹭从苍翠的树冠中飞出,发出哑哑的啼唤,无数的翅膀拍击长空,跃跃欲飞;看见锦鳞随着一片春水漫过鱼梁,引来三五渔夫,把鱼篓深深地安在水下,而他们的妻子此刻也拿着丝网走入丛林,用啼唤声唤出一只只锦毛斑斓的白鹇……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走到任何一处,都充满生机,都是人与自然万物同生共享、充满朝气的场景,是一幅没有心机与尘埃的画卷。
可是,这样一幅画卷我却无缘目睹。我慕名而来的季节是冬天。数百里跋涉,几经打听,才问到秋浦河的所在。我们把车开过来,停在一个山垭口,呈现眼前的,也就是一道清粼粼的河水蜿蜒在江南大地上,水面不过一里来宽,毫无惊奇之处。两岸的田野只露出枯黄的稻茬,远处是隐约的村落与集镇。这一切在我的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我才知道我与李白隔了千余年的时光,已然分隔为两个世界。远处建筑工地上的起吊装置伸出长长的臂,在高空揭开了一个新的时代。我只能走向那里去,而那些可怜的白猿、白鹭、白鹇、山鸡、锦驼鸟都不见了,还有那曾经出现过的梅花鹿、麂子、小熊猫、金猫、狗尾狸、香灵猫、黑卷尾……而今在这里再出现的可能性已很小很小,甚至为零,它们都只能在本地的动植物志书里偶尔一现了。
李白当年预见过这一天吗?当他写下“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时,是否已听到工业发展、现代化建设前进的脚步声?不过,我在河边一块标明“昭明太子读书处”的石牌上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有那么多书卷留下来了,形成了另一条河流,源源不断,惠泽恒远。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像李白一样,宁愿乘一叶明月似的小舟,顺流而直上天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