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2023-10-09江宏伟
一直想画百合花,一直没有画。
这念头已整整有三十年了。
先前,看不到种植百合的时候,只有从资料上寻得。没有面对真实开放的花朵,我是无从下笔的,因为我的写生方式得面对一丛花草修来改去,没有十多个小时,很难踏实放心,所以不能外出浪迹般寻觅各种花朵并且迅速勾勒形态。“一花一世界”固然是真理,但“理”是“真象”,“真象”有时是森严、刻板的,没有“表象”来得丰富多彩,来得鲜活、刺激。同样,依赖图片资料,我会不踏实。
这就导致了我不能像很多画家那样四处采风,在野外如游记般地带回一堆素材稿子,而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视线在周边循环。由此我也就形成了不愛出门、不喜远游的习惯,按现在的说法,可以称为“宅男”。
近二十年来,物质富裕了,各类草木鲜花都进入都市生活,而鲜花更成为雅致生活的象征,百合也成了在鲜花店、室内的常见之物了。至少,十多年来,不分季节,家中都会见到从含苞至凋零的百合。也起过描摹的念想,居然始终没画。随着栽培与物流技术的发展,很多难觅的品种都可轻易获得,往往,越是便利,越会拖延,成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悖论。
在植物学与鲜花栽培上百合也是一个独特案例。
《鲜花帝国》一书中叙述了一位沉迷于培育各种百合花的美国园艺师莱斯利·伍德利夫,虽然一贫如洗,体弱多病,但对完美花卉的追求,让他在乡间小屋中倾注心血,塑造出心中的百合花——“星象家”。这一品种也成为百合花中的名品。他嗜好与沉迷于培育辨别各种百合,他做的事与蜜蜂、蝴蝶相仿,即将一朵百合的花粉收集起来给另外的百合授粉。然而,他对培育成功后的经济利益转换并不感兴趣,因此,虽然他所培育出来的百合让荷兰种植商赚取了巨额利润,但伍德利夫依然贫寒,于1997年去世。
痴迷的创造者与享用的获益者,有时并非同一体,这在艺术领域更是常态。然而,痴迷者所获得的精神享受,与供后人追忆的,也非得益者所可比拟的。
尽管现在城市的花店不分季节均有百合花出售,然而,我深夜静躺床上,在手机淘宝上点阅,在四季无温差的云南,有各种鲜花,可直接到户。目不暇接,让人喜悦,也给人迷茫。得之太易,减弱了珍重珍惜感。
当快递从云南送来一箱各种品种的百合,家中迅速弥漫起百合特有的气味。刚插入玻璃瓶中,尚是花苞,不到半日,徐徐开放,用上铅笔,将花片的轮廓才穿插安妥,稍作休息,回到案头细描其形,花片已是前翻后仰,原先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只能修改轮廓。后来才发现,花卉开放到极致,便开始由盛转衰,此时,才有着相对静止的时态。“青春短暂,青春多梦”是大自然的程序排列,谁也无法修改。如同人生思维一旦进入相对固定的状态,便意味着步入了中年至老年。从出生到成熟再到固化,这个过程占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二,除了逐渐衰老外,中年至老年不会像童年至青年阶段从身高及相貌均变化剧烈,如所谓的“女大十八变”。百合花也是如此,一旦彻底开放,渐渐衰败,形态便相对稳定,花瓣弯曲多姿,如同历尽沧桑般展现出意味深长的松散,虽无初绽时的饱满,却有松散的魅力,风韵更存。
数天后,我画案前的百合,花片开始收缩,透出缝隙,绿叶的色泽在粉色的空隙中闪烁,明丽而妩媚。我停止了功能性的认知,返回到审美,如同从生育的现实回到爱情般凝视起这朵花卉,掂量起从形态散发出的线条美感,计较着染色中的色相变换与明暗对比。我想画出一幅满意的百合花。
江宏伟,1957年11月生于江苏无锡,197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曾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