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雪
2023-10-09张国华
张国华
那场暴雪是在中午开始的。
刚下时,只是看到雪花很大,一片一片的。到下午,已经看不清雪花的大小,天地间浑然一色银白,都是雪的世界。雪已不是一片一片地下,而是一层层地落下来,几乎没有间距。你追我赶,接踵而来。街路和广场上没有行人和车辆。天空中也没有鸟儿飞过。就是有,你也看不见。因为当你推门走到室外,眼前看到的就是雪。你还得头部适当前倾,不然的话,落雪会打得你睁不开眼睛。能见度只能让你勉强避开迎面蹒跚而来的“雪人”。
入夜,雪还在下。
万籁俱寂里,透过对面楼上几个窗户隐隐散发出的灯光,可以看到雪势一点儿都没减,雪花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地跌落下来。此时,如果你静下心来屏气凝神,是能够听到落雪的声音的。轻微而稠密,连绵而执着。
寂静里,天地间只有这一个声响。
天亮了,刮起了西北风,雪似乎小了。但风把房上的、地上的雪刮起来,与天上的落雪搅在一起。风裹雪,雪追风,跌跌撞撞四处窜荡。山川沟壑都被雪填平了。房屋建筑的背风面也被拉起了高高低低错落不一的雪嶙子。而田野、道路和房屋建筑的迎风面下,积雪并不厚,甚至没有积雪。白色的雪原上不规则地点缀着一些暗色斑痕,斑斑驳驳的,就像一个爱美而不擅妆容的女人的脸。
雪下得小了,西北风还在刮。
太阳出来了。正午的太阳照在雪地上,亮得耀眼,冷得凛人。
雪后的冬日是最冷的。西北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皮袄、棉裤或者羽绒服,无论什么穿在身上都一个感觉,就是单薄。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某一品种可能让人在室外多挺些时候。但到最后都是一个感受——冷!
经过北风两三天的盘刮,在日照和低温的助力下,地面上的积雪越来越坚实。积雪厚的地方,雪的表层形成了两寸左右厚的结实的“雪壳子”。十多岁的孩子在上面奔跑、跳跃,“雪壳子”都不会塌陷。
我是在雪后第四天坐火车回单位的。据这场肆虐了遼西北地区并波及内蒙古南部和吉林西部的暴雪,是从周六中午开始,持续到周日下午收兵的。暴雪历时近三十个小时。平地积雪厚度在三十厘米以上。造成降雪地区四十八小时陆路交通全部中断,而雪后的气温也骤降至零下27摄氏度以下。平时只需两个小时的路程,这次我走走停停,足足用了近四个小时。这也是暴雪后矿区通勤火车的首发车。
通勤火车行经隧道,隧道口两侧高过车顶两三米。距车窗不足一米的雪廊上,铁锹铲雪时留下的痕迹参差不齐,清晰可见。在这样的地势,铁路在沟底通过,除雪作业无法进行机械施工,只能人工进行。打通这段前后总长近三公里的雪廊,不难看出当时保路抢通的工人们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实际上,关东的雪并不总是这样恣肆,它展示给人更多的是一幅幅具有诗意的画卷。
一场大雪过后,推门望去,满眼玉树琼枝,一地铺银堆玉。城镇乡村尽披银装。山川原野一如素裹。在蓝天丽日的映衬下,一切显得剔透晶莹,宛若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白雪覆盖下的山岗峰峦线条柔和轮廊圆润。白雪覆盖下的田园村舍干净整洁纤尘不染。置身其中,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心灵也随之洁净了许多。更不用说雪后纯净清冽的空气,吸一口会让你五内清爽四体通泰。
雪后两三天的月夜,月光照在白雪包裹下的村庄和原野,显得格外宁静。
一个人走在村路上,脚下踩着已经坚实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远处几声稀落的狗吠应和下,雪夜的村庄愈加静谧。几户因劳作而晚炊的人家、淡白色的炊烟正直直地飘向幽蓝深邃的夜空。
生在关东,虽然常常遗憾不能踏雪寻梅,但却也曾领略过飞雪漫天中、鹞鹰凌空掠食的雄奇与壮美。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初冬,天阴沉沉的。午饭后,室内供暖效果奇好,让人燥热难耐。我几次拿起笔又放下,案头工作思绪全无。无奈之下出门,直奔郊外的荒湖。
步行二十分钟,来到湖畔。站在湖南岸的石板路上,极目向北望去,夏日里烟水连天的湖面已经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封,看不到尽头。天阴得更沉了,铅色的阴云穹顶似的罩住了湖面和旷野,但云层不低。风正从湖北岸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刮过来,在湖面上横冲直撞,畅行无阻。码头上的几个铁皮简易房在风中哗哗作响。而湖畔广场上的草屑和废纸则早就被风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的目标是距码头一千五百米湖南岸石板路南一百米处的三栋废弃别墅。这三栋建成即遭弃置的二层建筑孤兀地伫立在湖南岸半米多高的蒿草中。别墅门前的石阶和通向石板路的小径也几近被荒草湮没。它们见证了当年曾经的热闹和喧嚣,并以绝世独立的坚守诉说着当下的落寞与苍凉。
曾多次从湖边的这条石板路上走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拜访”这三栋建筑。眼前的别墅被没膝高茂密的蒿草所簇拥,已经风光不在。墙面的涂料斑驳脱落。屋顶的釉面瓦也色彩暗淡,“缺苗断条”。窗子上的玻璃十者能存六七,还得算上“中心开花”的。而没有玻璃的窗洞则成为猫、狗进出别墅的门户,粪便污渍赫然入目。门上的挂锁锈迹斑斑,已看不出本色。
风更大了,并夹带着雪花。雪花不大,从铅灰色云层笼罩下的天际旋转而下,密集而轻盈。在风的裹挟下漫天飞舞……
只一会儿,旷野和湖面就罩上了一袭轻薄的“白衣”。
直挺挺的蒿草们“打摆子”似的,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从远处看蒿草簇拥下的别墅就像三个落难的南半球姑娘在寒天冻地的关东旷野上,顶风冒雪跳草裙舞。而进出别墅空窗洞的风,则发出“呼——呼——”的吼声,令人生厌。
此情此景,再难驻足。我折身沿蒿草中的小径向湖畔深处的旷野走去。
雪花越来越密,随风上下翻飞。旷野上的蒿草很快就披上了素雅的“白头巾”。放眼望去,雪的白色与干枯后蒿草的褐色相互参差斑驳,一直绵延到没有尽头的天际。
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一丝没来由的警觉从脑际闪过,我本能地向后转身。霎时,一只鹰,一只深黄色与褐色相间、黑色斑点的羽翼展开后近八十厘米的鹞鹰,在我右后侧不到五米处贴着蒿草梢由东向西掠来。它双翅平伸并不扇动,平静而从容,全无声息快速地从我身边两米左右的地方掠过。迎着飞舞的雪花,保持着双翅平伸的姿势,贴着草梢快速奔着旷野深处一路向西掠行。直到前方一百五十米左右,才开始扇动翅膀拔高向上。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融进风舞雪飞、草天相连的尽头……
雪花更密了。
旷野,荒湖,天地一人。朔风舞雪,蒿草没膝,鹞鹰掠食草上……这是一次何其奢侈的视觉盛宴和精神大餐?以至多年以后,每当冬季来到郊外,我都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这次经历,并还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当然,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再也没能看到思存我心的那一幕场景。然而,那一切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它已经成为关东最为独一无二的地域精神标识。那旷野,那荒湖,那疾风舞雪中俯冲掠食于蒿草之上的鹞鹰,已经影响并融入了我的精神领域。
现在,在消雪融冰的料峭春风里,听北归的大雁在长空中阵阵嘶鸣,我不禁抚案沉思,关东的雪是什么?
关东的雪,是一夜“铺排”封门堵路,是丽日晴空江山素裹;关东的雪,是庄稼院的寒夜晚炊,是朔风呼啸中苍鹰掠食草上;关东的雪,更是旷野荒湖极目苍茫,天地与我独在……
这些都是,又都不是。那关东的雪到底是什么?
关东的雪,是关东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