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小石桥
2023-10-09杨逸
杨逸
东团山和西团山中间,天然铺就浩然平坦的土地。土地上有车马轩辕。有人群攘攘,还有一脉活水,古称粟末水,后称松花江。
“老先生是对汉夫余文化遗存最先发现并最早进行发掘工作的考古学家之一,夫余文化(即东团山文化)的发现,使吉林市的建城史追溯至公元前128年。”
三年前秋季的一天,站在东团山上,放眼那片聚气养命的土地和江水,我的朋友对我说。
她的脸在阳光下袒露着质朴。她的手中是一块碎瓦片。那块碎瓦片是两千年前被大火烧过的泥。泥没有灵魂,大火给了它灵魂。两千年后,我从朋友手里接过它,我的心受到震撼。
我想到茹毛饮血、钻木取火、男耕女织、烟火百姓。我从遥远的农耕文明想到如今的无线通信、车水马龙;从架窑烧瓦想到瓦下人家。我想象着,是什么人生活在这片瓦下?这片瓦见识过什么样的虔诚?在我的执念里,人间最大的虔诚不在庙宇,是在每个屋檐下。普通人的一箪一食、一喜一忧最是虔诚。
东团山是我寻找这位老先生的第一站。我无法预知这个过程的长度和难度,也不知道结果怎样。只知道在一抔泥土和一片瓦当之间,我希望成为后者。淬炼我的火在整个人间,也在我的心里。
我需要这个过程。过程让我回头时能看到星辰日月,触摸结成勋章的伤口,也洞见万象的真实。过程会像大风一样摇晃我的信念,给我荆棘。过程会像马背上的刺,在辔头下隐隐作疼。过程里可能有冷脸和闭门羹。可是,过程里也一定有会心一笑,相逢恨晚,灿烂欣然。在想到这一切后,我还是毅然走向了它——只有我知道,生而为人,我的坚定,我的迷茫。
老先生是位考古学家,是曾经与我在同一时代生活过的科学家。想到自己身在一座有着两千余年历史的城市,一种纵深感和辽阔感自心底而生。“两千余年”这个结论里,有老先生的考证和汗水。起初我寻找他,是因为我接到任务,要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而后我真正想寻找他,是我初步了解了他。我想与他聊一些具象的话题,比如,他考证每一处遗迹的独特记忆。他在践行田野考古过程中有多少难忘的经历?他创建某高校考古专业的曲折和艰难。他毕生的著作和成果、他对考古和历史的独到见解。
我也想捕捉一些并不具象的感受,比如,感受思想的光泽。我想倾听一位学者散漫的追忆。我断定,那里有我要捕捉的东西——理想,这只美丽的蝴蝶,第一次落在他心头的那个瞬间;此后一生里,他或许不去看那只蝴蝶,可它一直在飞。有时飞在他繁华的精神府邸,有时落在他清贫的家中。
我很好奇,他与蝴蝶偶然对视时,会是什么樣子……不过,我只能在他留下的足迹里寻找,这跟考古有些相似。
他是父辈,年过耄耋。他已超脱于人世,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真正拥有了一生当中每个日子。
带着一些相识恨晚的遗憾,继续为他动身。第二站,是他工作了二十六年的那所高校。
天气给了我第一桩考验。零下二十六摄氏度,比前一天骤降八摄氏度。一大早,我一头扎进寒冷,在火车站台上,用臃肿的棉衣抵挡周遭的拥挤。路途不远,四十分钟。下了火车,转乘轻轨。一路听轻轨列车穿透严寒,感知着车轮与轨道的滞涩摩擦。
来到考古专业楼之前,我要步行半小时。进入校门后,一路打听,一路继续步行。凛冽的北风绕过杨树的枝干,把一排排共享单车上的残雪抖落,再吹散。
我的脸先疼后木,眉毛泛着白霜,一如甬道两边裹着霜的枯草。这真是个惊喜的发现。
枯草告诉我,在遥远绵长的古时光里,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它一直用枯黄表达对冬天的敬畏,而冬天,也用白霜赋予它尊严。这种相互馈赠的方式亘古未变。此时此刻,严寒面前,枯草与我,用冬天赐予的白霜惺惺相惜。
可我的寻找注定没那么顺利。
收发室的人不认识他。这也难怪,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离开了这里。
收发室的人同样不认识我。我为自己做了许多注解,并押上身份证。
我获得了信任,沿着悠长的走廊一步步接近我心中的神秘。我挨个敲着办公室的门,里面都没人。门与门中间的墙壁上,挂着许多人物照片和简介,里面有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一些名字我在资料上见过,是他的弟子。
这时,一扇门终于为我而开,屋里的光使我不由得往后让了寸许。一个和蔼的声音又将我拉了回来。
“都在上课。”
“我等,可以吗?”
“他们在全国讲学,有时出现场,行踪不定。”
一个和蔼的声音给了我几个电话号码,告诉我需要预约。这间办公室狭长,一侧墙面全是书籍,书的脚下摆满陶罐和瓦当。
那个和蔼的声音问我一个很哲学的问题:你从哪里来?又给我一个智慧的建议,该往哪里去。
他说,最开始创办考古专业,不在这个校园,更没有这么气派的大楼。在街边,很破旧的小楼。他说,人需要预约,人生活和工作过的旧址不需要。
我起身,道谢,告辞,去寻找街边那栋破旧的小楼。
地址找到了,小楼却没有。我只能在上午的雾气中勾勒那栋小楼的模样——只有两层,水泥斑驳,木头窗户因无法关严绑着生锈的铁丝。
那时的夏天没有空调,有的是不受约束的、奔放的炎热。那时的冬天还没有集中供热,小楼里一定有间小的刚够转身的锅炉房。在楼里工作的人,穿着朴素的涤卡上衣,骑着车闸不那么灵敏的自行车。午饭永远装在磕痕遍布的铝饭盒里。可一心治学的他们安之若素,埋头于各式各样的碎砖烂瓦。
站在这里,眼前浮现出一位科学家对考古事业的热爱。想起他“以物论史,透物见人”的考古追求,也想起他始终践行的“田野考古是近代考古学的基础”。在远去的小楼日月里,他带领学生进行田野考古,风雨无阻。常常是身背一兜挂面、两瓶酱油,就能把某地的遗址跑遍。学生们折服于这种精神,也最终在他的督促下,继承了这种精神。
虽然不是他的学生,可当我想起这一幕,我的寻找便生出一种继承他所主张的实地考证的意味。这让人欣慰。
我在小楼旧址徘徊良久,并确定了下一站所去何方。
两天后,我来到了北京。我不用扬鞭策马、踏破铁骑,也不用“万里江海思,半年沙塞程”。我所生长的时代让我能够“坐有湖山趣,行无风浪忧”。
北京气温至少高了十个摄氏度。北京的寒风对于来自严寒东北的人,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我所面临的难题相对于路途、住宿、气候,显得比较形而上——我没有记者证,也不认识北大的人,我要如何走进北大校门?我的这一站是北大考古系。
在北大校门口,早年父母对我的教育再次发挥了魔力——人要有正念和勇气。我对警卫说明来意,并主动拿出身份证和身上唯一的背包作为“抵押”。我再次获得了信任和善意,同时还有对行走路线的指导。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考古学院的小楼虽然还是老先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入学时的旧模样,但能给我讲讲老先生求学时光的人,却一个也找不见。他的老师都在墙上那一帧帧照片里,眉宇间透着学者的沉静,也透着自信的光芒。他的同窗一定有人健在,只是早已各自天涯。
可我还是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地走了一遭。我看到了树枝、瓦罐、碎片、裸石、等待复苏的青竹、宁静的水榭、阔冠的树木。穿过它们,也带着它们给我的视觉记忆,我打听到北大44号楼。
我知道在这栋小楼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早已毕业留校的老先生,因為无法完成一次高难度的分期任务,被他最敬重的师长用四遍“你回去”,尴尬地留在了楼前。他目送老师远去。眼看一个高大的背影慢慢缩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不见。那一刻,他百感交集。透过强忍的泪,他不仅目睹了人在时空中的微不足道,也亲眼看到了每个人最终逃不出被时空吞没的命运。可是,明知如此,他的老师,貌似严厉的这位先生,还是执着地坚守信念——在化为尘烟之前,努力为人类留下一点儿什么。
在这栋楼前,他默默沉思——如果,我是科学世界里被上苍赋予了发现“万一”使命的那个人,而我却错过了它,那么也许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发现真理的机会,就彻底失去了。
此后的三天两夜,他不吃不睡,时间和体能如同无形大火,炙烤他的决心,熬煎他的毅力。正是这番苦苦交战,令他捕到风、捉到影,破解了被黄土掩埋千载的残破谜面。这份勇毅痴恒,使得古今之间,横亘漫漫数千年,却好似知己对面,实现了一场没有误读的对话。
在空无一人的44号楼前,相隔五十多年的光阴,我确信我看到了那一幕。我确信我懂得在那一幕之后,他得到了什么,传承了什么。
当他再次站在未名湖畔,仰望星辰,他知道自己每天摆弄的再不是破铜烂铁、坛坛罐罐。那些无一不是历史的佐证。他知道,自己祖国的过去和未来就在历史的星空里扑簌闪烁,而他的使命,是用一生做好那个解密星空的人。
我与他真正地走近了。一个也曾遇到无数挫折、也被师长训诫过的人,活生生地烙印在我心里。人是多么可爱,神却只有距离。我离开北大,带着对人的敬意——包括那个警卫。
北京的最后一站是小石桥。
小石桥如今不是桥,就像什刹海不是海。钟鼓楼却依然是楼,列成队的白鸽在它头顶用翅膀跳着难度很高的集体舞。养老院里的老人在它身后的小广场,或围个圈儿下棋,或裹在棉被里,默默索取冬天的阳光。
小石桥离这里不远。我遇到那些年迈体衰的老人,感到他们用看鸽子和天空的目光看着我。我悄悄祝福他们,我也庆幸并感恩——在自己可以寻找的时候,能有寻找的勇气。
小石桥是个胡同。东临马路,西面是清代名臣盛宣怀宅邸。从东到西约二里,就是我要寻访之地。胡同古时也叫巷陌,宽了长了都不妥。
小石桥作为胡同,无需增减一分,很是恰到好处。右手旁都是有些年头的老楼,分成三个院落,也叫三个小区。我依次走过前两个院子,门卫都用摇头否定了我的询问。走到第三个院门前,我犹豫了。
我确信,我已经来到他晚年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告别人世的地方。近山者以石造屋,近水者居于水上。近自己灵魂的人,住在哪里都栖居于精神的圣殿。他的殿堂近在咫尺,我却不知该怎么走进去。我知道他把书房里的书全都捐给了国家。他的居所很促狭。我还知道,他的老伴儿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那是与钟鼓楼后面的老人一样衰微的老人。假如我像北风带着满身凉气闯进去,冒然提起她的丈夫,那将是我的鲁莽和过错。
再次徘徊良久,我选择转身离开。我想,对老先生最真切的感知,已经记录在寻找的一路。我用寒风中跨越千里的脚印,致敬老先生的学术主张,心中得到一份坦然。
老先生作为考古学家、共产党员,用大半生的钻研和追寻,将自己投入生命历程的淬炼,担负起理想赋予的使命。他和所有科学家一样无私慷慨,把发现和探索全部结晶成论文著作,回报给人世间。
晚年腿脚已不便,他还是拄着手杖,数次指导故宫考古。满头白发把身后红墙映衬出愈发纯粹的一抹中国红。
他已不在小石桥。他隐身于幽深的历史,与视归宿为必然的先人在那里相会。我相信,他们仍然在谈古论今,目光中依旧有日月山河。历史的浩瀚造就出他们的淡然,也给了他们用短暂一生奔赴永恒的果敢。
在小石桥,我只身一人。一路上,我无人可与相谈,可我心怀释然。
在告别小石桥时,我已经拥有了寻找的答案。这是一份完整的拥有。是一份前辈留下的精神传承,是我收获的火焰和光明。
天空俯瞰着我的寻找,也俯瞰着世界每一天的变化。
天空明亮蔚蓝。它照映着我身后的小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