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听荻花
2023-10-09周仕华
周仕华,1974年出生,湖北宣恩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散文百家》《芳草》《辽河》《散文选刊》》等。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
秋风起兮荻花开。品读荻花,就去土鱼河吧。
土鱼河,是鄂西南一片海拔1500米的高山湿地。徒步上山,离山巅越近,坡度越小,似一个锐角的斜面。几座山头随意地拼接在一起,为大地搭起一个天然的穹顶。绿的竹林,还有小灌木丛,像几条披肩,或者民族服饰上的条纹,搭在山间。高山杜鹃吐尽了最后一丝芬芳,丢下一丛绿意,从容地铺展着。夕阳的余晖,透过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白云和炊烟纠缠不清,笼罩了一小片树林。这些,都只是土鱼河的配角。真正的主角,乃是漫山遍野的荻花。
春天的土鱼河,被山上一片绿茵环绕。荻花发出的新叶,闪着绿光,闪得蓝天、月色、星星都失了颜色。俨然一块巨大的绿地毯,或者女子绿色的衣衫,绿得发光、发亮。
打开《诗经》,从泛黄的书页里看到这样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就是荻花;葭,就是芦苇。荻花和芦苇,是一对清秀的姐妹花。处于山顶的土鱼河,其实并没有河流,更无从寻找在水一方的伊人,而荻花却是真真切切,无比生动、鲜活的存在。在这里,荻花,是大山的红颜知己。山,高耸着,荻花,盛开着。一个巍峨挺拔,一个柔情似水。相守,就是一辈子,就是一生一世,就是地老天荒。
晨光温热了山冈。晶莹的露珠上结满轻盈的鸟鸣。岚烟缭绕,山静默着。白纱一样的雾,把山顶逗惹得羞羞怯怯。这时候,荻花看到了朝霞,白白的脸庞如犹抱琵琶的歌女,身子一晃,躲进了雾气里。荻花的前世,或许就是一个女子,迷了路,飘零至此?这让我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句子:“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枫叶如丹,荻花如雪。深秋里的枫叶和荻花在土鱼河的山头上相遇,寻到了大片的诗意。一株体态轻盈的荻花,便是一个曼妙的女子。天空下的土鱼河,成为一个天然的舞池。而荻花,不是“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歌女,更不是天涯沦落人。我和荻花的相逢,是一种单纯的遇见。遇见,是一种诗意的美好,容不得伤感,容不得失落,更容不得颓废。某些牵强的离愁也好,别绪也罢,都给我离得远远的吧。荻花,生长了千年,它是无辜的,绝不应该承载这么多。
妄生离愁的是诗人,与荻花又有何干?荻花喜水,岸畔码头,常有荻花栖身。古人出行,多走水路,乘舟欲行,看见一大片高举着穗子蓬松的荻花,多情的文人们,想到飘零的身世,宦海的沉浮,思无所寄,全推到荻花身上。毫无抵抗力的荻花,唯有全盘接受。现代人,依然喜爱荻花。荻花,成了秋风的宠儿。一腔愁绪,早已随风而飘,随水而逝,无影无踪。
荻花,有它的矜持。长长的叶片,绿着,抑或黄着,在细长而柔韧的茎上向四面八方绽开,宛如跳着毛古斯舞舞者的裙裾。音乐响起,一群舞者翩翩起舞,把风的香、草的香、月光的香,都凝结在一起,形成一首意象丰满的长长的乡土诗。
于深秋邂逅荻花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定格动人的瞬间。荻花临风飘举,映着湛蓝的天空,一轮红日,反而成了陪衬。这真是一种光和影的艺术。一幅多么唯美、精致、优雅的画,就此诞生。是谁手握天地之神笔,借着灵感,在信手涂抹?把风的形状,完美地留在了天际?
欣赏荻花最佳的季节是深秋,须晴日,而我,正赶上了好时候。荻花体态轻盈,没有婀娜之姿,更无富贵之态。只将一支白茫茫的穗兒高高地举过头顶,举上去,再举上去。举累了,也不知道歇一歇。就是这样一个执着而痴情的“女子”,在深秋里,在初冬的山坡上,把自己最美的舞蹈,献给脚下的土地。我从荻花身旁轻轻地走过,生怕惊扰了她浅浅的梦。
秋阳里,千万株雪白的荻花穗儿,齐刷刷地高举过头顶,投影在天幕上。广袤无垠的苍穹,被映衬得更加湛蓝、高远、深邃。此景致,犹如泛起浪花的海面上一群群海鸥掠过,又如苍茫草原上的飞雪。把耳朵贴得更近些,嘈嘈切切,嘁嘁喳喳,若春蚕窃窃私语,似鸣虫窸窸窣窣。荻花隐隐的絮语,属于风,属于大地,属于宏阔、悠远、唯美的诗意,需要细细阅读,慢慢品味。
我第一眼看到这一大片荻花的时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句子便脱口而出。忽而,我又觉得不合时宜了。这里有山、有草、有风,却注定没有牛羊的踪迹。毕竟这里不是广袤的大草原,只是一块湿地而已。几面山坡上到处都挤满了荻花,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若是没有风,整面山坡就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风起,才是荻花最美的时刻。风,让荻花有了灵感,让荻花获得了新生。起风了,荻花才唱起一首声情并茂的歌。荻花,听着风的喃喃倾诉;风,暖着荻花的融融情话,双双陶醉。夕阳,点燃了天空;荻花,点燃了秋的神话。
荻花,在风里获得了诗意。宋代诗人张炎,或许是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荻花风,才妙手偶得“渔歌忽断荻花风”之句。渔歌唱晚,风乍起,荻花乱颤,好一幅江南渔人晚归图,跃然纸上,活灵活现。是荻花,成就了风,成就了诗,成就了江南的某个多情的傍晚。
初冬,悄悄地来了。土鱼河的荻花,感受到了冬日逼人的气息。荻花,在冷风的吹拂下,愈发白了。眼前之景,让我想到了“荻花雪”这样一个小女子的昵称。当大雪真正来袭的时候,荻花完全是承受不住的。这轻巧、飘逸、空灵的荻花,的确惹人怜惜。微风徐来,荻花摇曳,犹如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细听,有飒飒之声,窸窣之声,笑声,歌声,纠缠在一起,好一场大自然的交响乐。唐代诗人皎然似乎遭遇过这种美好,且看:“波上荻花非雪花,风吹撩乱满袈裟”。之句,一丛荻花,把诗人的心都给搅乱了。可是,柔柔弱弱的荻花,根本做不了躲避俗世的袈裟。
土鱼河的荻花丛,长在高山之巅,似一名隐者,却引得许多久居城里的人慕名而来。汽车开上来了,碾压着它们。它们,也有切肤的疼痛。走路的时候,用脚踏着荻花根、荻花叶,用手抚着荻花丛,希望你们一定要轻点儿,再轻点儿。我们不能让人类的欢喜,成为荻花的忧愁。古人将离愁寄予荻花之上,是诗人的一厢情愿,也就罢了。而面对一片美好的荻花丛,不知怜惜地去践踏之时,这种忧愁是直接钻进荻花内心的。内心忧心忡忡的荻花,又如何能绽放出美丽?人,只不过是一株有思想的苇草。相信,面对不一样的忧愁,荻花和人之间,完全可以和解。
荻花是卑微的。它是野草,短暂的生命,一岁一枯荣。越过一个寒冬,草们,又开始新的构想,不卑不亢,顽强地迎接不确定的未来。
是荻花,把低到草根里的信念,高高地举起。举在蓝天下,举在秋风里,举成夕阳里的晚霞,举成雪,举成浩浩荡荡的浪花。山峦起伏,荻花飘散,不觉醉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