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2023-10-09郭晓畅
郭晓畅
我的高中同学薄继明嗜酒如命。叫他酒鬼不大好听,但他每日必喝,每喝必醉,且坚持三十年如一日。不叫他酒鬼又叫什么?
叫酒仙、酒人、饮者、醉翁亦可。继明同学嬉笑道,非是我贪这杯中物,都怪李白,老让我举杯邀明月,将进酒,杯莫停,但愿长醉不愿醒。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总而言之,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关人家李白何事?饮者留名,雁过留声不假,可饮者善饮,止于醉。李白是能喝,也往往过量,却非一定喝得烂醉才算完。所谓斗酒诗百篇,关键在“斗”,活跃气氛,真要喝上一斗两斗,晕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早钻桌底下了,一篇也吟不出来。
那就怪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君如我一般,心事多,愁思重,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还说什么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即便参加夜宴,于大庭广众之下,也与心爱的恋人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
夜色已深,石门沟里,一片沉寂,万籁俱静。继明同学本与我们作别,却乘了酒兴,大谈特谈起了李商隐。这家伙酷爱唐诗,熟读唐诗三百首,对李商隐更是情有独钟。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喜欢咬文嚼字,生吞活剥,生拉硬拽地弄这些。
你要说李白,来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什么的,我们听着还凑合。白居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将就着。要说李商隐,如此晦涩朦胧,高深莫测,实在听不懂。
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冥。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曲高和寡,天下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再烦问诸位,唐韵怎么没来,近况如何?
这话听懂了,是牵挂红颜知己。别着急,也别再三催问,等下次一定把唐韵叫过来。她要不来,我们就实施绑架,捆她过来。我们笑道,唐韵同学离了婚,这下你又有机会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打住,打住。我们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吟诗品月吧。请多保重,多多保重。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这家伙犹在那儿咕咕哝哝:我独自一人,也正好在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月影斑驳,光怪陆离。远处幽晦昏暗,魅影重重。身后茅屋一灯如豆,显得愈发清冷。这些年来,继明同学真的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一个人幽居在这石门沟里。
三十年前,薄继明几番高考落榜,悻悻然卷起铺盖卷,回家乡柿村,与母亲一起生活。
柿村地处荒僻,岭高地薄,种庄稼不易。他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难。没考上大学,走不出农村,继明同学自是失意,心犹不甘,却也并未太过怨天尤人,意志消沉,成为村里的半吊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认了,扛起锄头拿起镰刀来也不生疏。怎奈彼时农村落后,还没什么特色农业,建什么蔬菜大棚,光靠耕田而食,收入甚微。继明同学遂生出不少忧郁和感伤来,守到清秋还寂寞,叶丹苔碧闭门时,李商隐似的。慢慢他还学会了喝酒,且越喝越多,一发而不可收。
后来,他外出打工。从县城到省城,从深圳到海南,去工地搬砖、扛水泥,到饭店打杂,当保安、送快递、送外卖,转了不少地方,干了不少营生。他颇能吃苦,肯受累,什么活儿也都干得不错。可这家伙有样怪癖,或称病态,喜欢女人丝袜,而且专喜长筒白色丝袜。在公共场所,只要有穿白丝袜的女性出现,他就紧紧盯住,两眼直勾勾的,完全挪不动步。然而,他不该乘人不备,去偷人家晾晒的白丝袜,在自己宿舍背包里攒下了一双又一双,终于有一天,他被捉拿归案。
继明同学只能回家,在农村广阔天地里,继续吟诵李商隐。
期间,他也娶了媳妇。那会儿他高中毕业,在农村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长得又不丑,也没跟后来一样嗜酒,邻村一个姑娘答应嫁给他。
媳妇还挺漂亮,过日子是把好手。两人看上去很是般配。谁知一块儿过了一段时间,继明同学又出幺蛾子了,去城里买来长筒白丝袜,非要媳妇穿上。新农村的媳妇穿穿丝袜,上下捯饬捯饬,也未尝不可,关键是下地干活儿、烧火做饭,穿这玩意儿不方便,出汗多,紧得慌,又时常被荆棘苍耳子啥的挂住,因之农村极少有女人穿。
继明同学却不管这一套,在炎炎夏日,让他媳妇穿上,再配上短裙,两人即扛起锄头下了地。若穿别的颜色的丝袜也还好,偏偏穿这白色的,太张扬、太扎眼不说,又极易脏,片刻之间,就满是泥印、玉米穗粉、小黑蛾子,弄得媳妇苦不堪言。拒绝穿吧,惹男人生气,歇斯底里,嘟哝些什么诗。媳妇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提出离婚,改嫁了旁村别人。
继明同学从此离群索居,变得更加怪诞,落拓不羁了。柿村东面有条荒沟,唤作石门沟。沟口两座巨石夹立,状若石门。几年前,继明同学以极低的价格,将其承包下来,胡乱种了些刺槐。现在他进沟,专心干起了这活儿,将刺槐种满了两侧沟坡。沟深坡陡,原本无路,他愣是用镐头开出了几条路,垒上石块,形成了石头小径。沟底小溪之上,架起了几座小桥,往来可走。
这家伙干事是有些执拗,说开发石门沟,就终日在沟里忙这忙那,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当然了,喝酒、吟诗这事也不能耽搁,而且较之以往更甚。母亲过世后,他干脆将家搬进沟里,在一处山泉边,搭了间茅草屋,过起了山居生活。除非出去买酒、买米面油盐酱醋,否则根本不离石门沟。
还别说,寒来暑往,律吕调阳,这么多年过去了,石门沟真变了大样。步入石门,石板小路迂回曲折,通向幽处。满沟的刺槐树粗粗壮壮,葱茏苍翠。五月里,一片繁花,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因树涵养水源,那处泉水更旺。清澈的小溪涸涸而流,叮叮淙淙。一人。一泉。一菜地。一茅屋。昔日荒凉的野沟深谷已是风景所在,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在石门沟,继明同学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了,然而孤独感也随之加剧,寂寞惆怅得够呛。他不与任何人交往,外人也不到沟里,等于游离了社会。即便不喝酒,对酒当歌,他也是自言自语,跟沟中那些东西对话,当面交流。春雨霏霏,他吟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看刺槐叶落,诵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重。树上有鸣蝉,他更感忧伤,悲从中来,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吟完了李商隐,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反而更为沮丧,自惭形秽,自暴自弃。莫说诗歌成就,自己平生也远不如李商隐。人家李商隐好歹也算官吏世家,几番落拓后,终登进士第,有了功名。自己倒好,出身贫农,无依无靠,走考学这条出路吧,考来考去,却连中专都没考上,返乡做起了农民。李商隐有出身名门的好妻子,两个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就连久别未归,写封信都那么浪漫,还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自己的媳妇竟忍心弃他而去。
上高中时,唐韵与他前后桌。那时的唐韵活泼可爱,烂漫如花。相貌虽不是那么出众,然则身材纤细,高挑有型。她家庭条件好,穿着打扮明显高过别的同学一头。平常,继明跟唐韵好像没有什么交流,也就一起上课下课、偶尔说句话而已。有一次,不知是何原因——也许是见薄继明喜欢唐诗,也许她手里正好有一本而自己却不喜欢——反正唐韵送给了后桌继明同学一本崭新的《唐诗三百首》。
这下不要紧,继明同学立即联想丰富起来,端的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她送我书了!为什么不送别人偏偏送我?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她这是喜欢我吗?是否暗示着什么,释放出了爱的信号?再想想她上课时的靓丽背影,细品下课时偶然回眸一笑,其意不言自明!于是乎,继明同学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写下一张小纸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两句唐韵没搞懂,或一点都不通,后面一句可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周日上午十时,校东边槐树林。
唐韵微微一笑,如期赴约。
我们学校在远离村庄的一面山坡上。北边、东边密植刺槐树。正是花开时节。槐花怒放,蝴蝶翻飞。蜜蜂嘤嘤嗡嗡,鸟儿叽叽喳喳。继明挺会找地方,也挺会找时辰。只不过,此时根本无甚两情相悦、心领神会、心有灵犀之状态,这家伙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说话期期艾艾,昨夜早就准备好了的烂熟于胸的几首唐诗,一句也沒念出来。倒是人家唐韵落落大方,谈笑自如。
你说的身无彩凤那句是啥意思?是你自己写的吗?我好像在哪儿也听过。
是、是唐诗。
原来是唐诗呀,跟我一个姓。明眸皓齿的唐韵一吐舌头。那么作者是谁,是李白、杜甫,还是白居易?唐韵真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不知道,彼时她对唐诗的了解仅限于此。
是李商隐。
不知道。没听说有这么个人。
就是写——昨夜星辰昨夜风的那个。继明同学憋来憋去,好歹憋出来一句,《唐诗三百首》中就有。
昨夜星辰是他写的?我还当是台湾人写的呢。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嘻嘻。
继明同学啼笑皆非,欲哭无泪。这首《昨夜星辰》在当时的确流行。
你今天为什么约我来,该不是想跟我探讨唐诗吧?
我、我、我……
这家伙怎么招架得住,又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开来。
唐韵笑了。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谢谢你对我的爱,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我们都还小,再说还要高考呢。她这也是实话实说,委婉、含蓄地予以拒绝。
那我还有没有希望?继明难掩失落,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和渴望。
有呀,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再谈。今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今夜的星辰依然闪烁,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永恒的星辰。
她唱这歌,说这话,疑似激励和鞭策,其实也是画饼。因为继明同学学习太一般,除了语文好点儿,其他科目一律很差,想要高考得中,比蜀道还难。唐韵学习也很差劲,但人家父母是双职工,城镇户口,那会儿不用考学也能安排工作。高中毕业后,她就被安排进城,当了县政府招待所服务员。
自打高中毕业分别,两人再没相见。继明同学虽说性格偏执,有些神经质,但也颇有自知之明。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差距太大,即便自己考上大学,金榜题了名,唐韵守不守诺言,有情人成不成眷属也是两说。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就是思她想她,魂牵梦绕,心心念着她。唐韵相赠的《唐诗三百首》,他爱不释手,天天不离身。当年,她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他铭记在心。刺槐林里的场景在他脑海反复闪现,让他回味无穷。
如今,因为某次机缘,柿村石门沟成了网红打卡地。一个酷爱唐诗的乡村文学大叔在此幽居,林栖谷隐,漱石枕流,时不时地吟诵李商隐,本就引人关注,更有趣的是此人还有爱情传说。不知何时而起,薄继明种下的刺槐成了爱情树,石板路成了爱情路,山泉成了爱情泉,沟溪成了爱情溪,整个石门沟随之变成了爱情谷,并且越传越广,越传越神,终使他名声大噪。人们纷至沓来,让他不胜其烦。
我们这些同学也未能免俗。之前三十年间,我们都跟薄继明没什么联系,现在则合伙时常来看他。唐韵也被拉了过来。准确地说,是她一听说继明同学的事,立刻起了兴致,主动相见。
薄继明呀,想起来了,当年他还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地追过我呢。唐韵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一桥段我们不知,想不出当年继明同学还有如此的勇气和豪情壮志,胆敢真刀实枪地向我们“校花”下手。我们只知道这家伙一直惦记唐韵,见了我们总打听唐韵的消息。
我是谁?进了石门沟,唐韵率先笑眯眯地发问。自以为继明同学定会喜不自禁,激动万分。
不认识。
呵呵。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谁知你来自何处,要往何方。
继明同学照旧冷漠,鄙夷不屑,只当来了个网友,或是什么女粉丝。
老同学太过分了,连我都认不出来,我是唐韵呀。唐韵差点崩溃过去。
你、你是唐韵?
莫怪继明同学眼拙,不辨不识佳人,唐韵变化委实太大,反差太过强列。红颜已老,满脸皱褶,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是掩盖不住,身材也完全变形。
眼见人家自己报了家门,继明同学还是存疑。唐韵未免尴尬,一时哭笑不得。
我们见状,忍不住笑着起哄,顺便替他俩化解,说没错没错,来者非是别人,正是你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唐韵。又说继明同学绝对是激动过了头,瞬间失忆之故。
唐韵是谁?
这家伙依然瞠目,有些魔怔。
哎呀呀,我好可怜,被彻底打脸了。唐韵嗲声嗲气急得直跺脚,岁月无情,继明无意,叫我情何以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继明同学总算缓过神来。莫名其妙地吟诗,对别人来说不正常不靠谱,于他而言,就是回归常态。
又念唐诗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继明还是这么有才,这么浪漫。
也不知唐韵是夸他还是损他,还是歪皮斜挎,借坡下驴。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什么来来去去的,我们才来多长时间。大中午的,哪有月上五更头什么事。
中午,我們就在石门沟里吃饭,所谓把酒言欢,共叙情长。酒水由我们自带,继明同学炖上了土鸡,又从菜地里摘来新鲜的黄瓜、茄子、辣椒,我们吃得欢实。不用说,喝酒是他的强项。本来借着酒劲儿,话多,这家伙却愈发沉默,在思念已久的唐韵面前,一副郁郁寡欢、怅然若失的样子。
这石门沟真好,真是风水宝地,继明真有眼力,真成功。人家唐韵可是兴奋,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天呀,满山沟刺槐树,得值多少钱呀。继明同学你发大财了,绝对是大财主,隐形富豪。
继明同学不言。
你完全应该好好规划,作进一步开发。不妨先办个农家乐,搞民宿,这么多人来游石门沟,肯定想吃住玩一条龙。就像我们今天中午这样,食材原生态,农家大丰收,吃着多香。满足客人的舌尖,留住他们的胃,也顺便留住了乡愁。
继明同学不语。
再发展林下鸡,大养其猪,溪水里养鸭养鹅。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既挣钱,又有诗情画意。
继明同学撇撇嘴,大摇其头。
大网红,薄继明,你看这样行不行?别不说话呀。唐韵可不管继明同学是什么表情,兀自说下去,你要觉得力所不能及,独木难支的话,我完全可以帮你。
唐韵脉脉含情,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如意,丈夫跟她离婚。她自己又喜欢瞎折腾,到头来自己的钱全搭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此时风过处,刺槐花落。继明不看身旁的唐韵,看着空中飘摇的残花。
啥意思?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家伙再来一句。
更不明白。
继明同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明白了。这是都在酒里。
没过多久,继明同学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为妻。这姑娘患小儿麻痹症,腿瘸得厉害,快三十岁了,仍待字闺中。继明同学很是知足,看她一瘸一颠地在茅屋里进进出出,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刺槐林间,继明目光温存,柔和,充满怜爱。尽管嘴里也不时冒出些相见时难别亦难之类的语句,但显见越来越浅显直白,通俗易懂,比以前正常多了,而且,他的酒也喝得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