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伦理学视域下《庭院中的女人》“情欲救赎”主题书写
2023-10-09田荣昌
田荣昌
美国文本主义批评论的代表性人物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瑞恰兹(I. A. Richards,1883—1981)等认为,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是通过作品本身的“自足性”“独立性”来实现的,意即考察文学作品的艺术性需要对作品本身进行切实的文字分析,要做细读式批评,而不需要考虑太多外在因素,如作者身份和背景、作品生成的时代、社会、宗教、伦理、政治等附庸性因素①孔智光、蒋茂礼:《文艺批评方法论》,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136页。。这种观点无疑会割裂文学作品与其赖以生成和传世的历史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等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文学作品的诞生,离不开特定的社会背景。特殊的社会环境往往赋予文学作品与众不同的文学价值或文化意义。因此,要对一部文学作品做出较为可靠合理的解读,也许有必要综合考量以上所述的看似外在的、不重要的或游离于作品之外的隐性要素。这些因素也是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被合理解读的重要条件。
《庭院中的女人》(Pavilion of Women)是一部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交织的叙事小说,反映了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旧中国历史背景下江南封建家族吴府的兴衰起落,以及在新旧交替的重大社会转型期,吴府每一位家庭成员个体命运何去何从。小说的作者,被称为“中西文化之桥”的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是一位出生于美国却生长于中国的跨国籍、双重身份的西方作家。她在用英文创作这部关于旧中国旧式封建家庭的小说时的写作动机是什么,她要给西方读者传达什么样的思想和主题,西方读者的阅读视域应该放在哪里等问题令人深思。这些问题也是深入解读赛珍珠创作的一系列关于旧中国小说作品的关键点。
一、《庭院中的女人》的视角和主题思想
首先是赛珍珠的双重身份,赋予了其小说作品独特的“视野”和“视角”。赛珍珠于1892年出生于美国一个传教士家庭,出生4个月便被父母带到中国江苏镇江生活。在这里,赛珍珠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其间,她曾数次短暂返美。因此,中国江苏南京及其他南方各地的长期工作和生活经历成为赛珍珠前半生最重要的人生体验和创作来源。1934年她彻底离开中国,虽然她曾计划重访中国,但因种种复杂原因未能成行。40余年丰富直观的中国文化背景和亲身体验的生活经历成就了赛珍珠独特的“他者(The Others)”和“我者(Self-being)”双重身份。她既是中国文化的“旁观者(Beholder)”“看客(Spectator)”,同时又是中国文化的亲历者、参与者和叙述者。可以说,赛珍珠身上虽然流着美国人的血,携带者西方文化的原初基因,但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却潜藏着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和思想观念。美式的原初思想和意识,总与潜藏涌流在她内心深处的中国人的道德标准、价值取向、情感趋向、文化品味、生活场景,甚至儒家传统思维交织互渗,既相互碰撞,又彼此融合;既有冲突和抵牾,又有媾和与让步。这一点从1922年起她所创作的有关中国的文学作品中都可觅其踪迹,辨其蛛丝。
尤其是1932年为她带来美国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又为她带来诺贝尔文学奖、反映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1931)一书,更能体现出她的这种矛盾双元的文化心理和双语文化意识。她在诺奖获奖感言里说,是中国小说,而非美国小说成就了我的小说创作……我的早期关于故事的所有知识,如何讲故事、写故事都来自中国……中国人的生活亦是我的生活……在心灵上,我的第二故乡(my foster country)是中国。她也曾多次表示,汉语是她的第一语言,江苏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可以说,赛珍珠是第一位在美国出生、在中国成长的身份极为独特的西方作家,可谓“脚踏中西,心念中美”。1973年3月6日,赛珍珠带着未能在生前重返第二故乡的遗憾离世。尼克松总统在致赛珍珠的悼词里称她是“一座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人桥……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位敏感而富有同情心的人”①[美]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尚营林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译序第2-3页。。
其次是她主动参与中国大事件的西方创作者意识为其作品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主题思想:她试图通过西方人的写作方式深度剖析旧中国民众,尤其是旧式女性多被忽略的人生观、生存观和情欲观。《庭院中的女人》即是以西方女性写作观和“他者”视野来反映旧中国封建家庭中不同女性身份和命运的叙事体小说。该部小说虽然算不上赛珍珠最负盛名的作品,但其中所流露出的中西合璧的文化价值观和认同感,对旧式中国女性内心情欲和主体欲望的探索尤为突出。该部小说于1946年在美国发表,中文节译本于1948年由上海百新书店发行,取名《深闺里》,但争议颇多。1998年,漓江出版社发行刘源平、王守仁、张子清的全译本,采用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书名《群芳亭》。小说一经面世,便引起中西方读者的广泛关注,并多次重印再版,备受好评。2001年美国银梦电影公司与北京电影制片厂联合将其改编为电影,取名《庭院中的女人》公开上映。本文所依版本为2002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新锐翻译家黄昱宁女士翻译的中译版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之所以选择该译本,不仅在于译者超越固化的女性主义这一单一的文本翻译技巧和视角,更在于其细微而缜密地再现了小说文本中女性最不为人知或有意回避的“情欲”欲求的本真和内里,在于其设定的“庭院(物理空间)”与“女人(情感主体)”之间的矛盾关系。
小说选取1938年中国江南某小镇为故事发生的宏观社会背景,此地远离正处于日本帝国主义入侵者铁骑蹂躏下的中国北方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86页。。在看似平静了无微澜的大环境下,主人公吴太太那感人至深又令人扼腕叹息的“情欲救赎”之路正缓缓开启。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历史时刻,偏安江南小镇的首富吴家,仍按部就班地延续着中国封建社会多数富裕大家族所恪守的生存方式——男主人吴老爷广置田产,重积农桑,殷实家财;吴太太爱莲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竭尽所能辅助吴老爷打理好吴家上下婚丧嫁娶等诸番事务。在二十四载婚姻生活中,吴太太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她对此心满意足,毫无违和感。但在40岁的某个早晨,从梦中醒来的吴太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岂能如此度过。她要冲出吴家这座令人窒息的老宅,冲破久久捆缚自己的封建礼教,与24年来自己并不爱的吴老爷分房而居。
相夫教子多年的吴太太,在时年40岁的某个早晨,睡醒之后,突然萌生出这样从未有过的忤逆传统、违背伦常、不合时宜的念头,表面看似乎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深入小说文本,细读文字就不难发现,吴太太与其丈夫吴老爷起初的分房而居,只不过是她肉体层面的断舍和隔离,是她浅层或者说初级不自觉“情欲救赎”意识的外化表现和行为反应,也是吴太太摆脱传统道德对女性“理性约束”需要突破的第一步。此时,吴太太并未有非常明确和显性的“自我”意识,而是出于传统的认知,即女性完成生儿育女的基本使命后便无法带给丈夫更多的肉体欢愉所做出的让位。让位于下一位年轻美貌身体健康的女性——即主动替丈夫纳妾。但这种意识仍未跳脱出女性作为男性附庸的传统认知。
依照拉康的欲望伦理学观点,“无知”的激情和欲望是驱动人性的原初动力,类同于弗洛伊德提出的“力比多(Libido)”,它潜藏于人性的最深处,是人获得情欲幸福感的本初和源泉。但在拉康看来,人的“无知”的欲望有别于动物,它本身包含着“合理性”,是理性思维与理性欲求相结合之后的产物。“理性的统治仍然是贯彻全局的,这就保证了选择的正确性,由此也就保证了作为选择结果的行动的正确性。”②卢毅:《欲望、思维与行动——从拉康的视角探讨精神分析伦理学与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之间的关系》,《哲学动态》2015年第2期。因此,要实现人性的自由,获得独立的人格,人最终要超越“无知”的激情而做出正确的选择,要从浅层的满足上升到“至善”的高级阶段。
而吴太太之后在精神和情感层面上与吴老爷的彻底断离,毅然决然地划清界限,跳出前半生任人摆布缺乏自主的“情欲空间”,则是其“情欲救赎”得以完成的最高象征,远远超过女性主义意识觉醒这一浅显层面。弗洛伊德认为“文明制定了道德伦理的律令,对律令的违背会给主体带来负罪感……文明发展压抑了主体本能,两者产生了对立和冲突”③赵淳:《拉康的精神分析伦理学:一种批判的姿态》,《外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5期。。中国古代的封建伦常对传统女性的禁锢非同一般,吴太太概莫能外,因此,她在肉体上与吴老爷的断舍离,可视为吴太太摒弃负罪感,使自己的“主体欲望”冲破抑制,开始实施“欲望救赎”的第一步。跨出第一步最直接最有力的“催化剂”是她为三儿子丰漠请来的洋人家教意大利传教士安德烈先生,即拉康所谓的主体受到来自“大他者”的外力的驱使和激发。
赛珍珠在小说中设定的安德烈这一传教士身份,既符合当时西方殖民思想逐渐传入中国的社会现实,也反映出她希望借助于自视为文明的“他者文化”来唤醒和拯救无数个像吴太太一样,被旧中国传统礼教褫夺去个人幸福的旧式女性,激活她们作为女性原本就应该得到的情欲和身份——既包括性、性别、女性身份和意识、女性地位等。没有安德烈,吴太太也许充其量只能做到与丈夫吴老爷在肉体上的断舍离,不太可能领悟到自己人生的幸福和愉悦更多地来自尊重吴家大家庭里每个人的选择,让他人获得充分的自由;放手一切外物和他人的牵绊和羁縻,让自我游离于自然无为的状态之中。没有安德烈,吴太太更不会在后半生有“怦然心动”的内心暖流,不太可能体会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更无法体会到与一个洋人在灵魂层面相知相交的满足感和幸福感——这一切都是她的情欲被后者激活被唤起的复杂而纠葛的心理折射和行动表现,也是她“情欲救赎”之路从量变到质变,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精神衍化过程的外化,也是拉康所说的个体在追求从肉体到精神的欲望满足过程完成之后所获得的“最高境界的愉悦感(jouissance)”。
二、女主人公吴太太的“情欲救赎”心路历程
该部小说塑造了一系列旧中国传统女性形象,但吴太太无疑是体现作者赛珍珠女士对旧中国传统女性命运特别关注的代表性人物,将作者对旧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好理想和信念集于一身。作者希望旧式中国女性找回自我,获得独立人格,实现女性情欲自由,满足个体欲望,对吴太太寄予厚望。因此,吴太太的形象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合二为一的“情欲”镜像。40 岁之后的吴太太,经历了心灵与肉体、意志与情感、欲望与信仰几个层面的纠葛和斗争,从而完成了她“情欲救赎”的心路历程。
(一)脱离肉体束缚——情欲萌芽
事实上,吴太太的“情欲救赎”之路之所以得以圆满,是因为她经历了“无意识”到“意识”的渐进过程。拉康的“欲望伦理学”与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对人类“意识”与“无意识”关系的阐释似乎有比较相似的指归:“犹如一个岛的可见部分,在意识的下面一层,即岛的可见部分的下面则是大部分未知的部分,是属于个体的个人无意识,它是一个神秘的隐藏着的底层,是由一切冲动的愿望、模糊的知觉以及无数的其他经验组成的。它们曾经一度是意识的,但由于被遗忘或受压抑而在意识中消失了。由于它们的内容大部分是情结,因此来自个人无意识的偶然事件也有可能被召回到觉醒的意识中来。”①程孟辉:《西方美学文艺学论稿》,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543-544页。不难看出,吴太太的“情欲救赎”其实在40 岁之前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股暗流,是以“无意识”方式存在的种种“意识”,诸种“意识”一旦冲破压抑个人情感的藩篱和拘囿,必将得到彻底的精神和心灵层面的释放——也意味着吴太太“情欲救赎”历程的彻底实现和本我的完全回归。
像吴太太这样读过不少书的聪慧女性,即使受到中国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和禁锢,只要受过一定的教育,一定会渴望自由而浪漫的爱情。所以,尽管吴太太与丈夫吴老爷彻底分居,但在她的潜意识里,仍然对“情欲”充满着无限的期待和想象。
24年前,新婚燕尔之际,当她的公公吴老太爷问吴太太,为何愿意嫁给他儿子时,她的回答“我爱他”三个字,令吴老太爷瞠目结舌,因为在吴老太爷的心目中,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成不了事的窝囊废”。但“情欲救赎”这个话题,与这24年间的吴太太并无太大关系,因为在漫长岁月里,她并未从丈夫吴老爷身上享受到爱情的滋润,并未得到过任何欲望的满足,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她“费尽了心机,不论大事小情,都让他顺心遂意。……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什么愿望是满足不了的”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88-89页。。这并不意味着吴老爷不爱她,而是他无法理解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他要的只是酒足饭饱之后满足自己肉体上的欲望,而妻子只不过是让他完成这一行为的物质工具。在爱情上,吴老爷与吴太太是两条永远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吴太太的爱情世界,一直是一片浩瀚无际的荒漠,她如同一朵依旧美丽的莲花,渴望着爱情雨露的润泽。而如今,爱情对于吴太太,或许和她寻找到女性的自我和完成情欲救赎紧密相关,甚至有些混同难辨,就连她自己都有些困惑。
中国古代用来约束女性身心的封建礼教可谓历史悠久。“男女授受不亲”“夫为妇纲”等道德准则令女性无法获得与男性等同的地位和尊重,而是沦为男性的附庸物,甚至牺牲品。女性不但被视为玩物,甚至是历史兴亡的肇端。所谓“红颜祸水”,多少个王朝的衰变最终无端地推给女人。而男权社会未给予女人任何公正的评价,尤其作为女性婚姻忠贞最高象征的“贞节牌坊”,其实是给意图实现基本人性的女人扣上一幅决然不可卸下的“紧箍咒”。所以,西方社会女权主义者“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主张在中国封建体制下很难实现,封建婚姻中的女性更无从谈及什么“爱情”。因此,吴太太决然与丈夫吴老爷分房而居,这种做法似乎是极其忤逆封建纲常伦理的行为。在吴太太经夏修女介绍,给儿子引见家庭教师、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安德烈之后,在她内心至深处,所暗藏的“情欲”开始被激活。
“在抗日时代的中国,当时社会是一个虽曾受过现代化的洗礼而显然尚非相当开放的时代”①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页。,对于深受封建传统礼教熏染的吴太太,这种情感欲求虽然没有可以让它显性外化的社会土壤,但她像少女一样对如安德烈一样伟岸高大的男子心生爱慕之情也是情理之中。少女怀春,古已有之,即使是三千年前的“诗经”时代,也有女性大胆表达爱意的不少诗篇,何况已经是社会开化的民国时代。所以,读了不少书的吴太太,内心深处的“无知”激情便逐渐转化为“有意识”的主体情欲追求。
(二)寻求精神依托——情欲升华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人类的爱情有如此看法:“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②[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蒋宗曹、姜风光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7页。这句话道出了人类情欲的本质:肉体上,吴太太摆脱了作为吴老爷生儿育女工具的身份,也不再是供丈夫吴老爷酒足饭饱之后泄欲的被动角色。“多少年来,她为了尽责,性情倍受压抑,灵魂苦苦等候,然而那与生俱来的灵性仍旧在慢慢成长,不错,就在恪尽职守的同时成长,在重重束缚中成长,等待着脱离苦海的那一天。”③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102、131-132页。
彻底摆脱肉体束缚后的吴太太,孑然于外,游离于吴家宽阔的“物理空间(高墙大院)”与孤独的“精神空间(封建礼教)”之外。“时光悄然流逝,她的魂灵儿仿佛出了窍,兀自在天地间神游。”④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102、131-132页。一有空,她就躲到吴老太爷的书房,去读那些原本不让她碰的禁书。这些书大多是关于男欢女爱,是独立精神追求真爱,独立意识反抗封建禁锢的精神食粮。读得多了,吴太太自然会渴望两个平等灵魂的自由爱恋。“然而,事实上她真的是太寂寞了,根本没有人能探知她的灵魂。她的灵魂所能企及的空间,远远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疆界,早已飞出了这安置着她肉身的四面围墙。”⑤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102、131-132页。
“意大利传教士安德雷(黄煜宁译安德烈,笔者注)作为儿子的家庭教师适时来到她身边,二人思想上的交流、感情上吸引、灵魂上的拯救随之开始。”⑥梁香伟、姚慧卿:《不一样的救赎:宗教救赎与人性救赎——赛珍珠的〈群芳亭〉与多丽丝·莱辛的〈野草在歌唱〉比较分析》,《宿州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安德烈初次踏入象征着封建礼教的“吴家大宅”便给吴太太留下了极其独特而深刻的印象,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她的感官世界带来的巨大冲击,叩开了她长久闭合的“无知”激情的大门。
首先来自听觉的冲击——他的充满磁性的男性声音:“恰在此时,她听到院子的圆洞门那边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太太!’她一直在等着这声音响起来,却没料到它的力道会这么足。”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139页。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吴太太便被这浑厚有力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声音给摄住了,不像吴老爷,在吴太太面前,总是不敢大声说话,有些唯唯诺诺,缺乏男人气概。
其次是来自视觉的冲击——他的有力的“大手”:“她从兰花丛中仰起脸,看见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身穿一袭褐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绳子。这便是那牧师了。他的右手紧握着挂在胸口的十字架。她知道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征,可她对此全无兴趣。让她感兴趣的是那只握着十字架的手,那么大,那么有力。”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139页。这种力量,吴太太从未在丈夫身上感受过,丈夫在她的内心总是那么孱弱和无力。然后是“眼神”——他的“眼神”:“他皮肤黑黝黝的,眼窝深陷,一双大眼睛嵌在里面,显得清澈而忧伤。……安德烈教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尽管他的眼神颇有穿透力,却并不显得卤莽,也没把吴太太吓着。那目光里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就好比有人举起了一盏灯,替别人照亮了一条未知的路。”③[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139页。这种眼神,眼神里的光芒,在她没有遇见安德烈之前,也从未见过。
再之后是“语言的触碰”。语言虽然是非物质的,但却可以对语言的实施者,即人这一实体产生具体的行动力。安德烈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刺入了吴太太的心灵中,“他平静地说,‘可是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快乐’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却锋利得如同一把看不见的刀,刺穿了吴太太,可她又说不清究竟扎在哪里。她慌忙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快乐得很。’……她继续说,‘我过得快活极了,顶多就是自个儿觉得还需要多长点见识。’‘或许不完全是长见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你已经知晓的东西能有更深的理解’”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139页。。安德烈一席话突然触动了吴太太沉睡已久的心,让她深埋内心的“情欲”开始苏醒。40岁以前,她早已忘记了自己作为女人应有的快乐。首先,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丈夫,能让丈夫心满意足,为丈夫生儿养女,似乎是她24年间唯一的快乐来源。或者说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繁杂的家族事务和庞大复杂的家眷妯娌而难以抽身,根本没有意识到何为自己的“快乐”。安德烈寥寥数语,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亮光,一下子触动了吴太太沉睡已久的“自我意识”。
有研究者认为,赛珍珠在该部小说中特意安排了夏修女和安德烈两位宗教人物,其用意是希望以西方基督教思想来救赎吴太太,这种观点有待商榷⑤延缘:《赛珍珠的宗教观与文学表象——以〈东风·西风〉、〈大地〉、〈群芳亭〉为例》,《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5年第6期;钟翼:《〈群芳亭〉中赛珍珠的宗教观》,《鄂州大学学报》2015年第7期;陈超:《中西宗教观的共融——赛珍珠作品〈群芳亭〉中的宗教观》,《长春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陈超:《宽容与仁爱——从〈群芳亭〉与〈龙子〉透视赛珍珠的宗教观》,福建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许砚梅、宋艳芬:《四海之内皆兄弟——从小说〈群芳亭〉透视赛珍珠的宗教观》,《电影评介》2007年第14期。。实际上,赛珍珠虽然出生于美国传教士家庭,其父亲赛兆祥虽然笃信基督教,而且被派往中国的使命也是传播基督教信仰,但他对中国的儒学和佛学思想并不抵触⑥宋颖:《和而不同,美美与共——评赛珍珠小说〈东风·西风〉》,《山花》2015年第20期。。赛珍珠深受其父亲博爱、宽容、平等等思想意识的影响,由此形成了她多元化的宗教思想,并不认同单一宗教和基督教的救赎功能。甚至于“耶稣会期刊《美国》(America)把赛珍珠称为‘……失去了对宗教的忠诚与热爱’”⑦[美]葛兰·华克:《赛珍珠与美国的海外传教》,郭英剑、冯元元译,《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基督教信仰也许仅是赛珍珠意识形态之表,其里则是超越宗教功能的人性中的“至善”——宽厚博爱、仁义忠信。“赛珍珠在作品里,却恰恰体现出要以救拔困苦、乐善好施等实际行为建立一个充满温情、博爱的人间天堂。事实上,她信奉的惟一宗教就是爱的宗教。”⑧张春蕾:《宽容仁爱平等——赛珍珠的宗教理念》,《中国宗教》2004年第12期。
在赛珍珠看来,基督教信仰并不能救赎吴太太。由此,夏修女这一身份,即成为与安德烈教士构成鲜明对比的特定人物设计。夏修女喋喋不休地给吴太太传输基督信仰的行为,以及为了宗教信仰而放弃婚姻和爱情的做法,在吴太太眼里显得迂腐而可笑。真正激发和触动吴太太的是潜意识之下的人类共通的“情欲”原初力。安德烈虽有传教士身份,但他来中国的目的并非是宣扬“上帝”的旨意。安德烈代表他自己,带着胸怀天下解救他人疾苦的壮志来到了中国。在吴太太眼里,安德烈不像夏修女那般愚钝冥顽地陷入宗教说教之中。他是一位谦谦君子,不做作,不沉沦,不虚伪;肉体上,他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道德上,他正直无私,以救济苍生为终身使命;情感上,他纯粹而博爱,以慈爱宽宥世俗之恶。“一时间,她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恍若身处两个世界之间。……她站在那里侧耳细听,似乎在等着他呼唤。”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这些美好的字眼她从来没有从自己别无爱好的丈夫吴老爷的身上看到过。
安德烈第二次来吴府给丰漠上英文课前为吴太太母子二人背了一首诗:
“当黎明来临,曙光初绽,
光线不只从东窗照进来。
前方,太阳缓缓升起,何其缓慢!
且慢,向西看,大地一片绚烂!”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
“吴太太和丰漠凝神聆听,字字如纯水,沁人心田。……房间的四面墙似乎在渐渐消失;而她在其中过了大半辈子的院墙也在向后退。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视野无比清晰。……她很想呆着不走,听安德烈教士讲下一课。”③[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这首诗有非常明显的隐喻性,“西方”正是带给吴太太光明,开启她的“情欲”的地理源点,但她并不清楚“西方”到底是哪里。安德烈来的地方,就是“西方”,就是吴太太暗黑情欲世界里的启明灯。虽然安德烈因为丰漠与琳仪新婚而好久未到吴府来教课,但他在吴太太心目中的形象并不因好久未见而被她淡忘,反而愈发强烈,“她其实抱着这样的信念,那些一味耽于肉身享乐的人,会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在她的想象中,安德烈教士即便没了肉身也能活下去。”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
当然,吴太太绝不可能做出任何违背婚姻或忤逆伦常跨越肉体的出格之举,她此时对安德烈的情感(也许此时尚不能称为“情爱”),仅发于心,止乎礼,禁于行,她是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波澜涌动”。虽然爱情的火苗仅瞬间迸发,但对于封建礼教禁锢下的中国旧式女性却是破天荒的大事。吴太太从未对丈夫有过丝毫这种心动的感觉,这一点在其闺蜜康太太直挖心底的盘问中暴露无遗,“爱莲,也许你福气好(指吴太太不用承受四十岁后怀孕的尴尬和痛苦,笔者注),因为你不喜欢你的男人⑤[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吴太太那一颗心儿,竟会被一种难言的痛楚扭结成一团?……她仿佛站在山尖上,四周全是冰,冷冷的,茕茕孑立,茫然若失。她想哭出声来,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暮色替她掩饰了慌张。康太太看不出她的脸已是一片刷白,虽然康太太全神贯注,还是没能发现吴太太的身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惧中僵硬起来。……在这莫名的恐惧中,吴太太看见了安德烈教士。牧师庞大挺拔的身躯恰巧出现在她孤独的时刻,因为要跟他说话,孤独感散了开去。”⑥[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147、147-148、166、150、150-151页。就在吴老太太去世后不久,吴家不再像昔日那般宁静:先是秋明告诉吴太太她怀上了吴老爷的孩子,吴太太告知吴老爷这一重大消息时,“两个人的笑声融会在一起,过去,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笑声有过多少次啊,如今,他们又凭借这笑的桥梁重逢了。就在这笑声中,她突然觉察到了真相。她不爱他,从来就不爱他”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这一事件标志着吴太太与吴老爷从肉体关系到情感纽带的彻底断裂。在她心里,肉体和灵魂组合就像建房子,身体是地基,精神灵魂是屋顶、装饰,为房子锦上添花,没有了地基,其它都是徒劳。所以,吴太太从肉体上与吴老爷的彻底割断,自然谈不上精神和灵魂上的默契了。
再是丰漠与琳仪婚后争执不断,萌萌、若兰、琳仪妯娌之间互生龃龉,令吴太太心烦意乱,她认为是吴老太太的灵魂在吴宅里游荡而不得安生,因此想超度吴老太太的灵魂以求得家庭平静。解决这一难题的出路,吴太太首先想到的不是中国的和尚,而是安德烈教士。这一点完全不同于昔日的吴太太,放在过去,她一定想到的是和尚,至少也是道士。同样,在处理儿子、儿媳们之间的矛盾,祈盼他们能和睦相处这个问题上,吴太太想到的仍然是安德烈教士。“她想起了安德烈教士。他的智慧远远逾越了这四面高墙。她得把丰漠叫来,建议他重拾学业。这样一来,等安德烈教士来了,就让他分担这些小辈给她出的难题了。”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
此时此刻,吴太太对安德烈从产生好感逐渐过渡到情感依赖,这是前所未有的。放在以前,吴太太可能会和自己的丈夫吴老爷一起商量请和尚还是道士,或者怎样处理这些家庭矛盾,但自从安德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在情感上终于找到了替换吴老爷的最佳人选。“她真是恨不得夜幕早早降临,家里息事宁人,到时候她就可以在安德烈教士的引导下,抛开肉体,让没有了牵绊的灵魂进入大千世界。”③[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
(三)找到灵魂所寄——情欲至臻
安德烈当然无法真正解决吴府的家庭纠纷,但他通过自己的言行默默地唤醒了吴太太心底沉睡已久的女性情欲和自我意识。丰漠复课后,安德烈再次来到吴府。吴太太每晚都要待在安德烈上课的院子里,即使秋意渐凉,她也要再捱一两个晚上。她对安德烈的好奇心越来越重,跟他交谈中一连串看似无心的问题却暴露了她情感深处的一种情愫:“‘可你是那么个孤零零的人啊……难道你我的血是一样的吗?……那为什么你偏偏就是一个牧师呢?……’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居然对他的事情那么好奇,可她就是忍不住。……‘你好生孤单啊……,瞧你,白天干活的时候身边围着的是穷人,晚上身边围着的是星星。……你就从来没想过成个家娶一房太太生一群孩子吗?’”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
安德烈的回答令吴太太幡然醒悟,那就是“为了灵魂的自由”:“她知道,这样的自由会成为心灵渴望的美酒,抵挡这样的佳酿就像让酒鬼不喝酒一样艰难。……她又生起安德烈教士的气来,怪他诱导着自己接近那样的自由,她也很害怕自己,因为她心里感到那样的自由已经让她臣服。她一醒来,负疚感就重重压在她身上,重得就好像她偷了汉子失了身。”⑤[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
实际上,自从安德烈教士来到吴府之后,吴太太种种魂不守舍的表现都进入了吴老爷作为男人的直觉中,“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心里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或许,出于某种奇怪的扭曲的本能,她跟那个洋牧师是灵犀相通的。可他不好意思把这个念头当着她的面说出来。”⑥[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9、219、185-186、191、193页。
看起来情欲的种子已经在吴太太的心灵深处悄然萌芽,她之前以为所有男人都和她的丈夫一样,像一只雄鸡或公牛,除了男女之事以外,便再无其它。就像她读过的希腊故事里的有夫之妇,曾经觉得所有的男人都像自己的丈夫一样臭烘烘,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连呼吸都甜腻无比的男人。吴太太终于明白,男人并非千人一面,也并非像自己的丈夫吴老爷一样,整日除了酒足饭饱和男欢女爱这两件事之外,再无其他。比如自己的三儿子丰漠和安德烈教士就远非其他男人可比,他们的追求和境界远超生理层面的满足,但在未见到安德烈之前,她并不明白这一点。
吴太太对洋人传教士有所心动的说法可能会令有些人产生怀疑,那么,以上文字,虽寥寥几笔,却有力地证明了吴太太灵魂深处的隐秘动情。即使她自己认为男女“首先在身体上水乳交融,其他方面才能琴瑟和鸣”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但也不能否认有一种对安德烈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爱恋已经在吴太太的情感世界里萌生,因为她明白,牧师是不可能有男女之事的,但男女之情谁能知道?这种与中国传统旧式女性身份相悖的意识是吴太太情欲外化的显性表现。
吴太太原初的性和爱欲是被长久压抑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的不自知和无意识。女性身份和意识的进一步表现,则是对既往性压抑的大胆突破,突破了原本限制女性大胆表达欲望的伦理道德,即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桎梏。她不仅开始认识到性和爱欲的区别,也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丈夫的附庸,而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知道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之所在。
因此,在放走了想闯荡天下的三儿子丰漠后,吴太太依然希望安德烈教士能来吴府教丰漠的媳妇琳仪英文,这也许只是一个可以继续见到安德烈的合理借口。每当安德烈教授琳仪西洋学问时,吴太太便在一旁督习,一怕琳仪懒惰怠学,二怕孤男寡女相处一室,惹人闲话(而实际是想天天见到安德烈)。但趁此机会,吴太太自己不仅学会了生死爱恨、花鸟鱼虫等简单的英文名字,“毫无二致的词儿居然能用迥然相异的语言说出来,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她也明白了日月星辰与人类地球的运转道理,更懂得了人在世间生死轮回的要义,参悟了来自灵魂深处的自我拷问。安德烈此际已成为吴太太走出人生雾谷迷途的一盏指路明灯,“在她看来,安德烈教士是口井,井里有的是学问和见识,又大又深。……他颇有古时候的道家遗风,善于以寥寥数语直入肯綮。”③[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
吴太太深深地向往着高墙(物理的高墙和精神的高墙)之外的世界,并破天荒地要求安德烈收她为徒,在每天晚上教完琳仪后再单独给她讲课一个时辰。这种行为,不仅仅出于吴太太好奇心和求知欲的驱使,更是出于精神层面一步步向安德烈靠近的“有意识”和情欲层面寻找深层慰藉和愉悦感的驱动。渐渐地,吴太太的情感世界不再是一片荒芜,而是充满了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精神的高墙)。她的世界曾是一片荒芜,自从他来后,这里变成了一片绿洲。
如今的她,就连审视吴家大院(物理的高墙)的角度都非同昔日,“院墙里的这片土地,充塞着人间的诸般烦忧,但她觉得她能面对,甚至能化解,因为她自己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自从她与吴老爷断了肌肤之亲后,等于把捆绑在身上的所有绳索统统扯断了。关于这肉体之间坚不可摧却又神秘莫测的结合,她曾左思右想过。原来,一旦把这种结合打破,解放的不仅是肉身,更有灵魂啊。在这片土地上,如今处处都辟开了条条大道,她的灵魂便沿着这些路向前去。”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
为了解决二儿子、三儿子与各自媳妇不断发生矛盾的僵局,吴太太将两个儿子逐一打发离开吴府。当她把这些事告诉安德烈时,“‘有必要解释吗?’安德烈教士微微一笑。他这样的微笑常常让她看得入神。那微笑始于浓浓的眉毛和胡子之间,就像一道闪电在树林中划亮。他的硕大的脑袋、他的整个壮实健硕、毛发丛生的身躯,曾经把她吓得目瞪口呆。如今,对这一切,她都习惯了。”⑤[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其实,安德烈也一定对吴太太有所心动,“深夜,当他一个人躺在竹榻上时,曾想过,幸亏上帝没有让他遇见少女时代的吴太太。‘啊,上帝,真要那样的话,我就没法向自己的灵魂交代啦!’”⑥[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210、210-211、213、224-225、225页。两个自由的灵魂,在灵犀相交中,逐渐靠得更近了,“待在那个长长的安静的房间里,吴太太忘了自己的屋子。她坐着,呆呆地注视着安德烈教士那粗犷的紫铜色脸庞。他被她看得有些神思恍惚。他教导着眼前的这个人,专注得就好像这是他头一遭给别人上课。……他怎么会情不自禁地向她完全敞开心扉呢?”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只有当她跟安德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畅所欲言,探讨人之本性”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但他们也许无法越过封建世俗和礼教这道坚固而无形的“隔墙”。
而对于心泉封闭了24年的吴太太,她从未离开过吴家大院(物理的高墙),也从未离开过这座人老几辈生存过的城市,也从未想象过吴老爷以外的男人(精神的高墙),但后来,她向往着更宽、更广、更远的世界——她要朝着爱的路上愈行愈远,如同她告诉二儿媳若兰的话,“要等你重新做得了自己的主,也就得到了自由……你在这座院墙里得到了自由,就像得到了全天下的自由一样……这爱情呀,只有在自由中才活得下去”③[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这可能是吴太太完成自己爱情的救赎后最透彻的领悟和最有力的证明。
但令吴太太意想不到的是,安德烈因热心帮助他人而被欺行霸市的街头黑帮失手打死。听闻噩耗后,吴太太悲从心生,痛楚不堪,但她抑制住泪水,不但体面地安葬了安德烈,之后还正式接管并安顿好安德烈生前收养抚育的二十几个孤儿,差人负责照料他们的日常生活,直到长大成人。
虽然安德烈肉体不在,但他的灵魂却永存于吴太太的心灵深处。每个夜晚,她都想告诉在天国里继续做着善事的安德烈,“我们用不着执手相看,就能融为一体。纵然肉身湮灭,此情依然能绵延不绝。我们并不是靠肉身才结合在一起的。”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天亦有情,安德烈一定是知道的。
黄昱宁在译后记里说:“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是很难理解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的。”⑤[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事实上,爱情不一定需要男女肉身合为一体,不一定需要有腰部以下的行为,虽然这也是人类自然的本性和行为之一。但精神恋爱往往在男女之间表现得更为持久和强烈,也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为美好的珍贵的部分,这也正是吴太太“情欲救赎”真谛之所在,心路历程的意义之所在。试想一下,吴太太刚刚摆脱了与吴老爷的肉体纠葛,又陷入与安德烈的肉体关系之中,那第一层次的肉体救赎岂不显得滑稽可笑,小说也会落入传统写作的窠臼之中。另一方面,以叶维廉先生的观点作一解释:“中国人感情的流露与外国人大不相同,中国人是蕴藏的,外国人大多趋向爆炸性。……中国人则尽量抑制住欲冲出的激动的行为或说话。”⑥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3页。
只有保持各自肉体的独立和纯洁,彼此将炽热的情感深藏心底,才能突显出吴太太完成自我“情欲救赎”的独特意义,也是该部作品最值得读者品读和悦赏之处,更是赛珍珠向中国读者积极传达的一种普世价值观的目的所在,即“人类一切知识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爱,实现爱,回归爱”⑦[意]波纳文图拉:《中世纪的心灵之旅:波纳文图拉神学著作选》,溥林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只有安德烈,才让吴太太领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爱情真谛:“爱宛若阳光雨露,洒下来谁都有份,哪管什么君子小人、富人贫者、白丁鸿儒。”⑧[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321、223、298、392、339页。
吴太太的“情欲救赎”得以实现的灵魂人物——来自意大利的安德烈教士。他的出场无疑是赛珍珠为吴太太的“情欲救赎”心路历程特意安排的“近乎”宗教教义上的解释和证据。如果缺少了安德烈这一宗教人物的“特定身份”,像吴太太这样在浓厚的封建家族制度和森严的礼教氛围下诞生并成长的人物,很难摆脱固有的成长模式,很难真正实现她个人的“情欲救赎”。所以安德烈的“宗教身份”是赛珍珠在特殊的历史时代和独特的旧中国文化背景下精心酝酿的创作技巧的体现。他的出场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赛珍珠为中国文学史上对被封建礼教长期禁锢的女性,能够完成“情欲救赎”的一种个案设定,是一种完美甚至理想主义的诉求①[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383、334,265页。。
安德烈不但使吴太太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完成了道德的升华,更重要的是,从情感上有了精神爱恋的对象,她时刻记得“当初她是如何打开门,让他进来的呢?她记不得了。有人把他领进来见她,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门,他就进来了,为她带来了永生。是啊,现在她信了,有朝一日,即便肉身死去,灵魂仍将永存。她不崇拜上帝,也全无信仰可言,可她有爱,绵延不绝的爱。是爱唤醒了她沉睡的灵魂,让它生生不息”②[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383、334,265页。。这种状态也是拉康“欲望伦理学”的核心观点,即“至善”是激活人类“无知”激情的最高境界,是实现个体价值的终极表现。
专事美国文学研究的学者郭英剑教授的观点可以为吴太太如此渴望爱情的根本原因提供一种比较合理的解读:“人们之所以渴望爱情决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与生俱来的‘爱’的本能,更多是为了寻找心灵的沟通、情感的慰藉,在夫妻关系中,有一条重要的、无形的纽带——心灵的默契。而这是在与安修士认识后,吴太太才意识到这一点的。”③郭英剑、于艳平:《寻求女性个体生命的意义——论赛珍珠的〈群芳亭〉》,《镇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肉体已获得自由的吴太太,迫切需要的正是心灵的沟通与情感的慰藉,她的“情欲救赎”即是这种精神追求的明证。“她这一辈子,拜上天之赐,能有幸了解——甚至爱上了一个尽善尽美的人。……这种爱,平静而不失强烈,宛如午时的阳光,给了她温暖,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自信。”④[美]赛珍珠:《庭院中的女人》,黄昱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93、383、334,265页。
三、以安德列形象反观“情欲救赎”的书写动机
基督教用“原罪说”和“赎罪说”告诉人们,既然耶稣是为人类赎罪而献身的,那么人就不再应该为自己而活着了,而应当为神而活着;人生活的目的、人的最大幸福以及人的最高美德也只能在信仰上帝的过程中获得。因此,在基督教伦理思想中,信仰神既是最高的美德,也是达到最高道德境界的唯一途径⑤蒋坚松、宁一中:《英美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7页。。有研究者据此认为,出生于传教士家庭的赛珍珠显然是以宗教救赎为目标来刻画吴太太,所以特意安排安德烈教士出场去不断地感化教化吴太太,但这种夸大宗教力量的解读并不符合赛珍珠创作该小说的初衷。
实际上,赛珍珠笔下的安德烈是一位被自己的祖国意大利放逐的异教徒,他对宗教并不笃信,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他之所以能够感动旧中国封建体制下的吴太太去做善事,承继他的未竟之业,并非单纯源于宗教信仰的力量,而是来自一个有高度社会责任感,一个宽怀大度,能容天下之苦难,心怀善念的伟岸男性形象的力量,也是吴太太从少女时代就一直渴望的那种与吴老爷全然不同的男性的呵护和慰藉——即情欲的力量。拉康的欲望伦理学认为,“至善”是理性道德观的最高参照,这一点不同于弗洛伊德对“至善”的否认。“善”的欲望也是人类的本能欲望和自然欲望,是实现人类幸福感的高级层面的伦理追求,远远大于肉体满足所获得的浅层或初级的快乐感⑥[法]纳塔莉·沙鸥:《欲望伦理:拉康思想引论》,郑天喆等译,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7-12页。。
由此看来,赛珍珠以浪漫主义手法所刻画的安德烈教士,也是她本人理想主义的话语者和承载者。通过安德烈这一象征着“至善”和“博爱”的“男性”形象,赛珍珠试图唤醒无数个旧中国女性,摆脱精神桎梏,去大胆追求自我命运的主宰权,实现女性的身份自由,获得生命和存在的终极幸福感。安德烈教士是吴太太得到情欲启悟的最直接源泉,是她交付情感托付心灵的唯一人选,是她精神世界里永远的导师①徐燕:《对“给赛珍珠翻案”的回应——兼论〈群芳亭〉中的异质文化交流》,《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0年第5期。。正如黑格尔说:“爱情里确实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因为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出一种本身丰富的高尚优美的心灵,要求以生动活泼、勇敢和牺牲的精神和另一个人达到统一。”②[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出版社1997年版,第332页。
文学作品特质之一在于共情性,创作之初是与创作者产生共情,问世之后又与读者产生共情,让“人们往往能够通过文学作品找到某些超越文化异质、超过语言限制的美感力量”③[美]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序,第8页。。
吴太太“情欲救赎”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正是赛珍珠本人爱情观核心主张的一种表现:“爱情不能强迫。对于一位感情细腻聪颖过人而又富于幻想的女性来说,肉体与心灵和情感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④[美]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尚营林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63页。赛珍珠在摹画吴太太时,即是在极力呈现这种女性欲望的“美感力量”和“美学艺术”。她不仅对吴太太深怀怜惜之情,不惜以大量笔墨反复褒赞她完成情欲救赎的奋争过程——二十多年的青春,却从未尝试过“爱”的滋味;但又对“爱”满含希望——余生至少应该去大胆追求真爱,哪怕仅仅停留于精神层面也算生有意义,哪怕活着的时候只有一次“心动”也算不枉此生。就好比海子的诗歌所吟唱的:“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当年基督入世/也在这太阳下长大//”⑤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3页。在封建礼教余烬尚存的民国时代,吴太太不太可能与心仪的意大利传教士一起公开地大胆地走在街上,但至少有权利可以在精神的世界里,乘着阳光,一起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