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再见,再见到你

2023-10-09于则于

广州文艺 2023年4期
关键词:发消息立业渡边

于则于

1

三十二岁,应该结婚。她却离开上海,跑去北京做博士后。她妈唠叨,她烦,嚷着说,什么是应该?哪有人按应该活的?应该结婚就结婚,应该死就死吗?那还有那么多人去医院干啥,直接去死好了!话说得重,她妈一时接不上。过半天,才嚅嚅地说,我跟你爸,不就是按照应该活的吗?应该结婚就结了婚,应该有你就有了你——所以你们过得不幸福!这一句更重,不是她妈能承受住的。她也后悔,不该这么说。便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专心叠衣服,一个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她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两个人说话,说多了,往往就会变得危险,像朝着悬崖走。不该提她爸的,上次吵完架,她爸就离开家,至今没有回。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妈表面上说他不回来最好,心里其实害怕得很。终于,她丢下衣服,坐下来,手搭在她妈肩上,叫她一声。放低声音说,都跟你说过了呀,这么好的机会,学校愿意放我出去,还照发工资,别人抢破头都抢不来,你总不能让我放弃吧?机会当然是好机会,却也不像她说的那么难得。开会遇见的教授,看中她的研究,邀她一起做项目。所谓做博士后,不过是个名头,方便经费报销。她不想去,可以就在上海,不去北京。

说到底,她不过是想躲到北京去。

她妈转过来,伸一只胳膊,将她搂住,说,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她想说,那就更应该让我去,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但这话连她自己也没法说出口。她说出口的是放心啦,我没事的。

是没事,七月检查,医生说,切得很干净,身体里已经没有癌细胞。但也嘱咐说不能大意,以后还得每年检查。她下意识地摸小腹,向下按,软软的,似乎很空。不过是切掉一侧卵巢,半个空调遥控器大小,并没有切掉她的五脏六腑。空调遥控器,亏那个实习医生想得到,竟这么形容,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故意说出来,逗她妈笑。又加上一句,好像每个人都揣着一个遥控器,心情不好就按按,嘀一下就开始吹快乐的风;再嘀一下就吹伤心的风。她妈笑一下,又笑一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说起来,她生肿瘤,也是跟心情有关系。连医生都说,心情不好,抑郁成疾,给了肿瘤良好的生长环境。可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呢?家庭,学习,工作,一切顺利。人人都问她,她答不出,最后举出原因,不是因为心情,而是因为生活不规律,喝酒熬夜。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病后的不健康,不仅身体不再健康,似乎连整个生活都不健康了。那些健康的人,便都可以健康者自居,指指点点。小姑娘家,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能熬夜呢。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着别人一起唾骂,赌咒发誓,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努力改造,重新做人。早睡早起,坚持运动,喝牛奶,吃鸡蛋,捏住鼻子,一碗一碗往胃里灌中药。如此一年,她确实活过来了,但也累了,想伸展翅膀再次放飞,想自由。想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戴着耳机跳舞,也想在凌晨四点的马路上大喊大叫。她从读博士时开始出去住,好不容易才有几年的自由,不想这么容易就缴械投降。

坐高铁上,她越想越坚定,义愤填膺似的,突然嗯一声。声音喊出来,把旁边的人吓一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嘴上道着歉,身子连忙站起来去厕所,好躲开尴尬。她总是善于躲避。

她想躲避的,还有渡边。

名义上,渡边是她男朋友。渡边也一直这么觉得。但在她看来,不过都是胡闹。她认识渡边时,他才十七岁,同事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托关系到她这里,来补古诗文。小房间里,一个坐书桌前,一个半躺在沙发上,念到“一树梨花压海棠”,她忍不住笑着多说几句。他却绷着脸,正襟危坐。等站起来,才看见他裤子支撑着。到底是个孩子,禁不住逗。她再说两句,他连耳朵也红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搓,他的耳朵滚烫。十八岁,作为生日礼物,她把自己送给他,拿起他的手放在胸前,跟他说,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礼物,他却当真,从此以男朋友自居。她嘲笑他,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人是中国人,心还是日本心,忒执拗。不过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她工作不忙,时间多,有他陪着打发,聊胜于无。再加上他马上高考,她不想他受影响,考不好,将来怪她。

高考结束,说好不再见。但他放暑假,出去玩到半夜,不愿意回家,问能不能来她这里睡。她拒绝一次,第二次,全面沦陷。没多久,她也放暑假,拉他一起出去玩,再难丢开。上大学,他选外国语学校的日语专业,她笑他作弊,却也感叹他精明。他年纪小,但从小父母离异,只跟父亲过,比同龄人都更独立,也更坚韧。她一直没把他当孩子看,但有时候,也会突然惊讶他的成熟。甚至工作上的事,他也能给她意见。出去吃饭,出去玩,都是她付钱,却也都是他找地方拿主意,渐渐竟对他产生依赖。更别说他年轻,精力旺盛,上大学后,坐两个小时地铁来找她,一周一次,睡一觉,再坐两个小时回去,从没说过累。她收心,连着写完几篇文章,加到博士论文里,凑成一本书。交到出版社,编辑送外审,专家反馈,说这本书一旦出版,定能惊人。新年聚会,连七十多岁的太老师也夸她,将来定能超过各位师兄师姐,扶摇直上。她得意,一时风头无两。

才得意了两个月,开学,三月初体检,就查出来卵巢有阴影。体检医生让她再去大医院查查清楚,她没去,拖两个月,被渡边催着才去。渡边陪她到医院,但有事先走,留她坐在大厅里,等着叫号。叫到了,查完,医生直接给出结果。她去机器上打报告,白纸黑字印着,卵巢癌可能。她乘电梯下楼,眼睛一直盯着报告,没看路,一头撞在电梯前的告示牌上。告示牌倒地上,哐当一声,吓着旁边老太太。老太太骂一句要死哦。是啊,要死了。但也就那一瞬,出医院,她打电话给学医的朋友。朋友拿她的检查结果去问专家,问两个专家,都说发现得早,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手术切除,术后五年存活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朋友帮忙,很快联系到医院,收住进去,隔天手术,观察三天,出院回家。

她没跟爸妈说,疫情期间,医院要做核酸才能进去陪,太麻烦。说了也是白惹他们难过。只花钱找护工帮忙。手术回去,躺床上起不来,生活不便,她才让她爸请假去照顾她。她跟她爸交代不要说,但他不回去过夜,没法解释,就说在女儿这里,有事,让她妈不要问。不说还好,说了她妈反而不放心,着急忙慌打车过来。见面知道情况,哭得说不出话,只拿手不住地朝她爸身上打,骂他怎么这样狠心,都这时候了还想瞒她。她让她妈不要再闹,说话声音大,腹部用力,牵着伤口,疼得直冒汗。只好拿手拍床,哐哐哐响。她妈让她爸回去,自己住下来,睡沙发,弯腰缩脖子,把自己蜷成虾米。不过她妈也没怎么睡,听到一点儿动静,就忽然惊醒。好好睡着,也会突然醒过来,伸手摸摸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否还完好地躺在那里。

她呢,睡很多觉,等能站起来,又散步走很多路。也看很多手机。渡边担心,不断发消息来。她无聊,也不停发给他,有的没的,聊个不停。渡边想她,偷偷跑来,趁散步的时候她从她妈身边走开,抱着渡边亲很久,说很久,但也只有十几分钟,她又回她妈身边去。渡边跟在后面,直到她们回去,散步结束。她觉得愧疚,发消息给渡边说对不起。渡边却说,看见你就都值了。她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油腔滑调,他说不用学,无师自通。

她身体渐好,可以去上班,就赶她妈回去,说请假再长,也总有个数。她妈下午走,渡边晚上就到。她给他开门,门还没关,他就把她抱住。渡边个子高,她仰着脖子,很快觉得酸,把他推开。她拉他上床,他心疼她,不敢用力。她在他的温柔中达到高潮。那以后,他们又恢复每周末见面的规律,不过每周末她妈也来,为错开时间,总急慌慌的。

英年罹难,她难免成了被照顾的对象,在单位,老师也好,同事也好,都对她十分爱护。她本就心高气傲,这样一来,更有些恃宠而骄。和渡边在一起,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渡边忍让,还是好几次被她弄得哭出来。她甚至跟他说,你应该去找个同龄人,她们能陪你到老,我不能。说这话是在电梯里,出电梯,她回头,渡边满脸都是泪。她心疼,上去抱住他。渡边哭得更狠。下一次,她又说这种话,渡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要故意伤害他。她回答不出。偶然跟闺密聊天,说起来,闺密说,你这是在求他的关注。他关注得还不够吗?不是,是你觉得不够,你爱他,想要更多。

她不承认,留心观察,才发现是事实。她爱上渡边了,在一起两年多,她才爱上他。她还想犟,但爱来得那么猛烈,由不得她。放暑假,渡边出去玩,半夜还不回去。以往她都是自己先睡,发个晚安,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看见渡边回的晚安。突然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心慌慌地难受,翻来覆去。非得渡边回去,说他到家了,上床睡了,她才睡得着。打电话,威胁,哀求,两个人都觉得累。下次见面,她跟渡边说,你可以骗我说十二点前就回家了,也可以说没出去玩。渡边不愿意。两个人在一起,不能互相欺骗,这是他的原则。善意的谎言也不行。她跟闺密抱怨,闺密说,果然还是个孩子,等以后,只怕你想让他说句实话都不可能。是啊,还是个孩子。枕头上,她仔细看渡边的脸,耳朵前,绒毛还没褪尽。

她如何能把后半生托付给这样一个孩子?半夜惊坐起来,在渡边的呼吸声中,她越想越怕。但也越想越清醒。是该做决定的时候了,两个人在一起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如果不能及时止损,她受的伤害只会更多。从第一次恋爱到现在,几乎每一段关系,她都能全身而退。黑暗中,她看着渡边脸的轮廓想,这一次,不能就此陷进去。

2

可她忽略了癌症带来的影响,不仅是身体衰弱,不仅是拦不住的衰老,还有精神上的打击。到北京后,躺在七点三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孤单更是实实在在的一堵墙,压在面前,绕不过去,也破不开。

进入十月以后,北京天气骤然转冷,前一天还满大街穿短袖,后一天就有人套上羽绒服。她带的衣服不多,临时在网上买,又没那么快送到,幸而一位师姐好心,借毛衣给她,才撑过去。师姐还带她去酒吧,点两杯酒,听歌,看人,坐到半夜。师姐和她一样,都是孤寂的人,家里冰冷,不愿意回去。酒吧坐着,再没有话说,也还是热闹的。

她跟渡边发消息,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去酒吧了。渡边问为什么,她故意开玩笑,回答说酒吧有暖气!她第一次在北方生活,以为冬天有暖气,不用担心冷。可她不知道暖气最快也要十一月中旬才来,而冬天,十月就开始了。就像她以为,到北京忙碌起来,没有渡边也能过下去。没想到忙碌只是白天几个小时,另外还有漫长的夜。幸好下决心离开渡边时,她给自己留了后路,没说分手。每天发早安晚安,也是一种安慰。她跟师姐倾诉。师姐说,这样也好,慢慢抽出来,没那么苦。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她都在艰难地克制着。像苦行僧克制吃饭睡觉的欲望,她克制自己,不跟渡边说她想他,她爱他,恨不能立即就飞回他身边去。她真的很庆幸,疫情原因,寒假之前她都不能离开北京。

师姐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旁边学校的青年教师,佟立业。西班牙语专业,翻译过两本小说。在书店,佟立业带她畅游,找到那两本小说,指给她看。她客气一下,说要拜读。佟立业立马后悔说没从家里带来,家里还有几本。她看看价格,也不贵,拿去收银台,准备买。佟立业不同意,坚持要付钱,争得面红耳赤。渡边也会面红,不过是因为害羞。是徐志摩说的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佟立业的红,是高粱成熟后垂下头,带着憨厚。正是这憨厚让她感动。

离开书店,她请他喝咖啡。面对面坐着,她拆开书,请他签名。佟立业很认真地写上敬请批评指正,显出老派。老派的人木讷,但也值得信赖。

咖啡喝完,各自回家。晚上漫长,又是一分钟一分钟的煎熬。她打开手机,想给渡边发消息,告诉他今天跟一个男人喝咖啡,那男人长得不好看,但很老派,人也温和,很体贴。打完字,又删掉。只发一个表情,问他在干吗。过半个小时,渡边才回,说跟同学在桌游店玩,没看手机。她回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精力过剩,也常熬夜。和几个朋友去郊区,坐湖边看星星,当承露盘,承一身露水。或者就是看书,看电影,天黑看到天明。她能理解渡边喜欢玩,只是这样夜夜留恋桌游店、剧本杀,或是酒吧,又总觉得不是正途。一起玩的人,又大多不认识,也不安全。渡边说这是年轻人的社交方式。她从没想过,原来年轻人还需要社交。说到底,她也是个老派的人。或者只是老了,跟不上时代。

过几天再见佟立业,跟他聊起时代。佟立业表示,他有段时间,也很怕跟不上,总是努力想融入年轻人的生活。可后来发现,再努力,也都隔着一层。思想固化,没那么容易再打开。佟立业安慰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时代,不能因为融不进另一个时代,就轻视自己的生活。这些话既不高深,也不难理解,只是她没想到,竟对她很有安慰作用。她看着佟立业,这个人,在宽额头和厚嘴唇下面,有才华,有思想。她后悔没对他好点儿。下一次再见面,她主动,问佟立业住哪里,离得不远,便说过去看看。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走在路上,过马路,佟立业就牵起她的手,没放开。这样也好,到家抱在一起,洗澡,上床,省去许多扭扭捏捏。佟立业不如渡边青春活力,但他是温柔的,有条理的,像公园下午的散步,一脚一脚,慢慢走到最后。收拾好,佟立业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好。是真的很好。问佟立业,他也说很好。第二天,佟立业发消息给她,约她一起吃晚饭。晚饭后,也要到她住的地方看看。她便知道,他前一天说很好,也是真的很好。

再跟师姐一起去酒吧,就把佟立业也拉上。她因为身体原因,不敢多喝,佟立业则不喜欢,两个人点一杯酒,一瓶果汁,掺着喝。师姐故意酸起来,问他们这么快就决定在一起了吗?佟立业说,速食时代的恋爱,不讲究时间。她暗想,这话说得不好,速食时代,在一起快,分手也快。但师姐和佟立业又说起别的,问她意见,容不得她多想。过一会儿,师姐有事先走,剩下他们两个。佟立业跟她聊文学,她应付着,没多大兴趣。佟立业便说起他的家庭,他爸是退伍军人,开火车,拉煤。他小时候,经常挨他爸打。打屁股。他爸让他哭,他偏不哭,他爸下不来台,只能一直打。她笑他倔。心里又想到渡边。渡边说,他跟他爸,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但也冷冷清清。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佟立业和渡边,明明生活在两个世界,却长成相似性格。

酒精慢慢上头,一切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两个人的谈话,也更合拍。先还只是佟立业说,她认真听。后来她也抢着说。说她生的癌症,说她在手术前,其实很害怕,坐在桌子前很久,终于还是写下一纸遗书。不是为交代财产,她也没啥财产,主要是道歉。跟她爸妈说对不起,跟这个世界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得提前走了。佟立业问为什么,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她想想说,就像酒席上,你没吃到最后,提前走,总得说声对不起吧。佟立业说,很有道理。说完哈哈大笑,就像她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段时间后,再提到这个话题,佟立业问她真写遗书了吗?她说是啊,真写了。佟立业说,你还蛮戏剧性的。她没懂他意思,是夸她,还是贬她?不过那时候佟立业已经知道渡边,对她不再那么上心,不再考虑辞职去上海的事。

她其实后悔,不该跟佟立业说起渡边的。她以为他会怎样,大度地说无所谓吗?你爱着另一个人,好的,没关系。爱是一个人的事,你爱你的,我爱我的。但没有,不是这样的。她跟佟立业说的那天晚上,佟立业还安慰她,说没事,过去这段时间就好了。他说好留下来睡的,却又走了。还没到家,就给她发消息,我们还是不要再见吧。她没回他,只一个人哭到半夜。第二天,佟立业又发消息,说我想了一夜,还是舍不得你,也不放心你。她立即就打电话过去,要见他。佟立业跑来,抱住还在床上的她,跟她说,我们谈恋爱吧。至少你在北京这段时间,让我们做一对恋人,等你回上海,再去找你的小男朋友。她说我们已经在谈恋爱了。佟立业说对,我们已经谈恋爱了,昨天的事,就是吵架,谁谈恋爱还不吵架?

可渡边就横在那里,一座大山一样,由不得他们看不见。她多看两眼手机,佟立业就问她,是不是又在跟小男朋友发消息?去逛故宫,他又这么说。她发怒了,问他到底想要怎样,说不要见面的是他,说谈恋爱的也是他。佟立业说,我想要你的爱情。她说,我给你爱情了。佟立业说,你没有,你的爱情还在上海。她又问他,到底想让她怎么办。佟立业不说话,站在那里,推他也不走。她让他别这么幼稚。声音大,旁边拍照的游客都侧过头来看他们。她便丢下佟立业,自己向前走。回头看,佟立业跟在后面。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慈宁宫转一大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到一个没有人的小院子,她走到佟立业身前,靠上去,和他抱住。两个人才和好。

他们的恋爱,太具仪式感,更像为了恋爱而恋爱。这样的恋爱也不是真的,并不能给她很多安慰。佟立业在身边,吃饭睡觉,她不会想别的。佟立业不在,她依然想念渡边。

渡边倒还和以前一样,平时上课,周末回家,有空就出去玩。上课空隙,或玩累了,都会发消息给她。早安。晚安。我下课了。我洗澡去了。我回家了。想你。她故意不回渡边消息,渡边便问,你在干吗呀?她还不回,渡边仍然和前一天一样,跟她汇报生活轨迹。难道这就是年轻人的恋爱方式?不悲,不喜。她做不到。心里难过,打电话给佟立业。半夜时间,还约在路口吃东西。佟立业穿一件橘色羽绒服,她跳到他身上,佟立业险些撑不住,唉唉唉地放她下来。佟立业说,真怀疑你是不是三十多岁的人,还跟个孩子似的。她故意嘟着嘴,跟他说我才十八。佟立业说好,你十八,我十九,我们还是一对大学生。她笑起来,心里也暖起来。隔天回想,那一刻的他们,多么像真正的恋人。

3

十二月,一个作家的新书上市,宣传活动,出版社请佟立业跟作家对谈。佟立业约她一起去。活动结束,也让她留下来一起吃饭。作家在大学当副教授,带他的学生一起来,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也留长头发,有几分像渡边。席上,佟立业和作家他们继续聊天,她插不上话。作家的学生坐她旁边,同样插不上话,也许是注意到她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瞅他,主动搭上话来,又加了微信。回去后,给她发消息,自我介绍,姓蒋,名一方。她回了句,在水一方。蒋一方说对,你是伊人,我是一方。她没忍住笑了。问他是不是每次都用这句诗跟人搭讪。蒋一方回一个表情。

她没当回事,以为就是个有些机灵的男孩子,打过招呼,以后都不会再聊天。没想到蒋一方却有耐心,时不时地给她发消息,好玩的新闻,或是笑话,转给她看。她有时候回个表情,或是一串“哈哈哈哈”。有时候不回。一周过去,蒋一方还在坚持,她才产生兴趣,跟他认真聊起来。先是聊文学,聊他老师那本书,聊她来北京后做的项目。又聊生活,聊北京的天气冷,大街上,几乎找不到咖啡馆,等等。聊得投机,竟像多年好友。过几天,蒋一方要见面,死缠滥磨,她才同意。约在学校附近饭店,吃完,又一起走走。走到酒吧门口,蒋一方带她进去。

酒吧人多,没位置,只能坐吧台。蒋一方和吧台里的服务员打招呼,叫着他们的名字,看得出是常来。他比渡边大几岁,但还没有大到和佟立业那样,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整个晚上,她都在克制自己,眼前的人就是眼前的人,不是渡边。但那一瞬,她再也忍不住,看着蒋一方,差点儿没叫出渡边的名字。蒋一方圆脸,细眉细眼,渡边长脸,浓眉大眼,一点儿都不像。可他们又太像了,脸和脸重叠起来,成为一个人。

她早知道会这样,才不愿见蒋一方。可还是出来见了。她知道,是在给自己机会。陷入沉思,眼睛就盯着蒋一方,没有移动。盯太久,蒋一方察觉,伸手在脸上摸一把,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她没回答。

她忽然想索性就放任自己,把他当成渡边,好好度过这个晚上吧。

她问蒋一方,有没有外文名字。蒋一方有英文名。她要再送他一个日本名字。蒋一方好奇,问是什么。她说渡边宏木。她解释,说那句诗,在水一方,让她想到渡边这个姓。那宏木呢?蒋一方说,听着像某种家具。她笑,说对,是家具。她以前也和渡边开过这样的玩笑,说的是同样的话。蒋一方没当回事,她却一直叫他,渡边,渡边。

蒋一方喜欢酒,能喝,也劝她喝。她没跟蒋一方说身体不好,他给她点,她就喝。就算她喝得慢,一晚上也喝了不少,没有悬念地醉了。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半裸着身子,睡在蒋一方怀里。她惊讶,也马上就冷静下来,试着回忆昨天晚上的事。是她带蒋一方回来的,一定也是她让蒋一方留下来的,要不然他们不会这样抱着。她翻一个身,手摸在蒋一方身上。蒋一方醒了,低头亲她,又用力搂紧她。她感受到蒋一方的身体,硬邦邦顶着她。

渡边,她叫一声。蒋一方没动静,她又叫一声。渡边曾跟她说过,日本人认为语言是有魔力的,所以会有咒言师这种角色,凭语言就可以控制对方。她这么叫着渡边的名字,感受到这个名字带来的魔法。再叫两声,她的身体就慢慢软下来,像一片雪,融化在蒋一方身上。而被她叫作渡边的蒋一方,也没有让她失望,冲撞着她,和记忆中的感觉一模一样。结束后,她抱住蒋一方,跟他说,你就是我的渡边。蒋一方不明就里,可还是配合她说,对,我就是你的渡边。

她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中,忘记佟立业,甚至忘记真的渡边。直到佟立业找上门来,坐在门口,等到她和蒋一方一起回来。她相信就在两个男人对视的一刹那,便都明白对方身份。但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无法避免的尴尬,又都随她进到屋里。屋里空间太小,三个人坐着,几乎贴在一起。她没办法,只能把他们介绍给对方。这是佟立业,这是渡边。佟立业先打招呼,问蒋一方刚从上海来吗?蒋一方露出疑问的表情,说我没去上海呀。佟立业看向她,等她解释。她啥都没说。坐不下去,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提出要走,她让他们走了。而这一走,他们也都同时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她只觉得累,觉得困,怎么睡都不够似的。差不多一周过去,师姐问起佟立业,她才开始难过。她跟师姐说分手了,佟立业和她,没有未来的。师姐能够理解。看她难过,下班后,特意带她去逛街吃饭,说是庆祝。师姐问她打算怎么办。她没有打算。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新年过后,她就能回上海去。上海还有渡边。和她来时相比,她似乎并没失去什么。师姐说,你这么说,还真的是——愣一会儿,又说,果然恋爱到最后,拼的都是智商。她笑笑,没说话。

她给渡边发消息,不再克制。跟他说越是快回来,越想他。渡边说他也是,很想再抱着她睡。她说好,等回去,一定抱着在床上睡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想起那首老歌,嘴里不自觉地哼出来: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跳舞不要停歇/三天三夜的三更半夜,飘浮只靠音乐……

疫情关系,她和北京这边的老师商量,准备早点儿回去。老师没意见。她跟渡边商量,渡边说除了约好圣诞节晚上出去玩,其他都有时间。她便选了圣诞节当天的高铁。渡边说他应该会玩到后半夜,玩好直接来找她,她说好。在北京,圣诞节的氛围不浓,几乎感受不到。到上海,还没出高铁站,她就看见各种各样圣诞树造型的物品。坐地铁,也看到有人戴着圣诞帽,似乎是赶着去参加晚会。她也曾戴着圣诞帽,坐地铁去参加晚会。回忆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

地铁站走上来,遇见小区邻居。打完招呼,问她也加班吗,这么晚回来。她不知道她去北京的事,她也不想解释,便拉过箱子,说出差去了,刚回来。可不就像是出了趟差?!

猜你喜欢

发消息立业渡边
Design and simulation of an accelerometer based on NV center spin–strain coupling
先安居,后立业 毕业季租房的这些问题,我们帮你一一解答
表演
天然气处理站的管线配管
廉洁咨询是立业之本
太过分了
防不胜防
从《挪威的森林》看友情
得分
北海道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