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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跑者

2023-10-08唐菘

北京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龙哥王东美兰

像以往一样,王西跑完五公里后擦着汗点开运动手表。五公里配速分别为:3:29.6、3:27.8、3:28.4、3:35.3、2:58.2,第四公里有点慢,总用时16:59.3。

还好,进了十六分,接近国际级运动健将水平。王西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惜是女子的。

大概是天气还好的缘故,在公园里,他见到了一个拾荒者,两对野鸳鸯,还有一个正在呕吐的醉酒者,但没有他想看到的人。

回到家,妻子已熟睡,留给他的只有背影。她曾那么热爱跑步,可已很久没跑过了。

王西冲了个凉,来到阳台,天气已经热了。昏黄灯光下,依旧能清楚地看到公园里的荔枝树和树上渐渐饱满起来的果实。

过了凌晨一点,他进到书房,打开台灯,翻看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那是哥哥王东的日记。他不记得翻过多少回,似乎从搬到荔枝公寓开始,每晚跑完步后都要看一下。

无论如何,他也翻不出新东西,只是个习惯。

王东搬到荔枝公寓,是在半年前。

入职警队后,他一直住单身宿舍。偶然听说了荔枝公园,让他想起前女友陈荔枝。陈荔枝变成前女友后,他一直单身,并无现任女友。陈荔枝也没甩过他,只是离开了。他很快搬离宿舍,租了这间公寓。

第一次看到那個夜跑者是三个月前,他再次失眠时。那人穿梭在荔枝林中,时隐时现。反正睡不着,就多看了几眼。引起他兴趣的是,他跑了很多圈后,又进行了多个冲刺跑,直到累得趴在地上呕吐似的喘息。这让他想起陈荔枝。

后来失眠时,他又零星发现这个人。然后,每晚都要看他跑完才能入睡。他每晚必到,一般在凌晨一点前后,例外情形很少,也早不过十二点,晚不过两点,风雨不误。一个台风天,王东以为他不会来了,还是在翻卷的滂沱大雨中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跑得很好。王东测量过公园路径,一圈约一千两百米,五圈大概六公里。他为他掐表算过,一般不超过二十分钟,快的话只有十七分钟左右,达到运动健将级别。那些冲刺跑其实没必要,他能理解他心底压抑的情绪何等巨大,得需要怎样的折腾,才能宣泄。他知道他该跟他一起跑,某种深深的负罪感笼罩着他,可他过不了心里的坎。

他把心思跟陈荔枝吐露过。

发现夜跑者后不久,陈荔枝又出现了。对此王东早有预感,公园、公寓的名字,夜跑者,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尽管对他来说,失去她后度日如年。

陈荔枝就住在这个公寓区,具体哪一间他不清楚,是她发现的他。许多个吃过药还无法入睡的夜晚,他们会约会。说约会不准确,算见面吧,就是一起聊聊天、忆忆旧。谈到现状,他知无不言,毕业后他闲逛三年多,一年多前考入深市公安局公共关系处。她对现状讳莫如深,应是有了好的归宿,面容安详。对方要么身家不错,要么素质极高,毕竟她那雕塑般精致的面容和深邃沉静的气质很少有人配得上。阴差阳错的是,最后当成警察的是自己而不是她。她曾说过注定要当警察,这是她的宿命。可在毕业前夕,她摆脱了宿命的轨迹。他们聊的时间不会太长,当他们犯困了,就会道别。

他们的话题常会围绕公园里的夜跑者。他说过自己心里的纠结,陈荔枝鼓励他前去,他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来日方长,毕竟他从来不是个擅长搭讪的人。

今晚,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那个夜跑者还没出现。

两点了,他还没出现。他从未这么晚过。

他永远不会出现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深悔自己的犹豫不定。

在无比难耐的煎熬中到了凌晨三点,他出现了。王东大喜过望,却再一次犹疑起来。

你能体会到他心里澎湃的抑制不住的躁动吧。陈荔枝说。

王东点点头。

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陈荔枝眼神里充满鼓励,她指着窗外,看,他要跑走了。

王东来不及换装备,套上鞋,披着上班路上穿的外套就跑出公寓。

结果会是什么?

这是他日记里最后一句话,笔迹潦草,显见匆忙。

黄老邪显然是个外号,干他们这行的一般都有个外号。黄老邪不是金庸小说里那个,取这个号前,他也没听说过金庸。

这两年有个很火的黑社会文《东北往事》,他最喜欢里头的两个人物,刘海柱和黄老邪。他姓黄,就得了这个号。为此他还专门看了《射雕英雄传》,那个黄老邪他也喜欢,但太牛逼,跟他不着边。

黄老邪在妃子笑夜总会当保安,俗称看场子。他曾很向往这个工作,《东北往事》里黄老邪就是在夜总会和洗浴中心夜夜笙歌,把到很多妹子。待得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没钱也没姑娘理你。喝醉了的,他倒是有机会揩油,可又恶心,多漂亮的妹子,吐一身,味道也一样臭。他住在夜总会宿舍,说是宿舍,就是个破杂物间,没别人住。偶有新跑路来的过渡一下,要么继续跑路,倘若留下来,很快就会搬走。

黄老邪来深市后,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每晚都要去公园跑步,风雨不误。深市每年都有台风季,台风来了声势骇人,他也怕被卷走,可混社会的,需要逃命时,可不分天气。每回他都硬着头皮跑出去,从没错过一天。

奥运会那段时间,夜总会房间里常有人看比赛,不少人脸上涂着国旗,包括小姐、搂着小姐的客人和看场子的小弟。他们狂挥酒瓶为中国队加油,好有民族自豪感的样子。黄老邪心说,傻逼,跟你们有啥关系?不过是群黑暗里的蝼蚁。确实跟他们没关系,自始至终,他们没一个跑出门锻炼的,仍旧过着日复一日黑白颠倒的日子。

黄老邪其实不喜欢跑步,逼自己跑,是因为胆小。胆小又想混社会,他早就琢磨出一招,只要跑得快,没啥可怕的。他从小就跑得快,看了《东北往事》,就喜欢上里头跑得最快的那两个家伙。来深市,他也是跑来的,用腿。十七岁那年,他犯了事,拿着地图,从老家,祖国东北的哈市向阳镇,一路跑到祖国最南端的深市。路上还得想法子弄钱,跑了足足三个多月。之所以选择到深市,一方面是出外的人把广东说得纸醉金迷,另一方面是有人可以投奔。

他在深市流浪了几个月,遇到查证件,趁警察不注意,早就跑得没了踪影,从未被查到过。吃的穿的就靠垃圾桶,穿的比在老家时还光鲜,吃的比在家油水还大。后来他发现了这个公园,公园名字让他感觉亲切。园如其名,遍布荔枝树,荔枝可以充饥,只是火大,吃多了流鼻血。后来,他遇到了大龙哥,就跟他进了夜总会。夜总会下班晚,他基本都在凌晨一点左右跑上大半个小时。

他知道自己跑得快,但不知道究竟有多快,从没掐过表。

王东的遗物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大箱笔记本,是王东从小到大的日记。值得一提的还有一幅油画《夜跑者》,王东画的,画里人是他前女友陈荔枝。王西十二岁时就见过这幅画,当时的感受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从此画面刻在他心底,且铸就了他的审美标准。

王东王西,兄弟俩像名字一样,南辕北辙。王东好静,艺术细胞敏感;王西好动,运动神经发达。他们和天下的兄弟一样,打打闹闹,关系还不如亲近些的朋友。当然,他们差了十岁,本就很难玩到一起。但他们有个共同心愿——当警察,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具体原因。直到王东上了大学,兄弟俩分开后关系才一下亲密起来。

王东没上成警校,父母不同意,并抛出视力问题,说是报考不了。他报了个专科警校,因为有个亲戚可以走动关系,避过视力问题。但在父母和老师劝说下还是报了个本科院校的专业——油画,他有艺术天赋。用老师的话说,一旦本科没考上,再上警校也不迟。他当然考上了,他的成绩谈不上好,也不算差。最终经历波折,他还是当了警察。兄弟俩约好,这个寒假王西来深市公安局,实地体验一下警察生活。

王西到得比约定时间早了许多,且有父母陪同。警方就办案细节,同家属交流过,说是日记看了,里头那个夜跑者一直没找到。问询公园周围住户,似乎也若有若无。接着,他们提到日记里的另一个人——陈荔枝。

毕业那年,陈荔枝自杀了,王东精神也出了问题,常常产生幻觉。他患病的事很隐秘,只有家人知道。父母把他藏在异地,偷偷接受治疗。他们不承认他精神分裂,认定他只是抑郁。三年后,经过用药,他已恢复如常,外表看不出大碍。倘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大概也只是缘于艺术家的忧郁气质。王东错过了毕业分配,后来看到深市招警信息,隐瞒病史报上名,靠艺术专长考进公共关系处。

有段时间,已不在人世的陈荔枝曾一直伴随着王东。后来她离开了,那被认定为他病愈的表征。王东对陈荔枝心存愧疚。他是通过跑步结识的陈荔枝。同居后,因为他不喜欢跑步,她也停止了跑步的习惯。他并不清楚陈荔枝有严重的抑郁情绪,要靠跑步宣泄。她的抑郁逐渐加重,没挺到分配工作,在毕业期间,割腕自杀。

因为陈荔枝的关系,警方疑心那个夜跑者是王东的幻觉。日记里也频繁提到,那个男人跑步的姿态和方式,像极了陈荔枝。

王东报考时隐瞒了病史,王西父母自知理亏,把决定权交给了警方。

王东去世第二年,王西考上了警校。填志愿时很顺,前车之鉴,父母没再阻拦。

在学校,王西养成了夜跑习惯,而且找了一个喜欢跑步的女友。她有着长长的马尾辫,跑步时被风拨动,轻盈而生机勃勃。他给她起了个昵称,叫小枝。他没跟她提过陈荔枝,只说这两个字好听。现在,小枝是他的妻子。

毕业后,王西进了深市刑侦局。此时,荔枝公寓已拆掉,建成了新住宅区,叫荔枝花园。他在离公园最近的高层,贷款供了个两居室。从阳台,可以清晰地观察荔枝公园,视角与哥哥王东的公寓几乎相同。他保持着夜跑,不加班或不值班时要过凌晨一点才睡去的习惯。那些个夜晚,他会长时间凝望公园,执拗却又带着自嘲的心态。

现在是他做刑警第五年,忙碌的工作讓他很充实。他业绩不错,即便这两年新冠疫情闹得凶,也不影响破了几个大案,嘉奖不少,也升了职,但他并不满意,因为哥哥王东的案子。十年前的杀警案,曾闹得沸沸扬扬,警方判断是无预谋激情杀人,很可能跟当晚另一杀人案是同一个凶手,也跟2007年到2012年系列伤害案和杀人案有关联,因为作案工具是同一种型号的新疆刀,有几个案子指纹也合得上。

该案疑点很多,其他串案都属谋杀,唯此例外,本身就难说通。王东隶属公共关系处,并不参与缉凶。推测是他恰好经过案发现场,被凶手杀死,并移尸荔枝公园。可经过排查,当晚荔枝公园并未发现可疑车辆。据死亡时间看,王东与当晚另一起案子的被害人并不接近,很可能王东发现凶手后被挟持,后来因反抗或其他原因才遇害。王东尸体被拖入公园湖里,身上还盖满树枝,树枝上缀着沉甸甸的荔枝,他手里还握着一颗。他握得很紧,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十指,但荔枝并未有丝毫破损。这没能提供有用的线索。为何凶手要把他弄到他居住地的公园里,也是个谜团。不排除王东在公园附近遭遇凶手的可能,可无法推知他如何判断出对方身份。警方对公园周遭排查过,唯一的发现是附近的妃子笑夜总会一个看场子的小弟在转天莫名消失。

一有空闲,王西就一遍一遍翻看那个系列杀人伤害案的卷宗,就像他每晚睡前都要一遍一遍翻看王东的日记。婚后,小枝发现了日记,也发现了陈荔枝。她发泄过一次,再也不提,但从此不再跑步。她工作压力很大,广告设计行业压力一向很大。王西也发泄过一次,日记是私密的东西,何况主人是逝去的哥哥。以后他也没再提,毕竟王东已死去多年,应该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案卷翻阅遍数多了,王西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凶手会不会是一个长跑高手。这个奇思异想是夜跑时忽然涌入心头的。警方排查了大量的现场人员和监控,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在寻找作案者乘坐的交通工具上。他们不清楚长跑高手速度有多快。在拥挤的大都市里,一个长跑高手转移速度远超车辆,而且,在监控不完善那些年,可以轻松穿越监控死角而不被注意。他怀疑王东日记里的夜跑者未必是幻象,当然,也只是半信半疑。

他又一遍遍翻阅案卷,注意到妃子笑夜总会保安经理钱龙的笔录。钱龙形容那个消失的保安的特点是:瘦削,话不多,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女人,东北哈市郊县来的,据说犯过事。保安的名字是黄老邪,显然是假名。钱龙说黄老邪自称喜欢跑步,犯事后从哈市跑来深市。不过,钱龙认为他是吹牛逼。警方联络了哈市,有几个案犯特征对得上,后来又一一排除。这个微不足道的线索就被放弃了,毕竟夜总会看场小弟来来去去是常事,连巧合都谈不上。况且,那人从此消失无踪,连真名都没有,当时发了一段时间的通缉,也如预料的石沉大海。

那时都没找到,更别提现在了。王西把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放下了。

大龙哥安排黄老邪废了一个欠债的家伙,给了两万块钱。黄老邪胆小,但也有理想,就是开一家小说里那样的洗浴中心,小姐如云,成为江湖大哥。

黄老邪硬着头皮去了。对方比他还怕,不敢还手,只是求饶。他以为要要他的命,因为只扎了大腿两刀而感激不尽。后来又办过几个家伙,有棘手的,也惊动了警察,可回回都有惊无险。大龙哥喜欢用他,因为他办事从不用交通工具,警方那里连个线索都没留下过。中间也有没弄好把人弄死的,也有是要人命的。久了也就麻木了,跟屠夫杀个畜生没大差别。

黄老邪喜欢用一种新疆刀。

现如今新疆帮最牛逼。黄老邪曾看见个新疆帮的半大小子,跟在两个逛街的女的身后,掏着两人中间挎包,硬是跟了两百多米没掏出任何东西。俩女的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发现了,一个说了句,干什么?那个半大小子摇着手里带链子的刀,哼着小调,在俩女的短裙内屁股蛋子夹缝里各掏了一把。他们不懂偷技,十回偷不成九回,在内地盗窃团伙眼里够他妈磕碜的,可架不住他们猖獗,怕闹成民族矛盾,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久而久之,新疆团伙因为相貌特点,等车逛街的一眼看到都躲得远远,警觉得很。

大龙哥自认是道上的,从不鸟新疆帮。他常说,东北爷们儿还怕新疆土包子。年初,他跟大龙哥去华强北买点监控器材,大龙哥很丢人地看着一个家伙从裤兜里掏走了钱包。当时俩人都抱着东西。大龙哥说,我钱包被偷了。黄老邪问,啥时候的事?大龙哥说,现在。黄老邪说,拿回来啊。大龙哥说,腾不出手啊。掏钱包的家伙看着他俩,一脸莫名其妙。黄老邪一把扔掉抱在怀里的纸盒,那家伙才想起来跑。大龙哥踹了一脚没踹到,黄老邪追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抢回钱包,顺道把他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拔出鞘的刀抢了过来。

那小子发一声喊,四周围上来一群先前不知躲在哪里的新疆人。

黄老邪开始奔跑,从华强北人流熙攘的赛格大厦,直跑到人流渐稀的地王大厦,然后跑到空荡荡的东湖公园。在与对面行人或十字路口车辆交错时,他就用眼角余光扫扫身后,十几个人渐渐稀落,最后只剩下一个,也眼看要放弃。这些新疆人太逊了。黄老邪突发异想,停下脚步,转回身,饶有兴味地望着那个三四十米外趴在地上喘息的家伙,等他靠近,然后再甩开距离。他像猫玩老鼠似的挑逗着,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一次只有五六米,那个家伙一个前扑就能捅到他,但他气哼哼地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上回头路。

黄老邪跑回夜总会时,大龙哥汇集了七八个弟兄拿着砍刀,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发。最后还是东北帮[从]了,黄老邪现身,替他们解了围。他把钱包递过去,大龙哥拍拍他肩膀说,你能跑还真不是吹牛逼,比黄老邪刘海柱牛逼多了。他忘了他就叫黄老邪。

下次做事时,黄老邪用的是那把新疆刀,新疆帮差劲,刀不错,快,还小巧,容易藏。大龙哥也不反对,他坏笑说,警方会怀疑是新疆帮干的。

此后,他就一直用这刀,使惯了,称手。

2022年

荔枝正丰腴时,王西去参加毕业五周年聚会。来的人不少,毕竟毕业时间不长,感情还在。不少同学脱下了警服,或转到其他公务员行当,或离开了公务员系统。还做警察的,有的也不做刑警了,压力太大。不少人当初报考这个专业,只是因为羡慕影视剧里的刺激生活,干上了,全不是那回事。

席間,几个哥们儿搭伴上厕所。一个分到省厅当网警的哥们儿神神秘秘凑到王西耳边说,听说劳荣枝的案子吧?

王西点点头。

知道怎么破的吗?

不是因为照片上网被举报的吗?王西看到过那个充满戏剧性的案子的消息,没留意,实在太忙。据说劳荣枝潜逃后,藏在一家酒吧,隐姓埋名,只是一个不小心,圣诞派对的照片被传到了网上。她业绩最好,站在C位,被人发现举报了。

狗屁,骗鬼的。告诉你吧,是大数据,大数据无处不在。那哥们儿拍了拍王西肩膀,你身材保持这么好,把妹时要小心了,面部识别支付就能给你露底,疫情建康码也一样……

王西陷入沉思,没注意那哥们儿尿了他半裤子。回到酒桌上,湿裤子贴在身上难受,王西满饮一杯,告罪道别。他打车回到刑侦局,换上制服,又翻开了卷宗。在局里待到天亮,等到大队长来上班,王西汇报了他的推断,建议下发通缉令,让各地网警通过大数据寻找那个化名黄老邪的家伙。看他胡子拉碴,大队长问,昨晚没睡?你不是休假吗?

大队长很欣赏他,也知道他跟王东的关系。杀警案毕竟不同寻常,虽说没有新证据暂停了,专案组也早解散,但从未搁置,再加上大数据这东西毕竟不同于成立专案组,惠而不费,就答应王西往上头申请。

申请批准了,接下来就是提供照片。卷宗里有一张,是妃子笑夜总会保安部聚会的,还算清晰,但不够稳妥。王西要找那个叫钱龙的保安经理,大队长告诉他钱龙早死了,在杀警案后三个月左右。死前被虐待过,像是逼供,或是有深仇大恨,死得不爽快,没有致命伤。那张照片也是当年费尽周折找到的,夜总会的人在黄老邪没注意时偶然拍下。黄老邪不喜欢拍照,就像他不喜欢喝酒。在夜总会混社会的不喜欢喝酒,显然算是怪癖,身边的人也就不喜欢这个人,所以线索格外少。

王西没办法,只能把那张还算清晰的照片进行技术处理,发了出去。他也没抱太大希望,还是按部就班地查案、跑步。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没想到这个人真被找到了。

大龙哥接生意都有价目,胳膊三万,腿五万,命十万。大概是这么个数,有时多些,有时少些,没定准。到深市六年,黄老邪攒了一百多万。他打听过,小两百万就能在县城开家上档次的洗浴中心,他还差十几条胳膊腿,或者几条命。近来,警方打黑力度加大,新疆帮被彻底清理了,生意也冷清下来,夜总会看场子没啥赚头。

机会终于来了,大龙哥拿了个肥差,一条命五十万。据说这家伙原本是个江湖大哥,姓胡,洗手上岸了,做起正经生意,房地产,抢地得罪了人。背后的事黄老邪从不打听,大龙哥主动说的,是强调难度和失手后果,在他看来没啥不一样。

那人在一家豪华酒店里为女儿过生日。经过包间时,看到里面蛋糕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黄老邪有点于心不忍,可看到大哥喝多了去洗手间时,还是跟了进去。他穿着高跟鞋,戴着假发套,常年跑步,身材显得修长。站在门口的两个跟班没在意,进去后他转进了男厕。大哥喝大了,还没迷糊,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显得尴尬。他也故作慌乱,等大哥期期艾艾去门口确认时,用刀从背后抹了大哥喉管。一切比想象的还要顺利,身上甚至没沾到血,鲜血都从大哥喉管喷向了前方。奇怪的是,大哥为何要往外走去确认,明明眼前就有一排小便池。

黄老邪在镜前检视一番,确认没问题后,出了洗手间。男女洗手间都在过道转弯的里头,两个跟班在过道转弯外头守着。他若无其事地经过两人,在酒店外的巷角换上运动鞋、运动服,把女装、高跟鞋扔进垃圾桶。巷子里之前确认过没监控。他走出巷子,汇入夜色中喧闹的街头。他听到密集的警笛声响过来,路上设了卡,查车。他避过那条街的卡哨,在夜晚的大街上奔跑起来。

他跑到大龙哥那里把五十万酬金取到手,放回宿舍,心里却无论如何不宁静。尽管早过了惯常跑步的点,他还是走出宿舍,跑进凌晨时分的荔枝公园。远处还响着警笛声。

腰间有点别扭,他想起来,忘了把刀收好。

黄老邪落网源于偶然事件。他在江门市郊开了家洗浴中心,这家洗浴中心有点名气。有名一方面是技师颜值高,服务专业性也强;另一方面是有个怪异规定,不接待醉酒客人。

这个规定相当各色,喝完酒洗浴保健醒酒本就顺理成章。为此刚开业时出了不少事,这个规矩慢慢被看场子的小弟打响了。

事还是出在这个规矩上,周边道上人都清楚,也没人去触霉头。倒不是怕,都不想多事,没几个人闲着没事就爱找碴的,混社会不等于有脑病。可外地来的不见得懂,几个外地来的喝醉了喊着找小姐,进了洗浴中心,听说这个破规矩骂骂咧咧。毕竟好多年没遇到这种情况,和气生财,看场子的小弟也没动粗,最后惊动了黄老邪。

黄老邪这些年安分守己,除了那条规矩,凡事能忍则忍。其中一个扯着黄老邪的领子,叫嚣着,没卵子的[从]货,张开眼好好瞧瞧,老子可是混道上的。

滿嘴酒臭终于惹怒了黄老邪。那人手腕被撅折,几个人衣衫不整地被扔出了洗浴中心。黄老邪真以为是道上的,没放心上。不想这几个家伙就是吹牛逼,他们拍了视频发到网上,还报了警。

洗浴中心在当地派出所有备案,因为规矩,留下的印象还挺好。可视频上了网,也不能不过问。以往有事,比如治安管理之类,开会来的都是女经理,黄老邪虽说是老板,名字却没挂在纸上。可视频里打人的是他,没办法只能拘他。民警没想到的是,为了这点小事,他竟拒捕袭警潜逃,被车撞翻才逮住。逮到所里一查,身份证竟是假的。办案民警警惕了,再一查竟跟数月前通缉的嫌犯有点像。事情容易确认,指纹一下子就对上了号;那把新疆刀也找到了,他带在身上。其人深居简出,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他被送到刑警队,对一切供认不讳,包括那起杀警案,之后,被迅速解送深市刑侦局。

王西的推断没错,他果真是个长跑高手,众民警望尘莫及。他是被附近经过的另一民警撞翻的,开的是私家车。毕竟抓捕的缘起是个小案子,开车的愣头青当时吓得半死,没想到却立了大功。这些年黄老邪一直坚持长跑,那几乎就是他唯一走出洗浴中心的时段。平日他住在一个简单装修的小屋里,日常用品要不叫人买来,要不就是化名网购。

从江门到深市一百多公里,押解的车走了七个多小时。赶上国庆,高速变成蜗速。路上嫌犯曾说过,这车开的,还没我跑得快。这话让押解的江门刑警印象深刻,因为从外表看,黄老邪文质彬彬,甚至有些清秀,完全看不出跑步的本事如此强悍。

深市刑侦局接手时,案子差不多可以结了,口供指纹都对得上,只有一个疑点,嫌犯说在老家杀过人,可哈市并无案底留存。这是证据链唯一圆不上的点,只能派警员前去核实。

因为回避制度,王西不在专案组。他不能插手,却能看到所有资料。他注意到嫌犯假身份证上的名字,竟然是刘海柱。

十七岁的黄可以走在向阳镇街头,阳光如刺扎下来,让他不痛快。母亲赵美兰又喝醉了,拿他撒气。她其实没有能力伤害他了,可她嘴里的酒臭让他无可遁逃。他们并不亲近,只有教训他时才会近距离接触,她掐着他的脖子,愤愤地说,你们这些没用的[从]货,没一个有良心的。喷涌的酒臭溅到他躲闪的脖颈上。

黄可以的名字来自屠夫老黄。屠夫老黄是黄可以的父亲。老黄脾气特好,别人说啥都答可以,没一点拿刀屠夫的样儿。他出生后,还没起名。赵美兰念叨了几个名字,老黄都说可以。赵美兰看不上老黄的蔫脾气,就说,干脆叫可以,反正你啥都可以。老黄竟觉得不错,平安,不是非。赵美兰一气之下的反话就成了真。

赵美兰脾气差,可遇上老黄那样的,就像炸药捂在棉花里,炸不出个响。赵美兰说什么,老黄都是可以可以,未必真就做。赵美兰说老黄是蔫坏损,却拿他没辙。小时候很多年里,黄可以分不清父亲是口头禅还是叫他,总是应声,换来的是老黄的惊喜和赵美兰的白眼。老黄常挤着眼睛说,你小子又救了老爸一回。黄可以不确定父亲是天生好脾气还是胆小。在他记事时,父亲眉心就皱出一道深纹,可以夹住铅笔,他试过。

明年就要高考了,赵美兰的意思,黄可以还是得考警校,顶梁立柱,为她申冤报仇。可他喜欢的并不是当警察,而是混社会。他成绩不咋样,体育尤其跑步还不错,可他没报体育特长生。他不喜欢跑步,跑得好,只是为了逃离赵美兰。这段时间,赵美兰变本加厉,酒喝得越来越频,教训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心情也越来越差,常常逃学在原野里奔跑。只有那样,他才会好过些。

路过镇上游戏厅时,他的心扑通乱跳,他看见了同学四眼。四眼揪住他衣领,说今天输得狠了,要他马上弄两百块钱,弄不来就废掉他的腿。透过眼镜一侧,能看到四眼因高度近视而鼓凸的眼球,天然带着凶恶。四眼勒索过他多回,他胆小,可实在没钱,只好再次打起老黄钱箱的主意。

到了老黄那里,赵美兰在拿老黄撒气,老黄唯唯诺诺地说着可以可以。黄可以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多年前就知道了。他忽然怒不可遏,大喊,可以什么可以,你就不能有点爷们儿的样儿,怕老娘儿们怕成那逼样!

老黄说,可以可以。

赵美兰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醉倒了,竟意外没接茬。他知道必定是后者,没听说过她这辈子怕过谁。黄可以一把掀开钱箱,老黄问,可以你干啥?

黄可以说,拿钱。

老黄问,拿钱干啥?

买双鞋行不?黄可以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从没这么横过。

老黄望了眼他脚上那双破口的旧鞋,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是该换了。老黄从钱箱里拣出五百块钱,偷偷塞进他兜里,小声说,去买双好鞋,什么耐克啊阿迪的。你妈就这样,顺着点就没啥了。不是怕,一顶呛,闹起来没完。

黄可以拿着钱走出一段路,回头望了眼老黄。老黄在一堆肉扇里,向他摆手,隔着很远,眉心的纹依旧清晰可见。他不禁心头一酸,老黄也不容易,兜里的五百块钱是老黄拣出来最干净的了,摸上去还是有一层油腻。每一张都是血汗钱。

黄可以找到四眼时,四眼正叼着烟卷,在游戏厅里百无聊赖地拍打着游戏机手柄。他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递过去。

咦,五百,表现不错。四眼接过,转身去买币。黄可以掏出另一个兜里的半块砖头,狠命砸在他后脑勺上。他从倒地的四眼手里抽回五百块钱,说,就怕你没命花。

黄可以往外走,正是上课时间,游戏厅里空荡荡,只在另一角有两个玩赛车的,大呼小叫,心无旁骛。经过门口时,老板怪异地看了一眼,看他不是买币,忙自己手头的事去了。一切比他设想的还要顺利。他走出门,到镇上书店买了本全国地图册,防水的,然后,开始奔跑在向阳镇往深市的路上。

在深市,黄可以没找到要投奔的人,只好露宿在荔枝公园。在公园跑步时,他撞到了醉酒的大龙哥,或者说趔趄的大龙哥蹭到了他。

大龙哥醉醺醺地说,知道老子是谁不?东北帮听说过没?找碴不长眼是吧?

黄可以说,对不起,大哥,不是故意的。

大龙哥斜着眼说,也是东北那旮瘩的?

黄可以说,啊。

大龙哥说,东北哪旮瘩的?

黄可以说,哈市。

大龙哥说,老乡啊,我沈阳的。

黄可以跟大龙哥说了半天醉话,又跟着大龙哥进了夜总会。

后来他看了《东北往事》,夜总会的小弟都在看。他就有了个外号,黄老邪。

王西急切想了解的是哥哥王东被杀时的细节。专案组来回审过多次,透过笔录,他总觉得嫌犯隐藏了些很重要的东西,可一直没有突破口。

嫌犯是个极度自律的人,没有不良嗜好,不喝酒,不抽烟,无口腹之欲,也不好色。洗浴中心的女技师来来往往,不乏姿色,多年里,据说他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挂名总经理那位。她还操过皮肉生涯,也不排斥他找别的女人,可多年里他一直洁身自好。洗浴中心女经理说这些,用意是为了证明他是正人君子,不会作奸犯科,也侧面提供了一个信息,这样的人,没有多少漏洞可钻。

去向阳镇调查的警员传回消息,确认了嫌犯身份。那个四眼也找到了,是个白领。当年的事还记得,那一砖头没把他拍死,只是拍晕了。没人发现,他醒来后自己走回家,没报警。他勒索在先,报警对他也不利。

据说黄可以被多人勒索过,四眼只是其中之一。其实四眼也是个[从]货,是被勒索的众多对象之一。此事让四眼后怕,他变成了个好孩子,考上了大学。他甚至想感谢黄可以,让他走上正途,现在的生活还算过得去。由此看来,黄可以的千里奔逃显得冒失了。

警员提供的另一个信息让王西震惊,从嫌犯父母口中得知,嫌犯还有个姐姐,叫陈荔枝。

为什么?王西问。

警员反问,什么为什么?

名字。王西镇静了一下,说,姓。

警员反应过来,说,哦,是这样,这个姐姐跟嫌犯同母异父。

据警员反馈的种种迹象显示,姐弟俩关系非同一般,可在嫌犯口中从未出现过陈荔枝的名字。王西意识到这是个可资利用的点。

王西旁听了审讯。提到這个名字时,嫌犯看上去似乎没有变化,可王西能感觉到,他某个地方一下子轰然倒塌。

1985年,陈荔枝刚满一周岁不久,开水果店的父亲陈盼安把自己吊死在隔壁杂货店门口。起因是两家店门前争地面的小事。

门口摆摊时,杂货店总是多占一块地儿,陈盼安忍了很久,直到杂货店侵占的地面超过一尺。用陈盼安的话说,你不能得寸进尺。两家争执时动了手,来调解的民警大庭广众下扇了陈盼安两巴掌。那个民警姓丁,跟杂货店挂得上远亲。多次告状无果后,陈盼安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

母亲赵美兰没给隔壁杂货店老板和丁民警面子,把来赔礼道歉的两人轰了出去,开始了漫长的告状之旅。一年后,在把五金店搭进去,连带着欠了一屁股债后,赵美兰闪电下嫁给了街对面的屠夫老黄。

在镇上,陈盼安号称潘安,赵美兰被称作西施,都是出了名的长得好。陈盼安还有一身艺术细胞,写一笔好字,唱歌跳舞都在行,赵美兰也都对得上。两人堪称珠联璧合,让人艳羡。就是有一样,两人都心高气傲,事事要强。太过要强,结果就是心眼小,想不开。陈盼安一死,垂涎赵美兰的人不在少数,一个拖油瓶完全不是障碍。赵美兰再嫁条件只有一个,为她报仇,她的仇也就是陈盼安的仇。没人敢为个女人跟公安顶牛,哪怕她是赵美兰。

赵美兰嫁给以老实著称的老黄让人大跌眼镜。老黄敢杀猪宰羊,肯定没胆量杀人,这是公认的。可老黄有一样好,你说啥都说可以,估计为了睡赵美兰,也在约法三章前说了这口头禅。赵美兰就信以为真了,或者她实在没得选择,只能寄希望于万一。这个揣测八九不离十,从黄可以记事起,母亲赵美兰喝闷酒时,常把杀猪刀塞进老黄手里,说,男子汉大丈夫,唾沫吐地上砸个坑,当初怎么说的,你给我捅了他们去。唯有这时老黄不再说口头禅,而是躲着手说,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赵美兰常常气急而哭。

黄可以认为赵美兰脑子有病,他其实对所谓的仇人一点也不反感,杂货店老板人挺和气,尤其对黄可以。

黄可以小时候嘴馋,是赵美兰惯出来的。当初因为陈盼安的事,赵美兰对陈荔枝很差,缺衣少食,一门心思打官司告状,全不把她当陈盼安留下的后好好侍弄。后来熄了告状的心,指望不上老黄,又上了贼船下不来,更是拿陈荔枝撒气,小姑娘成日惊恐万状。老黄指望不上,避孕手段被她撤了,就怀上了孩子,1988年生下了黄可以。赵美兰对陈荔枝爱搭不理,却对黄可以万分爱惜,捧在手里怕疼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不短嘴。黄可以继承了老黄的窝囊,在三四岁时就看得出来,半个月大的鸡仔能追着他满街跑,他连石头都不敢拾,更不要说被比他小的孩子欺负。倒是有一样,他逃得快,没怎么挨过打。一看就是个没种的货,白疼你了。赵美兰这样说,但还是隐隐寄予希望,指给他仇人看,让他长大了给妈报仇。虽还有期望,却变得渺茫,成了个安慰自己的念想,生活上就不那么娇惯了。那时候老黄经济条件也差下来,因为检疫规定,猪羊杜绝民间自行宰杀,屠夫手艺派不上用场,他变成了个彻头彻尾卖肉的。这样一来,短嘴的黄可以就生了馋的毛病。

杂货铺老板大概是觉得亏欠,又想缓和关系,看到黄可以流着口水盯着店里零食,往往就大方地送他。要是被赵美兰看见,少不了扇嘴巴,指桑骂槐一番。后来黄可以跟姐姐陈荔枝一样,再也没了嘴馋的毛病,就好像生来就没有过。

年龄见长,赵美兰彻底对黄可以断了念想,视线又转移到陈荔枝身上。陈荔枝有跑步特长,学习成绩虽然一般,但可以走特长生的路子上大学。赵美兰对她说,你一定得上警校,当了公安,就能给家里撑腰,给你爸报仇。她始终认为,当年要不是丁民警、现在的丁所长偏袒隔壁,扇了陈盼安两巴掌,事情就完全不同,陈家就还是人人羡慕的完美家庭。在她心里,公安代表的是一种庞大的势力,占有它,就能为所欲为。

2002年,陈荔枝高考那年,没敢违拗母亲赵美兰,报了警校。她报的是深市警官学院,刻意选的,离向阳镇最远的一个。赵美兰疏忽了,她没注意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儿,竟一直在竭尽所能地脱离她的掌控。熟知内情的只有黄可以。姐弟俩尽管不是一个父亲,却相依为命长大。出发报到前,陈荔枝跟黄可以说,我在深市等你,这个家实在待不下去,就来找姐姐。

大学四年,陈荔枝没回过向阳镇,甚至都没有一封信,只是私下跟黄可以通过电话。所以,四年后黄可以跑去深市并非心血来潮。那时陈荔枝即将毕业,他们将有能力在遥远的异地存活,而赵美兰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迎接黄可以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姐姐陈荔枝已自杀离世。他只能一个人在深市流浪,并停驻在与姐姐名字相同的公园里。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不惜命了,胆子自然就大了。对任何人,他都没提过姐姐陈荔枝,姐姐差点成为警察,他不想玷污她的形象。可姐姐陈荔枝一直横亘在他心里,想起来就痛,只能用麻木桎梏住,由此而来的那种巨大的压抑感,只有在疯狂奔跑中才能宣泄释放。对此,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驾轻就熟。每回频频冲刺,直到趴在地上呕吐似的喘息时,他跟陈荔枝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就在脑海里回放,最后总会定格在一个画面上:两个孩子从小镇跑出,疯狂奔跑在空荡荡的田埂上,直跑到搀扶着趴在地上,大口呕吐。这让他们窒息,被泪水糊住的眼前一片黑暗,接踵而至的是至暗过后光明重现的快感。

那个时候,也唯有那个时候,酒后歇斯底里的赵美兰就成了泡影。

王西见到了黄可以的父母。他们的样貌跟从嫌犯口供中获知的差不多:母亲赵美兰一脸煞气;唯唯诺诺的老黄眉心深纹即便有心理准备,也让他吃了一惊。他发现老黄老实巴交的外表下,有一股戾气在隐约浮动,这股戾气似曾相识,也弥漫在黄可以身上。

因为常年喝酒抽烟,赵美兰身上透着一股临近老年不良嗜好缠身的男人身上才有的污浊气味。她已经没有一丝小镇西施的影子,不论是面目、身材,还是神情,甚至体味。也许是岁月,王西更愿意相信是偏狭的心理和不良嗜好带走了她哪怕仅存的一点身心上的美好。赵美兰跟老黄,原本是算计着对方走到一起的,所有算计都成了一场空,赵美兰令人垂涎的一切早已不再;而老黄从没想过要拿起刀为她拼命,就连她没怎么看上的小康经濟条件也已荡然无存。过度嗜酒大概坏掉了赵美兰的脑子,王西知道她无法、也不需要她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黄可以拒绝见赵美兰,这有情可原,可他同时拒绝见父亲老黄,却出乎王西预料。得知黄可以的死刑终将不可避免时,赵美兰那张病态的脸上竟现出懊悔的神情,这让王西有些意外,这可是个比锥子还要坚硬决绝的女人。赵美兰喃喃说,我害死了两个孩子,何必呢,当初何必呢。

这话,很多父母都说过,王西不以为意,可赵美兰不断重复着,还是有点奇怪。毕竟,黄可以是咎由自取,而陈荔枝的死有一多半原因来自哥哥王东。王东已经揽去了全部责任,并付出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代价。当然,陈荔枝的死也有源自赵美兰精神折磨的成分,可王西坚信,赵美兰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有自省精神的。

老黄避开赵美兰找王西,希望他向黄可以求求情,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老黄没通过正规渠道找专案组警员,大概是觉得王西更上心。老黄有许多话要讲,获知黄可以仍旧拒绝后,只好让王西转达。

首先他想让王西转达的是,家里的仇没了。不是报了,就是没了。隔壁杂货店老板死了,癌症,几十年来他一直处于压抑状态,毕竟一个大活人吊死在自家门前,谁也无法无动于衷。人死灯灭,仇也只能憋在肚里,谈不上没了,何况当年的丁民警,也就是后来的丁所还在。关键节点是在四年前。

一个女人买肉时忘了扫码付钱,打着电话走远。醒过味来的老黄随口嘟囔了一句,赵美兰猛虎一样冲了出去,追了半条街,打落了女人的手机,硬拉着她回到肉摊,极尽羞辱之能事。女人回家寻死觅活,不久后娘家婆家的男女找上老黄的肉摊。原本对方理亏,不论是故意不付,还是不小心忘掉。可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补上就是了。赵美兰的不依不饶,把事弄成了自己理亏。老黄要息事宁人,可赵美兰断不道歉,尤其在对方掀了摊子后,疯了的赵美兰抓起了刀。丁所听人说了,赶过来。

老黄对丁所印象不错,当年那事后,丁所一直挺照顾赵美兰,因为歉疚一直隐忍着赵美兰的闹腾,后来也照顾老黄的摊位,帮老黄在工商检疫部门打点过关系。当年他还是个愣头青小警察,耐不住火气打了陈盼安两巴掌,闹出人命,此后,再没听说他扇过任何人巴掌,无论是多么顽劣的家伙。其实在八九十年代,警察扇人两巴掌司空见惯,没啥大不了的。

被制住的赵美兰在丁所到来后得到解脱,老黄看出丁所对赵美兰是有所偏袒的,这让赵美兰有机会再拿起一把剔骨刀捅进了一个家伙的肚子。她要捅第二个人时,那人手里捏着之前从她手里下下来的那把刀,反捅过来。赵美兰跟对方挣扎了半天,早失了力气,眼睁睁看着躲不开。事后,她醉酒时对老黄说过,她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她无法想象当年陈盼安和陈荔枝心得有多狠,就那么慢慢把自己弄死。

丁所挡在了两人之间,那个拿着刀的家伙惊慌失措,来不及收手,捅在丁所胃上,这是大夫检查后说的。被赵美兰捅的家伙只是皮外伤,丁所在手术室待了很久。在那一刻,赵美兰忽然跟这个世界和解了,也跟自己和解了。

丁所没死,胃切掉一半,吃不下饭,迅速消瘦,整个人病殃殃的,办了提前退休。那时候杂货店老板还没发现癌症,他死前,在赵美兰那里,仇就已经没了。

此后赵美兰还是烟酒不离,可精气神一下子消失了,竟然念起失踪多年的儿子,一遍遍让老黄复述儿子离开的那个午前来肉摊取钱的情形。魔怔了几十年的赵美兰,跟大梦初醒一样,此前常挂在嘴边的“不行”,变成了“何必呢”,有时候再加两个字的前缀,“当初何必呢”。

她说害死了两个孩子也是有原因的。老黄说。

不知为何,王西在他脸上看到了吐槽的快感。

陈荔枝毕业前夕,赵美兰终于意识到,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在打着远走高飞的如意算盘。她怎么可能让她称心如意,陈荔枝一定得回来,回哈市甚至向阳镇当公安。父债子偿,父仇子报,天经地义,报仇的事从来都不该只是她一个外姓人背。

赵美兰不知道陈荔枝手机号,但她知道陈荔枝的学校、年级。她先是找到了陈荔枝宿舍电话,得知她搬走。在同宿舍同学传话没用后,她找到了校领导电话,孜孜不倦地打过去,威胁的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一个星期后,实在撑不住的陈荔枝终于主动打了回来,用的是公用电话。自始至终,赵美兰也没弄到陈荔枝的手机号,最后在她的遗物里,手机也是空空如也,连卡都没插,所有信息删除殆尽。

斗争了几十年,这点小伎俩不在赵美兰话下,她前后跑了几趟深市,甚至找到了警校领导。她说,如果陈荔枝没分配回哈市,她就吊死在学校大门口,她不是恐吓,陈荔枝的父亲就是这么吊死在仇人家门口。校领导说做警察择业有双向选择,再说,警校生完全有可能不做警察,自主择业。赵美兰当然听不进去。校领导只好做陈荔枝的工作。

陈荔枝试图抗争,可赵美兰早就织就了一张无法逃脱的大网。

陈荔枝自己去找工作,她的专业根本没市场,好不容易找到接收单位,不过是个皮包公司,看中她的样貌,做做前臺杂务。赵美兰每天给校领导打电话,实时掌握分配动向。得知该消息后,赵美兰跑到深市,找到那家公司,声色俱厉地警告一番。那家公司不知是慑于赵美兰淫威,还是担心公安系统水深,毁了约。

赵美兰还跟踪过陈荔枝,想要找到她租住的地方。陈荔枝发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她大吵一架。一个上午,陈荔枝把自己所有物品搬回了宿舍。那时已是暑假,人去楼空,只有几个不回家的,分散住在宿舍楼里。陈荔枝在里头住过不少假期,跟宿管阿姨熟识。她搬出去后很少回来,宿管阿姨专门跟她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她再次被发现时,是一天一夜后,地上的血水都已干涸变黑。

割腕自杀并不像想象那样容易,为此她应是动了一番心思,腕上割了几道伤口,最后还是把手放进盛满水的脸盆才奏效。

黄可以离家时,赵美兰正为陈荔枝的事焦头烂额,根本就没发现。老黄从黄可以要钱时就看出不一般,他的人生经验毕竟丰富。他脾气好但不傻,要不也不会把赵美兰插到自己这坨牛粪上,只是没想到,插上来的不是花枝,是把剔骨钢刀。他刻意没提这事,离开这个家,对儿子来说不见得是件坏事,只是懊恼钱给少了。

陈荔枝死后不久,黄可以到了深市。他没找到陈荔枝,手机号成了空号,宿舍电话查无此人。当时新一届学生已入住,为免新生不安,自杀的消息已被封锁。黄可以是从宿管阿姨口中得知的。

宿管阿姨嘴其实也算严,可当问起陈荔枝时,她对黄可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她弟弟?黄可以刚想否认,她自顾自说,你俩还真像。

像吗?黄可以摸着自己奔跑几千公里后消瘦得不成形的脸。

像。分眉眼不觉得,搁到一起实在是像,身材也像。

意识到宿管阿姨跟警方没有勾结后,黄可以大方地承认了。

确认两人姐弟关系后,宿管阿姨第一句话是,你们那个妈实在不是个东西。

老黄说,赵美兰现在信佛了,挺虔诚,也吃斋。烟酒还沾,上瘾了,试过,戒不了。家里供奉着菩萨,修来世,给陈荔枝也供奉了一个,还打算从深市给可以请一个回去。

老黄的意思是,陈荔枝没被逼死,黄可以也就没有后来的恶业了,所以赵美兰说搭上了两个孩子。

王西不关心黄可以的诸多恶业,他只关心有关哥哥王东的。黄可以绝口不提陈荔枝,他能理解,是不想玷污姐姐形象。陈荔枝绝口不提有个弟弟的事,甚至绝口不提自己的家庭,他也能理解,那个家是她终生要逃离的地方。可毕业前夕的事,她该跟王东说。她大概不想把王东扯进去,这在她毫无征兆地收拾了所有物品返回宿舍就能看出。所有遗物都在,就可以避免赵美兰跟王东照面。

王西不清楚陈荔枝的心思,是因为脆弱的自尊,还是为了保护王东,宁愿死也不让他们照面。她也得偿所愿,王东却还是搭了进去,他以为陈荔枝的死该他负责。倘若王东洞悉真相,或是他跟黄可以互知对方存在,他们俩是不是都不需要死?这个假设没有意义,王西能做的只有探究真相。

照黄可以之前的供词,那晚他杀了盛世集团老总胡盛世后,找到大龙哥拿到五十万酬金,回到宿舍后,心里一直宁定不下来,过了时间还是去了荔枝公园。然后他遇到了王东,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当是一个怪人。那人说了些怪话,后来说自己是警察,还亮出了警察证。黄可以拔出腰间的新疆刀,刺进王东喉管,又把他拖到公园水塘里,用结满荔枝果实的树枝遮盖上。

天亮后,黄可以找到东北帮一个放贷的弟兄,取回之前交给他的钱。原本约定的是后天,他提前了一天,零头就算了,连本带利一共一百五十万。他把所有现金装进户外背包,两百万,不算重,还装着水和吃的,趁着夜黑,走进深市植被密密麻麻的山岭。

三天后,黄可以走到江门市。他认识一个夜总会小姐,因为不喜欢喝酒,去年她去了江门,干了洗浴行当。黄可以帮她挡过酒,打过架,两人成了朋友,约定攒够钱就合开一家洗浴中心。这事没人知道。

两年后,黄可以在江门市郊开了那家洗浴中心,经理就是那个小姐。她没攒到钱,资金都是黄可以出的,但他的名字不能用,名义上都是那个小姐的。王西见过她,一直在张罗着救黄可以,人看起来很利落,却也没什么出奇。

问为什么要把王东尸体移到水边,还要用枝叶遮盖?黄可以说是为了争取时间,拿到钱出逃。他没用车,只相信自己的双腿。背着两百万现金乘车的人,几乎没有可能避过警方的布控。问到王东说了什么怪话,黄可以说早忘了。王东的警察证也没找到,黄可以说随手扔进了河里,具体哪条河,跟证件主人说过啥一样,早忘了,毕竟过去了十年。而且,这些细节并不重要。

抛出陈荔枝的名字后,再问到杀警案细节,黄可以的记性一下子好起来。王西获得了旁听审讯的特权,这是他极力争取来的。尽管这违反相关规定,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案子最后告破有他的一份功劳。

其实哪能忘掉,这是唯一一个我没想杀的人,还是个警察。很多事我也觉得蹊跷,却一直琢磨不透。他的警察证我一直带着,走进江门前,才折断扔到河里。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职务,是深市公安局公共关系处吧?

刀插进喉管后,我没拔。我不想弄一地血,没法收拾,那样很快就会暴露。所以他没那么快死,拖到水边时也还有气,只是喉管里插着刀,说不出话。本来想把他沉到水里的,可水太浅,身子也老往上漂。

他不知啥时扯了根树枝在手里,大概是经过树林有一段需要扛着走的时候。枝子带着果实沉甸甸的,有分量,我折了一堆压在他身上,从外头就看不出下面有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管用,会进到水里查看的人不多,能挡一时是一时。再说,我想陈荔枝大概是会保护我的吧。

我坐在水边,吃了几十颗荔枝,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初跑路时,在公园里靠荔枝充饥那会儿。那个警察手里也攥着东西,估计就是荔枝果,他应该是攥着荔枝果扯下的树枝。我没验证,是不是都一样,反正人没了。他带着荔枝上路也挺好,能充饥。

吃完荔枝,他也凉透了,我才把刀拔出来,在水里洗干净。还是流了不少血,好在在水里,很快就散了。那时候天也蒙蒙亮了,我准备往回走,走到岸边时,能看到没散尽的血水洇开了,颜色跟漂在水上的荔枝壳差不了多少,不会被人发现。

黄可以停了下来,喉头抽动了下,看了眼王西,又别转头,说,抱歉。黄可以知道王西跟王东的关系。

去世前他跟你说了什么?王西知道自己问话不合规矩,但在此刻也没人会阻止。

那时候说不出话。黄可以用下巴示意了下喉咙。

还能说话时。王西艰难地说。

拢共没几句,他先是奇奇怪怪追着我跑。那晚刚杀完人,被他追着心里有点发毛。那个姓胡的也是个江湖大哥,谁知道手底下有没有能人,我就警觉了,不动声色暗暗把手落在刀柄上,问他要干什么?他奇怪地打量着我,突然没头没脑问,你认识陈荔枝吗?过后回想,我猜不透他为什么会叫出陈荔枝的名字,大概是听错了,我们就在荔枝公园,近似的话听岔了也正常。可当时我吓了个激灵,问他,你是谁?他说,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我是警察。

他脸上带着笑,事后想来,好像还很友善,还有点温暖,可那时,只觉得怪异,怪异得惊悚。大概怕我不信,还取出证件举给我看。我握住他捏着证件的手,另一手把刀捅了出去。我早就豁出去了,不在意再沾点血,哪怕是警察的。奇怪的是,他好像没反抗,也没其他警察出现,那时候不太远的地方还有警笛声传来。我能感觉到他捏着警察证的手痉挛起来,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窒息。过后我检视过警察证,一度以为是假的,可不论真假我一直也想不通,直到看到相关报道,才知道真杀了警察。那时候我已经在江门。

还有吗?王西把目光挪到审讯人员誊抄的笔录上,意识到自己喧宾夺主了。

就说了这几句。黄可以收回前倾的上身。

王西立起身,他实在坐不住了。他走到门前时,听黄可以在身后说,还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停住脚步,回头,黄可以皱紧眉头,一副苦思的样子。

在那种情况下,他脸上还带着奇怪的笑,眼睛一直盯着我身后。我当时以为身后有人,转回身却什么都没发现。那里不过是几棵矮灌木,更远处是黑乎乎的公寓。我拖着他走了不短的路,那怪異的笑就一直在他脸上。说实话,多凶神恶煞的我都动过,还从来没像那天那样毛过。那种感觉不像是怕,也不仅仅是疑惑,我讲不好。

黄可以盯着王西的眼睛问,警官,你知道他为什么笑吗?

王西没有回答,推门走了出去。他知道,王东一定是在看公寓里的陈荔枝,他不确定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脸上会一直带着奇怪的笑。

他没提王东跟陈荔枝的关系,没这个必要。

王西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正午时分回到家中,虚弱和疲倦让他倒头就睡。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仿佛还在梦中。

他摸到床头灯,打开,墙上挂钟显示已是夜里十一点。王西苦笑了下,生物钟真是顽强,又到夜跑时间了。起身时他才发觉身上的衣服都没脱,有一股汗酸和烟味混杂的可疑气息,他忽地想到赵美兰身上的气味。

他冲了个凉,换上跑步装备,出门前想,小枝还没回来,又加班了,应该劝她换个工作。

五分钟后他到了荔枝公园。他偷懒了,一种宣泄过后的疲乏让他没热身就开跑。跑的过程中,他能感到四肢酸软,始终提不上劲儿。不出所料,成绩一塌糊涂,没跑进二十分钟。

他有点沮丧地回家,冲凉后,人一下子清爽起来。他习惯性地来到阳台,望向荔枝公园,直到过了凌晨一点。他知道没什么必要了,他不会看到想找的人。

他进到书房,取出那沓笔记本,习惯性地翻看着。他把笔记本放回去时,注意到桌面的纸条。纸条应该一直都在,之前没注意。纸条上是小枝娟秀的笔迹:我走了。纸条有点褶皱,应该是被她揉搓过,那时她应该有些纠结吧。

纸条上方压着一张名片,是那个心理师的。三年前,在小枝发现日记本和那幅画后,他托人打听到那个心理师,并把这张名片给了她。他仔细看了下,应该不是那张,是一模一样的另一张,那张早该老旧了。小枝曾要他去,开始说让他陪,后来说他也该去。咨询室并不远,他从没去过,没时间。

他大致了解了,小枝并不是在加班,而是离开了这个家。她为什么不用微信或电话说呢?他记忆中有些影影绰绰的影子,好像不知从何时起,对她发来的信息不当回事,她也不再发了。他没力气再多想,只是一步步挪到卧室床上,再次倒头睡去。

他在阳光中醒来,起身时,看了眼月历。家里本没有看日历月历的习惯,两年多前,小枝买回来过一本,这两年一直都会买。她也并不是为了看节气或备忘,手机里这些功能早齐全了。她只是在每个日子上画圈或叉,一个用来标记他回家,另一个相反。它是用来提醒他的。

王西翻了下月历,开始几个月还好,两种标记参半,后来越来越不均衡,尤其这个月,接连十多天都只有叉,之后的没画。他点开手机,看了下日期,补上了漏画的叉。他已经二十七天没回家了,第一天,就是得知嫌犯落网那天。小枝是在十三天前离开的。已经这么久了,其实警队离家不到五公里,开车算上拥堵用不到半小时,跑步还更快些,他就没想过回来一趟。

他去到书房,取出那沓笔记本,还有那幅画,拿到洗手间。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将他们付之一炬,事情已经结束,那些阴郁病态的过往和记忆该彻底舍弃了。王西打着火机的那刻,忽然犹豫起来。他怔怔盯着手里的火机,摇曳的火苗下LOGO显得分明,那是小枝送他的礼物。

当然他的犹豫与火机或礼物无关,他只是意识到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看似不可磨灭的东西,居然这么脆弱,一团小小的火焰就能消除殆尽。他似乎没有权力这么做,他并不应该拥有上帝般的权力。即便它们的创造者王东不在了,决定它们生死的也不应该是他。

何况,那里面也并不都是阴郁灰暗,那里面也有无法掩蔽的光明。

考入深大油画系后,王东并未放弃对警察的向往。他频频造访深市警官学院,一位同学考进那里。他们俩同级不同班,高中时并不熟。恰好那位同学对艺术充满神往,他们都处于违心的境地。两个互相艳羡的人凑在一起,倒也不厌烦。

那天那位同学失约,王东在警校操场上等到很晚。深秋的深市一如夏日,入夜后依旧炎热。就在那晚,王东第一次见到陈荔枝。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被她驯鹿一样的身姿吸引。

他看着她在阑珊灯火中,奔跑了一圈又一圈。长发随意扎成的马尾,宛如娇俏的云雀,随着奔跑,随着晚风,精灵般自由律动着。她开始冲刺了,她的冲刺迅捷又漫长,宛如童话森林里迷路的小鹿,在疾风骤雨中四处乱撞。她终于精疲力竭,趴在茂盛的草丛中奋力喘息,急剧的喘息仿佛呕吐一般。那一刻,肆意张扬的柔美线条和压抑内蕴的狂暴力量,形成的一种强烈反差,迸发出震撼的美感。

王东忘了与同学的约会,懵懂起身,仿佛走入杂草丛生的丛林,又像走在寸草不生的荒野,走进力与美、刀与火洗礼着的世界。他恢复神志时,发现自己坐在画室里。茫然无措的他,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

一个星期后,他完成了那幅画。那幅画无法将那个情景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已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他用最软的天鹅绒包裹着它,坐到了警校操场上,从清晨坐到黄昏,画中人并未出现,他一度以为错过她了。

夜幕降下,灯火次第亮起,然后,灯火阑珊,她终于出现。已经靠得很近了,自惭形秽的王东始终没能鼓足勇气,送出手里的画。他本就是个内向、不擅长搭讪的人,何况靠近了,他才发现她有着雕塑般精致的面容和难以形容的忧郁气质。

他日日守在操场,发现她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出现。那时,夜跑的人流已经稀疏,这给了她纵情奔跑的空间。来日方长,王东摒弃杂念,享受着视觉的快感。

不久后,非典疫情骤然降临,学校封闭。再次得以进入警校,是半年多后,王东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看到梦中那个身影时,他忍无可忍,再不犹豫。他追上她,她的速度那样轻盈,却又那样迅捷,他用尽最大力气,也只来得及送出“同学你好”四个字,就被远远甩開。

当她一圈回转时,他拦在她身前急促地说,同学,你好。

她困惑又警觉地问,什么事?

可以认识一下吗?

她没说话,想要绕过倒退着跑的他。他重复着演练了无数次的预演,掏出学生证,打开来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深大的学生。他指着学生证上的名字,我叫王东,画画的。

我叫陈荔枝。她止住步伐,说,我是警察。

那一刻,陈荔枝嘴角带着促狭的笑,尽管光线昏暗,那笑里焕发的光芒,在许多年里照在王东心上。

王西抱着纸箱打开房门,空荡荡的厅里铺着一层浮土,已久无人居了。他上大学后不久,父母就搬进新居,把一些记忆留在这个已显得衰老的两居室里。

王西把纸箱搬到他跟王东的卧室,双人床还在,跟他们住的时候差别不大。

王西把纸箱放到王东的那一半书柜里。只有一个书柜,当年兄弟俩一人一半,互不相侵,那道用刀画出的界线依旧分明。

王西愣了片刻,从纸箱中取出那幅画,摘掉布套,画上那个惊艳的人呈现出来。他早该熟视无睹,可一看到画面,仍禁不住惊心动魄。

他轻轻抚摸着画上的一片污渍。那是小枝歇斯底里那次,把一杯橙汁砸在上面留下的。他细心擦拭过,始终无法祛除全部痕迹。此后,他把它装入布袋,一方面为了保护画作,一方面也是照顾小枝情绪。

畫上的人其实只是个剪影,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陈荔枝究竟长什么模样,也从未试图探寻过。并非不好奇,但仅止于好奇而已,虽说他是参照画中的剪影找的小枝。起小枝这个昵称时,他确实只是觉得好听,为何好听,他不确定是否跟陈荔枝就没一丝瓜葛。当然,他令人担心的举止,同陈荔枝并无关系。这样说或许不准确,准确地说,他主观上绝不是为了陈荔枝。

他想起2012年,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一件确凿跟他相关,早在所有人之前,他就获知陈荔枝时隔多年后再次出现在王东身边。王东生前也只向他透露过。既然药物不管用,说出去不过徒增烦扰,他不希望断送王东的警察生涯。何况他们还约好了,那个假期,他要去深市公安局体验生活。王东提到那个夜跑者,他鼓励他去搭讪,希望有人可以跟他相伴度过难熬的时光。他没想到,那是条绝路。

或许垂死前握在手里的荔枝和脸上的笑容,代表王东获得了心灵的救赎和宁静,就像赵美兰说的,死才是终极的解脱。可他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要破案,抓住凶手,要赎罪,结果大梦一场。

他翻转画框,看着画布背面那行小字。那行字之前并不存在,领到王东遗物后才发现,是哥哥王东的笔迹。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写得艰难:我们都是黑夜里的人,为了微茫的光,不停息地奔跑。

他不清楚王东写下的时间,写下时的心境,但能想见。他揣摩过“我们”所指,应该是画中人,也就是陈荔枝,和王东自己。这一刻,他忽然心有所动,黄可以、赵美兰,乃至丁所、那个杂货店老板,甚至好脾气的老黄,还有不知多少人,不都是如此,挣扎在黑夜里,只是不自知罢了。当然,自己和小枝也在其中。好在一切还不晚,他比绝大多数的“我们”幸运,还来得及。

他把画挂到墙上,取出兜里那张名片,拨出电话。王西记下预约时间,是最近的时段,得马上出发。

掩上卧室门前,在斜射的光线中,他发现挂在墙上的画有些异样。这幅叫《夜跑者》的画作尽管美得惊心动魄,却总是藏在暗夜中。此刻,那些无法除尽的污渍,变成了淡淡金黄色,若有若无,如初露的晨曦,洒进阴郁的世界。

唐菘,原名唐嵩。1977年生人,现居天津。天津市作协会员。创作以小说、散文、剧本为主,作品散见《长江文艺》《作品》《青岛文学》《山东文学》《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 张颐雯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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