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后
2023-10-08陈小手
吃过午饭,阳光很好地从百叶窗跨了进来,光带倾泻,有点醉态,伏在地上,也伏在墙上,房间又暗又亮,空气里有很多小颗粒在喧腾。房间不大,妈妈在光带里来回穿行,风铃响了起来,让我错觉光带被她的身体拨出了声响。妈妈双手前甩又双手背后,脖子一缩一缩,左右扭动腰身活动筋骨,眼睛时不时看看我,看了几次也没开口。我说,你要憋得慌,咱们可以出去走走,公园地方大,人少,还是可以去的。妈妈说,可不要出去,说不准哪口空气里就有病毒。我说,你一周没下楼了,出去透透风,人老了骨头容易生锈。妈妈努努嘴,摇摇头。我收拾起来,穿好衣服戴好口罩,取出个新口罩递给她,问,走不走?这会儿太阳正好。妈妈接了过去,戴上口罩穿好衣服,把垃圾提在手里,锁了门跟在我身后。我想接过垃圾,妈妈说,脏,别碰。
公园里没几个人,大家远远看见,又都远远避开。到处都静,阳光也比往日悄无声息很多,毫无保留地集中在我们身上,身子一暖,我们的话意也闲散放松下来。妈妈的话题老是那些,说了说我的舅舅——她养过的那只孔雀丁丁,也说了说我的大姑,孔雀皇后。她说大姑前后嫁了两个好男人,日子幸福,但没有孩子总归一辈子凄苦。话赶到这儿,又问我情况如何。我浑身支棱起来,手心一下有了汗,说,我恐男,这辈子都不想让男人碰我。妈妈问,在学校那会儿有人追你吗?我说,有,我都躲得远远的。她说,那你有喜欢的吗?我没说话,只是本能地摇摇头。妈妈说,我托人给你看了几个好的,等这段时间过去,你去相相。这下我不仅摇头,还连忙摆手,说,不要,我不想有男的碰我。妈妈说,那你准备啥时候结婚?我说,为什么要结婚,我一个人就挺好。妈妈搓着双手,喃喃说着,你這是心病,都是妈害的你,你那会儿要是跟着你爸过就好了。我拉过她的手,说,妈,你别这么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跟着你,从没后悔过。妈妈说,我现在是越来越后悔了。
我赶紧挑开话题,问妈妈,丁丁后来有消息吗?妈妈说,那是你舅舅,不能随便叫名字。我心里一笑,说,丁丁舅舅回来过吗?妈妈念叨着,没回来过,可能早不在了,也可能还活着,人模狗样过得不错,不找我是好事,他要真找我说明遇到难处了,我这样子,能帮得了他什么?我一吐舌头,说,你又来了,他就是只孔雀,跑出去要么被关进动物园,要么上别人餐桌,还能咋的?啥都被你说得邪邪乎乎的。妈妈说,他打小的习性,喜欢乱逛乱跑,又好斗爱咬人,要真活着,一般人谁也治不住他,他受不了欺负也吃不了亏。我就担心他被这病毒盯上,这玩意儿他扛不过去,要因为这死了,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我说,孔雀都成精变人了还能怕这玩意儿?
妈妈不再说什么,走到早开的海棠跟前,细细一嗅说,快,给我拍几张。说完她就取下红丝巾准备迎风招展。我掏出手机一通狂按,照片十几张次第连绵,妈妈让我按慢点,耐心等候,把最好的表情和最美的动作都捕捉到。我举起手机再一通狂按,什么表情和动作都给它一把抓牢,回去了慢慢挑。拍完照我问,跳舞的大姑被你挂嘴上那么多年了,怎么从没见联络过?妈妈说,你大姑是能上电视台跳孔雀舞的人,孔雀皇后,身份尊贵,咱就是个野鸡,跟人家往来不合适。说到野鸡,我们都沉默了下来,空气立马变得稀薄,让人浑身发紧难受。妈妈补充道,野鸡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这个样子要让她知道,她会难过的。
听到妈妈说自己是野鸡,我很难过,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个词,鸡,是我们一直回避的字眼。上小学那会儿,一个女孩抢我头绳,我不服软,把头绳攥在手心,双手抱紧趴在地上,那女孩骑我身上唱着,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蓝衣,旁边的孩子跟着唱,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他们改了词,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女孩说,鸡的女儿不准用这么好看的头绳,拿来。头绳被抢走了,我哭得一身泪珠,回到家里找到妈妈,问,妈,她们为什么都说你是鸡?妈妈那会儿正给丁丁喂食,丁丁看我难过便不吃了,啄了啄我的裤腿,抬起头翎看我。妈妈说,鸡是骂人的话,不用理他们,唾沫淹不死人。她把我拉到跟前,像叮咛新字笔画顺序一样跟我说,妈告诉你,妈才不是什么鸡,妈是孔雀。说完,她琅然一笑,攥出袖口在我脸上匀匀一抹。谁欺负你了,把丁丁抱她家去,丁丁嘴尖,见啥啄啥,给他们来个透心凉。一听要打仗,丁丁来回巡视,嗷嗷直叫,只见他尾屏慢慢打开,所有的羽毛搭弓引箭,一身密布的眼睛在渐变的光彩里盯着人看,谁见了也得胆战心寒。
丁丁那么厉害也保护不了妈妈。爸爸来气的时候,拽着妈妈的头发在卧室里拖,边拖边骂,地上全是血点。妈妈不骂也不叫,全然接受,甚至有点配合。丁丁不知为何,浑身滚烫,身上冒白烟,一次次冲进房间,啄两口又迅速往外逃窜。爸爸跑出来攥住丁丁的脖子,抽出皮带打,丁丁的脖子烫得手握不住,他就把丁丁摔地上用脚踩踏。妈妈上去拦,说,别打,孔雀着起火你就完了。爸爸没听懂,一脚把丁丁踢开,揪着妈妈的头往墙上磕。最后,爸爸打累了,妈妈也挨累了,两个人窝在地上长长喘息。爸爸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拿着妈妈的手机,一条条短信连着念,那些短信让我和哥哥红了耳朵,我们互相看一眼,脸也红了。我们不敢吭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爸爸喊着:她就是鸡,你们的妈妈就是鸡,鸡是什么,就是专门脱裤子卖的。你们两个说,我该不该打她?爸爸盯着我们两个要答案。大庆,你告诉我该不该?哥哥的头越压越低。爸爸吼着,说话!哥哥轻轻动了个该字的嘴形。大声!哥哥吸了口气,小声说,该。你呢!爸爸又吼着问我。我不知道脱裤子卖什么,难道是卖裤子?旧裤子又不值钱,为啥发那么大火?爸爸把手机摔得粉碎,渣子迸到他下巴上,出血了。说话!我吞着哭声说,不知道。爸爸推着我说,不知道?这都不知道?你长大了是要接她班吗?妈妈缓过劲来,扑在爸爸耳朵上咬,她没下狠心,咬出血就松开了嘴,拉着我往外逃。
后来,妈妈抱着丁丁走了,她原本想带我一起走,但爸爸没同意。妈妈只是走了,他们并没有离婚,爸爸很怕我们不愿跟他过苦日子,说,你妈有钱,可那都是贴野汉子的脏钱,你们跟她过,那钱能花得下去吗?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逢年过节走亲戚,喜庆的日子大家聚一起,他总要当着我和哥哥的面,给亲戚说我妈去城里做了鸡,撇下孩子不管了。亲戚们宽慰他看开点,他就说他不觉得什么,就当我妈死了,就怕苦了两个孩子。每次说完,还要我们当着所有人表决心。他问:我要和你妈离婚了,你们跟谁?爸爸盯着我们的眼睛,一动不动,所有亲戚也都盯着我们,哥哥说跟他。我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却只想跟着妈妈,妈妈是鸡也好,不是也罢,我一点都不在乎。她不会把我逼在窘迫的墙角,用言语一下又一下羞辱抽打。
跟你。我说。
爸爸摸摸我们的头,大家如释重负,给我们两个碗里夹菜,吃,吃,吃好了才能快快长大。
为了不让妈妈找到我们,爸爸带我们搬到了乡下,我们换了所偏僻的学校,学校藏在山里,外面的人很难找到。就这样,妈妈消失了几年,没人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原以为换个地方,我们就不用再受爸爸和别人的压力了,可没过多久,身边的人又都知道我妈是进城做鸡去了。乡下的人我们之前都不认识,只要爸爸不提及,妈妈的事肯定没人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总是一副受害者的面孔,想让别人同情他,想让我们恨妈妈。这就是他的方法,让我们一直在他身边的方法。我问过哥哥想妈妈吗?哥哥说,爸爸不让想。我问,你在心里想吗?哥哥说,不怎么想,一想心里就发慌。我说,她是你妈,有啥发慌的?哥哥埋头吃着饭说,你不发慌你慢慢想。
以前,跟妈妈在一起时,我总是轻松快乐,学校的同学孤立我,哥哥也不愿跟我玩,妈妈就说,让丁丁陪你玩,丁丁要变成个小男孩,肯定跟你有得玩。我说,才不要跟孔雀玩。妈妈说,丁丁可不是一般孔雀,他脑子聪明,学东西快,你爱玩的游戏,捉迷藏、抓石子、跳皮筋、踢毛毽,他看一遍准会。我说,哪有男孩喜欢玩这些的?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妈妈说,他可以是,只要丁丁心里想,在火里走一圈,把身上的羽毛烧尽,就能变成小男孩。我说,那还是不要了,太疼了,羽毛烧尽丁丁也就烧死了,我一个人玩挺好。妈妈问丁丁,你愿意变个小男孩跟青青玩吗?丁丁警惕地踮起一只脚,四处闲看,不敢回答。妈妈笑着踢他一脚,你说话呀。丁丁就抖抖羽毛哇哇怪叫跑出去了。丁丁虽然不愿变小男孩,但还是愿意跟我做游戏、抓石子、踢毛毽,对他有点强雀所难,跳皮筋和捉迷藏他却是很好的玩伴。跳皮筋的时候,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跨在丁丁腿下,丁丁很乖一动不动,看着我来回翻跳,玩高兴了他还会帮我数拍,不住点头。除了皮筋,捉迷藏丁丁也是好手,他狗一样嗅觉一流,找我一找一个准,我躲在门后,把自己卷在竖着的竹席里他都能找到,他啄啄竹席,哇哇一叫,代表别藏了,捉到了。我找丁丁就很难了,这家伙虽然不说话,但心眼多,我怀疑他尾屏上的眼睛全是心眼,他趁我闭眼数数的时候绕到屋后飞房顶上去了,伏在烟囱后面,这让我怎么找?
妈妈走后,有两三年没任何音讯,因为她想跟我和哥哥通电话,爸爸从不转达,妈妈就天天打,后来,爸爸换了个新号码,妈妈就彻底消失了。没了妈妈,爸爸也没心情做事,他倒不赌博酗酒,只是加倍卖力在地里翻种,像把没有感情的锄头,只顾埋头上下挥舞,至于庄稼长得好坏他并不在乎。爸爸也很少跟我们说话,搬到乡下后,他便很少给我们出表忠心的难题了,可他严禁我们提一个妈字,哥哥有次吃完饭吐个不停,爸爸以为他中毒了,哥哥说爸爸炒的菜太难吃,吃了这么久,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他还说要能吃口妈妈炒的菜立马就好了。哥哥没吃到妈妈炒的菜,倒吃了爸爸两耳光,吃了耳光后便不吐了,看来耳光也起作用。五年级的那个冬天,天气很冷,我守着电视看完最后两集《春光灿烂猪八戒》,小龙女为了修好东海的泉眼,自己化成了泉眼,猪八戒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心里一片揪,想着妈妈是不是也化成泉眼,再也见不到了。心揪着睡着,半夜惊醒发现底裤沾满了血,我是不是要死了,该跟谁说呢?除了妈妈,谁也没法说,我只能静静等着自己化成泉眼的时刻。忐忑等了一个月,我还是好好的,等我快要放下心时,血又来了。我担心这玩意儿是不是跟龙珠一样,得攒够七次才能应验,那还有时间补救,我红着脸向爸爸求助。爸爸当时在剪脚趾甲,我说我下面流血了,是不是要死了?爸爸说,哪儿流血了,快让我看看。我扭扭捏捏说,不能看。爸爸生气了,你这死孩子,快点,咱这附近没医院,止不住血就死了。我说,那個地方不能看,血流得不多,上个月也流了一次。爸爸仰头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他拉过我指点道,没事,没事,女的都会流,流了血,一夜之间你就长成大人了。
不久,小学要毕业了,因为沉默,我个头长了不少,才十二岁就一米七了,成了班上最高的。走在路上,谁都在看我,谁嘀咕我,我也都能看到,每当这时,我就深深低下头,快速走过。老师嫌我太高,让我和垃圾堆坐同桌,坐在墙角的我更沉默了。有一天,学习委员跑过来说,老师找你。我心里一顿乱跳,反思着是不是我写在墙角骂老师是臭母猪和老尼姑的事被她知道了,在路上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知该怎么解释。进了办公室,老师看也没看我,只是用下巴给我点了下电话,说,你妈找你。听到妈字,我脑袋里忽然有一股明亮的声音在上升,声音回旋,两颊发烫,我有点站不稳。拾起电话,我细细说了声喂。话筒问,青青啊,是青青吗?我说是。那边捂着声音带着哭腔说,妈妈终于找到你了。我不想哭的,可眼泪簌簌掉,怎么也拢不住,这是我三年级暑假以后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妈妈问我吃得好不好,平时得不得病,长高了吗,有没有新衣服穿?还问了爸爸打不打我,同学对我怎么样?那声音既温热又陌生,让我感到生涩,因为生涩又使我害羞,我只是说着嗯或没有。妈妈没问哥哥,也没问我学习怎么样,问到最后她说了句,妈妈接你来城里生活好不好?我的心速速一亮,不知为何眼泪又出来了,我看了看四周埋头办公的那些老师,握着拳头用手背把眼泪使劲往身体里托,压着声音轻轻给妈妈回复着,好!
上了初中,我就一直跟着妈妈生活,直到上大学去了外省,我们才慢慢分开,有了各自的生活路径,此后只有假期,我们才能流汇一处,交换一些信息。现在,我回到省城工作,泾渭交融,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有段时间,我在家上班,妈妈的发廊也关了,我们俩整天困在家里,最难受的事是话都早早透支说尽了,两人只有相对冷坐。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她总是叹息自己老了,没多少日子活了,可她年龄并不大,才四十五,人也依旧漂亮,有时她盯着我看,我都有点莫名心动,怪不得男人们都喜欢她。她工作稳定,活也不重,但这么多年没挣到什么钱,因为吉祥村的发廊太多了,竞争激烈,要想闯出一片天来几无可能。现在,她失了业,便把所有心思挪到我身上,希望我能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我刚工作半年,在西工大附小当音乐老师,这个学校不好进,但我没费什么劲就考了进去。之所以选这个职业,是因为不用说太多话,更不用跟家长往来客套,光唱歌就行,歌也不想唱了,弹弹琴也能糊弄过去。妈妈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说以后生了孩子不愁上学,西工大的学校一路上到头,读大学去北京,这样她后半生就完满了。找对象一事,妈妈老早就托人殷勤联络,一切恢复正常之后,这件事成了她唯一的中心工作,我一直借口太忙从未领情。有一次,我听见她拿着电话给人叮嘱:千万别提我,一提我啥好女婿都飞了。电话那头说,这会儿瞒住了,孩子们要看对眼,以后也瞒不住啊!妈妈说,两个孩子要能好,就说我是青青小姑,要是小姑也不行,就说青青她妈死得早,我是她妈的好友,受人委托代为照顾,这就说得通了。听到这些,我愈发纠结难受,想去相亲又更不想相亲了。
为了不辜负妈妈的费心,我挑了个照片还算顺眼的去见了见,到了地方看见一西装男,坐得笔挺,皮表簇新,指甲精心修过,脖下的胡茬因为剃得用心,留了几条细红的伤痕。西装男长得不讨厌,开口说话也像正常人,没问我六级过没过,也没问我入没入党,一字一句,不吹牛逼,但看他第一眼,我就灭了灯。这人过于板正,我心里毫无感觉、纹丝不动,于是一身的紧张也慢慢松弛下来,就当玩了。他没有寒暄,单刀直入问我,我离过婚你介意吗?我说,介意。他说,那怎么办,还聊吗?我说,点的咖啡还没上来,喝完再走吧,别浪费。再说这不是还没聊吗,说不定聊完就又不介意了。这男的也不见外,问我,你谈过几次恋爱?我说,没谈过。他一笑,说,那我没什么问题了,我家里的条件李阿姨肯定也跟你说了,你觉得我如何?我说,没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你挺好的,长得好看,又有能力,就像老天专门给我安排的一样。我说,这怎么说?他说,好看自不用说,能力嘛不明摆着,全省那么多人,有几个能去西工大附小当老师的。我保证,我儿子也一定会喜欢你的,那小子很乖,明年就幼儿园毕业了。你可别误会,我只是单纯想说他快毕业了。嗯,祝他毕业快乐,早日建设祖国。我说。还有,你别见怪,你妈的事李阿姨也跟我说了,毕竟李阿姨是我舅妈,心还是向我的。你要愿意跟我的话,我理解你妈也尊重你妈,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两码事互不牵扯,再说我毕竟离过婚,也不能要求太多。我心里骂着,傻逼,你还挺自信,谁给你遗传的?他接着说,我觉得我们很有眼缘,肯定能成,不过我有个问题吃不准,我舅妈也不清楚,所以,需要向你确认一下。可能有点冒犯。我说,你说。他左右望望,倾过来低下声搓着手,问,你在那发廊待过吗?我吸了口气,杯子里有开水,我把杯子端起来又放下,说,你理解我妈尊重我妈,但我操你妈!
李阿姨没再张罗,听说她把我妈拉黑了,妈妈怪我,相不中骂人家干啥,你在学校就这样教孩子的?我哭着说,那人让我恶心,是男人都让我恶心,你以后就别找男人恶心我了。妈妈也吼了起来,那个人很好的,你为什么要骂人家?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一定要掰扯我骂人家的事,我为什么骂人她猜不出来吗?她猜不出来为什么要怪在我头上?我没法把实情告诉她,只能闷声哭。妈妈说,你这样可怎么找男人?我说,我为什么非要找男人,你自己喜欢男人,我也必须喜欢吗?我这辈子都不找男人!妈妈说,这又何必呢,不喜欢这个换那个,咱接着挑,总有你喜欢的。我说,挑什么挑,挑谁我都没资格,那李阿姨早把你卖了!妈妈在我面前转了几圈,搓手连连,短吁长叹,说,还是因为我。我歪着头哭,不吭声。青青啊,你说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呢?我们断绝关系,你是不是就能找个好对象了。我心里一痛,泪水把眼睛都糊住了,心里噎着一团气,吸不上也吐不出,说,妈,你就信我吧,我真的害怕男人,恶心男人,你就相信我,别逼我找男人了。你这话说的。妈妈说,青青别哭了,还是怪我。都怪我。
西装男非要缠着我,让我做他孩子的妈,他牵着孩子的手,我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我心里惊慌到处躲着,躲门后,躲衣柜里,躲进竖卷的竹席,躲床底下。这父子俩眼睛带B超,我躲哪儿都能被他们看到。看到以后,他们双双不走步,风一吹飘到我面前,是两个二维人,薄如纸张,阴森森笑,一人拉一只手把我扯出来。男孩喊,妈妈!男人喊,跟我回家!我对小孩说,小朋友,你不是小蝌蚪,别满世界乱认妈。对西装男说,大哥,我错了,我不操你妈了,放过我吧。西装男说,不跟我回家也行,让我儿子进你们西工大。我说,操你妈的,你咋不进清华呢?甩开二人,我跑得丢盔弃甲,撞鬼了,撞鬼了,我绕着老屋四处找地方藏,揭锅盖,开麦仓,水瓮里全是水,地窖太冷没法藏。
我想起丁丁最常躲的地方,房顶是个好地方。浑身一使劲,我就上了房,来到烟囱后,刚准备抱头伏身,看见那儿蹲了个人,头戴西瓜帽,穿身绿衣裳,帽顶有几根小小翎毛,衣裳微微闪着彩光。那人一抬头,是个少年,鼻子尖,脸苍白,身骨细瘦,脖子弯长,少年眉眼一闪,轻轻一笑,说,青青,这次被你找到了。我说,你是哪位?这儿能让我藏会儿不?少年说,我是丁丁,你得叫我舅舅。我说,刚被认完妈,又冒出个舅,这一天真是够够的。少年觑了眼房下循环转圈的父子俩,从头顶摘下帽子,递给我说,戴上帽子他们就看不见你了。还真是,帽子一戴,我不见了,连我自己也找不到。我竖起大拇指,说,丁丁,牛,不过这样我没法给孩子上课,你看怎么解决?丁丁说,好解决,他取回帽子,从上面拔了根翎毛,捏着羽干根部轻轻一搓,翎毛转起来,翎毛腾起了火。他甩手一扔,翎毛起飞追着那两父子跑,两父子引火上身烧得很快,嘴里喊着,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喊完就烧没了。我说,唉,舅,丁舅,这是干吗啊,吓跑就行了,他们死了是要偿命的呀。丁丁说,你安心去工作,他们死不了,我只是把他们的欲望烧掉了,他们以后再不会缠你了。我拍拍手,说,这个好,这个好。丁丁,你是怎么变成人的?我妈说你能变人,我还以为诓我呢,没想到真能变。他说,所有的翎毛都腾出火焰,什么都烧没了我还在,我就变成人了。我问,变成人是好事,可你不陪在我们身边,怎么消失了?丁丁说,我没消失,我只是隐身了。我得意说,那跟我回家吧,这下家里就有两个男人了。丁丁正了正帽子,说,我回不了家了。另一个男人,你喜欢的那个,你妈也不会让他回去的。我问为什么?丁丁理了理衣服,说,房顶我不会再藏了,换个地方藏,你能找到我,答案也就找到了。说完,丁丁帽顶的那团翎毛噗一声,燃气灶一样腾起一團蓝色火焰,火焰速速蔓延,在身体上缠绕旋转,空气里一股羽毛的焦臭味,我还未伸手去挽,丁丁的形象在火焰中稀释不见了。
挽了个空,我身体倾侧,要从屋顶摔下来,在落地的尖锐疼痛快要将我覆盖时,我脚一哆嗦醒了过来。好好缓了缓,发现老屋早不在了,新租的房子也快住十年了。墙上挂的那张合影还在,在老屋门前,我抱着丁丁,丁丁把我都压歪了,妈妈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扶着丁丁的长尾,我们看着镜头笑,丁丁望着天发呆。这西装男把我都整魔怔了,竟让我无计可施到去找丁丁求助,丁丁烧一把火就能隐身,要能学会这绝技可真是救了我的老命。好几个月过去了,西装男还想约我吃饭,这人好脾气,我骂他那样他也不生气。我一直回绝,他又说想给儿子请个家教教钢琴,一月五千,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去!都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我没兴趣,就把他拉黑了。没想到他竟然给我妈打电话送殷勤,我妈说,这个人在派出所上班,咱不要轻易得罪,她拿着我手机又把他放了出来。真他妈的恶心,我想删除他,想了想作了罢,后面也许有用。算了,直接给他说我已有对象,这事就到头了。
我找了个对象这事,一直没跟我妈提及,一则时间太短,还在热恋的晕眩期,不愿被人打扰扫兴。另则说来有点难为情,我信誓旦旦给她说恶心男人,终身远离,没想到这么快就陷入了真香定理,现在坦白会很丢人。男孩叫孔帆,孔子的帆船,他老这么介绍自己,每次他一说,我脑海里都会浮现孔子一手捋着白胡子,一手摇着比赛帆船在海上使劲漂泊的画面。我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在一起,诸多原因,首先是我足够笔挺好看,看着像是他怎么也追不到的样子。其次,他185,我177,我不再焦虑身高搭配,虽然他长得一般,脸上不少痘印,但他凡事不入心,脸上常挂笑,笑里总是透着不以为意,有一种丑帅丑帅的自信。加上他不油腻,不吹牛逼,说话风趣,又有能力,年纪轻轻就在教育厅公干,工资不低,还分房子,最主要是后面我若想往更好的学校调动,他肯定能说话管用使上劲。当然,没有这些我也会和他在一起,毕竟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他也许不知道,他一直是我回顾青春时的独特标点和闪光记忆。
我和孔帆初一就同班,直到高中毕业一直同班,整整六年,所有人不断排列组合、重聚打散,我们两个却始终同一个班。我那时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老天想让一个人一直守卫在我身边,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也不是很熟,因为我长得太高,他个子最矮、发育太慢,我一直守着墙角,他总是坐在教室对角线的另一个端点,相隔实在有点远。原本不会有往来的两个人,因为他的玩闹和调笑开始有了交轨和并线。高二刚分完班,我又见到了他,他来到我身后蹦跳着摸了下我的头说,咱又是一个班,你长这么高,这么多年我的个儿是不是被你偷走了?面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只能脸红僵住,没说什么走开了。后面再见我,他总是抱着篮球站在我身边拿我当标尺比量着,问,我是不是长高了?我以为他拿我逗乐,往往无话可说,可他眼神纯粹,笑容清澈,虎牙咬着唇边像是认真问我。问得多了,我就说,小矮人,你没救了。他哈哈一笑,握拳对我假挥,大步跑开了。用这种方式,我们莫名其妙拉近了距离,但也依旧保持着陌生和好奇。我试探着、想象着、揣摩着、靠近着,始终低头沉默,不表露任何信息,可无论在哪儿,我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本能,对他的背影小心窥探,刻意搜寻。他再来找我比个子时,问,有变化吗?我拿出一颗红透的苹果,递给他说,小矮人,以毒攻毒,要想长高就得多吃些施过咒的毒苹果。他笑着接过,掰成两半分我一份,说,那这高科技苹果你得每天给我带一个,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kongfan best。
他说的话,我记住了。苹果一天一个,风言风语便开始了,我赶忙蜷缩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长久的独处,煎熬的沉默,我把手里攥着的那颗种子越埋越深,心中的情感也越发幽微难测。孔帆不以为意,依然故我,在我身边围绕着、逗弄着、说笑着、隐身着,像一颗哈雷彗星,在扁长的轨道上时远时近,晦暗闪烁。他吃了我很多毒苹果,没多久,就比我还高了。他长高后,没说什么,我们就高中毕业了,大家开始天涯散落。生活的亮色一闪而过,流星隐没,我们又回到了最初几无交集、几不相识的时刻,可时间回环累积,他的幻影却在我心中不断生长扎根,成形丰硕。
我们在一起后,快乐多过难过,沉醉多过挫折,孔帆用现实之躯和我心中的那个幻影一点点触碰靠近,一点点榫卯接合,但有些事我还是一时无法接受,成了身上的枷锁。具体来说,孔帆有点急,急着想跟我更进一步,急着想和我肌肤交融,我一直反抗。他把我压到床上,我急急坐起,他解我扣子,我又慌乱扣上,他想用蛮力,我就咬他胳膊。他问我紧张什么又抗拒什么?我收紧自己,嘴唇紧闭,什么都不说。他没了辙,把自己脱光躺在床上等着,不停抚摸我的背,问,你没做过?我摇摇头。他笑了,说,也是难得。他从后面抱上来,用他那东西抵着我,我像被触了电一样头晕目眩,浑身酥麻,身体和堤坝一瞬松软。他的手按在我攥扣子的手上,问,你对我没感觉吗?我不说话。这事和爱情一样,勉强不来,你要没感觉咱们可以尽早打住,恋人做不了还能做朋友。真没感觉?我摇摇头。他说,那你抵触什么?你能强迫自己,但你骗不了自己?这种事顺从本心不就好了。我说,我怕,我恶心。孔帆用他那东西不停顶我,他吻着我耳朵说,哦,懂了,看来是心病,心病还得新药医,要不要试试我的新药,一次就能把你治好。我摇着头,用气息说,不要。他咬着我的耳朵,摸我的手,食指在我手背不停画圈,像在施咒,我的手不那么强硬了。他挪开手,食指和中指变成脚尖,一步一步攀到我胸前,双雕一样摩挲盘桓。我攀着他的手臂想要拉开,可无济于事,双雕四处俯冲飞掠。我的手没了力量,心里还想抵抗,可身体各个部位都在摇旗投降。我的头往后仰,眼睛合上,呼吸长了起来。孔帆用舌尖找到我的舌尖,一番回环试探、追逐躲藏,我们的呼吸连接了起来。他用手护着我的头,指引着、呼唤着,我循着他的柔情轻轻倒下,和他一起在海上扬起船帆,准备起航。无边的海包围着我们,我们无可选择,一起颠簸晃荡,一起穿过风浪。
风浪停歇,船已入港。孔帆问,新药管用嗎?我说,疼。他问,还怕吗?我说,怕。还恶心吗?恶心。孔帆把我翻过来,说,趁热打铁,药不能停,那再治一次。
怕和恶心已成了我身上的底色,要真能那么容易抹去就好了。跟着妈妈刚进城那会儿,我就发现了城市的魔力,每个人在这儿都能隐身,每个人在这儿都有秘密,大家生活在海底,以往的难堪和惊悸都被稀释藏匿了,但新的撕裂和疼痛却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妈妈接我来城里,爸爸坚决不同意,妈妈把原本要开火锅店的钱给爸爸分了一部分,又因为乡下没好初中,为了让我进城上个好学校,爸爸才松了口,他们的婚也彻底离了。来到城里,开火锅店的钱不够了,妈妈就开了间发廊,她说,火锅店的事咱都不懂,发廊这老本行才能稳赚不赔,轻车熟路。我问,你之前不是在服装店打工吗,老本行不该是卖衣服?妈妈说,卖什么都一样,能赚到钱就行。后来,我知道了妈妈从未卖过衣服,她一直在发廊打工,具体工作要么按摩,要么洗头,至于理发,她坚决不学,非常抵触,她告诉我不能乱剪别人的头,有的人丢了头发会变成孔雀,这样就活不久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
新开的发廊很小,一前一后,分成两处。前面供洗剪吹,后面的空间是大头,隔出四间小屋按摩用,每间屋子用布帘遮在半空,屋外放一条长沙发,需要排队时,可供三个客人坐着等候。妈妈找来两个姐妹具体做工,她负责前后招呼,不用准备,门口摆几个花篮,响个炮仗,发廊就开张了。开张以后生意兴隆,妈妈每晚到半夜才能回家,躺到床上骨头咯咯响,身体不敢动,我就纳闷怎么那么多人要做头?我很少去发廊,发廊的灯又红又暗,在里面写作业伤眼睛。另外,两个姐姐总是穿得很凉快,让我不好意思抬头。可长久不见妈妈,我一个人怕黑,又经常有醉汉在群租楼里砸门卖疯,我不敢睡浑身乱抖。妈妈也不放心,店里没生意时会允许我去发廊看电视,来了客人再把我赶回去。偶尔,我也会和两个姐姐聊天,从她们那儿我才知道丁丁是怎么消失的。
她们说以前有个胖子很喜欢妈妈,他不仅喜欢妈妈更喜欢喝酒,每次都是喝醉了来找妈妈按摩筋骨,只找妈妈,谁替也不行。妈妈忙的时候他就等,等到了他又不按了,吃醋一般找碴发怒对妈妈一番羞辱。妈妈说,你他妈的谁啊,我男人骂我都被我休了,你又算哪根葱?那人后面还是逢醉必来,逢来必闹,这种生意也没法报警,妈妈只能咬牙硬撑。她们说喝醉的人本来就很难服务,你就是使出浑身的劲,有时也服务不出来。这有点难懂,她们没细说,只说喝醉的人最让人头疼。有一次,那人不满意,竟然动手打人,揪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磕。大家一片乱,赶忙上去扯,但谁也近不了身,谁扯谁挨拳头。就在大家谁也拿他没辙时,丁丁着一身火冲了进来,径直扑向那人,那人肥头大耳一身油脂,遇火就着,红焰乱飞。他胡乱奔逃,把发廊撞得四处起火,姐妹们拿着灭火器到处喷,喷完这处喷那处,还得撵着那人喷,那人身上的火却越扑越高,灭火器和水都不管用。后来,胖子烧死了,焦炭般的尸体黑烟直冒,丁丁去哪儿了呢?凭空消失了,一根毛都没找到。找不到丁丁,妈妈也没再去找,只是说做人可比做孔雀难多了,丁丁没必要这样!她还说,一把火烧过,做不成人就什么都没了。
有一天晚上,没人来店里玩,妈妈和两个姐姐在看电视,调到哪个台都是《武林外传》,台词一致、画面接连,就跟新闻联播一样。我趴在前台分心两半,眼睛盯着屏幕傻笑,手在本子上打毛衣一样穿针引线,盲写,一单元英语单词抄十遍。郭芙蓉误把辣椒酱当面膜抹脸上,没多久她的脸就又肿又黑,变成了非洲姑娘,她哭闹着说嫁不出去,这辈子完了。大家笑得在彼此身上拍打,我笑得把单词都抄到本子外了。郭芙蓉觉得没了希望,没人愿意要她了,吕秀才小着心问,你嫁给我吧?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也不想这么放弃。这句话听得人心里一软,空气都静了下来。郭芙蓉一拍桌子,以为秀才在取笑她,她瞪了下眼,却软了语气说,可是我的脸?吕秀才高兴地凑到跟前说,没关系,我记得你好看的样子,我会想象的。她们啧啧羡慕,刚动上情,广告却插了进来:“今年的任务生个娃”。她们啊啊喊着,摇扯着彼此的肩膀,嘴里直骂,生你妈个逼娃。一个男的挺着大肚子在门外四处张望,和我对视了一眼便跨了进来。他夹着烟问,得空吗?姐姐们说得空。妈妈说,由你挑拣。大肚男夹着烟在每个人身上移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她卖吗?我赶忙低下头,卖字像耳光一样打得我脑袋轰响。妈妈说,她才上初中,我女儿,她不行。大肚男斜着眼问,加钱呢?妈妈说,怎么也不行,其他你随便挑。大肚男说,那就你吧。我妈看看我,说,我也不行,我是老板。大肚男把烟在脚底碾碎,说,这店里就你俩好看,她不行,你也不行,那你开你妈逼的店?
因为经常待在发廊,我对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怀疑。爸爸也常常打电话暗示我,你妈有没有逼你做什么?我说,除了逼我写作业,其他都挺好的。爸爸忧心忡忡提醒着我,她要逼你你就回来,其他不重要,做人要清白。我以前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要暗示我这些,现在慢慢晓得了。我说,火锅店很红火,我们的日子也很红火。爸爸说,青青,你妈之前给的钱爸都给你存着,你哥已经撇下书打工去了,他能养活自个儿,爸就剩你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受委屈了回来找我。我说,爸,好的。这些事当然不能说,即使不說,过年回家去看望爸爸时,他还是会当着亲戚的面大声声讨,孩子可怜啊,跟一只鸡能有什么好日子过。爸爸没什么过错,可这些话让我觉得没劲极了。
一天天过去,我的身高没再变化,身体却有了轻微起伏,双乳开始变尖,胸部有了弧度,下面也颜色变深不断萌动。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越来越多,学的课本也越来越厚,明白了爸爸所说鸡的具体内容,也隐约清楚了妈妈在隔间里怎么按摩服务。新的学校新的人群,我没有朋友,始终和他们保持距离,不敢靠近也从不主动。“小小老鼠小小老鼠穿蓝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儿时的调笑,那时懵懂没什么威力,现在却总是在半夜将我蜇醒,因为不断唱这首歌的人由别人变成了我自己,讥讽的对象也不再是妈妈而是我自身。我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日记本,妈妈的劳累、同学的眼神、孤独的挣扎、莫名的恐惧,它们像着火的荆棘一般包围着我,腾着烈焰,顶着尖刺,我张开手把它们抱进怀里,揉成一团压至最小,在日记本里将它们封印。每次小锁锁上,我都会闭一会儿眼睛,好缓过劲,锁身有一只孔雀开满了屏,像极了丁丁,有丁丁守护我的日记本,我想这些暗影都会在我心里慢慢淡去。
妈妈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关心问候,她不知该跟我说什么。那次之后,妈妈便不让我去发廊了,我依旧害怕,妈妈就陪我睡着,可有时我半夜醒来时,她被窝凉透,人已不见了,我就担惊害怕睁眼到天亮,不能让她知道。有次,我在梦中回到小时候,妈妈撇下我和哥哥准备进城,正要上路,我浑身着急,脑子迷糊,抱着她的胳膊本能喊着,妈,别走!妈,你别走!妈妈摇醒我,我怀里还抱着她的胳膊,大半夜的,她却穿好了衣服。我说,妈,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别撇下我进城。妈妈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她抚摸着、安慰着,我又睡了过去。等天亮时,妈妈还在我身边,我心里温暖融融。此后很长时间,妈妈晚上都没再消失不见,可总归她还是要去的,她穿衣服的时候,即使我醒了,也会闭眼不吭声,数数,数是无穷的,我闭着眼长久数下去,终会再次睡着。很多时候,我想要是丁丁在就好了,有他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问过妈妈,丁丁为什么会突然着火?妈妈说,丁丁只是想保护我。他会不会真死了?我问。妈妈说,就看他能不能撑过,那火是三昧真火,没几个人能撑过,能撑过就能更好地活着,撑不过就彻底没了。他会变成人吗?妈妈说,看你愿意相信什么,我一直在等他。我说,没有丁丁你还有我。妈妈笑了,说,你还太小,妈妈亏欠你的太多了。我说,没有,我只是经常会难过,想不出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妈妈说,你别这样想,你这样妈妈会更难过。
长久地相处,我才想明白我能给妈妈做些什么,相比好好学习,相比孝顺贴心,可能假装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会让妈妈心里的负担减轻一点,也能让我更好过一些。
有一次情人节,又是周末,两个姐姐都被约了出去,妈妈在发廊的沙发上休息,我因为发高烧吃了退烧药,妈妈不放心也让我去了发廊,在后面的隔间里睡觉。我烧得迷迷糊糊,醒来又睡着,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在前面问着,那两个妞去哪儿了?妈妈说,挣外快去了。那人问,还有其他人吗?妈妈说,没了。那人骂着,第五家了,都他妈的被叫出去了。妈妈说,情人节嘛,庆祝方式比较单调,除了这还能干啥?人家都是早早预约的,谁像你现找。那人说了句扫兴就摔门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又进来,说,不找了,不找了,我觉得你就不错,能做不?妈妈压低声说,我女儿在里面睡觉,不做。一听到这儿,我浑身紧绷起来。那人说,加一百。沉默。再加一百。依旧沉默。不带这么宰客的,翻倍?妈妈说,我去看看,你等一等。
妈妈向我走来,脚步很轻,我能感受到她的蹑手蹑脚。我赶紧翻身对墙,眼睛紧紧闭着,拿捏着气息和力度打着微弱的鼾声。妈妈在我耳边试探着叫,青青,青青。她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产生回音,我把青青消灭,我把回音扑倒,我在最深的海底沉沉睡着。妈妈帮我掖了掖毛巾被,关上了门。我听见妈妈把那人引到了最靠里的房间,那儿离我远,但门锁坏了,怎么都关不上,那人就有点不耐烦,喊着,抓紧时间。妈妈说,嘘,声音小点。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只有皮带丁零和衣服摩擦的声音。我听见妈妈啊了一声,吸了口气,像是打针时的轻叫,她喊着慢点慢点。床板吱呀起来,空间慢慢摇晃,两个人的喘息互相缠绕,身体开始碰撞,声音有了气味,在空气中掺杂烟味和汗味,声音有了重量,像一把粗粝的大手一攥一松一攥一松折磨着我的心脏。我的心跳得太快太重,让眼睛都有点疼。那边,开始的混乱和急促理顺之后,一切都趋向重复,交流也单调起来,那人一直喘气说嗨,妈妈只是闷着声说嗯。我从未想过身体的撞击声可以那么响。
时间好像死了,过了很久,还没结束,我觉得我也快要死了。这时,我的门竟莫名开了,那又远又近的距离一帘之隔,一切愈发清晰。妈妈问那人,多大了?他回答,二十五。妈妈说,小伙好体力,只是姐有点松了,你使劲,姐受得住。所有的声音就像被按了快进键,小伙的嗨字连成了一片,妈妈不说嗯了,一直压着声喊使劲,使劲。终于停了。终于停了。我没有哭,但不知为何脸上泪水一片,心里发木,我不停用手背擦着眼泪,不行,得赶紧用衣袖擦干,不能留痕迹。小伙说,你今天赚了,同样的活比平时翻了一番,活没得挑,只是你有点老,我有点亏了。他们走出来,小伙撩开我的门帘看了一眼,这是你女儿?妈妈说,嗯。小伙说,这声响都不醒,不会是脑瘫吧?妈妈说,她病了,在发高烧。走到外面,小伙说,你女儿比你好看,有她在还挺刺激,她要接你班,记得叫我。妈妈推着他赶忙送走,来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声叫了叫,青青,青青。我还不能醒,她出去了。
我心里数着数,数到599的时候,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足够我和妈妈调匀呼吸,调匀情绪。我走了出去,伸着懒腰,揉着眼珠,看到妈妈在镜子边梳头,她说,快来,让我再摸摸额头。她呀一喊,就这一会儿工夫,怎么烧得更重了?拿来温度计一量,36.7℃,烧退了怎么还烫手?我说,可能被子太厚,捂太热了。妈妈问,睡得沉吗?我说,睡得沉极了。妈妈问,有多沉?我耸耸肩说,都沉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妈妈说,那是啥地方,去那兒干啥?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梦,在那儿碰见丁丁了。妈妈笑着说,哦?丁丁在那儿干啥?我说,在那儿跟我捉迷藏。我梦见丁丁没有死,他真的变成人了,只不过不是大人,成了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小男孩捉迷藏,可藏在那地方让我怎么找?我找不到他,他自己跑了出来,还告诉我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秘密。妈妈问,什么秘密?我说,秘密就是丁丁学会了隐身,他从来都不用藏。妈妈摸摸我的头说,喝点凉水,你烧迷糊了。
在梦里,那海沟深不见底,黑不见光,海水挤压着我,像给我戴上了紧箍,我怎么也找不到丁丁,喊着,出来吧丁丁,丁丁我认输。有亮光趋近,涌来一股暖流,丁丁显出身来拍拍我,从背后拿出一根翎毛,说,翎毛送你。接过翎毛,丁丁指导着,你要站在我身后,站在前面总会露馅的。站在身后,转动翎毛,双手搓动,像转竹蜻蜓一样,试试,试试你就知道了。我一一照做,火焰缭绕,腾地烧了起来,身边的海水升腾起泡,我攥着拳头浑身蜷缩。他说,不要怕疼,火焰一瞬就烧完了。我咬牙硬撑,没有怕疼,火焰不停烧着,一瞬太长了。他说,快了,快了,烧完就隐身了。
我哭着,可我依旧坚持着。我不见了。
妈妈还是知道了孔帆,她说是在公园看到的。那会儿,孔帆牵着我,我们正在湖边喂两只黑天鹅,我掰了一块面包,一半喂孔帆,一半喂天鹅,吃完面包,两只天鹅互相啄洗羽毛,孔帆想亲我,我缩着脖子躲开了,说,公园人多。孔帆说,那去我那儿。魔盒早被打开,我已禁不住孔帆的任何诱惑。关了门,孔帆用吻在我脸上、脖下疯狂点着引信,火焰腾跃,我浑身滚烫,不由自主松软了自己、剥离了自己、张开了自己、折叠了自己。孔帆揉搓着、摆弄着、指点着、深入着,我的身体成了他的乐器。乐器的声音太低,那句“使劲”,妈妈说过的“使劲”不断在我心中突围冲击,我推开他又抱紧他,咬住嘴唇将言语封闭。还差一点,总差那么一点距离,我们就可以够到苹果,蛇引诱着说,苹果是你的,再踮踮脚,苹果就是你的了。诱惑就是用来享受的,我缴械投降说服自己。使劲、使劲,我近乎祈求地说使劲。不再想现在,更不想过去,一步一步,我和孔帆一步一步登上山顶。登顶之后,我们纵身一跃,毫不犹疑,脚下万丈深渊,我们没有坠跌,反而飞升起来,我们在飞升中抱紧,在飞升中彻底消灭了那一点距离。榫卯合一。
媽妈什么都没问,一直沉默,我问,你不喜欢他吗?妈妈说,你们到哪一步了?我说,刚牵的手。妈妈问,实话?我不吭声。为什么喜欢他?我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初中就开始喜欢了,直到现在就喜欢过他一个。妈妈不再发问,又是沉默。
你觉得妈妈脏吗?妈妈抬眼问我。他们都说我是鸡,我以前还给你辩解说别理他们,我是孔雀,前几天我看《动物世界》才知道,孔雀也是一种鸡。我说,妈妈,突然说这些干吗,你是我唯一的妈妈。妈妈说,能干的工作那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一直在发廊干吗?我说,生活所迫,供我上学。妈妈摇摇头,说,没人逼迫我,我喜欢这份工作,不管什么人,都能让我感受到这份工作的快乐。我沉迷于这种快乐,也从来不关心他们所谓的那些道德。鸡也好,孔雀也罢,都是畜生,畜生的心里是不会有条条框框的。我说,妈,你怎么了,别这样。妈妈看着我,说,我到现在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跟吃喝拉撒一样正常,但我知道你跟那男孩在一起之后,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这事真是脏透了。我说,妈,到底怎么了,我越听越糊涂了。那男孩我在吉祥村见过,他也沉迷这种快乐。我说,不会的,不会的。妈妈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决定吧。
见到孔帆,他又亲又抱凑了上来,我心里抵触,觉得他怎么跟泰迪一样,难道就没点其他爱好?我推开他,摸摸他的头,让他坐下,说,我们需要好好聊聊。他问,聊点什么?我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没对你说,这可能是我对你埋得最深的秘密,你有什么瞒着我吗?他笑着身子一缩,说,真心话大冒险啊!那多了,两个人再亲近,也不可能什么秘密都说。我说,其他的秘密你留着,我用我的跟你交换一个,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坐端坐正,拉着我的双手,看着我说,我准备好了。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去吉祥村找乐儿?孔帆说,也没有经常,去过几次,不过我跟你在一起后就没再去过。我说,主要是现在都关了吧。他说,有了你,我不用去了,也不想去了。也不用去了?你他妈的拿我当什么!我撇开他的手,孔帆上前抱住我,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了你,我只想爱你一个。我拧着他腹部的肉褶,再次推开他。想问的我问完了,该我说秘密了。孔帆还想上前,我伸手示意,你别碰我!我说,我妈在吉祥村开了个发廊,干了很多年,我一直纠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话,这事该怎么跟你说,现在看来不用纠结了。孔帆说,我还以为啥事呢,上学那会儿大家就知道了,只是没人在你面前说。你妈好韧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那儿待着。你别多想,你是你,你妈是你妈,这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他妈的,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调侃我妈。我背上包说,行了,相识一场,就此别过,其他的咱都别说了,借我那一万块钱一周内还我。
孔帆还想纠缠挽回,我屏蔽一切,扯着包逃了出来,在街上失神游逛。我一遍遍念叨,假装问题不存在,假装事情没发生,一切就会过去。假装问题不存在,假装事情没发生,我就会好过一些。可到底该怎么假装?原谅孔帆?不原谅?原谅吧,去过吉祥村又怎样,去过的男人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不准有对象吗?可一想到原谅,那些在发廊出现过的男的,都纷乱在我眼前游荡,我莫名干呕,扶着路边的树任由胃把我排空。排空自己,头脑也空了不少,慢慢找到准星,按停犹豫,抹掉眼泪,我终于下定决心。再怎么说服,这事也勉强不来,我的世界不会再有男人了。我的人生至此变得一望到头,简单明了,只要妈妈晚年享福,生活平淡健康,我就别无他求了。
回到家,地上到处是头发,丝丝缕缕,交错散落。我叫着,妈,你在吗?妈,你怎么了?没人应答,我顺着落发走,来到房间,房间也没人,桌上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青青,都怪我。你想和那男孩在一起,就在一起吧。”纸上只有这一行话,还用黑线划掉了。我拿着纸条,厨房、浴室、阳台上,四处找着,喊着,妈,妈,你在哪儿?没有结果,我回到房间,看到桌边还有个纸团,打开一看,还是一行话,但涂抹掉了,仔细辨认,上面写着:“青青,都怪我,那个男孩,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妈妈见过他,和他……”妈妈到底要说什么?开了个头话却咽下去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跟孔帆已经彻底结束了,可不见她人影,我上哪儿把这事告诉她呢?衣柜里响了一下,我起身走过去,有点紧张,有点胆怵。打开衣柜,里面竟有一只孔雀,我吓得一退,孔雀抬头看着我,不声不响,头顶的翎毛被剪光了。家里怎么会有孔雀,丁丁回来了?这也不像呀。妈妈?妈妈真是孔雀?这问题没人回答。孔雀并不害怕,不时看看我,眼睛里没有内容,既不难过也无牵挂,我轻轻跪下,把孔雀抱在怀里,不住抚摸着。“妈妈见过他,和他……”我脑子一闪,知道妈妈后面要说什么了。我委在地上,身上的劲儿一下漏光了,孔雀从我怀里挣脱,依旧躲进衣柜,头抵着柜角,尾巴对着我。我抹着眼泪,说,别藏了,出来吧,这儿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孔雀的头埋得更深了。我捡起一根头翎拿在手里,细细打量着,轻轻搓动一圈,翎毛无声旋转,没有火焰腾起,也没有人消失,看来关于隐身的秘密,丁丁骗了我。我找来火把翎毛点燃,再次转动它,烟在旋转,火在盘桓,火光护佑着我,我护佑着孔雀。
陈小手,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花城》《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