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吴冠中与朱德群油画中的山水精神

阮 梅

近代以来,西方油画传入中国,并与本土文化发生激烈的碰撞。在中国山水油画的发展过程中,一大批艺术家努力将传统山水国画与西方油画表现形式相结合,探索油画与传统山水精神的融合,吴冠中和朱德群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人物。虽然他们在油画艺术创作的技法和理念上存在差异,但是他们都以自然山水为创作源泉,将山水精神和传统文化融于油画创作中,在不同的艺术表现中传递出一致的山水精神[1]。因此,以山水精神为切入点,探讨吴冠中和朱德群油画创作的艺术特色,分析二人油画创作中山水精神形成的原因,在此基础上对当代油画艺术的发展进行深入的反思,对于新时代中国油画艺术的发展以及中国特色绘画体系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

一、山水精神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

山水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哲学思想相结合而发展起来的,融合了中国儒家、道家、佛教禅宗等多家哲学理念。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对大自然抱有敬畏之情,在与大自然斗争和共处的过程中,与自然环境建立起深层的精神联系,饱含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2]。孔子将山水“比德”,通过拟人化的方式将山水与人的感情相结合,赋予自然山水深厚的内在含义,将自然山水作为理想人格品质和情怀的载体。庄子将自然山水与人类的思维相结合,表达对理想人生和世界的理解,追求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思想境界。从本质上讲,山水精神是一种虚无的精神概念,“虽然有丰富的内涵,但没有形象去承载,总会给人一种抽象虚空、无法捉摸的印象,而山水作为具体的形态,需要被赋予精神的内涵,自魏晋以后‘山水精神’通过山水画论以及山水画体现出来”[3]8。

中国古代画家将山水精神与绘画创作相结合,以绘画作为艺术载体,通过艺术语言将山水精神表达出来,利用中国传统绘画的用色、构图、笔墨等多种艺术形式,展现中国山水精神的气韵和意境。古代画家通过对自然山水的游历和观察,将自然山水的景色进行艺术创造,将山水精神与自我情感相联系,把山水精神和山水景色作为情感依托,并用绘画的语言形式展现出来。随着时代绘画艺术特点的不断变化,不同时期的绘画艺术家在表达自然山水时,虽然采用不同的绘画语言进行呈现,但都追求对山水精神的内涵表达,强调山水景色与精神的形神兼具[4]。中国传统绘画强调以山水精神为主体的自由联想,注重山水本体带来的自然主观感受,同时强调山水精神与笔墨情趣的深度结合,通过不同的笔墨和绘画表现形式传达内在的山水精神。

近代油画艺术形式传入中国,对中国传统山水画产生了很大的冲击。西方艺术形式和艺术思想的引入,也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体系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中国传统绘画中寄情山水的山水画走向了转型之路,许多山水画家在坚持传统山水画艺术形式的基础上,强调对西方绘画思想和精华的吸收,寻求中国山水画与西方油画绘画形式之间的有机融合。林风眠、刘海粟等诸多画家在油画作品中融入传统山水精神,将西方油画表现形式与中国国画的背景、构图等技巧相结合,推动了中国传统山水精神在西方油画表现形式中的现代转型,创造出了独具中国特色的油画表现手法和绘画风格,为推动中国特色油画绘画体系的形成做出了巨大贡献[5]。

二、山水精神与吴冠中、朱德群油画创作的渊源

吴冠中出生于农村家庭,出于报效祖国的期望和自我谋生的需求,他承载着家庭的期盼进入浙江大学电机科学习。在暑假期间,吴冠中受到朱德群的邀请,参观了朱德群就读的杭州艺专。在此次参观中,吴冠中被杭州艺专浓厚的艺术氛围所感染,深深震撼于艺术之美。此后,吴冠中不顾家庭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艺术学习的道路。朱德群出生于医学世家,从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熏陶,他在幼年时期就接触了许多传统名画真迹,在父亲的引导和讲解下开始进行绘画练习。这些艺术实践与艺术素养为其未来的艺术发展和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审美基础。

吴冠中和朱德群在杭州艺专求学的过程中,受到校长林风眠的深刻影响。在杭州艺专中西艺术融合的学习氛围下,二人接受了吴大羽、潘天寿等艺术家的中西绘画技法的教学。在此背景下,二人开始探索传统中国绘画与西方艺术思想的结合创新之路。后来,吴冠中去往巴黎留学,受到苏弗尔皮教授的艺术影响。苏弗尔皮教授注重对艺术对象灵魂的捕捉,强调对创作者主观感知的刻画,在造型、色彩等方面启发了吴冠中的艺术创作,帮助吴冠中建立对西方艺术的基础性认知,深刻地影响了吴冠中后来的绘画创作和艺术发展[6]。而同期朱德群也来到巴黎,进行人体速写学习。他受到马蒂斯绘画技巧和风格的影响,注重对线条的运用和把控。后期他在斯塔埃尔画展中认识到了抽象绘画在情感表达中的作用,受到斯塔埃尔抽象化风格的影响,走向中国写意绘画与西方抽象画作的融合。此外,朱德群还学习了伦勃朗的光影运用手法,将光影明暗的变化处理引入自己的绘画创作中。

学成归国后,吴冠中进入中国美院任教,他致力于将西方艺术与中国绘画相结合,并将自身的创作理念和经验融入教学,但由于当时国内对西方艺术的排斥,吴冠中的这一艺术尝试进展得并不顺利。他开始转向风景画创作,坚持探索将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艺术相结合的发展之路,寻求中国油画的民族化发展。他在油画创作中进行了大量的尝试,以中国传统国画为基础,将国画的构图和笔墨应用在其风景油画的创作中,并通过水墨画感悟中国传统国画的水墨底蕴[7]。与吴冠中类似,朱德群在油画创作过程中也尝试通过水墨画来感悟中国传统笔墨的创作技巧和精神,并将其应用在自身的油画创作中。20世纪60年代末期,朱德群的油画作品中已经体现出浓厚的中国山水文化的底蕴,他的笔墨运用、色彩搭配和构图留白中,都透露出中国传统国画的风格。

尽管吴冠中与朱德群二人的生活和创作背景存在差异,但是他们都选择将中国传统水墨画作为艺术发展的养分,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底蕴和笔墨技巧,始终坚持将中国传统国画与西方油画形式相结合,山水精神成为其油画创作一致的精神追求。

三、山水精神在吴冠中与朱德群油画创作中的不同体现

吴冠中与朱德群以自然山水为创作源泉,将山水精神和传统文化融于油画创作中,在不同的艺术表现中传递出一致的山水精神。山水精神在吴冠中与朱德群油画创作中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创作手法与表现形式上的差异

吴冠中将写生手法与油画创作相结合,追求山水油画的半抽象形式,强调油画艺术的视觉张力美和中国传统山水意蕴美的结合,利用油画的形式美和表现力创作出具有东方意境和特色的山水油画。吴冠中强调利用油画的视觉形式展现山水景色和精神,在构图和布局上,其早期作品受到北宋郭熙“三远”画法的影响,多通过仰视的画面视角表现出山水景色层层叠叠的深远崇高之意,通过平远的绘画视角体现山水的缥缈意境。吴冠中将山水油画创作与现实写生相结合,通过写生式的山水景色描绘展现画面的幽深意境。他常常通过平原的全景山水构图对山前山后的不同景色进行重组创作,利用主观创作将山水景色画面进行拆解和组合,从而构建出内涵丰富、视野开阔的全景式山水油画。在山水油画布局中,吴冠中强调写生的实景画面构图,注重对山水景色真实形式美的展示。

相较于吴冠中的写生式绘画,朱德群更强调对山水意蕴和精神的表达,追求神似的抽象表现形式,将记忆中的山水景色与自我情感和山水精神相结合,将水墨式的国画笔墨表现形式与油画丰富的绘画色彩相结合,形成色彩浓厚的东方特色山水油画[8]。虽然朱德群在油画构图上也吸收了郭熙的“三远”画法,但他更加强调画面的整体和谐美和意境美。朱德群在山水油画创作中吸收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思想,以传统山水国画的布局和构图方式展现自然山水景色的朦胧特点和精神,体现出了浓厚的东方审美情怀。相较于吴冠中的宛如身临其境的油画表现形式,朱德群更强调以油画画面展现山水景色的朦胧之感,强调对山水精神和景色气韵的展现。

2.笔墨形式与色彩运用上的差异

笔墨手法和线条的应用是绘画创作的重要技法,吴冠中和朱德群将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点与线的组合技巧与油画表现形式相结合,形成了带有独特中国意味的油画笔墨形式,利用点与线、点与面的虚实结合体现画面与色彩下的山水精神,利用不同的笔墨表现形式展现山水油画的韵律美[9]。在绘画创作中,吴冠中更善于用圆点的具体表现形式建构画作的场景画面,通过以点作画的方式将中国传统书法和山水画的笔墨意味与西方油画相结合,体现山水景色下的山水精神。他通过深浅不一、疏密有致的圆点,构成油画画面的层次空间,增强画面的丰富感和灵动感。丰富的色彩表达是油画视觉表现的特色,吴冠中在色彩应用上更偏向于采用朴素的水墨色作为画面主要色调,通过沉静的黑白色调展现山水景色的幽深重远之意。吴冠中采用黑白灰为主色调的传统山水画水墨绘画方式,利用深层的水墨色增强画面的平稳感,并辅以红、黄等鲜艳色调的点缀,增强画面的灵动之意。

在笔墨运用上,朱德群与吴冠中均喜欢采用点的绘画组合,营造不同的山水油画视觉景象,但是朱德群通常采用大小不同的色块点作为画面构图要素,通过色块的疏密安排表现山水景色的不同特征。他通过大小和长短不一的色块增强画面的动感和形态美,将中国传统书法中的轻重和方圆变化与油画创作相结合,在山水精神的表现中透露出了极具东方特色的传统书法意蕴。在色彩运用上,不同于吴冠中的水墨色调,朱德群更倾向于采用鲜艳的油画色彩进行画面铺染,并结合水墨色的背景渲染,营造出一种混沌融合的绘画美感。

3.作品气韵和意境上的差异

气韵是山水油画创作中山水精神的艺术展示,中国传统山水画强调气韵生动,通过创作者的不同展现表达出艺术画作的强大生命力和内在气韵。气韵和意境的生动刻画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独有特色,是西方油画所不具备的内在深层表达。吴冠中和朱德群将中国传统山水画与西方文化相结合,利用油画的表现形式,展现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内在精神特征,将油画的丰富外在表现形式与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内在气韵和意境相结合,在油画表现技巧中融入对山水精神的气韵和意境把握。吴冠中强调通过写生的表现手法,将大自然山水景色的生命力用油画的形式美展现出来,通过油画的笔墨和色彩组合表达自然山水的气韵和内在精神。吴冠中在对山水景色特点的刻画中,强调对山水精神的主观感受,在山水特点的真切描画中,融合自身对自然山水背后内在精神的概括和总结,强调将自身的情感体悟和山水精神融入在山水油画的形式美感中。

意境是绘画创作中创作者个人情感与绘画形式的审美结合,山水油画中山水精神的体现就在于不同绘画技巧和方法下,创作者对山水精神意境的感悟和转化。吴冠中在山水油画创作中强调对意境的探索,他将自然山水的写实形式与自然山水美感相结合,以山水油画的意境为导向,通过对景色画面的组合和突破,形成独具个人风格的山水精神意境表达。在意境表现上,吴冠中强调山水油画的诗意表现,通过静态的诗意境界展现中国山水精神的内在含义。

从山水气韵的表现上看,朱德群借鉴西方油画对光色的技巧应用,通过画面中色彩和光影的调和,展现山水景色的气韵和神采。朱德群强调山水油画的抽象表现形式,利用色彩和光影的若有若无展现山水景色的内在生命力,将中国传统哲学的阴阳调和与山水油画的光影变幻相结合,通过明亮与阴暗的光影变幻增强山水油画画面的生机,增强画面的视觉冲击力和生命力。相较于吴冠中的写实绘画,朱德群更强调对山水景色的自我感悟,通过抽象的绘画艺术形式表达自身对自然山水法则的体察和想象,在朦胧和抽象的画面中融合山水精神和自然生命的律动美。

朱德群强调山水油画创作的诗词意境表现,将中国传统诗词的意境美与山水油画相结合。他从中国传统诗词中汲取创作灵感,将传统诗词的意境之美融入油画创作的笔墨变化中,利用抽象的西方油画表现形式,展示中国山水精神和传统诗词中的深层意境,透露出浓厚的山水诗意之美。朱德群将西方油画浪漫奔放的抽象表现形式,与诗意的山水风景相结合,在固化的绘画规则之外探索自由的山水意境表现。与吴冠中的静态诗意美不同,朱德群更强调利用洒脱的动态笔法表现山水景色的特点,通过写意的笔触描绘自身对山水精神的感悟,将山水精神的诗意境界与油画创作相结合。

四、吴冠中与朱德群山水油画创作对当代油画艺术的启示

吴冠中和朱德群将中国传统山水精神融入油画创作,实现了东方山水意趣与西方绘画艺术的巧妙融合,开启了融合传统文化特色的中国油画艺术新征程。他们“以中国传统‘山水精神’为根基,借助西方绘画形式与油画的精湛技巧去表达自己内心感受”[4]38,“用油画作为载体去弘扬中国传统‘山水精神’,在保持油画特有的视觉张力下创作出一批具有中国味道的油画作品”[4]38。吴冠中与朱德群在山水油画创作中的艺术探索对新时代中国油画艺术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

1.油画艺术创作需要与自然山水相结合

自然山水景色和精神与绘画创作的有机融合,是吴冠中和朱德群的共同追求。他们强调中国传统山水精神中的天人合一,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们以自然山水景色为创作对象,将山水精神融入艺术创作,强调以自然和生活作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追求道法自然,提取自然山水景色作为油画创作的素材,利用油画的艺术表现形式,拉近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吴冠中和朱德群的油画作品都是在他们观察和体悟自然风光之后有感而发创作出来的。他们以道法自然为导向,抓住山水景色背后的深层内涵和精神追求,将油画艺术创作与精神情感相结合,实现创作艺术内涵的升华。山水油画的创作不是对自然景色的简单直接描绘,而是创作者在对自然景物进行观察和感悟后,将自然景物与内心情感相融合,实现油画创作与自然素材的天人合一。油画艺术的发展应该建立在创作者的绘画技法和内在精神统一的基础上,强调客观事物描绘和主观情感处理的平衡,抓住所描绘对象的本质特征,并通过创作者的艺术渲染呈现在绘画作品中。

2.油画艺术发展需要交流与融合

中国油画艺术经过100多年的发展历程,在此过程中,中国油画艺术家不断尝试将西方写实性和表现性的油画创作方式与中国以写意为主的传统绘画相结合,在油画艺术语言中不断融入传统文化和民族色彩,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油画体系。山水油画是中国写意绘画艺术与西方油画特点相结合的重要载体,继承了中国传统山水精神的内涵和本质,吸纳了传统山水国画的写意表现方式,在传统艺术文化的根基上引入西方油画艺术的表现技巧和理念,是中西艺术文化交流的典型实践。在吴冠中和朱德群的油画作品中,可以看到东西方文化的交织和融合。

吴冠中和朱德群在山水油画的创作过程中,将山水精神融入油画创作,在油画表现形式的基础上,引入具有中国文化特征的山水风貌和内在精神,是中西方文化在油画艺术形式上的融合实践。在未来的中国油画艺术发展中,艺术家应该借鉴吴冠中和朱德群山水油画创作的思想理念,充分运用西方油画的绘画技巧,融入中国山水精神和艺术理念,建立以中国传统文化和精神为根基的油画体系。

3.油画艺术需要坚持本土化、民族化发展方向

吴冠中和朱德群的山水油画融合了西方油画形式和中国传统山水精神的内涵,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绘画形式相结合,形成了独具东方特色的现代中国油画风格。他们致力于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底蕴与油画相结合,推动油画民族化的发展,形成中国式的油画绘画语言,在中国油画发展和开拓创新的道路上不断尝试和突破。他们以深厚的民族情怀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与感悟进行油画创作,通过对自然山水的提取和改造,融合自身情感和体悟,实现对中国山水精神的内化吸收和外放创作。

他们在油画创作过程中,以中国传统绘画、书法等艺术形式和精神为基础,吸收中国传统艺术的文化内涵和思想底蕴,吸纳西方艺术文化的精髓,不断以时代为背景进行创新和开拓,建立起自己独具特色的油画风格。中国油画艺术的未来发展也应该坚持本土化和民族化的道路,在坚持民族文化根基的基础上,不断吸收和借鉴西方优秀艺术精神。只有这样,中国油画艺术才能保持经久不衰的强大生命力。

结 语

吴冠中和朱德群在油画艺术创作中,以自然山水景物为艺术创作对象,将中国传统山水精神与西方油画形式相结合,创作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山水油画作品。不同的生长环境和学习经历使得二人的山水油画在形式、手法和内在气韵等方面存在差异,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和特点。但是,他们都将中西文化融合背景下的中国油画民族化发展作为自己的创作和探索方向,在中国油画与传统文化精神的融合上存在一致性。当代中国的油画艺术也应该抓住传统山水精神的内涵,强调描绘对象外在特质与内在精神的协调统一,不断融合中西优秀艺术思想和技巧,在文化传承的基础上实现中国油画的本土化和民族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