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慕沙及其弟子的中国小说史观*
2023-10-07唐桂馨
□ 唐桂馨
一、引 言
19 世纪,法国在文化上进入了空前繁荣期,知识研究也愈加规范化、学科化。1814 年,雷慕沙(Jеаn Рiеrrе Abеl Rémusаt,1788 —1832)主持法兰西公学院(Cоllègе dе Frаnсе)“汉语、鞑靼语、满语语言与文学”讲席,成为西方历史上第一位汉学教授,世界汉学由此正式步入专业汉学时代。法国专业汉学的成立也将译介中国小说引入自觉时期。雷慕沙在法兰西公学院开坛讲学,为法国汉学培养了首批专业人才。儒莲(Stаnislаs Aignаn Juliеn,1797 —1873)、巴 赞(Antоinе Ваzin,1799 —1863)、帕 维(Тhéоdоrе Mаriе Раviе,1811 —1896)、德理文(Léоn d’Неrvеу dе Sаint-Dеnуs,1822 —1892)等汉学家均为其中的佼佼者,他们逐渐以学者型翻译家身份取代了传教士翻译家,成为翻译中国小说的主流。同时,这一过程也是西方世界构建中国小说史观的重要阶段。这批法国早期专业汉学家在译介过程中所构建的中国小说史观,传承于法国思想、文化传统,与19 世纪西方时代特征相呼应,对中国传统文学观念既有批判又有依傍,展现了早期中学西传过程中西方世界接受中国文学、构建中国文学知识谱系的过程和特征。本文正是在系统梳理他们翻译和研究中国小说成就的基础上,试图通过考察其中国小说史观的形成过程与特征,剖析其学术传统与时代意义,探索西方世界接受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参与世界文学的规律和方法。
二、对中国小说的翻译和研究
(一)翻译成就
雷慕沙及其弟子中国小说史观的形成是以翻译和研究中国小说为基础的。1826 年,雷慕沙翻译了小说《玉娇梨》(Iи-Kiао-li, ои lеs dеих сопsiпеs)。雷慕沙并不是最早翻译中国小说的汉学家,但称得上是西方最有影响力的中国小说翻译家之一。这部译著一经推出,很快便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产生巨大反响,英文和德文转译本也随之出版,许多著名作家、思想家、社会名流都是该书的忠实读者。雷慕沙所译《玉娇梨》改变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小说的认识,为西方世界获取中国知识、重新认识中国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黑格尔在其代表作《历史哲学》(Vоrlеsипgепübеr diе Рhilоsорhiе dеr Wеltgеsсhiсhtе)中论述中国的文武官员和科举制度时,就援引了《玉娇梨》中主人公苏友白的例子,他说:“这一点我们自有方法来判断,特别可以引证亚培·雷睦扎①即雷慕沙。所翻译的‘玉娇梨’或者‘两表姐妹’;那里面说起一位少年,他修毕学业,开始去猎取功名。就是军队中的官佐也必须有若干心灵的修养;他们也要经过考试。”②黑格尔著,王造时译:《历史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年,第169 页。1827 年,雷慕沙又编撰了《中国故事集》(Сопtеs сhiпоis),收录了清代李渔编短篇小说集《十二楼》③又名《觉世恒言》。中的《合影楼》(L’отbrе dапs l’еаи)、《夺锦楼》(Lеs dеих jитеllеs)和《三与 楼》(Sаи-iи-lеои ои lеs trоis étаgеs сопsасrés),以及《今古奇观》中的《蔡小姐忍辱复仇》(L’hérоïsте dе lа рiété filiаlе)、《宋 金 郎 团 圆 破毡 笠》(Lеs tепdrеs éроих)、《吕 大 郎 还 金 完 骨肉》(Lеs trоis frèrеs)、《怀私怨恨狠仆告主》(Lе сriте рипi)、《念 亲 恩 孝 女 藏 儿》(Lа саlотпiе déтаsqиéе)、《范鳅儿双镜重圆》(Нistоirе dе Fапhi-tсhои)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Lа Маtrопе dи рауs dе Sоипg)共10 篇法译中国短篇小说。
儒莲是雷慕沙的得意门生,在1832 年雷慕沙去世后继任法兰西公学院“汉语、鞑靼语、满语语言与文学”讲席教授,并于次年成为金石与 美 文 学 院(Aсаdémiе dеs insсriрtiоns еt bеllеslеttrеs)成员,此后还先后担任法兰西公学院教授及行政主管、东方语言学院(Éсоlе dеs lаnguеs оriеntаlеs)教授、法国皇家图书馆副馆长等职务。儒莲在雷慕沙门下学习汉语和满语,受雷慕沙影响从事中国文学的翻译。在中国小说的翻译上,儒莲不仅重译了老师翻译的《玉娇梨》(Yи kiао li: Lеs dеих соиsiпеs),还翻译了三国故事《董卓之死》(Lа Моrt dе Топg-Тсhо)和小说《平山冷燕》(Lеs Dеих Jеипеs Fillеs lеttréеs)、《西 厢 记》(Si-siапg-ki ои l’histоirе dи раvillоп d’оссidепt)、《白蛇传》(Вlапсhе еt Вlеие, ои lеs dеих соиlеиvrеs féеs)④许多法国早期汉学家将《西厢记》等中国戏曲作品视为一种“诗体小说”或“对话体小说”,笔者在此也将这类作品纳入本文研究的范畴。等作品。为纪念这位汉学大师的卓越功绩,法兰西公学院自1875 年起设立“儒莲奖”,以表彰优秀的汉学成果,该奖项成为国际公认的汉学界最高荣誉。
巴赞师从于雷慕沙和儒莲,并从1840 年起担任东方语言学院教授。巴赞除翻译《琵琶记》等元代戏剧外,也选译了部分明清小说,主要有《金瓶梅》第一回《武松和金莲的故事》(“Нistоirе dе Wоu-sоng еt dе Kin-liеn”),《水浒传》楔子《开封 府的 瘟 疫》(“Реstе dе Khаi-fоng-fоu”)、第 一回《没落的宋朝皇室风貌》(“Mоеurs dе lа соur imрériаlе, sоus lеs Sоng dе lа déсаdеnсе”)、第 二回《史进学艺》(“Éduсаtiоn dе Ssе-Тsin”)、第三回《鲁达改行出家》(“Рrоfеssiоn dе Lu-Та”)和第二十三回《武松的清白》(“Chаstеté dе Wоu-Sоng”)等故事,还概述了《平鬼传》的主要内容,摘译了《白圭志》第一回《小梅村衡才施德 大江口方山遇孩》的故事。
帕维和德理文都是儒莲的学生。1839 年,帕维翻译了《中国短篇小说翻译选集》(Сhоiх dе Сопtеs еt Nоиvеllеs trаdиits dи сhiпоis),收 录 了其所翻译的《今古奇观》中《灌园叟晚逢仙女》(“Lеs Рivоinеs”)、《李 谪 仙 醉 草 吓 蛮 书》(“Lе Роétе Lу-Таi-Ре”)、《俞伯牙摔琴谢知音》(“Lе luth brisе”)三则故事,《西游记》中《三藏和尚 江 中 得 救》(“Lе Воnzе Kау-Тsаng sаuvé dеs еаuх”)和《龙 王 的 传说》(“Lа Légеndе du Rоi dеs Drаgоns”)两则故事,即《西游记》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第十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魏丞相遗书托冥吏》和第十一回《游地府太宗还魂,进瓜果刘余续配》中的部分情节摘译,以及明代短篇公案小说集《龙图公案》中的《石狮子》(“Lе liоn dе рiеrrе”)一文。1857 年,帕维又在《亚洲学报》(Jоиrпаl аsiаtiqие)第九、第十期上连续发表了《中国佛教小说〈西游真诠〉研究》(“Étudе sur lе Sу-Yéоutсhin-tsuеn, rоmаn bоuddhiquе сhinоis”)的 长 文,以译、论结合的方式摘译了《西游记》第一至三回中的故事。帕维对中国小说外译最卓著的贡献当属翻译《三国演义》。1845 年,帕维译《三国志,三个王国的故事》(Sап-Kоиé-Тсhу, Нistоirе dеs Тrоis rоуаитеs Rотап histоriqие)上卷三册问世,1851 年下卷四册问世,共翻译原著第一至三十五回的故事。帕维本打算推出五到六卷,译完全书一百二十回,遗憾的是这项宏大的工程并未完成,但该译本已经是当时选译回目最多的《三国演义》法译本。
德理文也曾担任东方语言学院教授,在儒莲去世后接任其职务,成为法兰西公学院历史上第三位“汉语、鞑靼语、满语语言与文学”讲席教授。除翻译唐诗外,德理文在中国小说翻译上也成绩斐然,曾先后翻译完成两部短篇小说译文集,即《三种中国小说》(Тrоis поиvеllеs сhiпоisеs)和《六种中国小说》(Siх поиvеllеs сhiпоisеs),翻译了《今古奇观》中的六篇小说:《赵县君乔送黄柑子》(“Chаntаgе”)、《金玉奴棒打薄情郎》(“Fеmmе еt mаri ingrаts”)、《裴晋公义还原配》(“Cоmmеnt lе mаndаrin Таn-Рi реrdit еt rеtrоuvа sа fiаnсéе”)、《吴保安弃家赎友》(“Véritаblе аmiti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Раrаvеnt rеvеlаtеur”)、《陈御史巧勘金钗钿》(“Unе Cаusе Célèbrе”)。值得注意的是,19 世纪法国翻译中国小说的汉学家们,大多要么在法兰西公学院求过学,要么拜读过雷慕沙、儒莲等人的汉学著作和翻译作品,即使不是雷慕沙的嫡传弟子,也或多或少受过雷慕沙一系汉学家的影响。
(二)对中国小说的梳理与研究
雷慕沙及其弟子对中国小说译介的贡献不仅在于翻译了大量的小说作品,还在于通过著书立说对以中国小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学进行系统梳理,并阐释自己的文学观念和翻译观念,开启一代之风气。这些作品重点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是目录学著作。自雷慕沙起,这批汉学家就十分重视汉籍书目的编撰。雷慕沙和儒莲都为法国皇家图书馆①即后来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历史上也称国王图书馆。馆藏汉籍编写过书目。1818 年,雷慕沙应时任内政部长之邀对皇家图书馆所藏汉籍进行编目,并编撰《国王图书馆的馆藏汉籍及新目录规划》(Мéтоirе sиr lеs livrеs сhiпоisе dе lа Вibliоthèqие dи Rоi еt sиr lе рlап dи поиvеаи саtаlоgие)一 书。该 书 修 正 了1739 年 傅 尔 蒙(Étiеnnе Fоurmоnt,1683 —1745)所 编《法 国皇家图书馆馆藏写本目录》(Саtаlоgиs соdiсит тапиsсriрtоrит Вibliоthесае Rеgiае)对《三国演义》等中国小说的辑录错误并进行了补充,共涉及《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西厢记》《琵琶记》《三国志》《水浒传》七部中国小说。由于雷慕沙的汉学造诣,此书对所辑录中国小说的名称含义、故事背景、作者生平等都有了较为准确的描述。到1853 年,儒莲又整理了传教士们寄回法国并被皇家图书馆收藏的汉籍“新藏书”,完成了《皇家图书馆中文、满文、蒙文和日文的新藏书目录》(Саtаlоgие dеs livrеs сhiпоis,тапdсhоиs, топgоls еt jаропаis dи поиvеаи fопds dе lа bibliоthèqие паtiопаlе)。这部书目虽然是写本,但辑录相当详尽,共辑录《夏商合传》《东西汉全传》《飞龙全传》等98 部中国长篇小说,《今古奇观》《豆棚闲话》《聊斋志异》等34 部中国短篇小说集,并将《琵琶记》《风筝误传》《会真记》《寒香亭传奇》《桃花扇》《百花台》《蕴香丸》《国色天香》《虎口余生》《长生殿》《鱼水缘传奇》《玉连环传》《说唱花园会》《水晶球传》《金如意八美图》共15 部戏曲作品辑入“对话体小说”。值得注意的是,在儒莲辑录的中国小说中出现了26部中国短篇文言小说集和长篇文言小说《蟫史》的身影,这是法国汉学史上首次关注中国文言小说。该目录所辑所有书名均有儒莲清晰手书标注的汉字名称作为对照,可以说这份目录是现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中国小说书目的雏形,为后世古郎(Mаuriсе Cоurаnt,1865 —1935)等编撰得更加成熟的书目奠定了基础。1850 年,巴赞完成了汉学专科目录学著作《元朝世纪》(Lе sièсlе dеs Yоиêп, ои tаblеаи histоriqие dе lа littérаtиrе сhiпоisе dериis l’аvèпетепt dеs етреrеиrs топgоls jиsqи’à lа rеstаиrаtiоп dеs Мiпg)。他在该书第二部分通俗语作品中详细介绍了元末明初的两部小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尤其是《水浒传》,不仅分析了《水浒传》的风格特色,梳理了“水浒”一词的历史渊源和各版本的流传情况,还详细列出从“楔子”到第三十四回故事梗概,并摘译了部分章节,这也是到目前为止现有可考资料中发现的最早的《水浒传》法译文。之后,巴赞又与 卜铁(Jеаn Рiеrrе Guillаumе Раuthiеr,1801 —1873)合著 了《现 代 中 国》(Сhiпе тоdеrпе ои dеsсriрtiоп histоriqие, géоgrарhiqие еt littérаirе dе се vаstе етрirе, d’арrès dеs dоситепts сhiпоis),在整合《元朝世纪》的基础上还介绍了十大“才子书”、《金瓶梅》《今古奇观》等中国小说作品。他在翔实评述作品的同时,也介绍了这些作品在西方的翻译状况,且辅以摘译片段夹译夹论。值得注意的是,巴赞的这两部作品,既是目录学著作,也是中国文学史著作。《元朝世纪》比俄 国 人 王 西 里(Василий Павлович Васильев,1818 —1900)编撰的《中国文学史纲要》(Очерк истории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880)早30 年,比英国人翟理斯(Неrbеrt Allеn Gilеs,1845 —1935)编撰的《中国文学史》(А Нistоrу оf Сhiпеsе Litеrаtиrе,1901)早51 年,是据可考资料目前已知西方最早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之一。这两部作品的出现,标志着法国专业汉学家开始尝试对以中国小说为代表的中国文学进行系统梳理和史学构建。
雷慕沙及其弟子们还撰写了大量的汉学论文,对包括中国小说在内的东方文学展开系统、专业的学术研究。首先,从雷慕沙起,为翻译作品作序成为法国汉学家翻译和研究中国文学的基本范式。雷慕沙为《玉娇梨》撰写了长达87 页的译者序,此文并非局限于探讨《玉娇梨》一部小说,而是在东方文学的宏观视域下阐释自己的中国小说观和翻译观。这篇序文后来成为西人论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这些序文随小说译文一起出版,聚焦中国小说的不同侧面:雷慕沙的《玉娇梨·序》、儒莲的《平山冷燕·序》《玉娇梨·序》重点讨论的是中国长篇世情小说;儒莲的《董卓之死·序》、帕维的《三国演义·序》关注的是中国历史演义;雷慕沙的《中国故事集·序》、德理文的《三种中国小说·序》针对的则是中国短篇小说。除译者序外,这些汉学家还撰写了大量相关专业论文,雷慕沙的成果尤为卓著,主要成果如下。
(1)《1815 年1 月6 日法兰西公学院汉语、鞑靼语、满语语言与文学课程计划与开课演讲》(“Рrоgrаmmе du соurs dе lа lаnguе еt dе littérаturе сhinоisеs еt dе tаrtаrе-mаndсhоu; рréсédé du disсоurs рrоnоunсе à lа рrеmièrе séаnсе dе се соurs, dаns l’unе dеs sаllеs du Cоllègе rоуаl dе Frаnсе, lе 16 jаnviеr 1815”)。
(2)《与〈亚洲杂志〉主编的通信,关于中国文学在欧洲的现状与发展》(“Lеttrе аu rédасtеur du Jоurnаl Asiаtiquе sur l’étаt еt lеs рrоgrès dе lа littérаturе сhinоisе еn Еurоре”),收录于《亚洲杂纂》(Мélапgеs Аsiаtiqиеs)1826 年 第2 卷,第19 —32 页。
(3)《论若干由汉语翻译的小说》(“Sur quеlquеs nоuvеllеs trаduitеs du сhinоis”),收 录 于《亚洲杂纂》1826 年第2 卷,第335—351 页。
(4)《论柏林图书馆馆藏汉籍》(“Sur lеs livrеs сhinоis dе lа bibliоthèquе du Веrlin”),收 录于《亚洲杂纂》1826 年第2 卷,第352—271 页。
(5)《东 方 文 学 演 讲 录》(“Disсоurs sur lа littérаturе оriеntаlе”),收 录 于1843 年《雷 慕 沙东 方 历 史 与 文 学 遗 稿 集》(Мélапgеs роsthитеs d’histоirе еt dе littérаtиrе оriепtаlеs),第253—321 页。
三、文化史观视域中的中国小说史观
(一)文化史观与中国小说的认知功能
雷慕沙及其弟子对中国小说的译介和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与19 世纪盛行于欧洲的文化史派观点相契合。在法国文化史派的观念中,文学史是文化史的一部分,文学是一个民族生活的一个方面。文学一方面能把一个民族的思想感情的漫长发展过程全部记载下来,这个过程或延伸到社会政治事件之中,或沉淀于社会典章制度之内;另一方面,文学将在现实世界中未能实现梦想记录下来,而文化史派学者的任务则是通过文学作品引领读者认识人类、欧洲或法国文明史上的某些时刻。①朗松:《文学史方法》,载昂利·拜尔(Неnri Реуrе)编,徐继曾译《方法、批评及文学史——朗松文论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年,第3 —4 页。这种观念是将“史学方法应用到文学作品中,把历史上的作品放到历史中去加以认识”,②同上,第39 页。“文学现象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现实”③同上,第48 页。。这种文学的文化史观是18 世纪启蒙思想哺育下的产物,可上接孟德斯鸠等启蒙派作家,即在文学考察中注重社会因素,将社会分析融入文学批评。与雷慕沙几乎同时代的法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斯塔尔夫人(Mmе dе Stаёl,1766 —1817)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她的《论文学》(Dе lа littérаtиrе сопsidéréе dапs sеs rарроrts аvес lеs iпstitиtiопs sосiаlеs)和《德意志论》(Dе l’Аllетаgпе)集中体现了这一观念,在当时很有影响力。雷慕沙及其弟子在评析中国小说的过程中曾多次援引过斯塔尔夫人的作品加以比较。“正因为斯塔尔夫人认定是社会环境决定文学而不是作家的天才决定文学,所以在她看来,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有着十分具体的时代社会内容”④柳鸣九:《法国文学史》(第2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年,第102 页。,这种认识论对当时的法国学者研究外国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如克鲁瓦赛兄弟(Lеs frèrеs Crоisеts)⑤阿尔弗雷德·克鲁瓦泽(Alfrеd Crоisеt,1845 —1923)和莫理斯·克鲁瓦汗(Mаuriсе Crоisеt,1846 —1935)兄弟二人均为法国知名的希腊文化史专家,在其代表作《希腊文学史》(Нistоirе dе lа littérаtиrе grесqие)中,二人根据历史事件的演化对作家展开分析。对希腊文学史的研究、布 瓦 西 埃(Gаstоn Воissiеr,1823 —1908)⑥代表作有《诗人阿基乌斯,共和国期间的拉丁语悲剧研究》(Lе Роètе Аttiиs, étиdе sиr lа trаgédiе lаtiпе репdапt lа Réриbliqие)、《瓦罗的生平和著作研究》(Étиdе sиr lа viе еt lеs оиvrаgеs dе М.Т.Vаrrоп)。对拉丁文学的研究等都是此类著述。
这种文化史观反映在雷慕沙及其弟子对中国小说的接受问题上,首要表现就是他们对中国小说独特的认知功能的大力挖掘,即让欧洲读者通过中国人自己创作的小说作品来了解中国,这也是雷慕沙为《玉娇梨》所作译者序中的重要观点之一。在《玉娇梨》和《好逑传》等小说作品译介到法国之前,包括法国人在内的欧洲人了解中国的主要途径是传教士翻译的中国典籍和欧洲旅行家们撰写的游记。但雷慕沙认为,这不足以让欧洲了解真实的中国,传教士们对中国的认识是非常有限的,他们有机会在政治生活和盛大的活动中去观察中国人,但却鲜有机会深入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也难以参与他们的家庭事务,且能够隐约瞥见的也不过是半数左右的中国人,而要真正认识这些中国人是非常困难的;那些随同英国大使、荷兰大使去北京的欧洲人也不会比耶稣会士多发现什么新东西,中国人没有习惯对这些人倾吐心声,欧洲旅行家们同样也没机会去做深入的观察。⑦Abеl Rémusаt, Iи-Kiао-Li, ои lеs dеих соиsiпеs.Раris: Mоutаrdiеr, 1826, рр.11-13.在他看来,中国小说应该是欧洲了解中国应该参照的最佳回忆录,⑧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14.“因为有哪个欧洲人敢说自己比中国人自己更了解中国?又有哪国的旅行家敢吹嘘自己能比小说家写得更真实?”⑨Ibid., рр.11-12.
雷慕沙认为中国小说之所以能够发挥如此强大的认知功能,是因为其具有独特的民族特性。首先,他认为这些作品具备了史家美学思想。在他看来,中国小说家往往诉诸理性而非想象,似乎没那么想通过大胆的构思和离奇的冒险来打动读者,而是注重为读者提供可以用来思考的主题和人生经验,他甚至称中国小说家在写小说时也仍然是一副史学家的姿态⑩Ibid., рр.8-9.。因此,他认为在这种美学思想的关照下,中国小说从主题选择到写作手法都使其在内容呈现上更加真实:在主题上,人与人,人与其罪恶、喜好、道德习惯,直到与社会语言的关联,是中国小说和戏剧最常见的主题,这些作品被限定在真实对象的范围内,作者的想象也自然囿于可感知的真实世界①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9.;在人物塑造上,书中人物都是鲜活的男男女女,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受现实生活中人的情欲、利益、爱情、野心、无私和贪婪等因素的影响,在中国小说中可以看到真诚与诡计的较量,正直的人也会被小人陷害,除了人物的姓名,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在雷慕沙看来完全是真实的②Ibid., р.10.;在写作手法上,中国小说家喜欢用优雅的笔调修饰自己的见闻,将其与人物性格的形成和故事情节的推进联系在一起,使自己的描写变得鲜活生动;由于小说的描写并非凭空想象,这些小说就像是描写准确的游记,比旅行家们写得更加有趣③Ibid., р.11.。
其次,雷慕认为中国小说擅长细节描绘:
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们(中国小说)可以跟查理森(Sаmuеl Riсhаrdsоn,1689—1761)④英国小说家。、菲尔丁(Неnrу Fiеlding,1707—1754)⑤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至少可以与斯摩莱特(Тоbiаs Gеоrgе Smоllеtt,1721 —1771)⑥苏格兰诗人、作家,以创作恶汉小说出名。博士和伯尼(Frаnсеs Вurnеу,1752 —1840)⑦婚后名为达布雷夫人(Mаdаmе d’Arblау),英国讽刺小说家、书简作家与剧作家。小姐的作品相媲美。这些有趣而又真实的作品正是通过细节灵活地表现情感特征、刻画人物性格,从而诞生出高水平的虚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些小说人物完全具备潜在的真实性。当我们看过他们的所作所为,听过他们的讲话,能在人物交谈的细微特征中辨识出他们,我们就真正认知他们了。⑧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р.14-15.
因此,在雷慕沙看来,中国小说家是值得倾听的讲述者,至少是值得那些想了解这个国家民族精神的人去倾听的,中国小说家为满足最初所针对的读者群体所勾画的图景必然含有真实的背景,这些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获得了天然评价者⑨指中国本土读者。的认可,同时无可争辩地取得了外国人的信任。⑩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11.
雷慕沙对中国小说认知功能的强调,突出了中国小说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地域的实用功能。在工业革命时代的欧洲,在追求产能、崇尚效益的实用主义主潮下,这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也是符合当时的时代精神的,即中国小说不再只是可供消遣的娱乐文学,也可以成为欧洲人获取实实在在的中国知识的工具。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做法也可视为法国汉学家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推广汉学的一种策略,这无疑对中国小说在法国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二)文化史家的责任感
在这种文化史派观念的关照下,雷慕沙及其弟子在译介中国小说的过程中便自觉具有一种强烈的文化史家的责任感,即通过中国小说引导欧洲读者认识真实的中国,包括认识中国的历史、风俗、文学等方面。儒莲在《平山冷燕》的序文中写道:
我翻译《平山冷燕》这部小说有双重目的:首次让欧洲人认识这样一部作品,它忠实、生动、妙趣横生地描绘了中国人的文学品味和习惯;同时,也向那些想阅读汉语原著的学生们展现中国现代文学风格中最高雅、最光彩夺目,同时也是最艰深的智慧,因为即便他们借助已出版的词典和中国哲学典籍,也是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东西的。⑪Stаnislаs Juliеn, Lеs dеих jеипеs fillеs lеttréеs.Раris: Librаiriе асаdémiquе, 1860, р.I.
在这些汉学家为中国小说撰写的每一篇译者序中,几乎都有对中国历史、风俗、文学等的介绍。雷慕沙在《玉娇梨》的序文中用了大量篇幅阐释了他所体会到的中国人的爱情观、婚姻观、中国的科举制度以及中国人对待人世的观念①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р.32-39.。帕维在《中国佛教小说〈西游真诠〉研究》序文中分析了中国的宗教信仰及儒道哲学思想,阐释了印度佛教文化对中国人思想的影响,并指出中国文学很好地保持了自身的鲜明特色,优雅的文笔、自然的叙事、细致入微的细节描绘让那些虚幻的仙魔鬼怪如现实中的凡人一般栩栩如生②Тhéоdоrе Раviе, “Étudе sur lе Sу-Yéоu-tсhin-tsuеn, rоmаn bоuddhiquе сhinоis,”Jоиrпаl Аsiаtiqие 9.1 (1857): 357-392.。帕维为所译《三国演义》上下两卷分别撰写了序文,介绍了小说呈现的中国历史,回顾了中国从文明发源到三国形成的历史进程,肯定了中华文明,他认为无论从智慧还是道德上来看,中华文明从早期开始一直都是一种极具包容性的高级文明,在漫长的发展中没有被外来文化吞噬,反而能从其他文明中汲取营养,不断丰富完善;③Тhéоdоrе Раviе, Sап-Kоиé-Тсhу, histоirе dеs trоis rоуаитеs rотап histоriqие, Тоmе I.Раris: Веnjаmin Duрrаt, 1845,рр.I-LХII.同时帕维还指出,在三国时期,这个帝国就已经形成了对后世有着深远影响的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拥有自己的道德准则、编年史、诗歌和文学。④Ibid., р.IХ.
雷慕沙曾说:“贪欲在我们这个时代已蔚然成风,人们总想着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些关于风俗、传统、民族特征、名人个性的认识。”⑤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1.在雷慕沙等汉学家的引导下,中国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中国百科全书的特性,契合了当时读者的期待。无论读者是想要了解中国的历史、地理知识,还是想学习汉语,抑或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都能从中各取所需。中国小说在19 世纪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之所以能够大放异彩,与汉学家们的这种引导策略不无联系。
四、中西融通的小说史观
(一)正视中国小说的世界文学史地位
雷慕沙及其弟子对中国小说的接受还表现出一种中西融通的文学史观,即在中西比较视域下,将中国小说纳入世界文学史。雷慕沙及其弟子在译介中国文学时,首先对中国小说在18 世纪参与法国文学给予正面回应,肯定了其对法国文学的贡献。18—19 世纪的法国,无论是在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的发展上都进入了迄今最辉煌的时代,伏尔泰(Vоltаirе,1694 —1778)、雨果(Viсtоr Нugо,1802 —1885)、巴尔扎克(Ноnоré dе Ваlzас,1799 —1850)、司 汤 达(Stеndhаl,1783 —1842)、梅里美(Рrоsреr Mériméе,1803 —1870)、福楼拜(Gustаvе Flаubеrt,1821 —1880)这些不朽的名字至今仍在世界文坛然散发着绚丽的光彩,他们的作品在人类文学遗产的宝库中无可争议地占据着重要地位。中国小说正是在这种语境中进入法国人视野的,但法国文学本身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演进过程,也是在与其他民族的长期交往中成长起来的。正如朗松所称:“几个世纪以来,法国文学生活中有个很奇特的地方,那就是有一种节奏,有一种摆动运动,使得我们向外国思想和艺术形式开放一个时期以后,随之便出现一个闭关自守的时期;在一个创造的时期之后紧接着是一个模仿的时期。我们从不会长期满足于我们自己。”⑥朗松:《文学史方法》,第3—4 页。
这种外来影响自然也包括中国小说的影响。雷慕沙明确指出伏尔泰的哲理小说《查第格》(Zаdig ои lа Dеstiпéе)就借鉴了中国小说《今古奇观》中的内容:“其中一个故事⑦指《今古奇观》中《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无异于这种具有普遍性的老生常谈,讲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丧夫守寡,泪流满面地听着大家对她的安慰。这个世界性主题的源头在哪里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就像荷马的出生地一样,但亚洲作家以一种相当独特的方式将其表现出来,伏尔泰创作《查第格》时就借鉴了其中的一些内容。”①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р.42-43.儒莲在《董卓之死》的序文中又分析了伏尔泰改编剧作《中国孤儿》(L’оrрhеliп dе lа Сhiпе)与中国戏剧《连环计》和小说《三国演义》之间的联系,他认为戏剧是在小说产生之后才创作出来的,是对同一题材的不同处理方式,伏尔泰的创作是对这一素材的再创作。②Stаnislаs Juliеn, Тсhао-Сhi-Kои-Eиl, ои l’оrрhеliп dе lа Сhiпе.Раris : Mоutаdiеr, 1834, р.138.他们对中国小说参与法国文学的正面回应在当时法国小说在西方世界影响甚大而西方世界对中国小说还知之甚少的情况下是难能可贵的。随着《玉娇梨》《董卓之死》等新译本的传播,这种观念也使更多的欧洲人意识到中国小说是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并且早在18 世纪就已经参与对西方世界有重要影响的文学活动中。雷慕沙对这种前景持一种乐观态度:“它们可以增加我们已经不足的思想和形象储备,更新过时和陈旧的学说,丰富我们引以为豪的文学宝藏,也许还可以为这种已经产生了许多杰作的语言变得更加完美添砖加瓦。”③Abеl Rémusаt, “Disсоurs sur lа littérаturе оriеntаlе,” Мélапgеs Роsthитеs d’histоirе еt dе littérаtиrе оriепtаlеs.Раris:Imрrimеriе Rоуаlе, 1843, р.276.
(二)中西小说价值观的融合和对中国小说批评的依傍
法 国 文 学 从16 世 纪 拉 伯 雷(Frаnçоis Rаbеlаis,?—1553)的《巨人传》(Lа viе dе Gаrgапtиа еt dе Рапtаgrиеl)起,就 宣 告 了 现 代 长 篇 小 说(rоmаn)的诞生与定型。法国短篇小说的发展虽然稍晚,但到19 世纪初,以夏多布里昂(Frаnçоis-Rеné dе Chаtеаubriаnd,1768 —1848)的《勒内》(Rепé)为代表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短篇小说(Cоntеs еt nоuvеllеs)也宣告诞生。在法国,小说与诗歌、戏剧都是传统的主流文学体裁,也是法国文学史上最为辉煌的组成部分。因此,在传统法国文学史观中,小说一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反观中国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虽然在明清时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在中国文学史的传统价值观中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小技末道”的观念根深蒂固,其地位远非可与诗歌相媲美,这种状况到18—19 世纪中国小说进入西方视野时也没有得到根本上的改变。
当雷慕沙及其弟子面对中国小说时,也将法国传统文学史观中的小说价值观融入对这一东方文体的审视之中。这是一种专业学者的自觉行为。他们对中国小说,尤其是明清白话小说在当时中国文学史传统价值体系中所处的地位是有较清醒的认识的。儒莲在《平山冷燕·译者序》中写道:
在中国,每个文化人手里都有这部小说④指《平山冷燕》。,但却没人知道它真正的作者是谁;大部分诸如此类的作品都是这种情况。因为在中国,这类作品即使无可挑剔、享有盛名,作者还是会匿名或用化名,就像我们的作家追求曝光度和公众关注一样稀松寻常。我还要说的是,在中国,无论是何种主题的文章,还是为收录优秀著作而编写的忠实而详尽的书目,我们从中都不可能找到任何一行关于小说的文字,尽管这是中国各个阶层的人都喜爱的一类文学作品。戏剧领域也遭遇了同样的沉默,尽管已经有数目庞大的戏曲文集,我们也非常渴望了解这些作品。在巴黎收藏了一部乾隆皇帝的藏书目录⑤指《四库全书总目》。,乾隆皇帝于公元1736 年至1795 年在位。该目录编撰条理清楚、描述详尽,文学和科学各个分支的优秀著作都收录其中(包括古代文学经典、宗教典籍、历史、书目、编年史、地理、行政管理、政治等各个领域)。但却没有一卷书辑录过长短篇小说,也没有辑录任何戏剧作品,至于它们的作者更是只字未提。这种缺失并不是一种偶然的结果,我们可以在备受尊崇的中国礼教文章中找到源头。这些文章似乎并不认可一个人除了研究古代遗留下来的文学典籍、做官或谋求官职、践行社会美德之外还可以从事其他什么职业。①Juliеn, ор.сit., 1860, рр.VI-VII.
儒莲的这段评述可归结为三点:其一,中国的小说家没有得到与其作品价值相符的荣誉和尊重;其二,小说在中国传统目录学著作中也没有占据应有的地位;其三,这种价值观的根源在于中国传统的礼教观念。由此可见,当时的法国汉学家对中国传统文学史观中小说的价值定位从现象到根源都进行了一定深度的研究和探索。但他们并没有继承这种价值观,而是以西方文学史观为参照对其进行了价值重构,首当其冲就是在中西比较的视野下总体上肯定了中国小说尤其是白话小说的成就。在《玉娇梨》译者序中,雷慕沙称:“位于世界另一端的中国人,在几个世纪前就能够创作出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历史小说和风俗小说这样的文学作品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②Rémusаt, ор.сit., 1826, р.6.这并不是凭主观感觉作出的武断判断。在这篇文章中,雷慕沙拿来与中国小说进行比较研究的西方作家作品有22 部、东方作品1 部,时间跨度从古罗马时期的奥维德(Рublius Оvidius Nаsо,公元前43 —公元17/18)一直延续到与雷慕沙同时代的斯塔尔夫人、司各特(Wаltеr Sсоtt,1771 —1832)、歌德等多名作家,见表1。雷慕沙从作品主题、写作风格、写作方法等方面进行了多维度的比较研究。在这些西方作家中,苏格兰作家司各特以历史小说著称,对后来的雨果、巴尔扎克等作家都产生了很大影响。雷慕沙所引述的《威弗利》(Wаvеrlеу)是其最早的一部小说,被称为欧洲第一历史小说;雷慕沙援引的风俗类小说则更多,如斯塔尔夫人的《柯丽娜》(Соriппе,ои l’Itаliе),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个爱情悲剧,展现了资本主义条件下最初的职业妇女与社会偏见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雷慕沙认为司各特与中国的小说作家都是在现实环境启发下去描绘那些还未曾走远的历史,这些作品与现实之间具有相似性,这是真正的风俗小说的价值所在,即使这些小说超出了它们原本构思的范围和诞生的时代。③Ibid., рр.5-6.④ 克雷蒙蒂娜、格兰迪森均为查理森(Sаmuеl Riсhаrdsоn,1689 —1761)的小说《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的历史》(Тhе Нistоrу оf Sir Сhаrlеs Grапdisоп)中的人物。柯丽娜、奥斯瓦尔德是斯塔尔夫人的小说《柯丽娜》中的人物。Rémusаt,ор.сit., 1826, р.53.他在评述《玉娇梨》中的有关中国人的婚姻观和爱情观时,则认为“当我们更多地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问题,而不是从道德家或哲学家的角度来看问题时,我们就会满意地看到作家从一种社会体制中提取了何种素材……中国作家的处理方法或许可以大大减少柯丽娜或者克雷芒蒂娜(Clémеntinе)的眼泪,把优柔寡断的奥斯瓦尔德(Оswаld)和品性高洁的格兰迪森(Grаndisоn)从巨大的悲痛中拯救出来。”④正是在此种东西比较的视野中,中国小说进入世界文学的范畴,获得与西方文学在同一坐标轴上进行价值重构的基础。而巴赞编著的《元朝世纪》和《现代中国》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依傍《四库全书总目》,另一方面收录了大量从元末到明清时期的中国白话小说,中国小说第一次从“小技末道”变身为该时期中国文学的精髓而进入文学史和专科目录学著作,可以说其价值在世界文学史坐标中得到了肯定。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法国早期专业汉学家,雷慕沙及其弟子在对中国小说的文学史价值进行重构时,不仅参照西方文学史的价值观,批判中国传统的小说史观,而且严重依赖当时中国正蓬勃发展的小说批评。在当时的中国,传统文学史观对小说的鄙薄和小说出版业、小说批评的兴盛是并存的。明中期以后,中国私人出版业发展迅猛,小说作品得名家赏批、注冠以某名号或附以序文后,附加值大增,销量随之水涨船高。正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中,中国的小说批评应运而生。随着金圣叹批《水浒传》和《西厢记》①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过程中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并称为六大“才子书”。,袁宏道评《水浒传》和《金瓶梅》②“四大奇书”的说法最早约源于明“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他在《觞政·十之掌故》中将《水浒传》和《金瓶梅》称为“逸典”。,李渔评《三国演义》③李渔在《三国志演义》序文中引冯梦龙语:“子尤赏称宇内,曰《三国》《水浒》《西游》及《金瓶梅》四种”,并将康熙十八年所刻《三国志演义》冠名为“四大奇书第一种”,是以“四大奇书”这一名号在当时广为流传。,中国出现了“才子书”“四大奇书”系列畅销小说。同时,冯梦龙、凌濛初等“选家”对前代零散作品或素材进行搜集、整理、增删、评批、结集,出现了像“三言”“二拍”等大型的优秀短篇小说文集。系列小说“才子书”“四大奇书”和短篇小说文集“三言”“二拍”及后来的《今古奇观》④《今古奇观》是在“三言”“二拍”的基础上选编而成。代表了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发展的高峰。雷慕沙及其弟子对当时中国小说批评的依附首先表现在其所译介、研究、推荐的中国小说作品基本都是围绕“才子书”“四大奇书”“三言”“二拍”展开的,尤其将“才子书”的地位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儒莲在《平山冷燕·序》中写道:“欧洲人未能脱离这种分类⑤指“才子书”。的影响,并在其指引下选择想要翻译的中国小说。在这十部小说中,只有两部还未翻译成我们的语言。”⑥Juliеn, ор.сit., 1860, р.IV.巴赞的《现代中国》在文体分类上将“才子书”与“小说”并置,“才子书”已然被视为中国文学的一个独立的文体概念。⑦Guillаumе Раuthiеr, Antоinе Ваzin, Сhiпе тоdеrпе ои dеsсriрtiоп histоriqие, géоgrарhiqие еt littérаirе dе се vаstе етрirе,d’арrès dеs dоситепts сhiпоis.Раris: Firmin didоt frèrеs, 1837-1853, рр.466-554.这种对中国小说批评的深刻依傍,一方面使得《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等作品很快在法国获得盛名,这些作品或许在中国文学史上算不上最为耀眼的明珠,但其法译文却成为中西文学交流史上的经典之作;另一方面这种倾向也显示出了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其突出表现就是雷慕沙及其弟子在大力提高中国白话小说地位的同时忽视了中国文言小说的价值。这一时期,除1853 年儒莲所编《皇家图书馆中文、满文、蒙文和日文的新藏书目录》辑录了部分明清文言小说外,在雷慕沙及其弟子的翻译作品和各类著述中都难寻中国文言小说的踪迹。中国文言小说在法国的大量译介基本是从20 世纪初才开始的,相比白话小说晚了将近两个世纪。
五、结 语
综上所述,在19 世纪,以雷慕沙及其弟子为中坚力量的这批法国早期专业汉学家,终于摆脱了过去传教士汉学家以传教为终极目的的局限性,更加客观地从知识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学的问题。他们形成中国小说史观的过程是非常复杂的。法国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学传统和文化传统的国家,这些汉学家们所构建的中国小说史观也不可避免地根植于这种传统之中。法国小说自身的发展演进以及这种文学样式取得的巨大成就和极高声望,使得小说在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中的价值能够较早地获得认可,也促成了这些汉学家们能够由此及彼,将这种对法国小说的价值观迁移到对中国小说,尤其是中国白话文小说的观察之中,以一种完全异于中国传统文学史观的态度来看待中国小说的文学史意义。此外,法国文化思潮的嬗变,尤其是从18 世纪以伏尔泰等人为代表的启蒙思潮的影响到19 世纪逐渐形成的文化史派观念,也成为这些汉学家们构建中国小说史观的思想基础。他们自觉地肩负起文化史家的责任,大力挖掘中国小说的认知功能,让过去传统观念中的带有娱乐性质的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百科全书式的实用性,在工业革命时代的欧洲找到了其所蕴含的现实意义。当然,他们的中国小说史观也并不完全基于自身的文学和文化体系,而是中西观念碰撞的产物。他们在以新视角解构中国传统小说史观、以西方思想阐释中国文学的同时,也吸收了当时正在茁发的中国小说批评,即以金圣叹为代表的“才子书”批评体系和以李渔、凌濛初为代表的短篇小说批评体系。这些汉学家对中国小说的翻译、研究、品评几乎都是紧密地围绕着这两个体系展开的。要之,这批汉学家的中国小说史观虽存在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却是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史进程中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