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传话

2023-10-07李诗德

广州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剃头河村胭脂

李诗德

想不明白我写那篇短文的由来。

某日清风午后或是残阳晚照之际,心里一动,脑子里蹦出一句家乡方言俚语,盘旋于书桌之上,如蜜蜂贪恋于花蕊,久久不肯离去。这种猝然而至的偶遇,面目不清,指代不明,似乎暗含某种寓意。于是凭借经验与有限的知识,敷衍成一篇短文——《小议方言俚语的成因与扩散》。文中的重要例证,就是流传在家乡的一句俚语——“日古整劲”。我简略分析了方言俚语三个方面的成因:古语,语言变迁过程中,经过时间淘洗留下来的用语;迁徙,人口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保留了原来的某些习惯性用语;还有一种就是重大事件发生后,为保存记忆而留下的语言符号。“日古整劲”这句俚语的形成应该属于后者。仅一己之见,至于有多少学理成分,我也不去管它了。

在我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朋友欣喜地告诉我,说在哪个刊物上看到了这篇文章,并且对文章中我列举的“日古整劲”这句俚语表现出莫大兴趣。他在电话里说,“日古整劲”这下被整得有鼻子有眼了,不啻耳目一新的解读。

大凡写文章的人,听人说读到了自己的文章,无论评价好坏,总还是有那么点窃喜,至少有人关注到了。我随口说道,哦,是吗?我的这位朋友说,好东西别浪费了,这是一篇小说的极好素材呢。

我猛然醒悟,当初之所以对这个俚语有触动,可能还是懵懵懂懂感到了它里面藏着的某些神秘的东西。“日古整劲”如同接头暗语,一下就敲开我了封存的记忆之门。

于是,我重新找出这篇短文,按照时下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小说样式,敷衍成一篇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胡焕章,是胭脂河里的水和胭脂河村的土揉捏出的一个人物。故事的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这是有证可考的。

胭脂河村所属的县志载:从1938年冬到1943年2月,江汉平原步兵师与日伪军在鄂中地区进行了百余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屡屡挫败日军的疯狂进攻,击退日、伪军八十多次“讨伐”。师长胡劲旅率部在鄂中江汉平原坚持抗战长达五年之久,功过是非,难以评说。

1942年,步兵师就驻扎在离胭脂河村不远的百子桥。胭脂河村地处江汉平原中部,往东是平原、湖泊,往西则是丘陵、大山。

战争相持阶段,胭脂河流域狼烟四起,子弹横飞。就在胭脂河村周围,有聚啸山林的土匪,有溃散在当地的兵油子,有国民党的部队,有新四军的队伍。老百姓跑兵荒,躲“老东”(江汉平原称日本鬼子为“老东”),苦不堪言。

令人谈之色变的步兵师,在师长胡劲旅的率领下,英勇抗日,宁死不屈,成了一支单打独斗的抗日队伍。步兵师纪律严明,作战勇猛,与之对峙的“老东”都怕它三分。

步兵师复杂的成因以及多面体的形象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它最后失败也是因为叛徒的出卖。

胡焕章于这个夏天的傍晚,从新四军总部出发,他要到胭脂河村去传个话,也就是送份情报。出门师父有交代,昼伏夜行走寡路,尽量不与人交谈。这次任务也许是组织关怀,他本是胭脂河村的人,离家多年,让他顺道回去看看。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传话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养父——邪子爹。自打从胭脂河村出走之后,他心里一直有个未解之谜,他养父本是村里被众人忽略了的“邪子”,一个疯疯癫癫的鳏夫,怎么就误打误撞地加入了新四军的队伍,成了一名秘密交通员?邪子爹让他拜补锅佬为师,并不是机缘巧合,而是早有预谋。原来邪子爹是隐藏在村子里的队伍上的人。

胡焕章挑着两头尖的补锅担子,穿一件露着臂膀的围裙,左手搭在挑子上,右手捏一串铜片,随着步伐的摆动,一收一放之间,发出叮当当脆嘣嘣的响声。有风吹来,鸭垸堤里稻子的香气如同好心情随风游走,暑气减了一半。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黑蜻蜓,绕着胡焕章的头顶飞。在胭脂河村,人们把这种黑蜻蜓叫作“杨令婆”,说是与杨家将里面的佘太君有关。胡焕章开始并没在意,走了一截路,一抬头,一群“杨令婆”在他头上飞成了旋涡。

寡堤上就胡焕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管他是佘太君还是“杨令婆”,有个做伴的,倒也是个乐趣。胡焕章回头一看,发现补锅挑子的另一头还歇着只蝴蝶——那种有黑色斑块的菜蝶。菜蝶的翅膀随着补锅担子的起伏,一开一合闪动着,让人想到女人款款扭动的腰身。

胡焕章顾着凉快,挑着担子朝前赶,一阵落帽风吹来,头上的草帽被吹到了堤下。他只好歇了担子去捡。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瞬,见到鸭垸堤那头走过来一个人,也挑着担子,只不过他的担子是一头大一头小,看起来像是肩上扛着的什么东西。

来人是胭脂河村的剃头佬黄建涛。

黄建涛因为小时候放牛摔伤了左胳膊,接骨先生把骨头没接到位,致使他左胳膊弯成了“撸钩”(一种农具),落下了残疾。干不了农活,只好学个剃头手艺。胡焕章之所以离家出走,做了补锅佬,最根本的原因与黄建涛有关。

黄建涛是在百子桥步兵师里,给那些当兵的剃完头赶回家的。中午一高兴喝了两口,路就走得有些飘,等走到跟前,才认出这个补锅佬原来是自己的对头。一个补锅佬,一个剃头佬,碰在一起是要谈江湖的。何况两人还结有仇怨。

胡焕章五大三粗,一股匪气。一个补锅挑子换肩,横在了路中间。

黄建涛一个剃头佬,人又矮小,还有只胳膊伸不直,論拳脚,一个可以把另一个倒提着甩过堤垸。胡焕章当时真有个恶毒念头:孤路寡堤,荒郊野外,把他给“做”了,也没人知道。但想到自己身上的任务,他忍了忍,没凭着性子来。

几年没见,胡焕章一身打扮让黄建涛发怵。原先在湾子里时没听说学手艺,怎么就变成了补锅佬?黄建涛自知不是对手,一时又想不出招,两人抵脑的牯牛一样抵在路中间。

——这不是黄师傅吗?大热天的,不在阴凉处吹风,怎么在堤上跑呢?

黄建涛一急,酒也醒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顺着搭腔。

——这不是胡家屋里的二爷吗?多时不见,幸会,幸会。才从百子桥的队伍里回,没办法,他们召我就得去啊,当兵的惹不起呢。

黄建涛装出一脸他乡遇故交的热情,话里意思是,你别忘了,我是有后台的。

黄建涛的话令胡焕章很不舒服。哦,跟我讲狠,是吧?不就是给那些兵拐子剃个头吗?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吗?这话在心里,胡焕章不会说。他索性撂下补锅挑子,双手叉腰,不屑地“哦”了声。

——攀上队伍里的亲戚了,威风呢!话中的挑衅意味显而易见。

——哪里,哪里,剃头的,摸的都是他人的头,侍弄的也是几根轻飘飘的毛发,服侍人的下贱活,听人使唤的营生,哪像您这一行,再多的米再好的菜,锅不补好,做不熟饭。

黄建涛好像根本就忘记了那段往事,赔着笑脸,拣好话恭维。

胡焕章一拳头打出去,却打在一堆棉花上。只好侧身让黄建涛过去,各回各家。

傍晚的鸭垸堤上,远远望去,一前一后的两副担子,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像两个不真实的皮影人。

邪子爹单门独户,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寡路边。邪子爹是胡焕章的大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邪子爹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还读过两年书塾,有断文识字的本领,应该说会有个好的前途。有一年,一支部队路过村里,把他拉了壮丁。等到他再回到村子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听说是在部队被打的,一枪托打在脑门上,把整个人打痴呆了。要不是打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村。邪子爹一个人独处,像长在背阳处的一根狗尾巴草,更容易被人遗忘。也许是怕日子久了,忘了说话,成了哑巴,他时常一个人自说自话,嘟嘟哝哝地讲得嘴角冒白沫。有人问,邪子爹,你说的些什么呢?他往往半天才能回过神来,我说了吗?我说的什么?然后乐呵呵地笑。他不但见人笑,见任何东西都笑,比如一只狗、一只猫、一棵树、一朵喇叭花,他也能盯着笑半天。也有人说,邪子爹清醒得很,他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不过,在对待胡焕章没娶上他表妹的这件事上,邪子爹好像并不糊涂。他做出的一个决定,给了胡焕章一条生路。

邪子爹长年扛一把虾撮子,腰间系一篾篓,游走在周围的河湖港汊之间。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邪子爹的虾撮子东撮一下西撮一下,把一个人的日子朝前撮。他的那间小茅草棚里,除了一些叫花子,过路的流浪汉也喜欢在那里落脚,村里却没人光顾。

为了让邪子爹有个续香火的,按老习惯,胡焕章的父亲把胡焕章过继给了邪子爹。

胡焕章的父亲有两姊妹,他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胡焕章上面还有个哥哥;他的姑妈生了两个丫头。本来是想把两个丫头许配给胡焕章兄弟俩的,后来一想,虽然姑舅老表结亲已习以为常,但穷得叮当响的两家人,要是结了亲,那不是破瓦叠破瓦,哪止得住屋漏呢?因此,他姑妈只好把小姑娘给胡焕章定了娃娃亲。两家亲戚常走动,两个娃娃亲的孩子也不避嫌,如同兄妹一般。就在要起媒提亲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变故。

弯弯曲曲的鸭垸堤,像条蚯蚓拱在垸子中。堤两边没做指望撒下的芝麻籽,开出的白花东一撮西一撮,像癞子头上的疤。鸭垸堤是道拦水堤,堤内围着的是胭脂河村几个湾子的庄稼。涨水时节,长江、汉江的水醍醐灌顶似的往下倒,水流到这里团团转,再也流不动。遇上几天几夜的暴雨,下游的水,猪吃食地往上拱,拱着拱着,堤就拱翻了。垸堤倒口,胭脂河泛流,大水一来,坛坛罐罐都漂了起来。这年夏天的一场大水,把胭脂河冲得浮渣四起,也冲散了胡焕章的婚事。

水洗过后的胭脂河,了无生气。平常年景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遇上灾年,逃荒讨米是常事。胡焕章要娶表妹,一担谷子几升米的彩礼不为过吧。两边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不说结婚彩礼,就连每餐有口稀粥喝都成问题。

黄建涛趁此时机,横插一杠子。他用五块大洋、两担谷子让胡焕章的姑妈毁约退婚,并且理由充足,要活命啊!

对于血气方刚的胡焕章来说,这是可以拿刀捅人的恨事!

因为拿不出半分钱的彩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表妹嫁给了他人。胡焕章像一头红眼睛牯牛,见谁都想抵一脑。胡黄两家因此闹得不得安宁。邪子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的一把虾撮子,养活自己都难,根本顾不了这个过继儿子。

一天晚上,邪子爹突然一脸严肃地对胡焕章说,伢儿,我实在没办法帮你。这样,我认识一个补锅师傅,他这几天要路过胭脂河村,你不如跟他去学个手艺,挣钱之后再娶媳妇。

胭脂河村的人最奢侈的想法,就是让自家的孩子能学门手艺。手艺到家,走遍天下,饿不死人。

这都是被水逼出来的。只要一淹水,合家老小,拖儿带女,朝高坡上奔,沿路乞讨成家常便饭。打莲花落的,唱说鼓子的,玩采莲船的,拍渔鼓筒子的,玩猴把戏的,甚至还有玩蛇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时间长了,各种不同的乞讨方式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招数,固定下来,口口相传,成为独门绝技。祖传的独门绝技都是被伤心的泪水浸泡成的。

能学一门手艺,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事。胡焕章牙一咬,答应了邪子爹。

在一个鸡不鸣狗不咬的夜晚,胡焕章跟在补锅佬后面悄悄地走出了村子,脚步轻得如同露水落在草地上,溅不起灰尘。

黄建涛是胭脂河上下无人不晓的剃头师傅。

胭脂河村方圆左右,就这么个剃头佬,一家几辈人的头他都摸过。用他的话说,哪个人头上有几个旋涡,哪个人头上的凹凹凸凸,我都一清二楚。

步兵师驻扎在百子桥,黄建涛被拉去给枪兵们剃头,成了队伍里雇用的剃头师傅。能在步兵师部队中行走自如的人,不但要手艺精湛,而且还得有胆有识。

黄建涛一把刀子一把剪子,要剃什么样的头,只要你说得出形状,他就剃得出来。剃头师傅最怕给吃奶的小孩剃头,稍有不慎,细皮嫩肉容易伤着。而大多数小孩都喜欢黄建涛,他的剃刀一接触头皮,小家伙们既不哭也不鬧,甚至连吃奶都没了力气,让他刮头皮是一种享受。当时的发型也不复杂,刮个青皮,剪个“马桶盖”,留个分头已经是很时髦的了。

黄建涛的绝活还不在头上,也就是说剃头只是他面子上的手艺,他的绝活是在把头剃完之后的一套动作。头发已整理好,他就开始跟你聊天,然后两只手捂住你的太阳穴,左右摇动,冷不丁朝左用力,咔嘣一声脆响,等你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朝右用力,同样一声脆响,两响过后,舒坦就从颈脖子溜到了脚板心。他再用左手罩住你的头,用那只有力的右手把颈子从上至下捏一遍,再在凤凰穴下揪两把,空心拳在背上走两遭,最后朝两边肩上猛拍三下,道一声“好”,整套程序才算完成。尤其是中老年人,等一两个月也要等到黄建涛来剃个头,看重的就是他的这套拿捏功夫。他能在部队里来去自由,靠的就是这手绝活。

正因为黄建涛的剃头手艺,在娶媳妇的问题上,他的五块大洋就让胡焕章只能落荒而逃。

胡焕章几年没回胭脂河村,见到的还是那几间茅草房,东一片西一片,卷成秋天的几片树叶,一阵大风就可吹走。

他把补锅挑子歇在家里,跟邪子爹打了个照面,把一个写了字的纸条交给了邪子爹,便去看望他哥哥。

胡焕章的哥哥屁股上长了个大脓包,久治不愈,看了很多人都不见效。有个江湖郎中看后,开了个方子,说是要用队伍上的枪药敷在患处,才能除根。于是便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寄希望于他能谋到枪药。

还没进屋,胡焕章就闻到了一股掺杂着血腥气的腐臭味,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队伍上有些伤员身上就散发着这种味道,只有久治不愈的伤口中流出的脓血才是这种味道。他警觉地把手插进兜兜下面,捏着枪把,以防不测。

堂屋正中,用土砖码成的神龛上,供着祖宗牌位。正中“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几个字,不知何年何月贴上去的,已是四肢不全,神不守舍。自从离家出走之后,这些原本非常熟悉的东西,已被胡焕章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每天面对的是生死劫杀,在刀尖上寻日子。看到这些,突然有种亲切感。

嫂子冬娥先是听到堂屋里有动静,然后才跨出房门。胡焕章虽然穿着件补锅的兜肚,冬娥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哎呀,我说呢,是他小叔回来了!时常挂在嘴边却总是不见人影的胡焕章突然现身,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让她不由得搓脚捂手。

那年胡焕章突然离开村子,像是被老鹰从半空中叼走了,消失得让人满是猜疑。左邻右舍议论了好长时间,有的说是被抓了壮丁,有的说是他跟着队伍跑了,还有的说下湖当了土匪。

胡焕章说,嫂子,我是顺便回来看看的,住一晚,明早就走。说着,把一个小纸包递给冬娥,告诉她这就是枪药。

胡焕章看了看趴在病床上的哥哥,心里不是滋味。本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为好。倒是他哥说了,兄弟啊,外面兵荒马乱,凡事得多长个心眼。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躺在床上,还得要你嫂子来安置,心里急啊。胡家人丁不旺,就我们兄弟俩,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更没指望了。依我看,你还是别在外面闯了,家里的日子虽然难过一点儿,两兄弟在一块儿,有干的吃干的,有稀的喝稀的,遇到沟沟坎坎,多少还有个帮衬,偶尔头疼脑热,也有个人倒碗茶水。不就是娶个媳妇过日子吗?姻缘姻缘,婚姻是要讲缘分的,缘分到了自然成。见钱眼开的人有,但也有不嫌贫爱富的,哥慢慢帮你找。

胡焕章听得愣愣的,心底的酸楚一阵阵往外翻。哥,没事的。我在外面蛮好的,你不用当心。脓包算不了什么大病,你先用我带回来的药试试,等过些日子,我要是能找到一种新药,保管药到病除。要不了几年,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起来的。说到最后,胡焕章似乎被自己的话所打动,好日子就像歇在门前篱笆上的蜻蜓,伸手可捉。

说话间,冬娥打了荷包蛋端到了胡焕章手上,非逼着他吃不可。望着这个给丈夫送枪药的小叔子,她着实有些感动。一个人在外,风里雨里,个子是长高了许多,人却黑瘦黑瘦,好在显得精神。冬娥问,还没找媳妇吧?胡焕章说,没谁看得上啊,再说成天东跑西颠的,也没时间去想这事。

唉,冬娥叹了口气,村东头的那个,还两次三番地问到你呢,人在哪儿?在外头还好不好?有没有头疼脑热的?挂念着呢。

冬娥所说的村东头的那个人就是他表妹,让他一下子想到了他们俩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就像他身上的一处痒,一经撩动,便痒到了心里。这时他就特别想见一见表妹。

他摸了摸腰间的家伙,一转身就出了门。

胡焕章走出哥嫂房间,远处湖面上还有些光亮,周围的树林已黑了下来。村子里熟悉的鸡鸣狗叫声让他心里空空落落的。不想的时候,也还不知不觉,一旦想起,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就像毛毛虫钻进了裤裆里,既不能拍又不能打,只能死死地捂住痛痒,任它叮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哪怕是见一面也好。他把那支乌黑的短枪朝腰间一别,豪情也就上来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黄建涛家走去。他为自己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看望一下自家表妹,情理之中的事。

胡焕章摸进黄建涛家时,屋里亮着灯,有个女人在灯下纳鞋底。微弱的光飘飘忽忽,打在臉上,黄黄的,显得没有生气。光影里见到的是一个人的轮廓。就着光亮,女人用劲地把针从鞋底上扎进去,用中指上的顶箍儿将针顶过厚厚的鞋底,然后一下一下把索线拉牢实。她时不时把手里的针在头发上擦两下,再重复同一个动作。这就是他的表妹,整个人看起来老了许多,没有了几年前的神采。

听到动静,女人头也没抬,继续纳她的鞋底。直到胡焕章走到她跟前,她才放下手里的活:是你呀!

女人一脸惊愕。

女人见胡焕章呆呆地站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说,坐吧坐吧,我去倒茶。人虽然站起来了,却没动身。

胡焕章急切地想见到表妹,并设想过见到她时种种激动的样子。而眼前这个女人,好像与他完全生分了。

胡焕章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过得怎么样?你还好吗?表妹并没答话,两行清泪朝下流。

表妹落到这般地步,让胡焕章感到深深自责,男子汉大丈夫,他却没有能力娶回自己喜爱的女人,更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他站起身,拉着表妹的双手,想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

这天傍晚,黄建涛原本应该在胡焕章的前面回到胭脂河村,结果被邻村的人拉住又剃了两个头,所以天黑才摸到家。从鸭垸堤回来的路上,黄建涛窝了一肚子火。仇人相见,反而要笑脸相迎,岂有此理!不见人影多年,胡焕章突然在鸭垸堤现身,这就令黄建涛心生疑惑,他回来做什么的呢?黄建涛紧赶慢赶,赶到家推门进屋时,看到的是胡焕章正在和自己的女人拉拉扯扯。

真是欺人太甚,你就是老虎我也要咬你一口。黄建涛一个箭步扑到桌边,攥紧的拳头突然停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看到桌上放着把短枪,乌黑的枪口正朝着他的胸膛。

第二天早上,一队枪兵突然堵住了胭脂河村的进出路口。围住胭脂河村的枪兵不是日本人,而是步兵师的一支队伍。说是接到线报,有密探带枪摸进了胭脂河村,并且还说这个密探是步兵师的叛徒,要胭脂河村交人,否则便杀个鸡犬不留。

枪兵围住胭脂河村后,各家各户进行搜查,搜完一家,便把这家的男女老少赶到胭脂河边的一处河滩上,等候处置。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哭喊声一片。

胭脂河村经历过好多次拉壮丁,跑兵荒,逃生的本能让他们也想出了一些怪招,比如说把锅底的烟灰抹在年轻姑娘脸上,比如说故意在衣服上糊上牛马的屎尿,只要枪兵一来,就没命地朝湖中间跑,然后跳进荷叶林里。满湖荷叶密密匝匝,即使躲藏一支队伍,照样可以风平浪静。这一次事先毫无征兆,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就被枪兵堵在了窝里。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被赶往河滩后,会发生什么。

胭脂河村已有一半以上的人被赶到河滩上,还有人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赶。紧张与恐慌如同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恨不得将河滩压得陷了下去。有人在嘤嘤地哭,有人压低了声向身旁的人打听缘由。大家都是一脸茫然无助的表情,像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羊。

黄建涛被枪兵赶往河滩上时,才知道是步兵师的人要在村子里捉拿奸细。这让他大吃一惊,所说的奸细该不会是胡焕章吧?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仔细搜索了一遍,没见到胡焕章的影子。

只见邪子爹挤在人群中,疯疯癫癫的老样子。但从他不断地向河堤上张望的神情中,还是可以看出与平时有些不同。此时的黄建涛内心十分矛盾,他既希望胡焕章被捉住,让枪兵们打他个半死,为他出口恶气,又希望胡焕章能幸运逃脱,虽然他十分恼恨这个家伙。

真是天从人愿,黄建涛一回头,看见了那个姓柳的枪兵。哎,柳哥,柳哥,在这里见到你还是个稀奇呢!怎么啦,我们胭脂河村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个个是良民,个个是支持抗日的,哪儿来的什么奸细哟。

黄建涛打招呼的柳哥正是步兵师部队上的一个班长。这位柳哥头上有处伤疤,他印象深,每次跟他剃头时,黄建涛格外小心。有一次黄建涛的剃刀从伤疤上走过,问他是怎么留下的,姓柳的跟他说,不听话,打的。他就再不敢朝下问了。在这样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见到柳哥,黄建涛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故意把声音提高了说话,好让胭脂河村的人知道他黄建涛的能耐。黄建涛的这一举动,更加引起了胡家人对他的怀疑。如果不是黄建涛点的水,步兵师的人怎么会知道有带枪的奸细藏在胭脂河村呢?

看他和枪兵如此熟络的样子,胡焕章的嫂子冬娥索性挤到黄建涛身边,边哭边诉说起来。我说黄建涛黄师傅,你也是个跑江湖的,知大理,讲义气,今天你得跟这些兵爷求个情,胭脂河村的人都会记得你的。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穷家小户,一向只知道泥里水里讨个生活,哪儿来的什么密探呢?你可千万不能图一时之气,拿一村人的性命开玩笑。都是本村本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多留条路自己走。冬娥这么一闹,黄建涛便觉得她是话里有话,那不是明摆着是说我黄建涛把步兵师的人招来的吗?旁边一些人听冬娥这么说,便一起向黄建涛求情,把他当成了渡人到彼岸的菩萨。

黄建涛在家里遇见胡焕章的那一刻,他还的确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他想去百子桥,利用他和步兵师的关系,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叫个小班长带几个人把胡焕章抓起来,狠狠地揍一顿。只要黄建涛努努嘴,部队上派几个人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让黄建涛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确没去百子桥,昨天夜里,胡焕章走后,他在家里和媳妇吵了一夜,并动了手,剃头刀子还划伤了脸。怎么一大早就有步兵师的枪兵围住了村子呢?

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赶到了河滩上,接下来可能就要血溅胭脂河了。

正在这紧要关头,河堤上匆匆赶来了另一队人马。前面是个当官的,骑一头高高大大的白马,后面还跟着几个侍卫。黄建涛惊奇地发现,胡焕章面色凝重地跑在队伍前面。

邪子爹看到有队伍来到河滩上,扛着虾撮子挤了过去。柳哥端着枪,拦在那里,一脸煞气。邪子爹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管不顾地朝前挤,柳哥恼了,举起枪托就要砸。见到这种情况,黄建涛立马赶过去解围,柳哥,柳哥,这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邪子爹啊,不跟他一般见识。一个疯子啊,跟他较什么劲呢?

邪子爹挤到当官的身边,上下打量一会儿,疯疯癫癫地说了句话,日古整劲。当官的从马上跳了下来,朝河滩望了望,如同邪子爹一般,嘴里喃喃自语:还真是日古整劲呢!还真是日古整劲呢!

周围的枪兵端着枪,一个个泥塑似的站在那里,相互打探,日古整劲?日古整劲?什么意思呢?

当官的站在河滩的高处,把先前那支队伍的头儿叫过去,问了几句话,然后就叫把人都放了。两支队伍合成了一支,随着骑马的长官消失在河堤上。

河滩上,大家并没有随即散开,好多人吓得腿打战,陡然一放松,就坐在地上。有人在问,日古整劲是什么意思?日古整劲是个更大的官吗?邪子爹怎么知道日古整劲的?日古整劲,嘿,真是日古整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人人都在说日古整劲,如同念着某种咒语一般。

先天晚上,当胡焕章把在黄建涛家里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了邪子爹之后,邪子爹当即决定,要胡焕章替他连夜把情报送到百子桥,免得夜长梦多。围住胭脂河村的枪兵是步兵师的叛徒——副师长古鼎新派出的人马,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有人要到胭脂河村送情报。邪子爹的一个决断,误打误撞地解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当胡劲旅师长听说副師长古鼎新已派出一队人马前往胭脂河时,立马要他的卫队长带了另一拨人马去打探究竟,这才阻止了一场流血事件。

虽然有新四军暗中相助,由于步兵师师长胡劲旅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是让叛徒得以逃脱。

胭脂河村所属县志上有载:

1943年2月19日,日军又由下车湾向东北进犯,并且增加兵力进攻县北柳关、福田寺一带的国民党步兵师。日军由步兵师叛军古鼎新部做向导,分五路围攻步兵师司令部所在地百子桥。师长胡劲旅指挥各团将士顽强抵抗,固守碉堡达三日之久。最后全军覆没。

躲过一劫的胭脂河村,慢慢归于宁静。只是在人们的相互交谈中多出了一个新词——“日古整劲”。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日古整劲”成了一定区域范围内使用频率较高的方言俚语,一直流传至今。以至于现在已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词的来历,没有人能准确地解释它的意思。说一个人喜欢开玩笑、编瞎话,便会说,别听他一天到晚日古整劲;说一个人做事无目的、无章法、草率莽撞,就会说,他又在日古整劲地搞;说一个人耍小聪明,占人便宜,或者玩小计谋,就会说,你看他,又在日古整劲了;说一个人狡诈、刁滑、横蛮不讲理,就会说,那是个日古整劲的货色。日古整劲成了一个万能词,什么意思都可以用它来表达。为此我查资料、看百度、检索相关网页,找不到关于这个词的任何解释。偶尔在一个博客中看到一篇无标题、无作者的文章,后面有个无名氏的跟帖中有这么句话:日古整劲,指的是日本人与步兵师的叛徒古鼎新要整掉胡劲旅。由此我猜想,是因为新四军掌握了日本人和古鼎新的动向,暗中提醒胡劲旅加强防范,才有了胡焕章传话这件事。而围住胭脂河村的枪兵,极有可能是因为走漏风声,叛徒古鼎新才派心腹来抓人的,也有可能是一次谎报军情的意外。

再说,胡焕章自此离开胭脂河村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上面派人送来一本烈士证书,大家才知道,胡焕章在解放济南的战斗中牺牲了。黄建涛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再也不朝百子桥方向走。他每天挑着个剃头挑子,朝人烟稀少的南边跑,远离那些枪兵的视野。

胭脂河村的确有过这两个人物,只是不叫这么个名字罢了。

责任编辑:姚 娟

猜你喜欢

剃头河村胭脂
热带雨林的胭脂太阳
西曲河村:盘活一座山 带富一方人
活明白了的剃头大妈
剃头
百姓事,记在笔头刻在心头——记水磨河村党支部原书记燕振昌
花明驛路 胭脂暖
“老政委”情满崔河村
名古屋市长再次拒绝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