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与方法:新世纪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
2023-10-05章颜
章 颜
二战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罪恶不断以文学化、影视化的方式呈现在世人眼前,固化了世人对这段罪恶历史的认识和记忆。但是我们已经知道,犹太大屠杀这一罪恶历史最初甚至不为西方社会相信(1)参见彼得·诺维克著,王志华译《大屠杀与集体记忆》,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2页。。根据资料,战争期间美国社会对其特殊性和严重性的认识还很模糊(2)参见彼得·诺维克著,王志华译《大屠杀与集体记忆》,第37页。。最终犹太大屠杀历经了较长的时间以及复杂的“文化建构”,才得以成为一个被广泛认同的创伤符号。同样地,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伤痕,也需要经过一系列“文化建构”,才能够更深刻地转化为一种民族创伤、世界记忆。其中,南京大屠杀题材的文学创作,正是通过文学书写再现民族创伤记忆,同时也是对日军侵华罪行的再度追溯。
时至今日,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文学书写已历经八十余年,并在各个阶段展示出各不相同的面貌。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与之前的创作相比显现出一些新的特点与倾向。这些变化是干扰了南京大屠杀文学记忆的凝聚,还是有助于更为全面、深入地丰富该题材文学的表现空间?本文尝试追踪新世纪南京大屠杀题材文学书写出现的新现象与新形态,分辨其中呈现出的叙事内容和创作手法上的部分问题,并尝试提出一种解答,以期能够为深入思辨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特质及其世界化、经典化提供一些实践上的引导和理论上的启示。
一、“记忆之名”与“遗忘之实”
历史事件的文学书写即源于历史和见证本身,但真实的体验和表意的文学之间仍有间隙,不能直接等同。文学作品是通过作者的梳理和书写对历史进行“再现”(representation)。王德威曾提出,representation还有“代表”和“代表权”的含义,“再现”和“代表”之间呈现出一种张力,而文学对历史进行再现之时,也就是作者将这段历史“代为呈现”,其身份也就有了“代理人”的意味。(3)参见季进《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广西师范出版社2022年版,第182—183页。因此,经由文学书写对历史进行“代理”和“梳理”,“代理人”也即“梳理者”的立足点就将影响到书中所再现的这段历史如何被把握、读者是否能够去切近历史的实感。
与犹太大屠杀幸存者三代人笔耕不息的见证文学相比,由于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大多文化程度较低等原因,叙写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的往往并非亲历者。(4)当时日本报纸报道称:“可以说里面没有一个知识分子。虽然是文字国家的首都,但是在难民中找到能写字的人很困难。一百个人当中最多只有一个人识字。”参见《忘记抗日的南京居民日渐亲密》,《东京朝日新闻》(1937年12月21日晚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页。非亲历者的叙述,会受到写作目的、倾向、立场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进而使得对历史的“书写”成为一种“重构”。就南京大屠杀文学史而言,作品的精神品质、内容形式呈现较为明显的阶段性(5)参阅拙作《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的叙事伦理与民族认同塑型》,《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笔者将南京大屠杀文学创作梳理为四个阶段:战时创作期、沉默期、中日邦交阻隔期、“后张纯如”时期。“后张纯如”时期以张纯如女士的《南京浩劫》为滥觞,即对应本文中“新世纪以来的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每一阶段的转变,实则都与时代的政治诉求、文化场域有着紧密互动。
其中,新世纪以来的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呈现出诸多新的特征,本文着重分析其中的两类倾向/问题。其一,将南京大屠杀事件放置于历史洪流之中,与其他事件并置,淡化其历史特殊性;其二,模糊侵略行为的绝对的罪恶性,隐含“落后挨打”的逻辑倾向。这两种写作倾向对历史事件的理解和呈现、对历史材料的甄选和增删,均显示着创作主体的立场选择和逻辑建构。看似是续写历史、追溯记忆,实则弱化了侵华战争的罪恶,乃至模糊了侵华战争的性质。
一是淡化特殊性。文学作品中关涉历史的叙述,相较于历史研究之全面、客观,更为聚焦,在文学创作中,将历史作为背景,以具体人物作为主视角,将人物命运楔入历史发展的脉络是当代文学中常见写法,既是小说叙事自然推进的方式,也是最具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时空交汇之处,往往是叙事动机的发源地——家族的变迁史既是在细细摹写人物的人生轨迹,也是在析解作者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方式。因此,作者对笔下历史事件的选择、增添、删减或挪移,对叙事策略的选择,才是值得细究的重点。
小说《朱雀》讲述了1923年到千禧年之交,三代女性的人生命运,真实的历史事件在人物命运的发展过程中作为背景,南京大屠杀、国共内战、反右、“文革”“一三事件”“一·二六事件”等等,当代历史中诸多重要的节点皆在叙述之列。在南京的诸多旧称和象征之间,作者葛亮没有选择建业、建康、秦淮、金陵,而是将朱雀作为贯穿整本书的重要象征物,可见作者也是有意为南京构造一个神鸟似的“另类的历史”,将历史事件当作书中“尤其是女性人物”的背景,并以她们“个人的爱恨痴嗔将大历史性别化、民间化”。(6)葛亮:《朱雀》,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序言”第13页。
书中三代女性所选择的爱人:第一代叶毓芝在1937年爱上了日本人芥川,后在南京沦陷期间遭到日军轮奸,产下私生女程忆楚后死去;第二代程忆楚与归国侨生陆一纬相爱,但嫁给了强暴她的工人老魏,后又与陆一纬生下私生女程囡;第三代程囡与苏格兰华裔许廷迈相恋,又怀上了吸毒过量致死的雅克的遗腹子。从这个故事梗概中能看出,三代女性生下的都是私生女,她们身上似乎都涌动着一种自毁的欲望和神秘的魅惑,每一代女人身上似乎有着可预见的宿命,发生着相似的悲剧。穿过女性执拗的命运选择望去,是不断奔流向前的时间和不断轮回的历史,管他悲欢离合、救赎毁灭,不过随波而来又随波而去。正是“新狎邪体”之风格,情天欲海征逐无尽,异国孽缘与人世兴衰,以及对历史嬗变的喟叹,无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说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象征活动,其所要反映的现实和其所要投射的时代,应与该时代的历史叙事、价值判断大体相符。相对而言,《朱雀》的内容和叙事形式却与时代的历史叙事形成了反差:其精细的历史时间对应与对人物命运轨迹的设计形成诡异的背离。作品中叶毓芝和程忆楚母女俩的命运颠簸起伏,其中的善与恶、诱惑与背叛、屈辱与仇恨、罪与罚,此消彼长,载沉载浮。
两次强奸情节的设置,在故事中都是对女性的巨大侮辱和伤害,而这两场强奸的结构性相似是一种不智之举。因为这种“同构”,使得南京大屠杀期间大量发生的性暴力的残虐性降格,削弱了“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暴行)(7)“The Rape of Nanking”是1938年美国出现的专有名词,指发生在南京的各种暴行,包括屠杀、强奸等。一般译“南京浩劫”或“南京暴行”。的特殊性,而仅剩下其作为“男性罪恶”的部分——强奸是不同时代、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的男人都可能会犯下的罪恶。于是,具有终极意义的反思和记忆里的切肤之痛,其更具“特殊性”的暴虐阴森被弱化,发生在不同时代的南京城里的两次强暴,让“罪与罚”的理性逻辑湮没难寻。
历史在这里,转移到女性个体悲惨的人生失败经验,南京沦陷期间满城漫漶的血色变成一个不甚重要的背景。《朱雀》书中谈及张纯如Rape of Nanking一书:
譬如战争,无论成败,过程都让人意志消磨,内里是黯然的恐怖。他想,战争是一种蛊,永远无法真正结束。这本书,与另外一些书一样,在他看来,都是遍体鳞伤的爬行者在与历史的磨砺纠缠中落下的腐肉,残忍得触目。(8)葛亮:《朱雀》,第162页。
这样评述张纯如书中记录的这段历史,将其放置在一个笼统的“战争”“历史”下来评述,是直接将意义归于虚无,归还给碎片,虚幻而又轻飘飘。然而“我们迄今赖以研究历史的证据可能确实是历史身上抖落的‘碎屑’,但我们既然可能从一个细胞中找到隐藏生物体全部秘密的基因,从这些 ‘碎屑’中找到历史传承的规律也非痴人说梦。”(9)张生:《南京国民政府的税收(1927—1937)》,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5页。涉及真实历史,尤其是书写南京大屠杀历史,应当有强烈的历史感和伦理感,毕竟当时日军犯下的性暴力是令人发指的,当时身处南京的德国大使馆政务秘书罗森(Rosen)报告:“每晚都有日本兵冲进设在金陵大学院内的难民营,他们不是把妇女拖走奸污,就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包括当着家属的面满足他们的罪恶性欲。同谋犯把受害者丈夫或父亲拘留,并迫使这些人充当他们败坏自己家庭名誉见证人的情况屡见不鲜。”(10)《罗森给德国外交部的报告》(1938年1月15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327页。历史学研究的资料厚重而沉痛,历史巨伤不能湮灭为历史遗迹,不容随意扭曲、涂抹和改写。
当写作不再追问清晰的意义线索,叙事秩序必然遭遇瓦解危机。《朱雀》中两代女性遭受性暴力的叙事,不仅污名化了遭受日军性暴力的女同胞和新中国的“工人”群体,更解构了1937年12月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惊世罪恶。这些罪恶不仅仅是中方孤立的证言证词,大量的历史文献佐证了日军侵华时期的惊天罪行。例如约翰·拉贝在日记中写道:“看到遍地都是女尸,有的阴道里戳着竹竿,人们会恶心得透不过气来。甚至连70多岁的老妪也多次遭到奸污。”(11)拉贝著,本书翻译组译:《拉贝日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67页。日记中有一份案例报告,仅从1937年1月28日-2月1日,就记载了308条包括大量性暴力在内的罪恶,同时说明:“这份清单是不完整的!”这个惊叹号,放到八十余年后的今天阅读起来,也能够感受到清单统计者心中的震惊、恐惧。因此,《朱雀》中的间离叙事,充斥着话语迷宫和意义裂隙,不是对历史创伤的回溯与治愈,而是对历史劫难、真实苦难和炼狱般的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消解与放逐。
文学中的历史通过细节表达,而细节也是最容易被淹没的。《朱雀》中类似的“同构写法”并不少见:“这阁(魁光阁)是清朝建的,咸丰时候战乱毁过一次,同治时候重建了。抗日战争时候,又被日本人毁过一次。”(12)葛亮:《朱雀》,第35页。魁光阁有自己的苦难历史,吊诡的是,写它的历史却写出了历史不可解、不可为的结论。魁光阁被毁坏的历史,经由这段平淡而连贯地讲述,呈现为一种建筑物自身的命运——魁光阁在中国人手里也毁坏、日本人也毁坏,没什么稀奇——它被勾勒成一曲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充满宿命感的属于魁光阁自己的线性历史。无独有偶,《南京安魂曲》中也有类似的表述:“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一再被摧毁,所以这里的人们一定已经习惯了各种浩劫了”(13)哈金著,季思聪译:《南京安魂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页。。于是,这种叙事将侵略者带来的家国创痛和耻辱,准确楔入惯常的历史变迁——这城市、建筑和女性一样,不过是一再重复被破坏、被摧毁、被侮辱的命运,“朱雀之城的女子,注定惹火上身”。(14)葛亮:《朱雀》,“序言”第14页。女子内心的情爱汹涌,引发了小说“内爆”——内容与形式、事件与人物、动机与结果,看似合情合理,但其内在关系却分崩离析,无法有机统摄,以及由此而生的苍凉与轮回的绝望,不过引发叙事/历史的空虚和苍白,“加倍坐实了在神秘的历史律动前,个人意志微不足道。”(15)葛亮:《朱雀》,“序言”第13页。而遗失的却是正义之诉求和伦理之召唤。
二是模糊罪恶性。就“后张纯如时期”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的文学实践而言,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和落败的军人密布于作品的表现主题,“反抗”的缺位成为创作中的常态,此间悄然失落的不仅仅是大量英勇抗敌的人民,更是对抗战时期无名英雄的无名暴力。大量关于基督教慈悲、日本人善良的表述,遮盖了充满非人邪恶的血污之河,创作者在无端遭受屠戮的南京人民的冤魂前,摇摆于滥情和悲悯之间,立场无根的个人主义幽灵,让南京大屠杀的书写成为“无物之阵”。历史羁押的冤魂,悄然转变为需要由南京卫戍军来背负责任。
《南京安魂曲》写道:假五粮液上了楚医生的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带着醉意,不停地说,他作为一个男人深感羞愧。对于他来说,南京悲剧的起因简单又明了,中国男人们应该承担责任。他们没能打退侵略者,所以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才遭受了强暴和杀戮,明妮这个外国女子,才不得不站出来拯救生命,干那些超出常人能力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坚持认为自己同样算不上个男人,若是没有怀着拯救中国的一腔青春热血从德国赶回来就好了。这个国家是个没有希望的泥沼,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16)哈金著,季思聪译:《南京安魂曲》,第190页。
《朱雀》中也有类似的表述:“这城市是叫人亡国的。亡的是男人的国,却成就了许多女人的声名。”(17)葛亮:《朱雀》,第85页。这种对中国军人“无能”的叙写,也出现在《金陵十三钗》中,军人和伤兵都需要教堂和秦淮妓女的庇护。在电影《南京!南京!》中,中国守军在逃跑时,撕扯着军装一路狂奔,为了活命赶快化装成老百姓,最终逃不过被集体屠杀。此类表述,都指向了“男性气质”的失落、“英雄主义”的缺失,同在的是潜移默化认同落后就要挨打、弱肉强食的阐释逻辑,从而稀释了日军大肆屠杀的罪恶,也颠倒了正义与非正义,消解了侵略战争罪。
同时,在一些作品中的西方角色的表述常常充满东方主义(18)“东方主义”是萨义德后殖民主义批评的重要理论范畴和关键术语,既是思维方式,也是话语结构和权力运作。在萨义德看来,西方为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利益而施行了一整套重构东方的策略,并规定和误导了西方对东方的理解,通过文学、历史、学术著作描写的东方形象为其帝国主义的政治、军事、统治服务:“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欧洲则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参见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51页。,以“悲情叙述”的方式评价中国和日本之高下,构造着潜意识中的日本想象。
“走不了你就扔下他们不管?就跟你们对南京的老百姓似的,说甩下就甩下?”法比指手画脚,一个个酒味浓厚的字发射在黑暗空间里。“从来没见过哪个国家的军队像你们这样,敌人还没有到跟前,自己先做了自己国民的敌人,把南京城周围一英里的村子都放上火,烧光,说是不给敌人留掩体,让你们打起来容易些,结果你们打了吗?你们甩下那些家都给你们烧光的老百姓就跑了!”(19)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页。
显而易见,这段叙述虽然明里是书中人物“法比”的说辞,但文学作品实际表现的是作者立场和情绪,表面上像是站在老百姓立场说“公道话”,琐碎议论的姿态成了简单粗暴地构造、重解历史事件的方式。与此相似的,《南京安魂曲》中,先写中国人看到月全食,敲打锅碗瓢盆、点燃爆竹,附近的人乱作一团,身为魏特琳助手的中国人高安玲尴尬地说道:“可见我们中国人,在理解自然现象方面有多么落后”,紧接着外国人爱丽丝评价说:“‘我在京都经历过一次月食,可没有人这么大惊小怪的,当地人只是走出来观看。’‘所以有时候我就想,中国这个落后的国家,怎么能跟日本打仗呢?’明妮说。”(20)哈金著,季思聪译:《南京安魂曲》,第228页。对于当时中国的积贫积弱,其实毋须赘言,同时就文本的叙事推进而言,作者也毋须在这方面大费笔墨。借人物之口启动文明与落后、侵略者与受害者的高下对比是落后挨打合理的暗示;对于内在民族气血的拒绝和批判,是某种自我否定的表达,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向了被侵略的事实由国内积贫积弱所招致。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些作品所指向的文化立场。
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特别是关涉到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因为它关涉到民族记忆、民族历史创伤,创作中尤其需要谨慎。例如在《朱雀》中,关于日本人芥川,作者这样写道:
论其出处,是历代长居本所小泉町的世家。靠近隅田川的本所原是日本江户时代骚客会集之地,所以,书卷气他是不会缺的。写得一手好俳句,中国的诗词歌赋,不算精深,也都能吟会诵。他在这南京城里,算是个颇风雅的外籍人。因他不似老旧的日本人,拘于礼数。这与这城市的性子是投合的。有渊源,不在意,便是格调。(21)葛亮:《朱雀》,第91—92页。
《栀子花》对藤原一郎的描述则是:“藤原一郎对中国对书画颇有研究”(22)徐国芳、徐焱冰:《栀子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9页。关于日本男性形象的设置常常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而中国姑娘常常是弃家规、背民俗,与日本恋人越过雷池,并暗结珠胎。美化日本人,刻意表现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熟谙,是语焉不详的赞美;将残酷的历史变成爱恨情仇的纠葛,却并不是因为叙事动力的驱动。叹息生命本质的虚无实属老生常谈,但僵直的情节布局,令读者心有戚戚焉。而实际情况则是:
在这种情况下,恐怖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而文雅些的日军军官侈谈“对压迫人民的中国政府发动战争的唯一目的是为了中国人民的利益”只会留下令人作呕的印象。一定会有负责任的日本政治家、军人及平民,为了他们国家的利益,迅速而妥当地纠正这几天有损立足于中国国土上的日本人形象的行为。也有个别日军官兵举止颇有绅士之风,与他们的职业相符,和他们的帝国相符,但是,整体上日军的所作所为是坏透了。(23)《恐怖笼罩着南京》,《纽约时报》1937年12月24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23页。
因此,前文所述几部南京大屠杀题材文学作品中对日本军人、日本民众的人物设定,用极特殊的个例遮蔽了极普遍的罪恶,是毫无必要且有失偏颇的。
艾布拉姆斯(Abrams)早已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阐明文学是一种由作品、世界、作家、读者,四者共同构成文学活动。故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必然需要考虑读者对南京大屠杀叙事的理解和接受,从而指导叙事的架构,叙事的各个部分应该在整体联系、整体历史中真正呈现并被理解。一方面,文学书写是在创造人物、创造故事,另一方面,也是在回溯历史。只有不断地返回历史现场,才有可能切近历史本身。在南京大屠杀题材的文学书写中,真实比华美更重要,正义比宽容更重要。于是,一些作品呈现出与历史题材文学书写异质的逻辑,以及文本内在的冲突和叙述的破碎——人物命运似乎应和着大时代历史的翻涌,但是却在“正名”之外“颠倒”。《朱雀》中,用国族的历史为三代女性自身的悖谬选择托底,其中昭然若揭的空白和历史事件节点选择,不得不令人思考,创作以“记忆之名”记忆了什么?而在相关作品中部分反复提及的记忆要素之外,又遗忘了什么才使得南京大屠杀这个历史事件在作品中呈现出尴尬之境,使得历史事件中的个体成为风云诡变中的浮萍,使得作品叙述展示出对生命个体无差别的认同和同情,忽视了区分加害者与受害者的根本区别,这样的写法有损于南京大屠杀的整体记忆。
二、坚定历史立场与非虚构写作
历史人物应当回到历史的现场,这个现场中,文学的叙述或再现将成为记忆传承的一环。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文学创作而言,回到历史现场进而“传递”记忆,也即在叙事中具体到生命个体,进行描摹。具体的、个人的悲痛——在历史的洪流中,个体的微末期待之中,生存的种种困境之中,无法驾驭的挣扎之中,被拖拽下人间地狱的巨大苦痛——其实正是大历史的微缩形态,同时也是永恒而终极的图景。记忆既是多元的,又是需要主流政治文化参与和满足社会需求的,这也是集体记忆的要旨。
建构南京大屠杀的创伤记忆要突出展现我们民族抗争的艰难历程,在回溯苦难的同时,应该阐发民族意识的渐次觉醒与奋进,应该在回顾和再现极端的艰难困苦的过程中激发民族的自豪感和认同感。再现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历史,是对真切的、不容置疑的历史记忆的回顾与不忘,也是关乎中华民族前途与命运的重大命题。因此,创作者在创作之时,应首先建立坚定的历史立场,在这样的历史观的统摄下,再以真实的时空为背景,去描摹人物命运、勾连历史事件。
前文主要分析的几部作品中,均出现大量的与真实历史相符的具体时间、地点和事件,这显然显示着作者熟谙南京历史。但是行文中仍有诸多迹象引人注目。比如《朱雀》中“第二日,在北平西南卢沟桥,八年中日战争的第一枪打响了”(24)葛亮:《朱雀》,第114页。一句,其中关于“八年”抗战的表述暂且不论,“中日战争”这一表述,将中、日并列,“看不出这场战争是谁发动的,不分谁是受害者,谁是加害者,掩盖了战争的侵略性质”。(25)张锦堂:《关于日本对侵华战争的称呼问题》,《日本研究》1986年第4期。而一般来说,这场由日本发起的侵略战争我们称为“抗日战争”,或“中国抗日战争”。因此,一些作品中的某些细节令人疑惑,更令人深思。在且真实且虚构的叙事进展中,应该树立怎样的历史观,应当进行什么样的历史题材文学书写的文学实践?为南京立传,从中“补白”的历史碎屑遵循了何种筛选和删除的机制,对“钩沉”的材料进行了何种重写和改写?层层屏障的人性美化和障眼法对这份关于南京浩劫的历史记忆并不适用。充满浪漫主义的为爱痴狂、旁逸斜出的碎片化书写,将历史创伤混乱化、平庸化,话语间的层层裂隙和断裂,无疑是有损主体历史的主线、主流和本质的。
如果放弃对历史现场的回溯、对正义的寻找和承担,会让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失去方向、重量和道德感,我们需要在政治化的民族共同体中去寻找齐格蒙特·鲍曼意义上的“善意的手”。相较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涉及南京大屠杀题材的文学书写,更应该尊重历史。“没有‘中国性’和‘人民性’,是要使人犯错误做坏事的,要使人失去做中国人的原则的,要使人变成洋奴与家奴的”(26)冯乃超:《聪明误——从萧乾的述怀〈遗书〉说起》,《冯乃超文集》下卷,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3页。历史是客观的真实存在,我们尊重记忆、敬畏历史。通过多种途径尽力保存历史记忆,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待历史应持的正确态度。国家公祭仪式也指明:“保存历史记忆、彰显国家意志”(27)陈金龙:《南京大屠杀纪念:国家公祭的价值解读》,《光明日报》2014年12月24日。,告慰逝者,永励后生。南京大屠杀不仅仅是一个历史事件,30万遇难同胞不仅仅是一串数字,它是中华民族难以愈合的殷红伤口。
在南京大屠杀诸多创作中,《南京血祭》(原名《南京》)是特殊的一部作品。作者阿垅本人就亲历的南京战事展开叙事,既是作家,又是当事人,作品达到了经历与情感的高度融合,是能够带领读者重回历史现场的亲历式写作,同时,坚定的历史立场内在于作者的主观意识。故而在作者笔下,我们看到的是由暴虐失伦的侵略者、战争残酷折磨下的人民和不屈战斗的士兵所构成的一幅壮阔的战争画面,这在我们已知的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里,是难得而珍贵的钩沉和补遗——在屈辱和绝望之外,仍有勇敢和承担。阿垅不是被战争暴力所笼罩的弱者,他不仅书写被血染红的土地,更写充满着英雄主义、革命主义战斗诗篇,这样的历史意识指导下的写作,和“非虚构写作”的意涵不谋而合。
作为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史上的第一部全面展示战时情景的作品,《南京血祭》有效实现了非虚构写作的求真理想,保存了历史记忆。阿垅是一位诗人、作家,曾入黄埔军校第十期学习,毕业以后在国民党第88师任见习军官及少尉排长,直接参加了淞沪会战,在闸北跟战友一起死扛了73天;后因负伤退下了火线,在养伤期间写过《闸北打起来了》《从攻击到防御》《斜交遭遇战》等当时传诵一时的战地纪实报告。该书完稿于1939年,正因为作者亲历战场,他对1937年对南京的描述是十分与众不同的,真实而钝重,具有强烈的在场性、亲历性和见证性。作品中展现着日军侵略期间整体社会的人物群像,众多的人物展示着说不尽的灾难和无言的痛苦。而在情节安排上,并没有贯穿的线索,但这并不是作者写作技巧的缺失和创作训练的不足,是作者放弃了用人物贯穿小说创作的方法,转而选择用“情感”来串联、用战争的发展来贯串。“我固然相对的放弃了用人物把一篇小说的情感贯串起来的做法,但是我却企图把这个情感用事件贯串起来,用战争贯串起来,而求它的完整。”(28)阿垅:《南京血祭》,第227页。阿垅认为这是一次尝试,但小说出乎意料地在表现力上十分充盈。
实际上,这样的创作方法不常见于南京大屠杀题材。众所周知,战争题材文学书写常常是对战争历史的再现和对战争本身的反思。战争作为人类的悲剧和灾难,战争文学不仅要再现苦难同时又要有所升华,激发人民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对真善美的追求。但是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承载着中华民族沉重的战争灾难和历史记忆,往昔遭受的苦痛和虐杀尚未为世界所广泛认知或了解,用一种反思战争、反思人性,追求真善美的笔法并不合时宜,因为就战争文学书写的“文以载道”而言,尚未到达该阶段。因此,《南京血祭》的亲历式、非虚构式、控诉式书写,显得弥足珍贵。
在阿垅的视野中,抗日战争并非某一个英雄的功绩,也并非少数人的壮烈行为,抗战是属于全体中国人民的。正是在这种情感结构和民族国家观念的关照下,他笔下的个体生命,有惨烈、有悲壮、有愤怒、有骨气;日军极度的兽性和残暴,极度刺激了士兵和民众的民族认同感和民族仇恨的喷发。中国人民在残暴的侵略战争中,流离失所、血肉涂地,即使被毁灭却永远不会被征服的铮铮铁骨。所以我们在书中看到了正面战场的士兵在战场上拼死作战,“他们突然从敌人后面出现。三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在楼屋上架好,构成了交叉火网。一些士兵爬上屋顶去预备手榴弹,有的把步枪装满子弹架在窗口,有的上了刺刀埋伏在巷子里。这时,一个手榴弹爆炸了,步枪立即射击起来。敌人一下子给打矇了,惊慌的溃退下去。”(29)阿垅:《南京血祭》,第150页。这正是战争的真实,南京保卫战期间官兵们的迂回作战和奋勇杀敌应当予以表现。负责抢堵光华门缺口的是宪兵队伍,这支队伍是看了“宪兵学校招生”的广告来的,基本上由从初中到大学的学生组成,在战斗的危急关头,他们也像战斗兵一样用血肉铸成了堡垒:
敌人已经陷于绝望,但还在用大炮和机关枪向缺口和缺口附近射击。他们掮着沉重的沙包,无法快走,而刚填上一包,往往又被炮弹轰成一个需要二十个沙包来填的缺口。有的人倒在半路上,有的连人带包一起填在缺口上,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一连人又一连人,渐渐的用血肉把缺口填塞起来。敌人仍旧轰击着,更换了口径较小的炮,声音比攻城炮尖锐,爆烟体积缩小。终于,敌人仿佛已经知道,用血肉阻塞起来的地方是无法撼动的。射击渐渐软弱下来。(30)阿垅:《南京血祭》,第155页。
作家展现的战争画面是全景式的:不仅是官兵们的奋勇抗敌,用血肉之躯抢堵光华门,民众也在城破家亡之际激发起强烈的民族仇恨,涌起了杀敌的决心:“他们四下逃窜,胡乱放枪。中国民众拿着门闩、棍子,闪在破墙角里,蹲在破房屋中,等敌人跑到面前,突然跳出,高高举起门闩来,当头打下,或者从背后赶上,用棍子打断他们的腿,也打断了自己手中的棍子……”“我总要杀你一个”(31)阿垅:《南京血祭》,第214页。——在阿垅的笔下,展现了社会各个群体的抗争,展现了战争期间全社会的肌理,以具有非虚构创作特点的笔触再现耻痛交加的民族受难,以及一个民族在危亡时刻绽放的奋勇激昂。民族受难伴随着民族觉醒,也预示着中华民族最终战胜日本侵略者的决心和伟力:
上海的炮声应当是一个信号。这一次中国人民真正团结成一个整体了。我们把个人的一切完全交出来维护这个‘整体’的生存。这个‘整体’是一定会生存的。整体的存在,也就是我们个人的存在。我们为着我们民族的生存虽然奋斗到粉身碎骨,我们也决不会死亡,因为我们还活在我们民族的生命里面。(32)巴金:《一点感想》,《巴金全集》第 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49页。
阿垅看到了中国人民即使粉身碎骨,激发出的却是高度的民族认同和胜利的信心:“没有人比抗战着的将士更伟大!没有作品比抗战本身这史诗更伟大!”(33)阿垅:《南京血祭》,第221页。,这与当时德国留驻南京的大使馆政务秘书罗森、英国人埃德温·豪伍德的判断是一致的:“首先可以从中得出这一结论,一定是中国人的抵抗已使日本人不知所措。一个民族在经受多年的痛苦和不断的屈辱后最终起来反抗外国入侵者,对于热爱自己国家的中国人来说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34)《罗森给德国外交部的报告》(1938年2月7日),德国外交部政治档案,2722/1096/38,转引自张生等著:《南京大屠杀史研究》,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693页。“此举不可估量地强化了中国全民族赶走侵略者的决心。”(35)埃德温·豪伍德:《可怖的南京记录——“没有比这更能坚定中国人的抵抗”》,《大不列颠与东方》第51卷,1938年7月21日,第64页,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97页。中华人民的民族仇恨化作血肉长城,在炮火的洗礼中找到了民族复兴的力量,也激发着对个人和国家遭遇战争创伤的悲痛以及对民族的强烈认同。这也正是《南京血祭》反复召唤的战斗和胜利的决心,这种高昂的胜利激情在彼时硝烟弥漫的中国,驱动力无疑是民族情感。
南京的一战所产生的消极影响,一方面从南京的失陷开始,一方面又在南京的失陷完结了。而徐州的一战,使中国在军事上从溃败和混乱的泥潭里振作起来;武汉的一战,使中国收获了有利于持久战的宝贵的稳定;豫南、鄂北的一战,和最近洞庭湖畔的争夺,胜利的晨光已经开始熹微地照着中国的军旗了。这些,都是铁一样有力的事实。(36)阿垅:《南京血祭》,第217页。
阿垅以高度的历史意识细致地描摹战场,十分巧妙地将南京陷落之后的小型胜利连缀到一起,这原本是连续的历史,但呈现在文中却别有意涵,使得作品在充分展示了日军惊人的暴虐和战争的残酷之后,并不仅仅停留在最压抑、最低谷苦难叙事,而是将其延展至胜利叙事,将军人和百姓永不消逝的希望和抗争展示出来。为何如此?何不放弃?因为在城破家亡之际仍然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阿垅笔下,祖国是如此可爱,作者诗情绽放,深情描绘了乡野之美:
春耕的时候,在杜鹃的啼声里,在霏微的烟雨里,穿着蓑衣的农民和瓮着鼻子鸣叫的牛,散布在原野上,黑色的有香味的泥土不断的从犁下翻出,那样肥沃,那样膏腴,田中的银液一样的雨水,润泽着泥土,和它胶和起来。青年们唱着农歌,为了工作,也为了爱情。而陌上的少女,手中拈着随便采来的红花和白花,把花触在嘴唇上,含情而又含羞的向田中的人笑;赤着的脚踏在青青的嫩草上,忽然又愠怒的踢起泥水向田中的人泼去。秋收的时候,市场上到处是喻作“黄金”和“白银”的谷和米,江上米船麇集着,江水把它们快乐的低昂在金鳞的波浪里。(37)阿垅:《南京血祭》,第210页。
书中多次出现类似描写,在见证式的战争叙事中出现高度抒情的文字,看似与主题的美学风格不符,实则真真切切是作者的真情流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正因为江山如此多娇,人民热爱这片土地;热爱生活却无辜被侵略被残害,则更能够反衬侵略者的丑恶,以及整个民族对侵略者巨大的仇恨,最终激发起抗日精神的胜利绽放,正所谓:“掳掠南京城,蹂躏民众,日军在中国人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仇和恨。这种仇恨日积月累便会形成东京表示要尽力从中国根除的抗日意志。”(38)《攻占南京肆意屠戮》(F·提尔曼·杜丁发往《纽约时报》的特讯),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13页。阿垅的历史叙事在历史的“真”统摄下,战争中的“善恶”“美丑”对比立现。
《南京血祭》在当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举办的长篇小说征文中获奖,以其非虚构性和见证性,拓宽了文学真实反映战时个体生命经验的表现领域,作者全知叙事潜在的俯瞰视角,陡然拓宽了文学视野,文学作品在战时的精神指向和价值体系得以凸显:
文艺在抗战动员中所贡献的力量是很大的。它的广泛和持久的坚韧力,如同春天的草芽,无声无息的向四面八方生长开去,就是有石块的重压,步武的践踏,它也仍然会曲曲折折的生长起来。它生长到了乡村,生长到了前线,生长到了后方,动员着广大的民众,鼓舞着士兵。于是,又在它生长的地方吸收着养料,准备着更美丽的开花结实的将来。(39)欧阳凡海:《论文艺动员的成果缺点及其任务》,《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文学运动)第 1 册,重庆出版社1989 年版,第392页。
我们在《南京血祭》中,看到了两种心理的对立和统一,一是目睹南京一战百姓无辜受屠、军人落败受戮造成的迷惘和恐惧;另一种则是坚信中国军民保家卫国的血性和对祖国必胜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意志。两种心理结合成就为诗性的语言表述和非虚构的叙事形态,颇为完美地进行了由灾难叙事到胜利叙事的转变,是南京大屠杀题材文学书写强有力的先驱作品。《南京血祭》对这段历史的文学再现,是对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双重追求。
三、留存历史记忆 唤醒历史意识
《南京血祭》以情感贯穿的非虚构写作,并不是机械地复述或者模仿历史洪流,相反,它以独有的介入方式触摸、重构着历史。历史上一个个远去的身影在文字中立体鲜活起来,历史在文学中复活,用语言虚构和讲述的文字里填满意义,并飞出不死的民族精魂。因此,《南京血祭》作为南京大屠杀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其创作手法富于前瞻性及对当代的启发性。
新时代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何为?“昭昭前事,惕惕后人”“国行公祭,祀我殇胞”。对于经历过民族历史的巨大创伤,见证过极端苦难的中华民族来说,该如何书写历史记忆,要如何再现历史创伤,无疑是抉择,也是考验。南京大屠杀对于当代书写者而言,面对的是别样的困境,对于这样的民族巨创,如何去追忆和再现历史,如何重返血色弥漫的浩劫现场?这些困境不仅制约着文学创作的形式,更限制着叙事内容的选择、再现尺度的选择。真实史料已经形塑了我们的认知,日军侵略暴行的极端罪恶和反人类、反人性,譬如百人斩、万人坑、屠村、屠城、奸淫、烧杀与辱尸,无不在一个最原始而又直接的感官层面设置了恐惧与憎恨。因此,假如叙写方式不加细考,直接加以描绘,反而有可能降低其真实性,因为南京大屠杀的恐怖除了幸存者口述和第三方的记录以及幸存的影像之外,南京大屠杀的恐怖绝非人类想象力可以完全涵盖的,它在生与死两界之间却更在其之外。南京大屠杀是日军侵华战争暴行的一个缩影,侵略者挥舞的屠刀,在中华大地上,残害、侮辱和践踏的远远不止那30多万同胞。在我们需要铭记民族创伤记忆之时,南京大屠杀的创伤记忆传承将成为一个锚点,返回南京大屠杀的历史现场、留存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是建构创伤文化符号第一步,更是辐射整个近代民族创伤的出发点。
南京大屠杀作为极端事件,对生命戕害程度之重、对民族情感的伤害之深难以言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文学再现叙事,涉及的往往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问题,还有诸多问题需要考量,例如对政党政治的评判、战争问责等问题,书写文学又应当以何种手段与风格来表现劫难和创伤,都是需要考量的问题。正是由于这类题材的政治性和重要性,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文学叙事常常面临着真实与虚构、文学与政治、记忆与遗忘等多重诉求。故而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不仅是呈现现场、还原真相,更是需要内置一种主观化的“立心”意识,时刻意识到再现这段真实历史的目的与意义。正视历史记忆与国家情感认同之间的关联,构塑和重写文学记忆应当以当代中国国家认同为价值旨归,清楚地为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赋予一定的形象、意义,分辨其特征、价值。在当下重新思考历史与文学的伦理承担,正是释放和检讨文学的幻魅力量,而文学书写的记忆潜能,正是伦理承担的重要切入点。《南京血祭》通过对过往创伤历史对再现,记忆得以重现,心灵得以在场,真正让不同时代的读者真切感受到历史事件中的痛苦与残酷,在阅读的过程中对那段未曾经历过却不能遗忘的历史产生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使读者感受遇难者同胞在城破家亡之际内心深处的惊悸与恐惧,对逝者深切缅怀、深切哀悼,形成“不忘历史、珍视和平”的记忆共同体,认识到自己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与同胞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继而产生一种砥砺前行的爱国豪情。
如前所述,南京大屠杀文学书写需要用情感贯穿文本、用非虚构的笔法再现,去构塑南京大屠杀“历史的整体记忆”和“整体的历史记忆”。我们需要在个体情感结构之外去寻找历史细节的丰富性,捡拾遗漏于时光褶皱中的遗珠和碎金,不断呈现个体之间和代际之间记忆差异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从而逼近“历史当事人”的感觉世界,逼近历史的现场。而建立一种时代民族精神,需要重点审视南京大屠杀题材文学书写与抗日精神之间的关系,具有重建集体记忆与构建国家认同情感的重要作用,正如阿垅所言:“抗战,它和神光一样,是那样神圣,那样崇高,那样光辉,那样不朽啊!”(40)阿垅:《南京血祭》,第219页。
德里达在《柏拉图的药》中将“写作”比喻为“毒药”(pharmakon),因为与真正的、活生生的记忆和真实相比,文字(书写)固然可以帮助人们追求真实、增进记忆——是为一剂“良药”;但事实上,正因为有了文字这一替补品可以依赖,却从摹仿真实、增进记忆走向徒具形似、加速遗忘。(41)戴登云:《解构的难题:德里达再研究》,人民出版社 2013 年版,第169—170页。就此而论,关涉历史题材的写作更需恒定内在“立心”意识,明晰文本意义,让缄默无声的过往在文字中不断回归,铭刻历史之殇。非虚构写作是文学的求真,对真实的追求是创作主体的内在动机,是作家在追索历史记忆过程中所彰显出来的独特叙事策略,其传达了作家主体强烈的再现真实的意愿。对历史的真实描绘,是非虚构写作前提与基础,而更重要的,是创作者主体的立场、视角、情感与观念,它是统摄创作的基石。通过非虚构写作,创作主体的个人情感与观念对叙事起主导作用,作者带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和修复历史的叙述特征。它既展示了作家经历与感受的复杂状态,同时又与个人追求、时代价值产生共振。通过“在场”的视角,非虚构写作聚焦于战争期间的各个层面的人群,书写着他们的梦魇、伤痕和困境,以见证式的叙述,展现了历史的切面,同时也保留了历史记忆、丰富了历史细节,进一步地,成为对历史的重新发现和唤醒。
新时代的南京大屠杀题材的文学作品应该是一座桥梁,跨越遗忘的深渊,抵达那并不遥远的85年前,去到那侵略者冰冷的刺刀浸透了国人鲜血的时刻,去到那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关头,再现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华民族开始的空前觉醒,再现他们不分年龄、性别、阶层、民族、党派,共同激发的血战到底的决心和必胜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