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篮，何以至此？

叶珠峰

9月2日，比赛开始前，中国男篮球员们唱起了国歌。本文图/视觉中国

北京时间9月2日，中国男篮在菲律宾马尼拉度过了“耻辱”的漫长一夜。

男篮世界杯排位赛末战，中国男篮以75∶96惨败菲律宾，最终在32支参赛队中排名倒数第四，继无缘东京奥运会后，再度无缘巴黎奥运会。

惨败于菲律宾、被日本挤出局的结果令中国球迷骨鲠在喉。在马尼拉前线解说的篮球评论员杨健伤心落泪，另一位篮球名嘴杨毅则直呼：现在没有疼痛感，只剩下麻木，以及被羞辱的感觉。

杨毅感慨道：“我第一次感觉到，外国球队‘玩’（玩弄）咱们。”

曾运作王治郅、巴特尔赴美国NBA打球的篮球经纪人夏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2008年奥运会前，中国男篮是世界篮坛的一支劲旅，世界各国都对中国男篮存有一定敬畏，但是在2008年之后，这种敬畏感已逐渐消失。

据了解，中国男篮在菲律宾已宣布解散，不日将再度组队备战杭州亚运会。

网络中的相关讨论还在延续：中国男篮，何以沦落至此？

在很多球迷的印象中，中国男篮历史上曾夺得世锦赛、奥运会前八名，出产过姚明、王治郅、巴特尔、易建联等国际级球星，而现在实力差距之大，令人无法接受。

“事实上，奥运门票的获取方式、世界篮坛的格局、中国篮球的实力在最近10年左右的时间全变了。只是这次到了国家队大赛期间，才在社会上形成了巨大的关注度，体育行业外的人看了比赛才有了具体的感知。”国际篮球专家、篮球评论员殳海说。

对于中国男篮而言，首先是获取奥运会门票的方式变了。

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前，中国男篮除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是以东道主身份出战外，其余奥运会均是通过亚锦赛夺冠的方式直接获得奥运会门票。

尤其是姚明当运动员的年代，中国男篮“亚洲霸主”的地位极其稳固，因此中国男篮获取奥运会门票难度并不大。一直以来，中国体育代表团有让男篮国手担任奥运会入场式“旗手”的传统。

但在里约奥运会后，一场变革来临，国际篮联修改了奥运门票获取方式。殳海介绍，国际篮联参照国际足联，设置了世界杯及预选赛，并决议让亚洲球队通过世界杯成绩排名，来确定唯一一张奥运门票的归属。

殳海表示，这个赛制对于中国男篮并不算友好，篮球业内也对于赛制颇有微词。“一支亚洲球队想要突围获得奥运会门票，并不是在亚洲的‘内部较量’中产生，而是需要与欧洲、非洲、美洲球队轮番交手计算结果。不仅胜负结果至关重要，甚至连净胜分差都可能决定奥运门票归属。”

2019年在中国举办的世界杯小组赛，中国男篮取得1胜2负，第二阶段排位赛1胜1负。另一小组，伊朗队在小组赛3战皆负，却在第二阶段2连胜。中国与伊朗总战绩都为2胜3负，但伊朗靠净胜分优势“弯道超车”，获得了东京奥运会的门票。

“中国男篮实力下降是事实，但奥运门票的获取多少有点变成了‘玄学’。”殳海表示，“通过这样的方式决出的亚洲最佳球队，甚至更多要看抽签运气。”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本次日本队闯入巴黎奥运会，中国篮球界很多人并不服气。不少人认为，如果是“一对一单挑”，中国男篮的实力应在日本之上。例如前任主帅杜锋就公开表示：“我不觉得日本队实力比我们强。”

但世界杯赛制和奥运门票获取方式是无法更改的，且竞技体育本就是实力和运气相结合的“游戏”。日本队本次主场作战，但连续逆转击败芬兰队、委内瑞拉队的内容和过程，也展现出了日本队具有世界潮流趋势的打法特征。

中国男篮面对的另一大客观不利，是运动员“归化”现象在国际篮球领域走向极端。

在2022年的篮球欧洲杯上，强大如最终夺冠的西班牙队，曾击败过中国的欧洲中游球队波兰等，几乎各队都依据规则引进了外籍归化球员。而眼前，中国的近邻日本、韩国、菲律宾等也都引进归化球员很多年。

2021版《国际篮联管理章程》第3册第22条规定：参加国际篮联正式比赛的球员，必须在16岁之前获得代表国家的护照，且一支球队最多只能有一名年满16岁的归化球员。如果球员年满17岁后曾代表一支球队参加国际篮联正式比赛，即使他已经完成了入籍手续，也没有资格参赛。

但该条款后仍有一条“自由裁量权”极大的补充说明，即：若球员改换球队符合篮球的最佳利益，国际篮联秘书长有权“特批”。

本届世界杯前，很多“归化”案例让中国篮球人认为，国际篮联在“双标”。例如埃里克·戈登曾随美国男篮夺得过世界杯冠军，但现在却能被国际篮联“特批”代表巴哈马队参赛。此前尼日利亚女篮曾想归化美国女篮的欧古米克，就遭到否决。

中国男篮本次被分入世界杯B组，面对同组塞尔维亚、波多黎各和南苏丹，賽前预判若想小组出线，非洲新军南苏丹是必须要击败的对手。可是赛前，南苏丹队突然宣布3名“身份存疑”的外籍球员算作本土球员，还从美国归化了一名球员卡里克·琼斯，那3名”身份存疑“的球员都曾在NBA打过球。

南苏丹大举归化，令中国男篮的突围难度陡然增加。赛果也证明，“如虎添翼”的南苏丹队凭借这一运作，拥有了净胜中国男篮20分的实力。

面对国际篮坛的大趋势，中国篮协也“花了心思、做了准备”。一位接近中国篮协的知情人士曾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归化大背景称，“归化已成世界潮流，以中国男篮现有人员实力，争取巴黎奥运会门票形势极其严峻，不找归化确实很吃亏。”

本次世界杯前，中国男篮史上首次启用归化球员李凯尔（英文名：凯尔·安德森）。职业生涯履历上，李凯尔曾先后效力于NBA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孟菲斯灰熊队，目前效力于明尼苏达森林狼队，拥有稳定的出场时间，年薪千万美元。

李凯尔的太外公祖籍广东省宝安县。因为具有中国血统，现役NBA球员的身份，正值当打的年龄，以及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成为了各方认可的关键因素。

纵观世界杯比赛，李凯尔已竭尽全力发挥帮助中国男篮。5场比赛，李凯尔场均得到13分，在队内排名最高，另有5.6篮板3.4助攻，投篮命中率41.8％。但终究，李凯尔是一个“体系型球员”，其强攻能力，远投能力不突出的劣势又在比赛中被无限放大。

归化球员李凯尔（1号）在比赛中。

中国篮坛名宿，福建省篮球协会会长刘玉栋在赛前就清晰地指出，中国队对李凯尔寄予厚望，但不宜高估他的实力：“李凯尔的球商还有篮球素养，战术意识都非常好，但他在NBA主要是配角，技术特点本来就不是主攻，如果说让他从NBA到中国队去转变一个身份，利用他的个人能力去冲击世界杯则很难。因为中国队整体水平是不高的，跟欧美有一定差距。作为球队的一个主攻，我觉得他的能力还不足，还达不到中国队的需求。”

反观中国队的对手，南苏丹归化的美国球员卡里克·琼斯，本届世界杯5战场均数据定格在20.4分10.4助攻，稳坐助攻榜第一。菲律宾的归化球员乔丹·克拉克森在对阵中国男篮时狂揽34分，成为本届世界杯总得分第一，二人均有极强的得分能力和带队能力。有CBA俱乐部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到，这也是CBA球队挑选外援的主要考量。

除了赛制、归化问题的大背景，中国篮球必须要承认的问题是，球员的篮球思维，技术能力和欧美非球队存在巨大差距，以至于中国篮协请来的塞尔维亚名帅乔尔杰维奇都“教不会”“带不动”。

竞技体育历来唯结果论，普遍由主教练对战绩负责。在中国男篮惨败于菲律宾队后，乔尔杰维奇主动揽责称，“我知道中国男篮打出了世界杯历史最差战绩，主教练是第一责任人，我们会在后续训练和比赛中逐步提高。”

本届世界杯，乔尔杰维奇“临场用兵”确实令外界感到疑惑。

小组赛前两场比赛对阵塞尔维亚和南苏丹，乔尔杰维奇坚持一名后卫，四名高大球员的阵容搭配，但进攻得分效能极其低下；对阵波多黎各，在王哲林明显状态不佳以及信心崩塌的时候，乔尔杰维奇坚持把他留在场上，没有给胡金秋足够的出场时间；对阵菲律宾，乔尔杰维奇对于克拉克森的防守布置，都引发质疑……

与安哥拉和菲律宾的排位赛，乔尔杰维奇进行了“自我纠错”，给了胡金秋足够的上场时间，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效果。不过对阵菲律宾，在周琦受伤，正值用人之际，乔尔杰维奇又一直“雪藏”王哲林，让胡金秋独自抵抗菲律宾内线球员的车轮战，展现了其固执的一面。

中国男篮国家队主教练乔尔杰维奇赛后退场。

杜锋点评道：“乔尔杰维奇其实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乔尔杰维奇于2022年11月上任），在训练的过程当中，他的主导思想是一个后卫，四个高大化球员。但是从前面的三场比赛可以看出，大家在这个过程当中只有场均60分的能力，没有打世界都在打的反击，反而中国队持续在打阵地战，我不觉得这是我们最好的一个强点。另外我们每场比赛失误都将近达到21次，这个失误是非常高的。”

对于击败安哥拉的比赛，杜锋认为快攻变多是关键。“包括胡明轩很多次上篮，赵睿的推进，赵继伟的推进，大家在外线不断投篮，都是非常不错的。”

乔尔杰维奇执教生涯中曾率领塞尔维亚国家队夺得里约奥运会、欧洲杯、世界杯亚军，带意大利、土耳其俱乐部球队夺得联赛冠军，水平不可谓不高，是世界范围內公认的名帅。

可乔尔杰维奇为什么“带不动”中国男篮呢？

前述CBA俱乐部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我的观点是，即便乔尔杰维奇在一些临场指挥上调整适度，也依然有可能产生其他问题。即便所有决策部署完全正确，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输球分差相对缩小一些。纵观所有对手，中国男篮换谁上场，都没有绝对实力赢球。”

换言之，赛后讨论乔尔杰维奇的临场用人、策略等问题，或许都不是重点。中国男篮球员与世界豪强巨大的水平差距，才是关键问题。

一位现役中国男篮运动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乔尔杰维奇确实是一位好教练，他的战术理念非常先进，对细节要求极高。但实事求是地说，以我们现有的水平，真的完成不了。进攻、防守时站位的选择，启动的时机，队员之间掩护的细小变化……乔尔杰维奇的理念需要场上每个人都充分理解才能有效果。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些全是新东西，真的消化不了，大家跑一次战术，跑着跑着就全乱了。”

对此，中国男篮名宿、参加过2008年奥运会的主力队员孙悦感同身受，他在解说时表示：“乔帅和老尤（尤纳斯，2008年中国男篮主教练，立陶宛人）的水平就好像大学教授，我刚进国家队就好像个初中生，一下子把高中、大学的课程都推给我，必然会蒙。”

为什么中国男篮的球员的思维和技战术水平依然停留在“初中生”的阶段？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把CBA联赛推向了“前台”。

不少篮球业内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所谓‘初中生’水平，首先是指运动员基本功普遍较差，也正是因为基本功差，连带着对战术的理解和执行，场上局势阅读判断都出现问题。”

王哲林是CBA联赛的最有价值球员，曾单场得到过61分，赵继伟是CBA总决赛最有价值球员，但是当他们站在国际篮球的赛场上，观众也能明显感受到他们和国际上的对手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无人防守的外线投篮把握性差，命中率低，两次罚球全中的场景难见，空篮打不进，三番五次这样，就会陷入自我怀疑，自信心會愈发受挫，越打越乱。用什么战术发起进攻，该攻还是该传，谁有最好的机会终结进攻，时机的选择、判断和把握都受影响。

中国男篮后卫赵睿，是本届世界杯为数不多的发挥高于外界预期的球员。世界杯5场比赛，赵睿场均得到12.6分仅次于李凯尔，命中率达到44.2％。赵睿直言：“从现实来看，我们联赛的强度和世界杯比赛有着很大的差距，是不足以支撑我们在国际大赛上发挥出应有水平的，我们得去进一步寻找提高的办法了。”

“中国篮球的具体症结，简而言之有两方面，首先是培养体制。运动员的培养，由计划经济时代各个基层体校，省青年队，转变为市场经济下的企业俱乐部。目前，企业俱乐部的青训水平和质量，确实就是没有过去八一队、一些篮球重点省队梯队那样专业、严谨、质量高。”前述CBA俱乐部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之所以质量不高，是因为青训思维普遍急功近利。不少俱乐部青年队、学校篮球队之所以急功近利，因为俱乐部的基层教练、学校体育老师都要在短期内出成绩，评职称，所以组队打比赛普遍只把目光聚焦在天赋出众的大个子球员身上，对小个子球员，尤其是后卫缺乏培养耐心。要知道，与大个子的身高、天赋肉眼可见相比，小个子球员基本功的打磨，阅读比赛，大局观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经年累月的比赛积累。不排除有些后面依然有发展前景的小个子球员，在这样的环境中，就主动退出或被动淘汰了。”

日本男篮这次入围巴黎奥运会，身高仅1米72的后卫河村勇辉给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本篮协主席，是原日本足协主席川渊三郎。日本的校园和职业联赛衔接得好，环境也相对开放，由于学校球队足够多，职业联赛平台也够大，所以身材矮小的球员们，也普遍有足够大的生存空间。1米72的后卫，在中国或许连初中、高中校队都进不去。事实上，足篮排三大球，小个子球员理论上都是有生存空间的。

一位国内的篮球青训教练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今世界篮坛的潮流确实就是欧洲和北美在引领，全世界的精英都汇聚在这两大“板块”中：“欧洲很多小国家，例如拉脱维亚（闯进本届世界杯8强）、斯洛文尼亚，甚至德国（世界排名第二）国内都未必有水平很高的职业联赛，但由于地缘优势，这些国家的球员可以就近去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希腊等发达的联赛寻求发展机会，他们的国家队照样很强。”

而北美则是以美国为主，例如波多黎各等中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区国家，以及非洲国家球员都可以就近前往打球。“只有南苏丹是个特例，他们的难民后裔都是在美国，以及加拿大、澳大利亚等英联邦国家长大的，从小接受美式、澳式的训练，水平也很高。”

当前CBA的薪资体系也不与世界接轨，这造成了头部球星奇货可居，溢价严重，这也阻碍了CBA球员出国打球提升水平的欲望和动力。

“CBA联赛一些明星球员，大多只愿意蜗居在国内，因为钱多事少离家近，他们活得很舒服。如果去到任何其他联赛打拼，不仅要学习语言、融入当地社会、竞争上岗，而且薪资远不如CBA联赛的水平。这好比一个人，在小县城就能挣到深圳的薪资，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深圳打拼呢？”

除了联赛和球员水平持续下降以外，中国篮球和世界脱轨还体现在了裁判工作上。本届男篮世界杯中，国际篮联裁判名单中有伊拉克、厄瓜多尔等非世界杯参赛队的国家裁判，但并没有任何一名中国籍裁判员。在大赛的比赛中，裁判的一些关键判罚，甚至也直接影响着球队的走势。

当今中国男篮，整体实力较姚明时期和更早“黄金一代”严重下降，已成公认的事实。中国篮球若要反思，思维和观念上，恐怕要从思考如何主动拥抱这个世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