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的“一天特赦”

陈佳琳

8月22日，泰国曼谷，泰国前总理他信抵达廊曼机场后，向国王的画像行礼。图/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9月1日，入狱不到两周的泰国前总理他信·西那瓦获得泰王特赦，8年刑期减至1年。通常，赦免程序需要一至两个月的时间。泰国国王的这次“恩典”來得如此之快，被质疑坐实了他信与军方达成“秘密协议”的流言。

现年74岁的他信在2006年的军事政变中被推翻，2008年起为逃避腐败指控流亡海外。8月22日，由他信实际掌舵的为泰党时隔9年再度掌权。当天，他信结束15年的流亡生涯返回泰国。

他信回国后立即被判处8年监禁，并被送往监狱服刑。不过，他信待在监狱里的时间只有十几个小时。服刑的第一夜，他就因出现“胸痛、高血压和血氧饱和度过低”的症状被转入警察总医院的高级病房，留院至今。

8月31日，他信向泰王请求赦免，从申请到获批只用了一天时间，并且是在巴育看守政府任期内实现的。他信获得特赦翌日，泰王批准新内阁名单，军政府的9年统治走向尾声。

2014年，时任陆军总司令的巴育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亲他信的政府掌权。长期以来，他信和为泰党一直站在巴育及其军政府的对立面。今年8月，这对“宿敌”冰释前嫌，联合组建新政府，结束5月大选以来的“政治真空”。

流亡期间，他信在多起案件中被判有罪。第一起是银行违规贷款案。2004年他信指示国有银行向缅甸政府发放40亿低于运营成本的低息贷款，用于从西那瓦家族企业购买通讯设备。2019年，法院对他信进行缺席审判，判处两年监禁。第二起是非法发行彩票案。他信被控在2003至2006任职总理期间，在未获授权的情况下发行全国彩票，于2019年获刑2年。第三起是非法持股案。他信被控在总理任期利用代理人非法持有家族企业的股份，2020年法院裁定其渎职罪成立，判处5年监禁。

他信返回泰国后，最高法院宣布他信非法发行彩票案及银行违规贷款案的刑期将同期执行，最终判处其8年监禁。过去，他信坚称这些针对他的指控和缺席审判是出于政治动机。

当地时间9月1日，泰国王室发布公报，宣布泰国国王拉玛十世签署了对他信的特赦令。公报提到，他信尊重程序、认罪悔罪，又指他年事已高且患有多种疾病，需要专业医务人员的护理，因此，泰王减免了他信的刑期，以便他能“运用自己的知识、能力和经验，在未来帮助和造福国家、社会与人民”。

根据泰国宪法，国王拥有赦免权，但只有在实际入狱并用尽所有上诉手段后，囚犯才能请求赦免。赦免需要由囚犯本人或相关人员，比如囚犯的配偶、子女、父母或外交代表提出。申请文件由司法部长通过总理提交给国王领导的咨询机构枢密院，再转交给国王。国王会根据司法部长提交的建议酌情决定，是否给予囚犯减刑或假释。如果所有文件符合要求，这一过程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如果赦免申请被驳回，申请人必须等待两年才能再次提出赦免申请。

除需个人申请的赦免外，泰国还有集体赦免。这类赦免在王室举行节日庆典时宣布，近期主要发生在两个时间，一个是7月28日泰王拉玛十世生日，另一个则是12月5日已故泰王拉玛九世的生日。据《曼谷邮报》报道，2021 年 7 月，泰国全国有 20 多万名囚犯获得了皇家赦免，其中35000 人获得假释。2021年12 月，超过13万名囚犯被皇家赦免，其中将近一半的人获得了提前释放。

他信的刑期能否进一步缩短，泰国舆论说法不一。有泰国媒体引述惩教署的消息人士指出，他信被列为“中级囚犯”，没有资格获得假释。亦有司法部消息人士向媒体透露，他信可能在拉玛九世的忌日（10月13日）或生日时获释。他信的律师则向媒体表示，他信正在寻求假释的可能性。

泰国监狱实行囚犯分级制度，因腐败和其他严重罪行而入狱者获得减刑的机会比一般囚犯要小得多。2014至2016年派汶·孔查亚将军担任司法部长时更有严格的政策，不协助因腐败被定罪者寻求皇家赦免。2022年，泰国惩教署出台一项新规，要求囚犯至少服满法庭判决的三分之一刑期，才能申请皇家赦免，加大了囚犯寻求减刑的难度。相较而言，他信获得了“特殊待遇”。

为泰党在2013年试图通过立法为他信回归铺路，此举在泰国街头引发大规模示威。玛希隆大学政治学教授潘查达·西里文纳布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此次泰国街头虽不乏反对他信回归和特赦的抗议，但主要战场已转移到社交媒体。在互联网上，泰国民众对当局给予他信差别待遇口诛笔伐。

潘查达指出，鉴于此次是皇家特赦，公开的批评可能会被指控触犯刑法第112条，即蔑视君主罪。这项法条规定，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王后、继承人或摄政王的，应处以3至15年监禁。5月大选的赢家远进党因主张修改这一法条，被保守派指控意图推翻泰国宪政。

分析人士多认为，他信的特赦得到迅速批准，可能是为泰党与军方协议的一部分。

“我们看到了为泰党与此前反他信政党之间和解的明显迹象，尤其是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和人民国家力量党加入了为泰党内阁。巴育政府甚至在为泰党政府正式掌权之前就同意如此迅速地提交赦免请求，这进一步表明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谅解。”泰国政治分析人士马西斯·罗哈特帕农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马西斯认为，远进党在 2023 年下议院大选中获胜是推动保守派与他信和解的最大因素。“这是一道议会投票算术题。保守派在选举中全面失利，没有比让为泰党加入政府更能阻止远进党的方案了。他们寄希望于他信能够暂时成为阻挡远进党的堡垒。”

远进党在5月大选中拿下151个议席和36％的直接选票。这是一个比为泰党更强烈地反对军事统治并主张改革君主制的政党。这个年轻的政党不仅对传统精英构成了威胁，也在不断吸收为泰党的选票。在有33个议席的曼谷议会，远进党将32个议席收入囊中，在他信的北部票仓也拿下大量席位。面对共同的挑战者，为泰党与保守派选择共同组建政府，并迅速赦免他信。

关于他信与军方达成秘密协议的猜测，早在大选前就开始流传。

“我肯定会回来的，而且我肯定会走前门，而不是后门。很快！” 2021年7月，化名“Tony”的他信在音频社交平台Clubhouse上表示，他要回国了。笃定的话语引发了泰国媒体的诸多猜测，难道为泰党会为了他信抛弃支持民主、反对军方的信条？

自 1932 年泰国进入君主立宪制时代，军队将领、保皇党和曼谷精英一直主宰着泰国强大的国家机构。他信在2001年首次当选总理。2005年，他领导的泰爱泰党取得压倒性胜利，为他赢得了第二个任期。虽然“他信经济学”为这位领导人在人口众多的泰国东北部赢得了广泛的支持，但在另一些人群眼中，他信是一个任人唯亲、腐败、在经济上不计后果的政治骗子。保守派则将他信及其支持者视为君主制的威胁。一年后，他信的第二任期因为一场军事政变戛然而止。

2006年9月被政变推翻后，他信前往英国寻求庇护。2008年2月，他信在政变后首次返回泰国。在几个月前，他信派系的政党再次在大选中获胜，多年老友沙马出任总理，时局似乎又站在了他信这一边。不过，等待他信的并不是政治生涯的重启，而是法律斗争：他信被控在一起土地收购案中滥权。在判决下达前，他信匆匆离开泰国，此后一直流亡海外。

在流亡期间，他信多次寻求返回泰国，但他的计划此前从未实现。

在2009年至2010年间，他信偶尔会视频出席支持者“红衫军”在曼谷举行的抗议集会。2009年3月30日，他信承诺，“如果士兵向民众开枪，我会立即返回，亲自带领我的兄弟们进入曼谷。” 2010年5月，红衫军被泰国军队武力镇压，超过80人丧生。但是，他信并没有如约回来领导他的追随者。

2011年，在哥哥他信的扶持下，英拉领导为泰党赢得大选。他信称自己永远不会在监狱服刑，并且很快将返回泰国。2013年11月，一项争议性的大赦法案在英拉政府的推动下，在下议院轻松过关。这个被称为“一揽子赦免”的特赦法案草案规定，从2006年9月19日军事政变起到2013年8月8日间，所有涉及政治集会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被指是为他信脱罪和回归铺路。

法案不仅招致他信“宿敌”的强烈反对，曾经同情他信的媒体也激烈抨击该法案。此外，支持他信的红衫军也颇为不满，指赦免的范围涵盖2010年下令对红衫军进行军事镇压的人。红衫军曼谷分支的领袖称，该法案“伤害了认为他信是民主斗士的理想主义者”。他信为法案辩护称，“我们需要归零，向前走”。

一时间，一直相互敌视的红衫军和黄衫军有了共同的目标，各自掀起了反对特赦法案的抗议活动，泰国重返2006年政变后的动荡。最后，上议院全票否决了这一法案，以平息抗议行动。然而，反对派的政治矛头却由阻止特赦法案转向了推翻为泰党政府，最终导致2014年政变。

2019年大选中，为泰党未能顺利组建执政联盟，随之而来的内讧和跳党削弱了该党的力量。军方政党人民国家力量党吸纳了大量为泰党议员，特别是积极拉拢东北地区的议员。

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兼泰国研究项目代理项目主任丁萨·查勒姆帕拉努帕指出，东北部的职业政客无论隶属哪个党派，都能在其据点赢得选举。因此，他们会加入能给他们提供最好条件的政党，“这就是泰国金钱政治恶性循环的一部分”。这恰恰也是他信建立泰爱泰党时采用的策略，从其他党派招揽老将加入自己的新党。

今年 4 月，他信的小女儿、37 岁的贝东丹成为为泰党三位总理候选人之一，他信回归出现新的希望。不过，为泰党在选举中名列第二，落后于在年轻人和城市选民中颇受欢迎的远进党。

远进党向选民承诺改革君主制和军队、将权力从曼谷下放到地方、破除行业垄断等，这些改革措施将极大地冲击军方、官僚机构及大企业的利益。虽然保守派对他信的敌意依旧根深蒂固，但远进党出人意料的成功促使他们做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利用上议院和宪法法院阻断了远进党总理候选人皮塔的拜相之路。

为泰党在7月下旬接棒远进党组阁。为了重新执政、接他信回家，为泰党违背不与军方合作的选前承诺，与发动政变的“宿敌”结成同盟。对于立场的转变，为泰党解释说是一种为解决政治僵局、推动国家前进的“殉道行为”。近期一项民调显示，三分之二的泰国选民不赞成为泰党与昔日政敌组建政府。

有媒体评论称，他信回归以及为泰党的“浮士德式交易”充分暴露出该党是“他信个人野心和福祉的载体”。在过去20多年间，他信家族一直是为泰党及其前身政党的主要资金来源和最重要的决策者。

朱拉隆功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安全与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提棣楠·蓬苏迪拉克则指出，“泰国的政治取向已经发生结构性转变，从拥护民粹主义转变为渴望结构和体制改革。为泰党困在过去创造的政治中，无法摆脱饱和的民粹议题和他信难题。”

2008年，他信在政变后短暂回国，下机后第一个动作是亲吻地面。时隔15年，当他信再次回到泰国，他的第一个公开举动是向国王的肖像鞠躬跪拜，以示对君主制的尊重。

“泰国的政治取向已经发生结构性转变，从拥护民粹主义转变为渴望结构和体制改革。为泰党困在过去创造的政治中，无法摆脱饱和的民粹议题和他信难题。”

尽管大多数泰国选民在5月投票支持变革，但新内阁的组成可能与这些愿望背道而馳。

9月3日，泰王批准新内阁名单，委任6名副首相与34名内阁部长。为泰党掌管国防部、财政部、商务部、外交部、交通部、卫生部及公共卫生部。执政联盟第二大党泰自豪党掌管内政部、教育部和劳工部。两个军方政党则控制自然资源与环境部、农业部及能源部。执政联盟中的一些小党也有所斩获，社会发展和人类安全部与司法部的部长分属泰国发展党和泰国民族党。

潘查达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新总理赛塔是一名政治新手，在为泰党内没有根基，加之这是一个庞大的联盟政府，相信对赛塔内阁部长的遴选没有多少话语权。在潘查达看来，为泰党内真正的“话事者”还是他信。此次出任政府要职的为泰党员与他信关系密切，且在党内有很深的资历。

一些分析人士注意到，此次部长的分配有很多不同寻常之处。

为泰党新任总理赛塔兼任经济部长。马西斯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总理兼任经济部长的搭配在泰国政坛十分罕见，此前多位总理均是兼任国防部长，掌握军事大权。为泰党对负责经济事务的各重要部门的掌控，反映出该党希望能通过实施一系列民粹主义倾向的经济政策，特别是让农村选民受益的政策，重新赢得选票。与此同时，为泰党还面临提振泰国经济的艰巨任务。泰国出口已经连续10个月下降。不久前，评级机构惠誉国际将泰国2023年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从3％下调至2.8％。

过去内政部长一般来自最大执政党，此次却是由泰自豪党的党魁、在军政府担任副总理兼公共卫生部长的阿努廷担任。“泰自豪党得到了大實惠，内政部是最有实权的政府部门之一。”马西斯还指出，2008年泰国政治危机扩张之际，急需泰自豪党支持的民主党就向阿努廷的父亲差瓦拉提供了内政部长职位。《泰国问讯报》则指出，保守派控制内政部，可能令民众期待的反腐及权力下放的议程难以实现。

此外，名单上很多部长人选的专业知识和经验还被认为与职位不匹配。

内阁名单出炉前，曾有传闻2014年政变领导人巴育试图让其亲信出任国防部长，最后这一职位落入了为泰党的素廷之手。素廷是泰国第六位出任国防部长一职的文职人员。不过，他之前的五位均担任过总理职位。有分析指出，素廷没有经验，容易受常任秘书摆布，而这些常任秘书通常是为军方和君主制机构的利益服务的。

此外，泰自豪党的新任教育部长是警官出身，没有在教育口工作的经验；领导能源部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党魁也缺乏相关的专业知识。泰国媒体指出，这些专业不对口的任命似乎完全是基于这两个部门的影响力和充足的预算。来自人民国家力量党的农业部长甚至有案底在身，据泰国媒体报道，他曾经因走私海洛因在澳大利亚被定罪。

尽管发动政变的巴育和巴维没有出任内阁部长，但预计他们将通过各自的政党和赞助网络发挥影响。

马西斯指出，巴维在新政府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一来其兄弟被任命为副总理兼环境和自然资源部部长，二来他留任人民国家力量党党魁，该党在联合政府中掌握多个部长职位。相比之下，巴育的影响力难以衡量。巴育已退出泰国人团结建国党，且宣布退出政坛。但赛塔当选，离不开巴育的支持。与巴育结盟的参议员大多投票赞成赛塔的任命，巴维控制的参议员则纷纷弃权。

另有分析认为，巴育在任期将尽时完成了对军方的年度改组，确保了关键盟友的到位，泰军中最重要的陆军总司令一职就由“巴育的门徒”纳隆攀接任。这些人事安排等于剥夺了继任者对军方的影响力，军方将继续保持自主权。《泰国问讯报》也指出，远进党和为泰党提出的削减武器采购预算、解散国内安全行动指挥部的议程，目前都被搁置一旁。新政府能否改革臃肿的泰国军队，还要打上问号。

他信及其政党在两次军事政变中生存下来。与保守派结盟，暂时消除了为泰党再次经历军事或司法政变的危险。他信是泰国第一位完成四年任期，并成功连任的文职总理。随着新内阁尘埃落定，赛塔可以为成为第三位完成任期的文职总理而努力。潘查达认为，如何在联合政府中协调各方利益、在一众资深政治家中寻找平衡，将极大地考验赛塔的执政能力，“可以说，赛塔是为泰党最大的挑战”。

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那邦·贾图斯里皮塔克则表示，“为泰党是一面屏障，使保守派能够继续执政并保持合法性和稳定性……但如果出现任何问题和矛盾，为泰党也将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