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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暖

2023-10-02张丹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明

琼玉抱着一沓花花绿绿的广告单,走在民主路上。这是西城最热闹的街道,实验小学,机关幼儿园,还有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和一些老店铺,都藏身于这条街。下午四点,接学生的,下班的,逛街的,此时都开始出动了。选择这个时间点出来,不是没有理由的,人多嘛。十个人,只要有一个接了她的传单,就意味着多了一次机会。

这是个阳光晴好的秋日,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似走非走,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所事事闲逛的都市丽人。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她怎樣憋着一口西城腔的普通话,化着怎样精致的妆容,她身体里那来自偏远山区的寒酸气还是褪不掉的。来西城快三年了,她始终无法融进这座小城,她感觉这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缕阳光,都裹挟着一股凛冽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瑟缩。

高跟鞋,窄小的西服套裙,还有无时不在的甜美笑容,是她与这个城市交流的名片。但这张名片大多数时候并不管用,经常是她刚刚对着某人打开笑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方已连连摆手惊惶逃走,仿佛她身上藏了把杀人于无形的弹簧刀,随时会从她的口袋或者手中的广告单里蹦出来。那个没有完全展开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僵僵地冻在脸上。

时间久了,她无师自通练就了一个本领,那就是,无论天晴还是下雨,也无论对着冷眼还是热脸,她都能将一张脸拉满了笑,好似那笑并不是一种表情,也不是一种心情,而是打出生起就长在她脸上的东西,同眼睛鼻子嘴巴一样的属性。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同那些站街女差不多,撑着一张空洞的笑脸,在人群中找啊找,寻找自己的猎物。只不过站街女卖的是肉体,自己当老板;她卖房子,是给人打工的。可站街女至少不愁生意啊,她呢,每天都活得像只小心翼翼的野猫,看到一点动静,以为是什么吃食,一爪子扑上去,才发现不过是一片树叶或一团纸。公司不养闲人,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

入职这家地产公司之前,她做过几份工作。起初是餐厅服务员,做了一年多,疫情突然爆发,餐厅生意淡了,要裁员,她被裁掉了。后来又进了一个服装厂,她没学过裁缝,只能做些剪线头之类的活,工资自然是低得可怜,扣去食宿费,就所剩无几了。

这天,她收到一条信息,是之前一起在餐厅做事的丽丽发来的:

【西城新隆地产】高薪招聘房地产销售员

要求:男女不限,二十至五十五岁,无需经验

待遇:无责底薪三千八百元+高提成+高奖金

联系人:X经理

她心里一动,马上翻开丽丽的朋友圈,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大厅,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真金白银的奖励机制,还有“跟我干,有钱赚”“新隆地产,助你实现财富梦想”之类令人血脉偾张的文案,像一针高浓度的亢奋剂,把她刺激得心跳加速兴奋不已。一闭上眼,那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就大雨似地向她砸下来。钱啊,那么多的钱!要是她有了那些钱,就可以把妈妈带到医院,治好她多年的关节炎,她就再也不用拖着病体在地里干活了;还可以给她买件厚厚的羽绒服,那件蓝色棉袄还是爹爹在的时候买的,洗了一水又一水,都薄得照得过人影了。甚至,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可以买套小房子,把弟弟接来上学……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她辞掉服装厂的工作,进了新隆地产公司。

新隆地产,据说是西城最大的一家房产开发公司。在上岗之前她参加了公司的培训,培训内容除了公司的资历、旗下的开发项目,和一些行销方面的基础知识,就是没完没了的企业文化熏陶。最常见的熏陶方式,就是一群人围成圈挨个击掌,给对方打气:“你可以的!你一定行!你是最棒的!加油!”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再就是一群人排列整齐,双手在胸前比划,嘴里高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要求唱出感情,唱出眼泪最好。

培训结束后,琼玉正式上岗了,销售的楼盘是一栋商城。经理是山东梁山人,他不仅有着梁山好汉的大块头,还有一副和他身材极为匹配的嗓门,训起人来简直是声振寰宇。琼玉以前做的都是些不用动嘴皮子的活,没有销售方面的经验,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刚开始的时候,她往人前一站就抖抖索索的,没有一点气场,还没开口呢,脸就红到了脖子。为这,她没少挨经理的批。

一个多月了,琼玉还没卖出一间商铺。经理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每天早上开晨会,他都会反复强调:业绩,业绩,业绩!业绩是一个销售人员安身之本。有些人啊,就是为了混点底薪,根本没想冲业绩,要知道,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有时说着说着,会停顿一下,往琼玉这边斜一眼。那个时候,琼玉就觉得背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奔跑,坐立不安。

便是这样,琼玉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在公司待下去。她每天比所有人到得早,走得晚,倒水,擦桌子,集体出去拓客时,也尽可能给同事提供方便。她知道,对于她这样一无学历二无背景的农村女孩来说,这份工作就是命运为她裂开的唯一的一丝缝隙,只有顺着这缝隙用力往里钻,才有可能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她暗自给自己定下目标:就是爬,也要在这条路上爬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琼玉手里的传单也发得差不多了,她看看时间,快八点了,回家吧。

今天运气算好,虽说还是有很多人见到她像是见了黑白无常一样仓促躲开,但也有人出于礼貌或同情,接过她的传单。其中有几个甚至还停住脚步,问上几句。这个时候,琼玉会使出浑身解数,先是招牌笑容,然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专业详尽地讲解……直到对方缴械,承诺说改天去看看。改天去看看,这话她听得多,有的是随口说说,有的是架不住她的热情而动了念头,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真的“去看看”。也不怪,她卖的是铺面,动辄几十上百万的东西啊,就是去看一下,也是要有足够底气的。

唉,要是有个人去看看也好啊,就算不成交,起码说明她还是有资源的,不用做了贼似的躲着经理走。和她同时进来的几个新人,就只有她的业绩是零鸡蛋了。她能不急吗?

琼玉披着一身夜色回来时,楼下王凤娥正捧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轻声念着,那声音如同微风中的潮汐,从昏暗的小屋轻轻涌出来,将她身处的这团空气也镀上了一层神秘而温柔的光。

才回呀?王凤娥这话像节木栏杆突然伸了出来,阻断了她悄悄上楼的念头,她于是进了屋,对着那个灰白相间的后脑勺,用尽可能轻快的声音说,是呀,今天发传单,晚了点。

王凤娥放下书,慢慢起身,问,还没吃吧?说着,把琼玉拉到被猫抓得千疮百孔的沙发上,又生怕她会逃跑似的按住她的肩,说,晚上炖了筒子骨藕汤,给你留了些。你坐会,我去热热。琼玉还来不及推辞,王凤娥便一瘸一拐走出去,钻进搭在楼梯间的厨房。

这是一栋古旧的小楼,一间,二层,狭长而年久失修的屋身像棵缺少阳光的羸弱树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可能被身边那些高大林立的建筑挤垮的感觉。但是,这么一栋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门口却有棵繁茂得不像话的发财树。发财树是娇气的品种树,琼玉以前在乡下种过几棵,尽管她小心翼翼伺候着,它们还是无一例外地夭折了。这世道,连树也欺穷哪!她想,发财树,发财树,树如其名,它终究还是为那些富贵人家而生的,像她这种穷人,大概只配种些烧柴用的泼皮树吧。

当初她决定租下这里,除了离上班的房地产公司近,省了坐车的钱,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了这棵树。那天她来看房子,还没进屋,一眼看见一棵树干粗壮、叶子密实的树,树冠几乎够到了二楼窗子,油绿发亮的叶子在风中打得啪啪直响。走近了,她才看清楚这是棵发财树,只觉得眼前一亮,真是好兆头哇!她的心里先就喜欢上了这里。房子有些年头了,墙体剥落得很厉害,露出红生生的砖头,像张着的血口大盆。楼梯在外面,极窄,猪肠似的从楼上垂下来。她的房间在楼上,一个通间,被旧衣柜隔成两半,后面是卧室,前面是客厅兼厨房。地板颜色看起来倒不算太旧,但一踩上去,她就吓了一跳,脚下竟像踩着跷跷板一样此起彼伏。然而她一打开窗户,看到那棵发财树托着大团大团的绿扑面而来,心里顿时泰然了。又听说房租才三百,更是心意坚定——这是她看过的房子中最便宜的。前些日子,她被中介带着从城南到城北,整个西城跑遍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当然,对她来说,所谓的合适就是便宜,越便宜越好。

在西城,再也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那个一脸菜色的房东女人见她有心动之意,在一旁说道。确实如此。西城虽说只是个县级市,但因城市往南三十里有个生态湖岛,一年四季气候宜人,风景如画,近年还被评了4A级风景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鄂西南小城便成了网红地,消费自然不低。这样的房租,在闹市中心是想都不用想的。

她毫不犹豫地交了钱。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屋子不久前死过人,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李德军,车祸死的。两口子在菜市场卖锅盔,那天收摊回家时,男人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车撞倒,当场殒命。当琼玉得知这事时,已是半个月后,那时她已同这屋子的一老一少处出了感情,每天进进出出,竟不覺得害怕,也就一天天住了下来。

王凤娥有个儿子,叫李小明,虽说同住一栋屋子,但琼玉很少见到他。他几乎整天都关在房间。琼玉第一次见到他,是住进来的第三天。

那天一早,琼玉感觉头重重的,浑身像掉进燃烧的炭盆一样灼得难受,她知道自己感冒了,但想着她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如何好开口请假,便硬撑着到了公司,到了下午,眼见实在撑不住,只好提前下了班。到门口时,她看到那棵发财树下坐着一个人,是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已是十月,天气有些凉了,他却穿着一身夏天的短袖短裤,一阵风吹来,几片叶子在空中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他单薄的肩上,但他毫无察觉。他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含糊不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空蒙而寒冷,看起来像一个年代久远布满灰尘的雕像。她猜测这是王凤娥的儿子,便上前一步,轻声打了个招呼:嗨!树下的男人没动,他坐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种物我两忘的姿势。

琼玉看着他,只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的她头昏脑胀,感冒带来的不适像水泥一样浇筑在她身上,压得她摇摇晃晃,她没有力气往下探究,只想早点上楼,把自己扔在床上,然后一觉睡到地老天荒。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准备上楼时,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走了过来,经过那棵树时,一个个子高点的男孩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什么,往男人身上一丢,大声道,看!蚯蚓来了!这话一出,男人像是被谁打了一棒子,猛地跳了起来,转身抱住那树,噔噔几下,就爬了上去。他的动作之快,身手之敏捷,让琼玉又是愕然又是迷惑,无法把他与刚才那个一脸木然的男人联系起来。树上的他像条灵活的猴子,迅速找到了安身之处,把头埋进了树叶中,任凭那些孩子不停用石子往上扔,也没再动一下。孩子们围在树下,一边拍手,一边喊道:傻子!傻子!

谁是傻子,谁是傻子!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当心我撕烂你们的嘴!是王凤娥。她不知从哪冲了过来,双臂一张,将那棵树挡在了身后。她目光凛然,不容侵犯,身体里像是长出了一座高大的堤坝,牢牢护着身后的树,任何人休想靠近。她手指朝前,颤声道,作孽呀,你们不该欺负一个病人呀,我要跟你们老师说……突然,她声音一转,哭了出来。这哭声像一把生锈的刀子,不锋利,但总算把那群孩子震慑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这时的王凤娥身体里那个堤坝似乎撤走了,她又矮回了那个瘦小的、小声小气的老女人。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露出一个月亮般的笑,仰头唤道,小明,小明。没有动静。她便让琼玉搬来一个梯子,颤颤巍巍爬了两步,用哄婴儿的语气说,小明乖,下来吧,坏人走了,被妈妈赶走了。乖,来,来。她伸出手,将掌心向上打开,像是从树的手里接过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就是这天,琼玉知道了小明的故事。

那时小明五岁,一天,他跟我说耳朵里有只蚯蚓,我当时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没当回事,直到有天夜里,他突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我们才慌了神。送到医院时,孩子已昏迷不醒,医生说是重度中耳炎引起了脑脓肿,需要马上手术。手术后,孩子命是保住了,人却坏了……你不知道,我的小明之前有多可爱,每个见到的人都说他长得好看,像个小明星,又懂事,我和他爸出去摆摊,他就一个人在家搭积木,画画,不吵不闹,亲戚给他买点好吃的,他从来不会一个人吃,总要给我们留一份……都是我造的孽啊,我这个当妈的有罪啊,如果我灵醒一点,早点送他去医院,怎么会这样?呜呜……

说到这时,王凤娥突然张大了嘴,琼玉感到一场嚎啕大哭即将从那暗红的喉头滚出来,但是并没有,她只是发出一串粗重而低哑的抽泣——她怕惊动了里屋刚刚入睡的儿子。

十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这天,琼玉一上班,就看见售楼大厅张灯结彩,歌声欢腾,过节一样热闹。大厅的投屏上滚动着一行行红色大字:

“喜报:恭喜置业顾问XXX成交旺铺X套!”

“能努力的时候不要选择安逸,能奋斗的时候不要放弃梦想!”

“不要觉得做销售没有面子,全球七十五亿人除了买,就是卖!你不是经营者,就是消费者!面子这东西其实就是努力后的成功!而不是想行动却怕丢面子的借口!”

她仰头看着,感觉这些字像火苗一样噼噼啪啪地烧啊烧,烧得她面红耳赤,又变成了一群红色浪潮张牙舞爪地扑向她,似乎要将她推倒。她一阵眩晕,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这里没她什么事。此时她应该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像只蜗牛一样,把头往里缩,再往里缩。

王琼玉。经理叫住了她,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脑子一轰。随即,一阵凉意从头浇下来,灌进她的领脖子,又顺着胸口往里爬,一直爬进她的心里。她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即将面临宣判,虽然早有预感,但她还是紧张,不,是害怕。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同事一个一个走光了,她还坐在那里没动。她本想能拖一秒是一秒,说不定在这一秒时间里,经理又改变主意了呢?对,说不定看她平时无口无嘴为人老实,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呢?转念又想,不可能,经理的约谈,就跟老师找学生谈话一样,多半凶多吉少。反正是一死,不如死得痛快点吧。这样一想,她反而平静了,于是起身,来到经理办公室。

经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椅子上,看样子在等她。她正忐忑不安地想要不要先下手为强,主动提出辞职,只听他问要喝点什么。她一抬眼,正好撞见他的眼睛在看她,那平时墓碑一样严肃的脸上居然荡漾着一丝笑意。她连忙道,不喝,什么都不喝。然而,这个高大的男人已起身,给她泡了一杯玫瑰茶,轻声说,女孩子适合喝玫瑰花茶,养颜。琼玉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热气缠绕着玫瑰香气袅袅散开,她低头闻那香气,等待着那个意料之中的裁决。

经理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到那把大椅子上去。他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到了琼玉身边,用一种温和得让人不安的语气问,你进公司快两个月了吧?

嗯。

听你口音,不像西城本地人呢。

嗯。我是楼山的,属于湖南和湖北交界。

我看你挺文气的,平时爱看书吧?都看些什么书啊?

小说……网络小说。

工作上有什么困難吗?都是外地人,有困难跟我说啊。

……

这是什么情况?他叫我来办公室不会只是为了拉家常认亲吧?琼玉用眼角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想确定一下这个人今天这近乎于慈祥的面孔背后,是否蕴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这时,几乎没有任何前兆,经理的身体往她这边偏了偏,那粗壮的手臂就绕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她睁大双眼,脑子像断了电似的,一瞬间进入无知无觉的空白状态,直到他粗重的喘息喷到她脸上,她才反应过来。她开始挣扎,但那双手就像一个铁箍,她越是挣扎,就越是箍得紧。救——她刚张嘴,就被他捂住了。乖乖,别叫,别叫,我会对你好的。说着,只听咔擦一声,那沙发突然垮塌下来,变成了一张小床。他顺势往前一扑,整个人扑倒在琼玉身上。对我好?胡乱的挣扎中,琼玉的意识异常清醒,他会怎么对我好法?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鱼一样游进她的脑海,一种掺杂了羞耻、恐惧、悲伤、和期待的复杂情绪顿时控制了她,她身体仍在挣扎,但渐渐没了先前的激烈。果然,他开口了,你看你,这么久了,没有业绩,按规定……今天领工资后,你就得走人的……但是,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我有很多客户资源……以后,都是你的……提成,奖金,都是你的……

琼玉的心里像是闯进了千万只奔突的大象,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凌乱,抗拒的意念此时也在摇摇晃晃。工作,钱,工作,钱,这字眼像根绳子似的一层一层将她捆住,让她失去了动弹的力气。是啊,像她这样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上哪找一份这种没门槛又来钱快的工作呢?如果没了这份工作,她就交不起房租,吃饭都成了问题,更别说给妈妈治病、把弟弟接到身边了……她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流了出来,身体却软了下来。

办公室因为关得太严,整个屋子里有种令人错乱的窒息感,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误落草丛的纸风筝,在一阵狂风中勉强飞了几下,又斜斜地坠向一个不知名的沼泽。

第二天去上班,琼玉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售楼大厅,同事,包括她自己,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样,变得陌生起来。开晨会的时候,她仍习惯性坐到最不起眼的角落,习惯性地低着头,但当经理那响亮的声音响起时,她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都这样了还怕?她决定把头抬起来。抬头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真的和这群噤若寒蝉的女人不同了,她的身上在一夜之间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脆脆的东西,昨天遗留下来的屈辱感,正沿着这层薄脆的东西蒸腾,蒸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经理今天没有像以前那样有意无意地针对她,只是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便挥挥手,说,大家去忙吧,然后转身上楼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朝琼玉看一眼,好几次,琼玉故意抬起眼睛盯着他,但他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仿佛她是人群中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这算什么?琼玉差点想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手,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冷淡?但她忍住了。她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是他什么人,哪有资格像有些女孩对男朋友一样跟他撒上一娇?况且,她也不想自找麻烦,经理的老婆她是见过的,典型的北方女人,身材像门板,剑眉,削腮,脸上线条生硬,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据老员工说经理本人都不敢跟那女人大声说话。

不管怎样,她现在也算是经理的人了,被盖过钢印了,保险了,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这隐秘的情绪让她的生命忽然像叶片一样伸展透亮起来,她松了口气,对未来生出了希望。

然而,琼玉的希望却如同一个充气充得太足的气球,还没等放飞,便轰然炸裂了。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了一种等待。这个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得似乎望不到尽头,有时候又很短,短得转瞬即过,因为每一天都在重复前一天的事情,便昏昏然感觉不到时间在走动。她等的东西自然不是爱。虽然二十六岁的她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但她知道,爱,对于她这个相貌平平家境贫寒的农村女孩来说,是一个真正的奢侈品,可望不可即。经理和她虽然有了那层关系,但本质上来说,那只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交易,与情啊爱无关。尽管如此,琼玉还是在心里等待着什么。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经理没有再召见她。每天开晨会,他照旧坐在那里慷慨陈词,讲营销策略,讲如何冲业绩,讲完了便放羊似的一挥手,开工。有时候两人不小心遇到,他也只是一脸上级对下级的僵硬,那天办公室发生的一幕,似乎在他的记忆中一键清除了,风过无痕了,一点水花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呢?就算是交易,也应该多多少少有点礼节性的表示啊,一句问候,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神也好啊,至少会让她有所安慰,会让她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里找到一种薄如蝉翼的依靠感。

第十六天,她终于忍不住,下班后,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来到经理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声音,她觉得耳熟,就把耳朵凑近了,竟然是丽丽。她盯着关闭的门,一瞬间有种冲动:踢开这扇门,给那个男人甩上一个耳光,留下五个手指印的那种。但她没动。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她干什么?捉奸吗?谁赋予她这个权利了?她和他那唯一的一次性关系,对于这个公司里一手遮天的男人来说,不过是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鸡毛,难不成她还想拿来当令箭?她能留下来,保住這份工作,已是善莫大焉,是他给她的最大恩惠!她还想得寸进尺?

幼稚啊。

琼玉站在办公室门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生起一种庞大的悲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瘦小的山野蕨类植物,来到城市的森林,张开了所有的根须左突右冲,拼了命往下伸展,还是没有一小块土壤可供她自由生长。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下了楼,想找王凤娥说说话。王凤娥果然没睡,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织毛衣,沙发上堆满了红的绿的毛线团。见到琼玉,连忙向她招手道,过来,你看看这样配色好看不?

琼玉依言上前,接过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稍稍比划了一番,便开始织起来。只见她将毛线轻轻一带,再上下穿梭几下,一朵形神逼真的花便开在毛衣上了。

啧啧,多巧的手啊……这么好的女孩儿,不知道以后要便宜哪个小子呢……王凤娥赞叹道。她略微沙哑的声音被摇曳的灯火托着,在屋子里游动,慢慢和灯火融合成一大团暖暖的光,包裹了琼玉的整个心识。置身在这暖光里,琼玉用力垒在身上的那道看似坚硬的壳开始毕毕剥剥地脱落,哇的一声,她扑倒在地,哭了出来。

这半个多月来,她被一只手高高拎起,又重重摔下,摔得血肉模糊,心里那点残余的幻想也随之摔成了一地稀泥。她已彻底明白过来,经理不会给她一丁点儿情,也会不给她承诺的那些好处,他就是想睡她一次!可她又能拿他怎样?去告他?告他强奸?那只是自取其辱,搞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他把她吃得死死的,睡了就睡了,她这个外地女孩翻不起什么浪。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打掉了牙只能和血往肚里吞,还要装作一点都不疼,她现在就是一堆残渣,总有一天,会有人拿着扫帚把她扫出去。可她王琼玉再卑微,再低贱,到底也是个人,也是肉身之躯啊!

她哭得浑身颤抖,一边哭,一边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倒了出来。王凤娥拉起她,哑声道,别哭,孩子,人这一生,总会有些磨难……好好活下去……等日子过好了,你就会原谅这世上的很多……至于那些,老天都看着呢……别哭了,孩子。

她说着,轻轻拍着琼玉的背。琼玉心头一热,索性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又是一个月的月头,琼玉已经想好,如果到十五号还是一套都卖不出,她就辞职。虽然到目前为止经理没有说要她走的话,但她十分清楚,那也是迟早的事。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来个潇洒的转身,保全住最后的尊严。至于以后何去何从,她心里也没底,擦皮鞋,烤红薯,或者做回老本行,餐厅服务员,都行吧,只要人勤快,总会有条路的。

但是,就在十五号这天,琼玉却开了单,卖了一套二十平方米的商铺。买的人不是别人,是王凤娥。

十四号晚上,她写好辞职书,正准备躺下,王凤娥上来了。她红着眼圈告诉琼玉,小明感冒了,一天没怎么吃,连他最爱的红烧肉也只吃了一小口。又说起小明小时候的事,小明才刚满一岁,话都说不利索呢,就会被唐诗了,什么粒粒皆辛苦,床前明月光,也没有谁教他,他就会了……他三岁上就会算算术,一百以内的加减法,眼珠子转几下,结果就出来了……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是我没把他带好,多好的孩子啊,如果不是我粗心,现在早该上清华北大了……

王凤娥说说停停,眼泪又出来了,琼玉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只好陪着她一起掉眼泪。这时,王凤娥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你们那铺面,一间要多少钱?

最便宜的,三十几万,还有一百多万的……按面积算的。琼玉说。

哦……你说,这铺面,好租出去吗?

琼玉觉得她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说,这个铺面,跟普通的商铺不同……不存在好租不好租,是公司统一招租,统一管理,然后给业主返租……你看这个,琼玉指指堆在桌上的传单,公司都跟万达签约了,过完年商家就入驻。

王凤娥又是一声哦,沉默了半晌,她冷不丁说,我想买一间。

什么?琼玉先是一惊,随后轻轻笑了。这个王凤娥,大概是脑子糊涂了吧,我想买一间,说得真轻巧,那是几十上百万的铺面啊,又不是一棵白菜一件衣服。

我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我还能动,小明还有口吃的……哪天我瘫了,或是走了,他怎么办……他也是条人命啊,哪怕是这个样子,但终归是个人啊,总不能让他跟街上那些阿猫阿狗一样,到处拱,到处遭人撵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不是在卖商铺吗,如果买一个,小明以后的生活不就有了来路吗……

这……

我有钱。他爸用命换的那些钱,我一分没动,还有卖锅盔攒的……怕琼玉不相信,王凤娥急急地从口袋掏出一个存折,往琼玉面前一摊,说,你看,这些,够买一间最小的,是不是?

够是够……

够就行,王凤娥打断她,眼里亮了起来,蜡黄的脸因这个重大决定而泛起激动的红晕,有了铺面,我们就能坐在屋里收钱……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明就不至于饿死了。

……

三个月了,琼玉每天腿都跑断,嘴巴也磨出了泡,但始终一无所获。经理现在是不针对她了,但她很早就从那些狐疑的目光里,看到一道无色无形的、坚硬的门,把她隔离在一个阒寂无人的空间里。她怎么也没想到,将她从这道门里解救出来的,居然是她的房东,一个带着智障儿子、卖锅盔为生的女人。

因为王凤娥这个单子,琼玉再次留了下来。

没过几天,琼玉还是辞职了,因为她怀孕了。

这天早上起床,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她以为是饿的,连忙找了块饼干吃了,没想到饼干刚进去,胃里竟像开了闸似地喷涌而出。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后,她下楼,王凤娥见她白着脸,忙问怎么了?不问还好,一问,琼玉又是一阵狂吐。王凤娥见这情况,心里猜到了几分,便催促她赶紧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查,琼玉简直如五雷轰顶:她竟然怀孕了。

从医院出来后,她没有去上班,来到了离住处不远的玉带湖。她站在湖边看着水面,湖面寂静无波,只有几朵云在里面静静游弋,天气很好,在阳光的映射下,湖中的影子格外清晰和闪亮。她盯着这个影子,像是要确认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因为此时她从这个影子身上闻到了一股陌生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有些伤口,只要你不去碰它,它就不会痛,它就会自动愈合,长成一块和周围皮肤一样的好皮。这些天来,她以为她已经把自己说服了,把自己从那个耻辱的暗流里拉出来了,但现在,她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它向她提醒有过的一切以及一个崭新的耻辱。她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是躲不掉了,要么兵刃相见,要么自行了断。兵刃相见是不可能的,她有自知之明,拿鸡蛋去碰石头,鸡蛋碎得尸骨无存不说,观众还会捂着鼻子骂她是颗臭鸡蛋,而石头仍旧是石头,完好无损。那么就自行了断吧!反正世界这么拥挤,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什么痕迹……反正像我这样的生命,活着也就是一个笑话……她打定了主意。

她向前一步,湖中的影子也往前移了一寸,她再望过去时,一股眩晕便从脚下升起,天与湖在一股气流中颠倒,糅合,化作一个巨大的、令人疑惑的图画:翠绿的山脚下,一条小溪水声淙淙,一座座石头小屋靠山而建,夕阳西下,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她很快辨认出,那是她的家乡楼山。如果她没有离开,或许她早已嫁人,嫁给一个老实的山里汉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清贫但平静的生活,没有业绩的压力,没有失业的恐慌,更没有这难以启齿的伤害和痛苦,但她偏偏要离开,急于跳出那个山沟沟……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来自湖中的影子,声音充满了邪魅的诱惑:来呀,快点来,我们一起回老家……她闭上眼睛,在心里喊,妈妈,对不起了,女儿不孝,不能给你治病,给你买羽绒服,也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

扑通,水面像敲碎了的水晶,水花四下飞溅。

像是在混沌的、漫无边际的异度空间睡了个长觉,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琼玉醒了。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旧沙发上,幽暗的灯光里,王凤娥正定定地看着她。她睁大了双眼,一时想不起今夕是何夕。她努力在昏沉的脑子里打捞,终于将飘散的记忆聚拢,原来她还活着。

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琼玉挣扎着起来,哑声哭道。

给你讲个故事吧,王凤娥幽幽地说,大海里有一只瞎眼的海龟,它平时沉在海底,每隔一百年,它才浮出水面一次。海面上有一块随风漂移的浮木,浮木上有一个小圆孔。传说,只有当这只瞎眼海龟浮出水面,刚好穿过这块浮木的圆孔时,世上才会有一具肉身。

这……这概率,也太低了吧。

所以说,人身难得,生命这东西,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的?

我……

孩子,听我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來受难的……但你也要明白,没有什么难是过不去的……还是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有人做了坏事,老天会指教他……我们千万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啊……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命在,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嗯。

王凤娥忽然拉起琼玉的手,朝里屋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落在琼玉的脸上,压低了嗓门,用一种神秘又激动的语气对她说,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轰的一声,琼玉听到身体里被投了颗炸弹。她看着王凤娥,那双眼里亮得几乎要燃起来。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判了刑缓期执行的人,王凤娥就是那个唯一愿意保释她的人,现在,她被带到桌子前,就等着签字画押了,她本能地想后退,想逃走,但她四下环顾,似乎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她知道她应该说点什么,可她的嗓子像是被刚才那个炸弹炸出的碎片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

两天后,琼玉到公司辞了职。

王凤娥请了个泥瓦匠,把房子外面那些龇牙露齿的地方全部用水泥抹平了,又把琼玉住的那个房间砌了个隔断,改成一房一厅的格局,作为新房。又请了个油漆工,上上下下粉刷了一遍。这样一来,整个屋子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一番涂涂抹抹后,总算有了些看相。王凤娥把原来那些瘸脚跛腿的老家具搬到楼下,添置了几样新家具,给两个新人各买了一身新衣服,又到金店给琼玉打了枚小戒指。

委屈你了,孩子,我们小门小户,做不起人……不过,只要你对小明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以后这房子,还有那铺面,都是你的……

领证的日子是王凤娥挑的,冬月初六,领完证回来,王凤娥就开始忙活了,杀鸡宰鱼,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一瓶藏了很久的十二年白云边。吃饭的时候,她给他们三个人各倒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然后她朝旁边举起杯子,说,老头子,咱们这户人家,终于可以撑起来啦……对李家的列祖列宗,我也算有个交代了。说完,她抿了一口,又对对面的两个人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你们俩以后要好好的。短暂的空场后,她又转向琼玉,谢谢你……孩子生下来,就是我们李家的后人,只要我还能动,就会帮你带……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李有吧,你有,我有,咱这个家,往后什么都有……小明就交给你了……你是个好姑娘,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这杯酒,我敬你。说完,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琼玉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那刚刚栽下去的决心会像棵小白菜一样被扯起来,只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杯子,那酒因为放的时间太久,已变成浅黄色,像一个岁月沉淀下来的琥珀,琥珀一闪一闪的,如同千万只眼睛,正冷眼注视着她和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她端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作为回应,她也对王凤娥举了举杯子,抿了一小口。

小明呆呆地坐着,看看王凤娥,又看看琼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动筷子。琼玉夹了一块鱼糕递到他碗里,柔声道,趁热吃吧。小明嘴巴一扯,露出一个梦幻般的笑,然后埋头大吃起来。

晚上,她把小明哄睡后,来到窗前。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月亮比往常亮许多。月光透过窗户流淌到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大河。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并没有什么期待,也没有什么怨尤,只觉得脑里空空,心里也空空,在这无边的空无里,她看到河上泊着一艘小船,她,小明,还有王凤娥,挤在这艘船上,一阵风吹起,小船飘荡,飘向了一个不可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轻的、试探性的敲门声响起,她开门,是王凤娥。她站在门外,朝房内看了看,小心地问,小明他……睡了?你们还好吧?

嗯,还好,琼玉飞快答道。

王凤娥往前探了一步,身子像纸一样贴在门框上,她的声音像是被水淋过了,有一种湿答答的软弱,真是为难你了……慢慢来……小明还没开知识……我在想一个事……那个铺面,以后办证就用你的名字吧。

王凤娥开始重操旧业,每天一早推着四轮车去菜场口子烤锅盔,琼玉忙完家里的事就去帮忙,慢慢也学会了这门技艺,有时候王凤娥身体不舒服,她也能独当一面了。说来也怪,自打结婚后小明的病竟有了好转,虽然人还是木讷讷的,但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关在屋里了,有时见琼玉出去,便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忙不过来的时候,琼玉就安排他做些事情,刷辣酱啊打包啊,他居然也做得有模有样。小明本就长得眉目清秀,加上琼玉把他收拾得好,头发剪得利利索索,衣服一天一换,现在看上去几乎跟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了。

琼玉的肚子开始显形,为了给她补充营养,王凤娥每天都变着法子弄吃的。冬夜,外面寒风呼呼,屋里却温暖如春。烤火炉烧得红通通的,炉子上垛着个锅子,有时是土鸡炖蘑菇,有时是排骨藕汤,一家人围着锅子,吃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热。这个时候,琼玉的心里会悄然一动,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想想,她肚里怀着别人的骨肉,被这家人收留,吃穿用度都是这个家里最好的,从没听到过一句指责,一句怨言,换成谁能做得到?小明虽然表达不了什么,但对她一直都是恭恭敬敬弯角弯顺的,她指东他绝不往西,王凤娥呢,更是巴心巴肝地疼着她,恨不得修个神龛把她供着,搞得好像倒是他们欠她的一样。过去她一直埋怨命运对她不公,现在看来,命运其实待她还是不薄的……她越想愧意越浓,甚至冒出了一个念头,等这个孩子生了,大一点了,就再生一个,给李家留一个真正的后。

转眼到了春节。按合同约定,正月十五就是万达广场入驻新隆商城的日子。王凤娥兴奋得像个孩子,从大年初一就开始扳着指头算日子,还有几天开业,还有几天返租。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她早早把琼玉叫起来,婆媳俩兴冲冲地来到新隆地产公司,一看,她们傻眼了:整个售楼大厅像被洗劫过似的一地凌乱,空无一人。她们又从侧门来到商城,里面黑不隆冬的,哪有半点开业的迹象?

不一会儿,公司门口来了很多人,看样子都是买了商铺的业主。一开始,人们还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开始意识到了问题。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问。是啊,不是说今天开业吗?不会是骗局吧?人群骚动起来,一种不祥的气息开始在空中飘荡。等了几个小时,终于有个中年男人出来了,自称是公司的值班人员,面对大家的质疑,他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万达,估计……一时半会还来不成吧。被逼问到最后,他抛出了这句话。

可是我簽了合同的呀!说是年后万达就进来,就给我返租的。王凤娥几乎要哭出来。

万达入驻的事,是琼玉刚进公司时就确定了的,她还记得当时的西城新闻:市委领导在市会议中心接待万达集团某经理一行,万达经理表示对西城的营商环境和新隆商城的业态布局非常满意,十分符合万达广场入驻的条件,然后是签约仪式……那段时间,公司的售楼大厅每天都滚动着一行热气腾腾的大字:离万达广场入驻还有x天,那些买到商铺的人一个个欢天喜地,仿佛拿到了一把拧开财富之门的钥匙。为什么一个年过了,这事就黄了?琼玉百思不得其解。

正月过完了,万达入驻的事没有任何消息,新隆公司这边也没有一句解释。一时间,微博,抖音,朋友圈,铺天盖地都是新隆地产的负面消息:新隆的老总跑路了;他欠银行几个亿无力偿还,新隆商城早就抵押给银行了;那些商铺没有在房管局备案,根本就办不了证……

一连好多天,琼玉都在噩梦中醒来。她梦见自己去公司讨说法,经理见了她,二话不说,对着她的肚子就是一顿狂踢;梦见王凤娥抓着她的颈脖子,骂她和那帮骗子是同伙,要她还钱来……后悔,自责,愤怒,害怕,像根藤条一样紧紧地缠着她。她不敢去看王凤娥的脸,虽然那脸上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她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假象。琼玉在煎熬中等待着王凤娥的驱赶,但一天天下来,她的等待都落空了,日子和以前一样,王凤娥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吃的喝的,无微不至,小明比以前更听话,也更粘她。她在这密不透风的温情中,更加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法消解的犯罪感。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走进那个公司?为什么不阻拦王凤娥买那个商铺?她知道她已落入了一个陷阱,一个自己亲手编的陷阱。

怎么办?看这情形,这事远比想象的复杂,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不,不能这样干等着,得有个说法。可找谁讨呢?原来售楼部那班人像是集体失踪了,一个都联系不上。找市里领导吗?她这样的人,只怕市委大门都进不了。找律师打官司?可打官司要钱啊,听说律师费很贵,她上哪弄这笔钱?

这天,琼玉独自来到新隆地产,公司门口已聚满了人,一个个情绪激动,有的说去上访,有的说联名打官司,有的说拉横幅……

日子在痛苦的煎熬中走到了四月,事情突然有了進展:新隆公司同意解除购房合同,退回房款。这消息如同一道明亮的光,瞬间刺破了压在琼玉心里的阴云。王凤娥正在街头做锅盔,听了这个消息,顾不得满手的面粉,抱着琼玉又是哭又是笑。

签完退房协议回来,琼玉像卸下了千斤巨石。虽然协议上明确写着要明年年底才能退款,但她还是很开心。明年就明年吧,只要能拿到钱就好。她想好了,等这钱回来后,她就租个门面,装得亮亮堂堂的,把王凤娥的锅盔摊子搬进去,店名就叫“王婆锅盔”,生意做大了,就再开个分店……想着想着,她简直有点兴奋了。美好的憧憬像早春的风,再次吹醒了琼玉身体里对生活的热爱和激情,她突然觉得以前受的那些苦都不值一提了,太阳出来前不都要经过一段黑暗吗?好日子在后头呢,人间终究还是值得的。

琼玉万万没想到,希望的尽头还是失望,等待的结果还是无止境的等待。到了第二年年底,新隆公司以资金链断裂为由,并没有如约退款,那笔钱再度成了一纸协议上的数字。这次新隆公司许的日子是“等资金盘活后”,什么时候能盘活?她问,问完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果然,对方看了她一眼,像是打量一个天外来物,然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具体不知道,你回家等消息吧。

从新隆公司出来,她抱着新签的协议踽踽走在回家路上。短短的一段路程,她走得极为艰难。该怎么跟王凤娥说呢?一想到她那张愁苦却强装笑颜的脸,琼玉的心里就像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钝钝的疼。下雨了。她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这时却突然下起了雨。灰色的天幕下,一切都是湿淋淋的,天空是湿的,街道是湿的,她也是湿的。她打开棉袄拉链,把那张纸小心地塞进了内侧口袋,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幻想了,虽然它已如蜘蛛网一般气若游丝,但她还是不想让它被淋湿了。

腊月二十四,王凤娥天不亮就起床了,打了一屉子鱼糕,卤了一大盆鸡脚猪脚鸭头之类,又炸了藕丸子绿豆丸子,热的冷的,荤的素的,热热闹闹堆满了厨房。午饭后,她换上那件买了几年一直没舍得上身的蓝格子棉袄,同琼玉二人去坟山送亮。

李德军的坟在玉庐公墓,离市区有七八里路。王凤娥的腿脚不太灵便,一家三口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公墓。李德军葬在公墓最北边,需要走一段不长不短的山路。正是树木萧索时节,杂七杂八的枯叶落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吱嘎吱嘎的响。不时有黑色的大鸟突然俯冲下来,在林立的墓碑间扑闪几下,又迅疾飞走,把褪了色的清明吊子惊得一晃一晃的,晃得琼玉心里慌慌的。

点灯,烧纸,上香,磕头,等琼玉做完这些,王凤娥坐到那块极小的墓碑前,伸出手拂了拂上面的灰,把头靠了上去,脸上浮起一个黯淡的笑。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琼玉,你说,那个钱,还能拿回来吗?

能……应该能吧……琼玉把眼睛望向一边,小声答道。

嗯,肯定能……那钱回来后,你就存起来,千万别再弄丢了……我们穷人过日子,得小心又小心……我没有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小明有福啊……王凤娥絮絮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悠远,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下传出来的。

天色渐晚,送亮的人陆续上山了,墓园很快沉入一片灯的海洋,亮如白昼。琼玉扶起王凤娥,小明跟在身后,一家人踩着三个长长短短的影子,慢慢走向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李娟)

张丹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莽原》《短篇小说》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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