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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还需要玛格南吗?

2023-09-30凌川儿

看世界 2023年18期
关键词:图片社布列玛格

凌川儿

2022年6月,玛格南图片社摄影师出席年度大会,共同庆祝玛格南图片社成立75周年

今年的8月22日,恰好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这位法国“现代新闻摄影之父”诞生整整115周年的日子。回顾布列松96载的人生历程,当谈及他对现代摄影的最大影响时,一定离不开他亲手参与创办的玛格南图片社,一家在世界范围内享有至高权威的新闻摄影机构。

时逢视觉中国涉事版权照片的风波引起外界关注,人们关于摄影作品的侵权界定讨论,乃至对摄影本质的质疑声再度涌起。或许从玛格南这家新闻摄影通讯组织的历史沿革中,我们能找到更多启发思考的不同答案。

耐心等待“决定性的瞬间”

“在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中,以一种精确的形式呈现出某一事件的重要性,使它成为这一事件的最恰当的描述。”在1952年出版的摄影集著作《决定性瞬间》里,布列松阶段性总结地提出了这个摄影美学理念,被后世专业摄影师与爱好者反复传诵。

如今我们再仔细品味布列松留下来的黑白传世之作,无论是巴黎街头那位双臂夹着酒瓶、满脸得意与调皮神情的小男孩,还是在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加冕典礼现场,那个陷在报纸堆里酣睡的疲倦男子,在繁杂的现实世界中,被摄者像是自觉地闯进布列松安排好的舞台,等到形式、构图以及光线等种种要素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刹那,跃入他瞄准的靶心。

有评论说,在每一处值得记录的历史现场,手持着35毫米相机,耐心等候突如其来“决定性瞬间”的布列松,按动快门的那一刻,像极了一位经验老到的高超猎手—布列松的确有过把摄影类比于狩猎的直白描述,这应该是来源他青年时期,在科特迪瓦追猎羚羊和野猪为生的经历。

在非洲西部的草原上,布列松形成了未来人生路上最为重要的摄影习惯:深入到一线,准备好自己的器材,然后就是等待,最后扣动扳机,或者按下快门。这也成为玛格南在创立初期,最为努力提倡和贯彻的其中一种摄影理念,即要在质感粗粝的纪实摄影中,将这个充满各种混乱、随机和真实细节的世界,通过几十分之一秒,高度编织在优美的照片形式中。

1947年的春天,三月或四月的一天午后,在紐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二楼的餐厅里,在著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主持下,关于创立玛格南的午餐会议流程,顺利地被通过了。

这是全世界第一家,由摄影师自主运营和管理自己作品的图片社。

1965年,法国摄影师亨利·卡蒂埃 - 布列松

如今已无法确切考证玛格南的名字灵感,是来源于当年的战地记者,从前线生还归来后,庆祝所饮用的大桶香槟酒名称,或者借用了某种大威力子弹的名声。可以确定的是,从一开始成立,玛格南的艺术与经营主张就极其明了:这是全世界第一家,由摄影师自主运营和管理自己作品的图片社,这样才能使他们获得自主选择不同拍摄对象的权利,更好地遵循现实的需要,前往不同的现场记录历史,同时保护摄影师的创作权益,避免被其他发行机构所滥用。

布列松则是这样,非常谦虚地描述玛格南的定位和目标:“玛格南作为一个团体基于如下思想:共享精神,对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之事怀有好奇心、尊重并渴望用视觉语言来传达事实。”摄影师出生入死在战场的每个角落,应该拥有自己作品底片的版权,出生之时的玛格南,身上就带着极其明显的理想主义光环。

也是抱着这样简单直接的想法,它一开始就在巴黎、纽约等地设立了协同服务的办公室,从而更好地促使着布列松和他的社员伙伴们,分头奔赴各大洲,更加忠实地履行“世界的眼睛”的使命和职责。

拒绝“优越的凝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负责亚洲地区拍摄任务的布列松,在1948年开启了他的印度之旅,并在这里用相机拍下了甘地被刺杀前最后两天的宝贵影像—就在他对这位民族领袖结束采访几个小时后,后者倒在了血泊中。

在超过一百万人为甘地送葬的丧礼上,布列松全程跟随记录。在拍摄过程中,他没有开启闪光灯,一如他在职业生涯中,始终不变对自然光的坚持;也没有为了凸显宏大壮观的场面,使用从上往下俯视的拍摄角度,而是在尽量避免对悲伤民众形成过多打扰的前提下,尽可能靠近,再靠近一点人群。

通过近距离平视的角度,布列松留下了甘地葬礼现场一副副哀痛又焦虑的面孔,也让外界意识到了,来自欧美国家的新闻摄影,在南亚社会有超乎以往刻板印象的记录方式,不仅只有“优越西方的凝视”的产物。

1947年,法国巴黎,著名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在玛格南图片社的一次会议中

一旦错过某个瞬间,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同样的瞬间再次发生。

正是这一张张极具温柔人文意味的经典佳作,有意识地拒绝宏大叙事的影像语言,为纪实摄影贡献了许多称得上难以复制的奠基性文献,成就了布列松在国际摄影史上不可替代的大师地位。从布列松的镜头望向每天瞬息万变的世界,随着二战后重建的步伐加快,摄影师们把取景框从战地移往更加广阔且普遍的日常生活,玛格南在全球各地声名鹊起的过程也在提速。

异类与“信使”

在罗伯特·卡帕与大卫·西摩两位核心创始人于战火中相继丧命后,在拉丁语中意为“伟大、顽强”的玛格南,克服了内部经历分裂和迷惘的阵痛,创立半个世纪后,这座摄影师的理想王国已然誉满天下。

站在这值得纪念的时间节点,外界写下了这样的经典评语:“过去50年来,玛格南的摄影师们总是在各种关键时刻,出现在事件发生现场,成为世界历史的目击者,记录灾难、胜利和人类种种愚蠢的行为,创作了20世纪最具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他们的作品,证明了摄影是我们这时代最具有穿透力、最使人信服的艺术形式之一。”

但布列松对玛格南将重心转投向商业领域,表达出强烈的不满。他不止一次拒绝将这家通讯社的摄影作品授权赋予商用,正如他旗帜鲜明并始终如一地坚守黑白影像一般—可由于成像技术的更新,彩色胶片时代的来临已是大势所趋,亦如电视新闻越发成为潮流的新时期,玛格南与携手合作的平面媒体遭遇更大危机在所难免。

1957年或1958年的年初,另一位来自瑞典的玛格南殿堂级摄影师勒内·布里,正在希腊追踪新闻事件,当他回到旅馆取出相机里的胶卷时,“看到休息室的电视机上正报道着他所拍摄的事件”。巨变就在眼前发生着,这对摄影师而言是残酷的—“他拍了一天的照片,还没有寄出,甚至没有冲洗放大,就已经成了过时的东西。”

时代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地快速,对新闻摄影的即时性需要所构成的黄金岁月迅速消亡。过去对突发事件练就敏锐嗅觉的玛格南摄影师们,开始有意识寻求让自己的作品脱离对历史事件依赖。英国摄影师马丁·帕尔,带着充满鲜艳色彩与拥挤大众的作品加入玛格南后,内部出现了不同的争议声音,而布列松与前者的经典争论,也让这家曾经贯彻纪实与见证历史理念的新闻摄影通讯社,有了不一样的面向。

2019年3月6日,英国摄影师马丁·帕尔在伦敦国家肖像画廊举办《Only Human》摄影展

面对布列松所说的“马丁·帕尔来自不同星球”的批评,以调皮的“坏品味”著称的后者,机智而温和地给予了回应:“你对生活持颂扬态度,而我对生活有着含蓄的批评,我承认这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大的鸿沟……我想问你的是,‘为什么要射杀信使?”相传两人后来在一次午餐聚会里,面对面达成了和解。

从被排斥甚至敌视的异类,到接过玛格南的主席职位,马丁·帕尔走出另一条有别于前辈们的摄影道路,也具有象征意义地,显示着这家图片社将视角从关注历史节点,更多地投向人间日常的转变。

回过头看,玛格南的勇于改变,对它在新世纪的发展是有益的。发展至今,走出罗伯特·卡帕和布列松等这些传奇人物的玛格南,成员从最初的首批十人,到今天也不到百人寥寥。保证自身作为全球摄影行业努力追赶标杆的地位而不坠,玛格南在保有纪实色彩的基础上,攝影作品的风格和技法渐趋多样化,也使其在更加多变的互联网时代,涌流着创新的活力血液。

说来也巧,正是在1938年的神州大地,作为抗日战争期间,唯一能在中国战区采访的盟军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拍摄见证了许多揭露侵略者罪行的新闻照片,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战时历史记录。也是在这里,他首次萌生了日后要发起纯粹属于自由摄影师的合作组织的想法。

85年后的今天,随着视觉中国状告摄影师使用本人作品事件不断发酵,却有“希望AI合成的内容创作技术,将来淘汰版权图片行业与摄影工业”的赌气式评论,在网上获得了高赞认同。在未来,世界还需要“玛格南”吗?

“摄影师一直在处理不断消失的事物,一旦错过某个瞬间,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同样的瞬间再次发生。”相信据传出自布列松之口的这句语录,依然是适用于今天我们生活的时代注脚。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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