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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博弈与有限理性:国际核危机事件的回顾与思考

2023-09-30王国涛谢文涛

军事文摘 2023年19期
关键词:核武器古巴朝鲜

王国涛 谢文涛

现代国际关系纷繁复杂,本质上却是对历史常态的回归,眼下的所有问题都可以从历史中找到答案。人类进入热核时代后,核武器成为影响国家安全的决定性因素。无论是利用核优势进行讹诈获得超额政治利益和竞争资本,还是依靠有效核反击维护国家安全底线,各国核战略的博弈从未停止。在实践中大国间形成的“核禁忌”并未阻止核危机的发生,人类社会发展始终游走于核战争的边缘。虽然核武器的诞生不足百年,但国际核危机事件已经多次出现。回顾典型国际核危机的历史脉络和主要特点,可以发现大国间的核危机绝非偶然,当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核危机就面临失控的风险。决策者对于权力的过度关注和安全的绝对追求是危机产生的根源,核对手的危机反应和战略选择同样决定事态的发展进程。当双方经历复杂利益权衡和理性心理博弈后,核危机才能以某种方式解决,否则非理性的互动只会导致核危机上升为核战争,导致“负和博弈”的结局产生。

古巴导弹危机

1962年10月16日至28日,古巴导弹危机前后共历经13天。当时肯尼迪总统的特别助理小阿瑟·施莱辛格对这13天的评价是:不仅是美苏冷战年代最危险的时刻,而且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时刻。主流观点认为此次危机是由于1959年美国在意大利和土耳其部署了中程弹道导弹雷神导弹和朱比特导弹引起的,苏联为扳回一局,选择在古巴部署导弹维持平衡。但也有观点认为,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的行为不算对等反应,存在蓄意制造危机进行挑衅的嫌疑。抛开原因不论,此次危机可归纳为四个阶段。一是酝酿潜伏阶段。在该阶段,国际关系格局发生微妙变化,新生古巴政权在与美国交好后,又因高层成员变动和政策转向引起美国不满,导致美古关系日益恶化,随后发生了著名的猪湾事件和美古断交。在美国的强压下,古巴向苏联抛出橄榄枝,同时苏联出于制衡美国的现实需要,苏巴“抱团”一拍即合。二是发展爆发阶段。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出于恢复美苏战略平衡、对抗美国的战略包围、巩固古巴的国际地位等多重因素的考虑,于1962年7月,开始秘密向古巴运输中程导弹,85艘苏联运兵船和货船进行了约150次航行,将超过4万名苏联士兵、人员和装备集结并运送到古巴。直至10月15日,一架美国U2侦察机发现了正在施工的古巴导弹基地,情报迅速传回白宫,古巴危机爆发。三是升级高峰阶段。1962年10月22日晚上7点,肯尼迪向美国和全世界发表广播讲话,通告了苏联在古巴部署核导弹的事实,宣布武装封锁古巴。次日,苏联政府发表声明,表示仍要按苏古协议继续使用武器“援助”古巴,危机开始升级。10月24日,美国开始对古巴进行海上封锁,苏联的舰艇和潜艇被拦截于海上,美军将入侵古巴的消息不胫而走。10月27日,一架美国的U-2侦察机在古巴上空被苏联击落,同日美海军开始搜捕苏联潜艇逼迫其上浮,苏联潜艇指挥官命令核鱼雷做好发射准备,此刻危机到达顶峰。四是平息化解阶段。苏联潜艇最终放弃发射浮出水面,10月28日莫斯科通过广播电台宣布撤出导弹。数月后,美国人悄悄将部署在土耳其的核导弹撤除,危机彻底解除。回顾人类最接近核战争的13天,古巴导弹危机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不是美国与苏联在“懦夫”博弈中谁先“眨眼”,而是应该清醒的认识到大国间的核危机不一定每次都能转危为安。首先对于决策者而言,不能保证其每次决策都是以完全理性的方式做出的,有限理性甚至非理性才是人性的常态,其次一系列随机的、无法预料的干扰事件的出现随时会使局势直线升级,最终极限博弈产生的毁灭性结果不可避免。

古巴核危机漫画

南亚核危机始末

1998年5月11日,印度领导人瓦杰帕伊宣布印度已顺利完成三次地下核试验,南亚核危机正式爆发。感受到严重挑衅的巴基斯坦随即于5月28日表示,在本国西南部连续完成五次地下核试验。随着明显的核扩散,印巴双方使用核武器的冲动越发强烈,以美国为主导的外部力量开始介入。一是1998年9月—1999年2月危机的第一次升级与缓和。印度政府在1998年的9月8日公开表示不打算签署《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并将加快核武器和运载工具的研发。受此消息刺激的巴基斯坦表示将不屈服于压力签署这一条约,下一步将把对印度有效核威慑作为战略重点。在这一时期,印度完成烈火中程弹道导弹试射,巴基斯坦完成高里中程弹道导弹试射。印巴之间的核军备竞赛进入下一阶段,紧张氛围加剧。随着局势不断恶化,迫于国际压力的印巴双方终于在1999年2月20日坐到谈判桌前,共同签署《拉合尔宣言》,南亚核危机得到暂时性缓解。二是1999年5月—2001年11月危机的第二次升级与缓和。1999年5月印巴之间的小规模冲突在克什米尔地区边境上演,然后逐渐蔓延至整个卡吉尔地区。在最激烈的时刻,巴外长阿齐兹以毫不犹豫使用任何武器保卫领土作为警告,向印度传递出强烈的威慑信号。作为回应,印度表示将使用终极手段解决克什米尔问题。为避免常规冲突进一步升级为真正的核战争,美国以强硬姿态展开调解,印巴双方不得不配合同意首先停火,在卡吉尔地区的印巴武装冲突又一次得到缓解。三是2001年12月—2003年1月危机的第三次升级与缓和。2001年年底印度议会大厦遭受袭击,印度表示是巴基斯坦的多个穆斯林武装组织策划并参与了此次活动。印巴双方就举证责任开始相互指责,克什米尔地区实控线周围交火事件频繁发生。印度借此机会强化西线防御,将八十万左右的军队部署至边境线,并计划对巴进行海上封锁。巴政府不甘示弱,派遣机械化部队进行增援,并要求空军随时参与战斗。这期间,两国多次相互威胁可能使用核武器。在美国、中国、俄罗斯等大国的协调下,印巴逐步撤离了边境的对峙部队。从开始集结到最终撤离,整个过程持续近一年。2003年4月18日,印度向巴基斯坦伸出“友谊之手”,表示愿意改善与巴的双边关系努力实现南亚地区和平,巴对此给予积极回应。至此两国关系开始走向正常轨道,由核试验引发的危机结束。虽然南亚核危机中印巴两国的核实力无法与冷战中美苏的核实力相提并论,两者明显存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差距,但核对射若在南亚地区真正发生,其对全世界产生的影响与美苏核对射是等量齐观的。究其原因,核实战的出现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即使印巴核战争只能摧毁南亚,但其产生的“示范效应”将引导其他决策者打开“核战争只是常规战争延伸”这一“潘多拉的魔盒”,届时核战争摧毁世界只存在时间上的不确定性,不存在结果上的不确定性。

朝鲜半岛上的核阴云

自朝核问题首次出现以来,朝鲜半岛共发生过三次核危机。朝鲜不顾国际社会反对多次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射,使得处于安全困境的东北亚地区更加紧张。朝鲜这些行为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确实能够增强自身核威慑能力,另一方面为谈判增加更多筹码。因此,不能简单认为朝核危机只是朝鲜捞取更多利益的政治表演,需要看到朝鲜具备核能力对地区安全产生的实质性影响。一是第一次朝核危机的产生。20世纪50年代末,朝鲜战争后的朝鲜对于美韩同盟的外部威胁感知明显提升,美国在韩部署核武器的行为更是推动朝鲜下定决心,在苏联援助下建立一个核研究基地。在核能力快速增长引发国际社会关注后,朝鲜迫于压力在1985年签署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条约的签署并未对朝鲜核开发形成制约,1990年美国通过卫星侦查发现朝鲜仍在秘密研发核武器。经过一系列讨价还价,朝鲜与韩国在1991年12月签订《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并同意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1993年因为“特别检查”程序和美韩军演试探导致整体局势再度升温,朝鲜宣布废约,其核开发活动又回到不受约束的状态,第一次朝核危机由此产生。二是第二次朝核危机的爆发。2001年2月,奉行保守主义的小布什政府上台执政,对历届政府的对朝政策进行了重新审查评估,认为原有接触政策是软弱的,并主张对朝强硬并进行“鹰派接触”。作为回应,朝鲜在时任美国助理国务卿凯利2002年10月3日率团访问朝鲜时,公开声称正在推进一个“秘密铀浓缩计划”。这一行为使得美国朝野震动,开始停止重油供应支持。朝鲜针锋相对宣布《核框架协议》失效,并表示“有权拥有比核武器更厉害的武器”。2003年1月,朝鲜重启被冻结的核设施,驱逐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检查人员,表示美国若对朝鲜的核基地发动攻击,美国则会遭到毁灭性报复,第二次朝核危机升级至顶峰。三是第三次朝核危机的出现。经历前两次失败的国际干预后,朝核问题处于“失控”边缘。2005年11月的第五轮六方会谈中,美朝双方争论不下,对谁先让步的问题产生巨大分歧。朝鲜为表明决心逼迫美国让步,于2006年7月5日向日本海试射多枚导弹。联合国对此展开严厉谴责,导致朝鲜采取进一步的冒险行为,于同年10月9日,在咸镜北道进行第一次地下核试验。这一举动促使联合国拟定制裁措施,实质性威慑朝鲜。半岛局势因此骤然升温,第三次朝核危机出现。迄今为止,朝核危机并未得到有效解决,朝鲜在先军政治和拥核自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虽然特朗普政府时期美朝关系曾出现过一定程度缓和,但总体而言朝核问题的发展长期趋势仍是向下的。一方面,朝核问题前景的螺旋式恶化会导致意外事件的出现,即使存在国际规范的制约和保护,核战争的风险仍然无法避免。另一方面,在巨大的外部压力面前,决策者存在做出非理性选择的可能性,时间拖得越久,博弈次数越多,这种可能成为事实的概率就越大。

20世纪90年代印度与巴基斯坦上演了“核竞赛”,图为印度地下核试验造成的地面塌陷

朝鲜宁边的核设施

几点思考

通过国际核危机的回顾可以发现,核威慑和核战争之间并不存在清晰的界限和坚硬的壁垒,互动进程的极限博弈与决策者的有限理性相结合会产生各种不确定因素,最终导致威慑失效。在波诡云谲的国际局势中,处在激烈竞争背景下的大国之间如何保持战略稳定,在相互威慑有效的框架内进行“稳态竞争”,管控分歧避免危机防止冲突,成为考验各方战略智慧的新问题。

核优势国家不能以“核威慑”之名行“核威逼”之实。威慑是旨在防止出现某种结果的一种防御性战略,潜在进攻者主动放弃进攻维持现状,在这种状态下威慑者不会获得额外利益。威逼则是通过强迫对方的意志来改变对方的行动,让他被迫选择做另一件事,以满足威慑者的额外需求。一般来说,威逼比威慑更难实现,它要求威慑者能力优势可以达到让对手“多让一步”的程度。有效的核威慑不会导致核危机的出现和升级,核威逼则会将对手“逼到墙角”导致危机失控。但在国家间的日常互动进程中,在某些领域具有优势的国家更倾向于采取威逼政策使自身利益最大化,美国的“核大棒”政策就是一种威逼政策。一方面,美国不断强调核威慑对于国家安全的重要性,并以此为借口不断巩固自身超额核优势,提出核力量现代化升级计划。另一方面,利用这种优势干预地区热点问题,威胁主权国家安全利益,不断在全球攫取战略收益,实现核优势在和平时期的最大化“变现”。任由核威逼政策发展,只会导致全球战略稳定难以实现,其带来的危害表现为:一是诱导有核国家发展超额核能力,扰乱国际核军控体系;二是为常规冲突制造核风险,美国以核慑常的思路很容易导致无核国家为削弱其核优势,摆脱其核讹诈,对其核设施展开先发制人的打击;三是容易在关键时刻让真正的核威慑失效。由此可见,超级核大国“以核制霸”的核威逼是片面追求自身安全的行为,通过牺牲外部安全利益是无法实现内部绝对安全的,反而更容易引发国际核危机的出现。

共同维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是实现战略稳定的必要条件。核不扩散规范体系的主要基础是《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是英国、美国、苏联等59个国家,于1968年7月1日分别在伦敦、华盛顿和莫斯科签署的一项国际条约。该条约的宗旨是防止核扩散,推动核裁军和促进和平利用核能的国际合作。在战略稳定的视角下,《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主要的作用路径:一是突出国家的自我克制和拥核理性,约束特定的核扩散行为;二是防止“核垄断”导致的军备竞赛出现,减少现有军控体系中的漏洞;三是引导核能力向非军用方向倾斜,使拥核国家减少国家安全对于核能力的依赖。从数次核危机来看,《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未得到较好的遵守。核大国出于自身利益,直接或间接扩散核技术的行为始终存在。近年来,澳大利亚与美英的核潜艇合作成为三者安全伙伴关系的核心议题。首先,核潜艇合作触碰了军用核动力装置转让与军民两用物项管制这两项禁止性规范,严重冲击核不扩散规范的权威性;其次,高调引用了军用核动力装置漏洞,为后续国家效仿提供路径;最后,合作涉及大量武器级高浓缩铀的转让,国际社会对三者合作的真正动机产生怀疑。“奥库斯”协议在核潜艇合作方面严重冲击亚太安全秩序,加剧核军备竞赛和阵营化趋势。在这种主动制造核危机因子的状态下,大国间战略稳定性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共同维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是避免核危机的必要条件

减少“战争边缘行为”才能有效限制危机升级。无论是历史上的苏联还是当今的美国,为确保威慑有效性两者都采取过“战争边缘行为”的激进政策,即主动将战争风险推至爆发边缘,通过自身强大军事实力为支撑,灵活游走于战争边缘,但又不卷入战争的伎俩。“战争边缘行为”是超级核大国进行讹诈或威逼的常见决策思路,保证自身“从竞争到战争的连续状态”,但其也存在一定的反身性,主要表现为:一是吸引竞争对手更多的关注这种人为刻意制造的风险,而无视固有的体系潜在风险;二是降低所有人对危机的敏感度,特别是在核领域“战争边缘”行为成为常态后,更容易强化核大国间危机合作的博弈性;三是导致非理性决策者的出现,特别是在采取战争边缘行为后仍未获得额外优势的情况下,习惯于这种决策思路的决策者更容易“加大筹码加速下注”,保证最终的回报足以一次性弥补前期逐步升级风险带来的损失。从危机稳定的角度看,要明确博弈底线,设置各方认同的“红区”,避免战争边缘向下无底线突破。这就要求,一方面具有明显核优势的国家学会理解并尊重竞争对手的核心利益,自觉强化战略互信,在互动中注重自我克制。另一方面,战略竞争中应形成将军事手段作为保底手段来使用的共识,面对地区冲突和国际危机需要首先从外交和政治层面发力,避免原本可控的危机意外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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